因為黑夜已經駕起他的飛龍;
晨星,黎明的先驅,已照亮蒼穹;
一個個鬼魂四散地奔返殯宮:
還有那橫死的幽靈抱恨長終,
道旁水底有他們的白骨成叢,
為怕白晝揭破了醜惡的形容,
早已向重泉歸寢相伴著蛆蟲;
他們永遠照不到日光的融融,
隻每夜在暗野裏憑吊著淒風。(360-361)
迫克在忒修斯的歡樂婚慶中再次提到幽靈和鬼魂:
現在夜已經深深,
墳墓都裂開大口,
吐出了百千幽靈,
荒野裏四散奔走。
我們跟著赫卡忒,
離開了陽光赫奕,
像一場夢境幽淒,
追隨黑暗的蹤跡。(384-385)
莎士比亞借精靈迫克對幽靈、鬼魂的描繪暗示了魔法世界具有浪漫、美好與黑暗、危險的雙重性。寧靜的生活短暫而多變。於是,迫克在戲劇的終場詩中念道:
要是我們這輩影子,
有拂了諸位的尊意,
就請你們這樣思量,
一切便可得到補償:
這種種幻景的顯現,
不過是夢中的妄念。
………… (386)
這無疑表明了莎士比亞對超自然現象的思想維度與深度。迫克用畫龍點睛的結語凸顯了詩人在劇中強調的現實與虛幻的交錯,理性與盲目、自由與約束的對抗。
《仲夏夜之夢》中服侍仙後與波頓的四小仙——豆花、蛛網、飛蛾、芥子——與精靈迫克相比,在劇中地位、職責與戲劇功能方麵不及迫克重要。它們自身對深刻思想的體現也並不明顯。它們的主要作用在於協助劇中主要人物展開戲劇行動。弗雷澤在《金枝》中曾指出,在夏至的晚上(即仲夏夜),植物具有一年其他時間不具備的魔法力量。莎士比亞顯然了解當時這種民間迷信,因此他在《仲夏夜之夢》中賦予植物如此強大的魔力。植物的這種魔力成為劇中自然世界與超自然世界的交彙點。盧·阿格尼絲·雷諾與 保羅·索耶在合寫的《〈仲夏夜之夢〉中的民間藥物和四小仙》中指出,仙後的四小仙與當時民間傳統藥物關係緊密,四小仙代表了當時的家庭藥方。正像變形後的波頓第一次與四小仙打招呼說的,“很希望跟您交個朋友,好蛛網先生,要是咱指頭兒割破了的話,咱要大膽用到您”(349)。波頓此處不僅展現了對仙子的禮節,而且提到了蛛網作為民間藥物可以幫助人們止血。波頓接著對豆花說:“請多多給咱向您令堂豆莢奶奶和令尊豆殼先生致意。”(349)他對芥子說:“您的親戚們曾經把咱辣出眼水來。咱希望跟您交個朋友。”(349)這些都是當時觀眾十分熟悉的家庭生活場景。可以說,小仙們在劇中建立了家務秩序。它們具有家庭主婦、仆人、超自然神靈力量的多功能作用。
在《仲夏夜之夢》中,眾小仙踏著美妙的音樂節拍,時而飛入夢境,時而徘徊於花叢,它們在那用夢幻和想象編織起來的世界中遨遊,在那夏夜的森林裏,在那神秘莫測的霧氣中,一切都仿佛產生了魔術般的魅力。眾精靈的活動為我們營造了一種神秘、縹緲而又奇美的氣氛,為描寫浪漫而又充滿激情的愛情提供了美妙的環境。奧布朗的精靈王國所代表的正是莎士比亞早期人文主義的理想世界。仙境中的精靈秩序井然,代表了和諧的社會秩序。
17世紀西方民眾的傳統文化領域展現了其自身獨特的文化特征,尤其是被視為“幻想與現實之間變遷的空間”。莎士比亞在塑造精靈形象時,綜合了古希臘、羅馬神話與當時民間信仰中的精靈形象,經過巧妙的藝術處理,使精靈形象個性化、英國化、現代化。我們充分感受到莎翁豐富的想象與奇特的幻想無處不在。《仲夏夜之夢》中這些活潑靈動的精靈充分展示了詩人驚人的想象力。精靈在劇中的存在同時又為詩人開拓了可任其天馬行空想象的廣闊空間。當時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很喜歡古代凱爾特人的小精怪,如小妖巴克和好人兒羅賓。莎士比亞在這部喜劇中恰到好處地淡化了傳說中精靈具有的陰暗、神秘、不吉利的特征,而將它們塑造成一種既淘氣無心害人的善良尤物。這對以往一成不變的邪惡、醜陋的精靈形象進行了有效調節,對後來相同題材的文學作品影響深遠。
三、織工波頓
劇中雅典織工波頓與精靈迫克一樣,深受觀眾和讀者喜愛。哈羅德·布魯姆曾說:“對我而言,《仲夏夜之夢》就是迫克和波頓,我還更喜歡波頓。”布魯姆喜歡波頓是因為波頓雖然是一個“天生的傻瓜”,有些自負,有些糊塗,但這個名字意為“線團”的織工,是一個樸素、實在、善良的人,還不乏勇敢與幽默。波頓在戲中戲中不僅協助導演昆斯的工作,而且還扮演皮拉摩斯這一重要角色。當他與同伴在仙王控製的魔法森林進行戲劇排練時,淘氣精靈迫克故意捉弄波頓,使他變形成頭戴驢頭的怪人。波頓身體的變形是莎士比亞在《仲夏夜之夢》中傾力刻畫的,給觀眾和讀者印象最深的場景。他從凡人變成驢子又從驢子變成凡人的過程也是他經曆了從現實世界到夢幻世界又回到現實世界的曆程。在這一係列變化中,波頓始終保持著一顆真實、樸素的心。他不拒絕也不拋棄幻想,卻始終保持著理性。他的身上折射出莎士比亞對現實與幻想的深刻思考。
波頓給人的第一印象是熱心、善良、聰明。在第1幕第2場,他第一次出場時是與其他匠人聚在昆斯家中商量為公爵忒修斯婚禮扮演插戲的事情。導演昆斯剛開口講話,他就接著昆斯的話對排練和演出提出了許多建議,還自告奮勇說自己可以扮演皮拉摩斯,還可以扮演提斯柏和獅子。別人考慮的是表演的難度,比如扮演提斯柏的弗魯特說:“哦,真的,別叫咱扮一個娘兒們。咱的胡子已經長起來啦。”(327)波頓從來沒有提過困難,對自己接下來的表演信心十足。他說:“咱一定把戲文念得淒淒慘慘,管保風雲失色。”(326)接著他朗誦了一首氣勢雄偉的詩:
山嶽狂怒的震動,
裂開了牢獄的門;
太陽在遠方高聳,
懾服了神靈的魂。(326)
在整個討論過程中,他熱心幫助同伴想辦法解決表演中會遇到的困難,建議他們根據不同角色使用不同聲音。扮演女主角提斯柏的男子弗魯特可以“細聲細氣地說話”,扮演獅子的斯納格可以“嚷嚷”(327)。他建議獅子的聲音不要把女性觀眾“嚇昏了頭”,應該“嚷得就像隻吃奶的小鴿子那麼溫柔,就像一隻夜鶯”(328)。他鼓勵大家,“咱們在那裏排練起來,可以厚顏無恥一點,可以堂堂正正一點。大家辛苦幹一下,要幹得非常好”(328)。
在仲夏夜森林裏排戲的時候,波頓很有頭腦,善於想辦法解決舞台問題。由於戲中戲的男女主人公是在月光下相見,公爵的婚禮慶典也是在月光下進行,這群工匠開始商量如何為觀眾提供有月光的舞台背景。波頓首先建議“把大廳上的一扇窗打開,月亮就會打窗子裏照進來”(344)。他接著建議讓人“扮作牆頭,讓他身上帶著些灰泥黏土之類,表明他是牆頭;讓他把手指舉起做成那個樣兒,皮拉摩斯和提斯柏就可以在手指縫裏低聲談話了”(345)。心地善良的波頓還會考慮觀眾的接受。他擔心皮拉摩斯拔劍自殺的場景讓人害怕,建議用一段開場詩替代自殺場景,並向觀眾說明戲中所用的劍不會真的傷人。他還擔心女性觀眾看到凶惡的獅子會感到害怕,建議扮演獅子的演員把名字說出來,把他一半的臉蛋露在獅子頭頸的外邊,讓觀眾明白這不是真獅子。他還建議“獅子”用語言來緩解女性觀眾的緊張和恐慌:“咱懇求你們,不用害怕,不用發抖;咱可以用生命給你們擔保。要是你們想咱真是一頭獅子,那咱才真是倒黴啦!”(344)波頓為戲中戲的表演出謀劃策,提供實際可用的資源,正是他善良、聰明的具體體現。他的同伴對他評價很高,“整個雅典城裏除了他之外就沒有第二個人可以演皮拉摩斯”,“他在雅典手藝人中間簡直是最聰明的一個”,“而且也是頂好的人”(370)。
波頓如同莎氏其他作品中的小醜那樣善於插科打諢,令人忍俊不禁。他最傻的地方還是在仲夏夜森林裏排練戲中戲時,淘氣的精靈迫克為他戴上了驢頭。身體變形的波頓上場後把他的同伴嚇得倉皇而逃,可他自己卻渾然不覺:“他們幹嗎都跑走了呢?這準是他們的惡計,要把咱嚇一跳。”(347)斯諾特非常驚訝地問他:“啊,波頓!你變了樣子啦!你頭上是什麼東西呀?”波頓回答說:“是什麼東西?你瞧見你自己變成了一頭蠢驢啦是不是?”(347)昆斯叫道:“天哪!波頓!天哪!你變啦!”他卻回應說:“咱看透他們的鬼把戲;他們要把咱當作一頭蠢驢,想出法子來嚇咱。可是咱決不離開這塊地方,瞧他們怎麼辦。咱要在這兒跑來跑去;咱要唱個歌兒,讓他們聽見了知道咱可一點不怕。”(347)他的身體變形嚇走了與他一起排演的同伴,他卻一點都不害怕,還以為是他們用惡作劇捉弄他。此時傻乎乎的波頓表現了他的可愛之處。他不是一個有心計的人,即使迫克的惡作劇落到他頭上,身體變形並沒有改變他的內在本質。莎士比亞很有可能讀過司各特寫的關於一位塞浦路斯女巫把一個健壯的年輕英國男子變成一頭驢的故事。這個故事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創作《錯誤的喜劇》和《仲夏夜之夢》。在《錯誤的喜劇》中,仆人大德洛米奧在第2幕第2場談論自己被妖精變成了驢子,隻想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