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排練過程中,頭腦聰明的波頓建議用開場詩的語言形式替代令觀眾害怕的皮拉摩斯拔劍自殺的悲劇情節。由於戲中戲的男女主人公是在月光下相見,公爵的婚禮慶典也是在月光中進行,這群工匠開始商量如何為觀眾提供有月光的舞台背景。波頓建議:“把大廳上的一扇窗打開,月亮就會打窗子裏照進來。”(344)昆斯補充說:“叫一個人一手拿著柴枝,一手舉起燈籠,登場說他是代表著月亮。”(344-345)波頓接著建議讓人“扮作牆頭,讓他身上帶著些灰泥黏土之類,表明他是牆頭;讓他把手指舉起做成那個樣兒,皮拉摩斯和提斯柏就可以在手指縫裏低聲談話了”(345)。莎士比亞通過工匠的滑稽言行讓本來具有悲劇結局的戲中戲染上了喜劇色彩,與整部喜劇的狂歡化基調相一致。這出戲中戲雖然是類似《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情悲劇,但在狂歡化的慶祝活動中已變悲為喜。就像波頓在表演前說的那樣,“咱們可不能把人家熏倒了胃口。咱一定會聽見他們說,‘這是一出風雅的喜劇’”(371)。掌戲樂之官菲勞斯特萊特看完他們的預演後高度讚揚說:“我得承認確曾使我的眼中充滿了眼淚;但那些淚都是在縱聲大笑的時候忍俊不禁而流著的,再沒有人流過比那更開心的淚了。”(374)

五月節和仲夏節的慶祝活動最精彩的部分常常是在月光沐浴大地之時進行的。莎士比亞在《仲夏夜之夢》中一直強調月亮的影響貫穿整部喜劇。劇中不同人物提到了月亮,比如“當月亮在鏡波中反映她的銀色的容顏,晶瑩的露珠點綴在草葉尖上的時候——那往往是情奔最適當的時候”(324)。“輕快得像是月亮光”(“swifter than the moons sphere”, 2.1.7)(329),“真不巧又在月光下碰見你”(“Ill met by moonlight”, 2.1.60)(331),“看看我們月光下的遊戲”(333),“扇去他眼上的月光融融”(“To fan the moonbeams from his sleeping eyes”, 3.1.166)(349),“月亮今夜有一顆多淚的眼睛”(349),“快過明月的光流”(“swifter than the wandering moon”, 4.1.97)(367),“可愛的月亮,咱多謝你的陽光;謝謝你,因為你照得這麼皎潔!”(380)……這些關於月光的指涉有助於喚起觀眾和讀者對節日的聯想和回憶。

正如巴伯所說: “莎士比亞在劇中隨意提及節日可以推斷出他的觀眾完全熟悉這些節日。”《仲夏夜之夢》中涉及五月節狂歡的細節還有:“和我們一起跳舞,看看我們月光下的遊戲”(333);赫米婭因嫉妒把好友海倫娜叫作“你這塗脂抹粉的花棒兒!”(“thou painted maypole”)(358);“芬芳的鮮花製成花環”(365);“我們已把五月節的儀式遵行”(367);“他們一定早起守五月節,因為聞知了我們的意旨,所以趕到這兒來參加我們的典禮”(368)。

莎士比亞時代節日慶典常常與貴族的婚禮相伴。如果主人有足夠的財力和方法,客人有足夠的空閑時間,婚禮慶典之後的節日活動有時持續長達兩周。活動包括筵席、音樂、假麵劇等。很多學者認為莎氏創作《仲夏夜之夢》是為了慶祝貴族的婚禮。傑克·沃恩(Jack Vaughn)在《莎士比亞的喜劇》(Shakespeares Comedies, 1980)中指出:“忒修斯和希波呂忒是戲劇表演之前貴族夫婦的代理人……他們主持著戲中戲。”莎士比亞在這部喜劇的開始部分介紹了貴族婚禮“豪華、誇耀和狂歡”的特點(319)。他采用戲中戲——“皮拉摩斯和提斯柏”的假麵劇表演作為喜劇結尾。但是,正如忒修斯所說,婚禮的慶典活動並沒有完全結束。“現在把你們的收場詩擱在一旁,還是跳起你們的貝格舞來吧。夜鍾已經敲過了十二點。戀人們,睡覺去吧,現在已經差不多是神仙們遊戲的時間了……好朋友們,去睡吧。我們要用半月功夫把這喜慶延續,夜夜有不同的尋歡作樂。”(384)

《仲夏夜之夢》中忒修斯和希波呂忒如同五月節國王和王後,負責主持夜晚的狂歡,莎士比亞同時為觀眾和讀者設計了精靈世界的仙王與仙後——奧布朗和提泰妮婭。弗朗西斯·勞格(Franois Laoque)指出:“作為節日的仲夏節成為混亂(confusion)甚至是精神出軌(mental aberration)的同義詞。仲夏夜在傳統意義上是過失和思維遊離的夜晚,人們普遍相信所受到的月亮影響比夏至更大。”就像希波呂忒對在魔林中經曆了精神錯亂的戀人們的評價:“他們所說的一夜間全部的經曆,以及他們大家心理上都受到同樣影響的一件事實,可以證明那不會是幻想。雖然那故事是怪異而驚人,卻並不令人不能置信。”(372)

無論是現實生活中的民間節日慶典,還是舞台上的戲劇表演都離不開大眾的幻想。劇中忒修斯告訴希波呂忒:“最好的戲劇也不過是人生的一個縮影;最壞的隻要用想象補足一下,也就不會壞到什麼地方去。”她馬上反駁說:“那該是你的想象,而不是他們的想象。”忒修斯於是解釋道:“要是我們對於他們的想象並不比他們對於自己的想象更壞,那麼他們也可以算得頂好的人。”(379)從這裏可以看出,莎士比亞強調觀眾發揮想象力的重要性。演員的表演是否專業並不至關重要,關鍵在於觀眾的想象。在伊麗莎白時代的英格蘭,劇院的演員和觀眾最明顯的劇場體驗便是濃鬱的慶典氛圍,也就是說包括節日和婚禮在內的傳統慶祝場景。因為民間節日活動中的一些重要元素也是劇場表演與生俱來的東西,比如想象、幻想和偽裝。忒修斯在劇中第5幕說出了一段經典台詞:

情人們和瘋子們都富於紛亂的思想和成形的幻覺,他們所理會到的永遠不是冷靜的理智所能充分了解。瘋子、情人和詩人,都是空想的產兒:瘋子眼中所見的鬼,多過於廣大的地獄所能容納;情人,同樣是那麼狂妄地能從埃及人的黑臉上看見海倫的美貌;詩人的眼睛在神奇的狂放的一轉中,便能從天上看到地下,從地下看到天上。想象會把不知名的事物用一種方式呈現出來,詩人的筆再使它們具有如實的形象,空虛的無物也會有了居處和名字。(372)

這段話準確地描述了劇場體驗。沃爾夫岡·克萊門(Wolfgang Clemen)指出:“這些字詞再次提到了不僅有夢,還有詩人自己的創作,以及在詩人魔法影響下的觀眾,這些力量貫穿表演的整個過程。因為我們受了魔法的影響,對詩歌的呼喚做出回應,把戲劇視為與我們自身法則相一致的有機體,把戲劇視為奇異和真實事件以好奇的方式混合雜糅的一個世界。”莎士比亞把大眾廣為熟悉的民間節日慶典的歡樂與瘋狂、神秘與荒誕融入《仲夏夜之夢》中,加強了喜劇的浪漫、神秘色彩。

第二節 魔幻世界

《仲夏夜之夢》是莎士比亞將“超自然力量”運用得最出色的一部喜劇。整部戲劇向觀眾、讀者呈現了從雅典城—森林—雅典城的空間變化,現實世界—魔幻世界—現實世界的時間變幻,矛盾—協調—化解的情節變化。張泗洋指出:“超自然現象是有關莎劇創作方法的一個重要問題。在莎劇中山精海怪、妖巫鬼魂、神仙幽靈,一應俱全。它們或在森林泉邊翩翩起舞,或在大海之上掀波興瀾,有的與人們開著善意的玩笑,有的則像人們發出可怕的預言。此外,還有神奇的夢幻、空中的仙樂、仙人的歌唱跳舞等。”莎翁運用超自然因素將現實世界與夢幻世界融合在一起, 使戲劇籠罩著亦真亦幻的神秘色彩,彌漫著濃濃的現實生活氣息。莎士比亞在《仲夏夜之夢》中不僅展示了民間節日慶典的真實性與豐富性,而且大膽發揮想象力,使作品在故事情節、表現手法、思想內涵等方麵具有強烈的時代性和經典性。正像偉大作家高爾基說的那樣:“在偉大的藝術家們身上,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好像永遠是結合在一起的。”莎翁采用超自然力量的寫作技巧通過對仙境的場景描繪,對仙王、仙後、迫克和其他精靈的形象刻畫,以及凡人闖入仙境後出現的思維混亂、身體變形的荒誕情節,凸顯他對權力、愛情、理性、幻想、現實的人文主義反思。

《仲夏夜之夢》中雅典附近的森林是由仙王奧布朗主宰的魔法世界。莎士比亞在劇中生動描繪了仙境、夢境。他憑借驚人的想象力把觀眾和讀者帶進了無限遐想的神秘世界。仙境中有代表最高權威的仙王,有美麗動人的仙後,有淘氣可愛的精靈仙子,有凡夫俗子,還有悅耳輕柔的仙樂。詩人用夢幻的筆調描繪了這個充滿神秘感的森林世界:

越過了溪穀和山陵,

穿過了荊棘和叢藪,

越過了圍場和園庭,

穿過了激流和爝火:

我在各地漂遊流浪,

輕快得像是月亮光;

我給仙後奔走服務,

草環上綴滿輕輕露。(329)

仙後提泰妮婭的休息處所更是美麗無比。奧布朗這樣形容道:

我知道一處茴香盛開的水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