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精靈迫克在行動中將拉山德錯認為狄米特律斯,錯滴了花汁,給戀人們帶來了更多的矛盾。正如迫克在奧布朗責備他時抱怨的那樣,這個錯誤的根源在於仙王自己沒有交代清楚。迫克說:“你不是對我說隻要認清楚那人穿著雅典人的衣裳?照這樣說起來我完全不曾錯,因為我是把花汁滴在一個雅典人的眼上。”(360)迫克確實全然不知林中居然有兩個著裝相似的雅典青年。因此,迫克的錯誤不妨說是奧布朗自己的錯誤。喜歡惡作劇的迫克在麵對雅典青年出現的情感混亂局麵時感到幸災樂禍。“事情會弄到這樣我是滿快活的,因為他們的吵鬧看著怪有趣味。”(360)“兩男合愛著一女,這把戲已夠有趣;最妙是顛顛倒倒,看著才叫人發笑。”(353)然而,仙王對這種失誤的態度完全不同。他作為“神仙界的頭腦”(353)希望及時解決森林中出現的混亂和麻煩。他對仙境中的植物了如指掌,知道使用“采自月姊園庭”(366)的女貞花能夠解除“愛懶花”汁液的魔力。他及時利用女貞花的魔力,使神魂顛倒的青年男女恢複了正常狀態。在仙王調節雅典青年的戀愛關係中,讀者和觀眾不難看出他擁有強大的魔力。他可以隨意隱形,在仙境中看到精靈們都看不到的場景。他告訴迫克“你看不見,但我能看見”(333)。他十分熟悉森林裏的植物功效,而仙後和精靈對此卻並不了解。
仙王實施魔法作弄仙後的事實不僅說明仙王的魔法威力勝過仙後,而且突出了森林中的等級秩序如同雅典社會一樣,男性掌握著統治權力。在仙王與仙後還沒有正式出場前,莎士比亞通過侍奉仙後的小仙與侍奉仙王的迫克之間的對話指出了兩人矛盾的起因:
奧布朗的脾氣可不是頂好,
為著王後的固執十分著惱;
她偷到了一個印度小王子,
就像心肝一樣憐愛和珍視;
奧布朗看見了有些兒眼紅,
想要把他充作自己的侍童;
可是她哪裏便肯把他割愛,
滿頭花朵她為他親手插戴。(330)
對仙後占有欲極強的仙王根本無法容忍仙後對印度男孩的深厚感情。他希望通過把男孩作為自己侍童的方式來控製仙後對自己的情感。他們之間的感情不和導致了嚴重的自然災難:
風因為我們不理會他的吹奏,生了氣,便從海中吸起了毒霧。毒霧化成瘴雨下降地上,使每一條小小的溪河都耀武揚威地泛濫到岸上……因為天時不正,季候也反了常……春季、夏季、豐收的秋季、暴怒的冬季,都改換了他們素來的裝束,驚愕的世界不能再從他們的生產上辨別出誰是誰來。這都因為我們的不和所致,我們是一切災禍的根源。(332)
這段話是劇作家把曆史事實與自己的想象大膽結合的產物。莎士比亞實際上暗指英國1594年夏季的連綿陰雨。從1594年到1596年英國連續三年的夏季淫雨成災,結果糧食歉收,造成全國饑荒,瘟疫流行。很多人死於饑荒和瘟疫。莎士比亞借仙後提泰妮婭之口,指出氣候反常是天時不正造成,而天時不正是仙王與仙後不和的結果。也就是說,仙王與仙後的矛盾導致了時令錯亂,人間災病連連。莎士比亞似乎是將自然災害與統治者的治國無序聯係起來,認為表麵是天災,實際是人禍。這種諷刺非常鮮明地突出在他的生動語言之外。當時正深受這一災害影響的英國觀眾和讀者感受應該很深。可見,莎氏在《仲夏夜之夢》中暗示了奧布朗的魔法世界具有浪漫美好與黑暗危險的雙重性。仙王與仙後的不和導致了天災人禍。
從某種程度上講,在仙王使用“愛懶花”汁液戲弄仙後之前,仙後似乎還略占上風。她非常果斷地拒絕了仙王提出的要求。“為什麼提泰妮婭要違拗她的奧布朗呢?我所要求的,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換兒做我的侍童罷了。”態度堅決的仙後回應說:“請你死了心吧,整個仙境也不能從我手裏換得這個孩子。”(332)“把你的仙國跟我調換都別想。”(333)由此可見,仙後把換兒看得比整個仙國都重要。這讓仙國統治者——奧布朗——嫉妒不已。接著,仙後為仙王解釋了她珍視這個換兒的真正原因:
他的母親是我神壇前的一個信徒,在芬芳的印度的夜晚,她常常在我身旁閑談,陪我坐在海神的黃沙上,凝望著水麵的商船;我們一起笑著看那些船帆因狂蕩的風而懷孕,一個個凸起了肚皮;她那時正也懷孕著這個小寶貝,便學著船帆的樣子,美妙而輕快地淩風而行,為我往岸上尋取各種雜物,回來時就像航海而歸,帶來了無數的商品。但她因為是一個凡人,所以在產下這孩子時便死了。為著她的緣故我才撫養她的孩子,也為著她的緣故我不願舍棄他。(332-333)
提泰妮婭的這段話不僅表明她關愛這個換兒是源於她與換兒母親之間的深厚友誼,而且影射了近代早期歐洲經濟發展中的商品交換。在仙後看來,她把信徒的孩子視為自己的孩子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然而,在仙王眼裏換兒是一件異域商品,是他渴望展示權威的異域代表。所以,仙王聽完仙後解釋後仍然不予理解,想方設法讓換兒成為自己的附屬品。
作為男權世界的統治者,仙王把印度男孩視為仙後顛覆自己權威力量的外在表現。於是,他決定利用自己的魔法羞辱、懲罰仙後以鞏固自己的權力。“為著這次的侮辱,我一定要在你離開這座林子之前給你一些懲罰。”(333)仙王決定親自把“愛懶花”汁液趁仙後睡著時滴在她眼皮上:“我要灑一點花汁在她的眼上,讓她充滿了各種可憎的幻象。”(336)“她一醒來第一眼所看見的東西,無論是獅子也好,熊也好,狼也好,公牛也好,或者好事的獼猴、忙碌的無尾猿也好,她都會用最強烈的愛情追求它。我可以用另一種草解去這種魔力,但第一我先要叫她把那個孩子讓給我。”(334)在魔汁的作用下,美麗的仙後醒來立即愛上被精靈迫克作弄的“頭上罩上一隻死驢的頭殼”的波頓(350)。仙後告訴波頓:“我不是一個平常的精靈,夏天永遠聽著我的命令,我將使神仙們伺候你,他們會從海底裏撈起珍寶獻給你。”(348)她還喚出四小仙——豆花、蛛網、飛蛾、芥子好好服侍波頓。
提泰妮婭對波頓的綿綿柔情使仙王心裏更加難受。他告訴迫克:
我對於她的癡戀開始有點不忍了。剛才我在樹林後麵遇見她正在為這個可憎的蠢貨找尋愛情的禮物,我就譴責她,因為那是她把芬芳的鮮花製成花環環繞著他那毛茸茸的額角;……我把她盡情嘲罵一番之後,她低聲下氣地請求我息怒,於是我便趁機向她索討那個換兒;她立刻把他給了我,差她的仙侍把他送到了我的寢宮。(365-366)
仙王利用魔法趁仙後在附魔狀態下成功從她手裏搶走換兒。他見自己的目的已達到,便喚醒仙後:“我的提泰妮婭,醒醒吧,我的好王後!”“來,我的王後,讓我們攜手同行,讓我們的舞蹈震動這些人睡著的地麵。現在我們已經言歸於好。”(366)夢醒後的仙後對夢境保持著模糊的記憶:“我的奧布朗!我看見了怎樣的幻景!好像我愛上了一頭驢子啦。”(366)“夫君,請你在一路告訴我一切緣故。”(367)莎士比亞並沒有為觀眾和讀者交代,這位曾經把換兒視為比仙王、仙國更重要的仙後在夢醒後發現仙王利用魔法奪走換兒的態度。仙王和仙後在劇終忒修斯與希波呂忒的婚禮上“輕輕地舞蹈”,“手攙手縹緲回旋”(385)。這暗示換兒事件並沒有加劇他們的矛盾。最後,仙後也許是心甘情願,或許是無可奈何地接受了事實,隻好維係並彌補與仙王的關係。仙王憑借魔法力量成功鞏固了自己的權威地位,含納了仙後潛在的顛覆力量。
對仙王來說,魔法世界的一切,包括仙後、精靈、仙子都是自己魔法力量的附屬品,是自己權力的體現。然而,仙王奧布朗和他的精靈們屬於劇中的邊緣人物,盡管它們存在於人類世界之外,它們與這個世界互動,在人類的城市和精靈的森林中製造了邊界。奧布朗尤其潛伏在人類社會的邊緣,戲耍、幹預他所選擇的人類玩偶,但從不向任何人展示自己。精靈們總是屬於中間人,影響人類世界的事務,但不參與進來,處於人性的邊緣。它們的邊緣性構成了它們的魔術,它們邊緣性的魔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