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滿著櫻草和盈盈的紫羅蘭,

馥鬱的金銀花,薌澤的野薔薇,

漫天張起了一幅芬芳的錦帷。(336)

溪穀和山陵、荊棘和叢藪、樹木與草地、圍場與園庭、亭亭的蓮馨花、晶亮的露珠構成了仲夏夜雅典森林中色彩斑斕的美妙圖景。沐浴在融融的月光中,這個綠色世界顯得格外美麗動人。綠色森林場景使觀眾和讀者不難想到莎士比亞創作的《威尼斯商人》《維洛那二紳士》《皆大歡喜》等戲劇。這些反複出現的“綠色世界”成為莎翁創作的一種典型模式。加拿大學者、神話原型批評流派的代表人物諾思洛普·弗萊(Northrop Frye)認為,莎士比亞的喜劇大都遵循這樣一個模式:矛盾起源於“正常世界”,展開並解決於“綠色世界”,然後再回到“正常世界”。《仲夏夜之夢》正是這個典型模式的代表。

為此,國內外一些學者對《仲夏夜之夢》中綠色森林在劇中的作用進行了仔細研究。有學者持樂觀態度,指出:“莎士比亞代表整個人類根據自己的願望所創造的‘綠色世界’,與經驗世界大相徑庭,是一幅樂觀的、向上的、浪漫的理想主義的圖畫,是對自由、道德、美好的人的理想和友善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的憧憬。”莎翁傾力塑造綠色世界是因為他希望人類社會能像這樣美好,給人們帶來寧靜恬美的生活,使社會秩序和諧井然,人們盡情享受愛情、友誼、自由。“綠色世界”寄托了莎士比亞對理想社會的美好憧憬與向往,代表了他心中對烏托邦世界的建構,彰顯了伊麗莎白全盛時期樂觀、向上的人文主義精神。

有學者持悲觀態度,認為莎劇中“綠色世界”的虛幻神秘的色彩反映了莎士比亞對人類社會的某種悲觀矛盾的心態。在物欲橫流的現實世界中,有時僅僅靠人的力量、愛的力量難以戰勝邪惡,必須要憑借神鬼的法術或流血才能解決問題。《仲夏夜之夢》的綠色世界並不總是安寧和太平。仙王與仙後像凡夫俗子那樣爭風吃醋,互相捉弄。他們的不和致使時令錯亂,災難殃及人間。仙王和精靈們的魔法行為具有很大的任意性。精靈迫克的魔汁使青年男女神魂顛倒,在夢幻般的叢林中為愛情追逐、爭吵甚至準備決鬥。仙王和精靈們隨心所欲幫助或幹預別人的生活。由於失誤,他們反而給別人帶來更大的麻煩。仙境中的一切顯得不穩定。雅典四位青年男女終成眷屬的美好結局、在魔汁作用下最後與仙王言歸於和的仙後似乎都是魔法世界的附屬品。“森林有它的危險之處。”劇中的綠色森林並不是純粹的和諧世界。在這個夢幻世界中,也存在著威脅和諧的顛覆力量。

有學者指出莎翁賦予綠色世界“濃厚的浪漫氣息和夢幻色彩,使之與混濁的現實世界拉開長長的距離”。莎劇中的綠色世界大都遠離正常世界,即遠離了正常世界的法律和暴力。因而,在莎氏作品中尤其是喜劇中,綠色世界成為莎翁表現現實生活中難以實現的願望和理想的最佳場所,為劇中人物提供了一處“逃離宮廷和生活的壓力”的場所,扮演著讓劇中人逃避迫害、追求自由的避難所的角色。通過細讀劇本,讀者不難發現魔幻森林雖然為劇中來自現實世界的男女提供了庇護所,但是綠色世界“並不是對‘現實’的逃避,而是人類生活企圖效仿的世界的真正形式”。像現實世界一樣,這個魔法森林實際上也有等級劃分,代表著最高權威的統治者——仙王、仙後地位至高無上,精靈仙子處於中間,闖入林中的凡人處於底層。他們各司其職,各盡所能,遵守叢林法則。這三種等級代表了三種不同的意境,擁有不同的思想和語言風格。為了突出他們各自的特點,莎翁采用了不同的文體:仙人的典型詩句是一種七音節(四個重音)的詩行,產生一種跳躍音的效果;四位雅典青年用的是無韻或兩行一韻的抑揚格五音步詩行,有時還相互插話;工匠們說的是散文道白,滿口俗語。這說明莎士比亞在創作《仲夏夜之夢》時已經熟練掌握了伊麗莎白時代流行的各種詩文體裁。它們成為詩人塑造不同人物形象的表現手段。

在古英語中,“森林”(wood)的另一個意思是指“瘋狂”。這個意思雖然在16世紀末幾乎已經被廢棄,但莎士比亞在《仲夏夜之夢》中不僅重新啟用了它,而且還突出強化了森林代表的瘋狂象征。從傳統意義上講,雅典是哲人的聚集地,森林卻是無須理智的地方。就像前麵所討論的,仲夏節和五月節在莎士比亞生活的時代對民眾生活的影響重大。森林為當時的青年男女提供了載歌載舞、談笑風生、交友定親的理想場所,也讓人們暫時擺脫現實生活中的約束和煩惱,盡興瘋狂。在劇中,雅典法律的森嚴與森林中的相對自由形成了鮮明對比。由仙王和仙後掌管的魔法世界不僅有會說話的豆花、織網的蜘蛛、嬌巧的飛蛾和刺鼻的芥子,還有一群群頑皮可愛的小精靈。它們和著音樂的節拍翩翩起舞,四處奔走。仙王奧布朗的“愛懶花”魔汁使戲劇產生了強烈的喜劇效果,巧妙地推動了劇情發展。如果精靈把“愛懶花”魔汁滴在夢中人的眼上,無論男女,醒來第一眼看見什麼東西,就會瘋狂地愛上它。赫米婭的情人拉山德被迫克誤滴了“愛懶花”汁液,一覺醒來對著另一位姑娘海倫娜表達愛意。森林裏的瘋狂場景隨之而來。各人按照自己的邏輯展開了語言和情感的交鋒。拉山德的瘋狂和執著、海倫娜的茫然、赫米婭的憤怒,使得這場沸沸揚揚的爭執把喜劇效果推向高潮。仙後也因為受到魔汁的影響荒唐地愛上了戴有驢頭的波頓。森林中的人物陷入一片混亂。最終,仙王和迫克再次使用魔汁緩解了人物之間的矛盾。仙王和仙後冰釋前嫌,雅典青年終成眷屬。

筆者認為,與莎士比亞的其他喜劇相比,《仲夏夜之夢》最突出的特點在於充滿浪漫、神秘氣息的夢幻世界與現實世界的風土人情、社會秩序、潛在危機處於一種不斷協商、流通的互動中。肖四新指出,莎士比亞早期喜劇中的綠色森林世界是沒有經過加工的原始材料,是作為現實世界的補充而存在的,是與現實世界對比存在的欲望對象。正因為現實中缺乏這樣的世界,才在其上強加一種欲望的形式。在處理自然(現實生活)與藝術的關係問題時,莎翁不是照搬自然,而是把自然詩化,以美學的態度對待自然;換言之,既忠於自然(現實生活),又高於自然(通過虛構、想象、意象去形象地反映現實生活)。這就是把自然升華為藝術。莎士比亞在《仲夏夜之夢》中巧妙運用超自然因素來突出喜劇的歡樂色彩。他在塑造人物形象時,實際上也是在塑造人性。他筆下的人物能夠超越時空,就是因為他“忠於普遍的人性”,“給具有普遍性的事物以正確的表現”。莎氏在這部關於魔法的戲劇中,通過塑造森林統治者——仙王和仙後,魔法實施者——精靈,以及置身於仲夏夜月光中被施魔法的雅典人,突出了權力在魔法世界的重要作用。

一、仙王奧布朗

《仲夏夜之夢》體現了現實與虛構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劇中仙王奧布朗和雅典公爵忒修斯一樣,都是擁有至高權力的統治者。前者負責魔法森林,後者掌管以雅典為代表的人間社會。但是,他們權力的體現略有不同。奧布朗從出場到劇終一直都在使用權力。他的權威在他出場之前就已經由精靈迫克帶到了舞台上。迫克出場時遇到了侍奉仙後的一個小仙,便告訴它說大王要在森林裏大開歡宴,並說奧布朗與仙後提泰妮婭正鬧矛盾:“他們一見麵便要破口相罵;小妖們往往嚇得膽戰心慌,沒命地鑽進橡實中間躲藏。”(330)迫克這麼說實際上是在提醒小仙,仙王擁有的權力和魔力非常強大。它暗示小仙要有正確的做法:你們該避讓仙王的到來。果然,奧布朗出場時,迫克就直截了當地說:“但是讓開路來,仙人,奧布朗來了。”(331)這種未見其人先聞其威的情況是奧布朗權力體現的序曲。奧布朗手中掌握的魔力是他實施權力的重要工具。他利用手中掌握的魔力指揮精靈迫克,為進入森林的雅典青年重新調節戀愛關係,戲弄仙後。他在整個魔法實踐的過程中充分展示了權力。

仙王權威的最直接的體現在於他對精靈迫克的指派。盡管迫克這個“羅賓好人兒”空閑時喜歡搞惡作劇捉弄人,但他最主要的職責是侍候仙王,“在奧布朗跟前想出種種笑話來逗他發笑”(330),完成仙王交代給它的各種任務。在整出戲中,迫克對奧布朗的指使沒有表現出任何抵觸。可以說,奧布朗是整個計劃的設計者,迫克則是仙王計劃的具體執行者。仙王安排迫克摘取“愛懶花”:“給我采這種藥來。在鯨魚還不曾遊過三裏路之前,必須回來複命。”(334)迫克自信地回答:“我可以在四十分鍾內環繞世界一周。”(334)“放心吧,主人,一切如你的意念。”(336)“我去,我去,瞧我一會兒便失了蹤跡;韃靼人的飛箭都趕不上我的迅疾。”(352)除了誤點“愛懶花”汁液以外,迫克非常出色地完成了仙王交代的事情。

奧布朗利用魔法力量改變、控製進入森林的外來者。雅典四位青年男女為了追求各自的愛情,主動進入仲夏夜的魔法森林,卻成為由仙王和精靈操縱的叢林遊戲的參與者。能夠自由隱身的仙王作為旁觀者耳聞目睹了他們之間的感情糾葛,決定用“接觸魔法”調節他們的關係。劇中“愛懶花”成為接觸魔法的媒介。奧布朗為迫克解釋了“愛懶花”以及其汁液的神奇功效。“我所看見的那支箭卻落下在西方一朵小小的花上,本來是乳白色的,現在已因愛情的創傷而被染成紫色,少女們把它稱作‘愛懶花’。它的汁液如果滴在睡著的人的眼皮上,無論男女,醒來一眼看見什麼生物,都會發瘋似地對它戀愛。”(334)出於對海倫娜的同情,奧布朗安排迫克使用“愛懶花”汁液“傾注著魔術的力量神奇”,幫助他們找到自己真正的愛人,得到各自的幸福(340)。愛情魔法不僅在古代,而且在中世紀和近代早期,長期以來是與巫術相關的一種魔法形式。古羅馬詩人賀拉斯 (Horace)在他的《第十五首抒情詩》(Fifth Epode)中描述了一位叫卡尼迪阿(Canidia)的女巫。她製作愛情魔汁為了重新贏得以前戀人的愛情,率領一群女巫綁架了一位出身貴族的羅馬男孩。賀拉斯通過塑造怪誕的女巫形象來嘲諷、揭露巫術,並質疑魔法力量。《仲夏夜之夢》中的愛情魔法讓戀人們分分合合,失去身份,出現荒誕與理性並存的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