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夢幻世界

——《仲夏夜之夢》

最好的戲劇也不過是人生的一個縮影;最壞的隻要用想象補足一下,也就不會壞到什麼地方去。

——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第5幕第1場

《仲夏夜之夢》是莎士比亞大約在1595年到1596年間創作的經典喜劇,被公認為是“莎士比亞的第一部傑作”。幾百年來,這部充滿愛情、月光、音樂、精靈、魔法、夢境的浪漫喜劇以強大的藝術魅力深深吸引著無數觀眾和讀者,並成為世界戲劇舞台上演出次數最多的劇本之一。莎研學者對這部喜劇給予了高度評價:“莎士比亞憑借他特殊的想象力,把夢與醒、人與妖、影子與實體、幻想與真實、光明與黑暗之間的各種狀態加以具體化、形象化,使自然與超自然、生命與非生命、瞬間與永恒、無限大與無限小全都消失了原來的界限,構成了一個超越時間與空間的水晶一般的透明世界,一個不為人知、精靈與仙人們所生活的世界。”

可以說,莎士比亞喜劇創作的最大貢獻在於使浪漫喜劇這一形式達到了一種完美的境界。從主題方麵看,《仲夏夜之夢》像莎氏其他喜劇一樣歌頌愛情與友誼,追求自由、平等和人的尊嚴,崇尚個性解放和獨立。這與莎翁十四行詩歌頌的“真”“善”“美”主題一樣,凸顯了他的人文主義理想。從藝術表現手法看,他在劇中采用了時空交錯、戲中戲、虛實結合、魔法變形等多重藝術技巧,呈現出現實世界與夢幻世界水乳交融的畫麵。他塑造的喜劇人物栩栩如生,令人難忘。在語言方麵,他運用隱喻、雙關、影射、重複等修辭技巧來增強戲劇的抒情效果。英國浪漫派莎評重要的代表柯勒律治曾說:“整個的《仲夏夜之夢》一個劇,是一個連續性的戲劇化了的抒情詩歌的例子。”這些都是該劇成為世界經典戲劇的重要因素。

然而,也有一些學者認為莎士比亞的喜劇與其曆史劇、悲劇相比,缺乏思想深度。由於莎翁主要為公共劇場的觀眾創作,他的目的主要是為了給觀眾提供娛樂享受,因此,他的喜劇除了一些曲折動人的故事和幾個令人難忘的角色之外,並沒有給後人留下太深的印象。表麵上看來,莎士比亞的喜劇在思想內涵方麵似乎確實缺乏一定深度。然而,筆者認為莎氏喜劇作品的深刻性潛藏在不易被人察覺的深處,其成功的喜劇效果往往掩蔽了深邃的思想內涵。莎翁在喜劇創作中最顯著的藝術成就在於他把浪漫主義手法與現實主義緊密結合起來。他善於把當時廣闊的生活場景糅進虛構的故事情節中。莎劇不僅如實反映了時代特征,而且體現了莎翁對社會的深刻批判意識,展示出他對人性的敏銳觀察與思索。正如德國莎評專家弗裏德裏希·史雷格爾(Friedrich Schlegel)所說:“他(莎士比亞)的浪漫是真正的,不片麵的,不隻是遊戲性的,而且也是深刻、嚴肅和宏偉的,是最充實、完備意義上的浪漫。”

莎士比亞從來不追求純粹和單一,他的藝術是混合的藝術。他在創作《仲夏夜之夢》時借鑒了古希臘、羅馬的神話故事和同時代的某些作品以及民間傳說。劇中雅典公爵忒修斯與希波呂忒結婚的故事來源於古羅馬傳記作家普魯塔克《希臘羅馬名人比較列傳》中的《忒修斯傳》和中世紀英國詩人喬叟《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的《武士的故事》;“戲中戲”——皮拉摩斯和提斯帕的悲劇故事、戴上驢頭的波頓來源於古羅馬詩人奧維德的《變形記》;仙王和仙後的故事大部分來源於民間傳說。但是,這部喜劇的主要情節仍然是莎翁根據現實生活進行虛構創作的產物。哈羅德·布魯克斯(Harold F. Brooks)曾指出:“要說《仲夏夜之夢》有什麼綜合的源頭,那根本是不太可能的。”他還引用了彼特·亞曆山大(Peter Alexander)的觀點,說該劇的“主要線索——婚姻、為婚禮祝福的仙人、演戲的工匠——很可能都源自莎氏戲劇創作本身的特性。”

莎士比亞在《仲夏夜之夢》中精心設計了四條線索:(1)雅典公爵忒修斯與阿瑪宗女王希波呂忒的婚事;(2)赫米婭、海倫娜、拉山德、狄米特律斯這四位雅典青年男女的戀愛波折;(3)仙王與仙後從爭執到言和的過程以及精靈迫克使用“愛懶花”魔汁帶來的惡作劇;(4)一群雅典工匠們排演的戲中戲《皮拉摩斯和提斯柏》。這四條線索平行交錯,推動劇情發展。劇中主要有兩個場景:(1)雅典宮廷;(2)雅典附近的魔法森林。前者為實,後者為虛。宮廷場景描繪了雅典公爵對自己婚姻的躊躇滿誌。父親伊吉斯因反對女兒赫米婭與心上人拉山德的自主戀愛表現出家長意誌的淫威,反映出雅典法律的非人道性。赫米婭與拉山德追求自由婚戀與雅典法規和父權製社會中家長包辦婚姻產生了尖銳矛盾。莎士比亞展現出一幅反映社會現實生活中重重矛盾的實景圖畫。劇中森林場景的比重大大超過了雅典宮廷。彌漫著神秘、浪漫氣息的森林不僅是仙王、仙後、精靈、小仙們生活的地方,也是四位青年男女擺脫世俗法規和家長意誌、追求美好愛情的地方,更是工匠們排練悲劇的場所,還是戴上驢頭的波頓成為仙後情人的地方。如果說宮廷場景中的現實生活矛盾尖銳,難以調和,那麼在森林的夢幻場景中各種矛盾在超自然魔法的調節下,經過一番喜劇性的周折逐漸化解。夢醒之後,年輕人的愛情如願以償,仙王、仙後言歸於和,身體恢複正常的波頓及時參加了公爵的婚禮表演。

《仲夏夜之夢》遵循了劇作家在喜劇創作中常常采用的由誤會—矛盾衝突—矛盾解決—皆大歡喜的套路。虛幻縹緲的魔法森林世界是莎士比亞用以表現自己人文主義理想而虛構的藝術境界。森林場景與宮廷場景形成了鮮明對比。神秘浪漫的夢幻世界實際上並沒有湮沒作品所反映的以伊麗莎白時代英國的社會生活為根基的現實。觀眾和讀者在撲朔迷離的故事情節中不僅能夠感受到作者主張自由戀愛、追求幸福、解放人性的顯性主題,而且能夠體會到作者對愛情、權力、理性、幻想的深刻思考。莎士比亞這部喜劇的高妙之處在於運用超自然因素——仙境、仙王、精靈、魔法、魔汁、夢等表現手法把現實世界、夢幻世界和魔法世界緊密聯係起來,達到了人神交融、渾然天成的藝術境界。

筆者通過調研發現國內外很多莎學學者對《仲夏夜之夢》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人物分析、主題挖掘、語言修辭功能、藝術表現手法等方麵,而采用新曆史主義視角分析劇中超自然因素的相關研究甚少。筆者將在本章運用格林布拉特的新曆史主義文化詩學中顛覆與含納的“權力觀”,流通、協商、交換的“價值觀”,自我塑造的“社會觀”來解析這部戲劇中超自然因素與權力、幻想、愛情的複雜關係。莎士比亞在劇中使用的超自然因素是展現其對當時社會權力深刻思考的主要表現手段。在第一節,筆者借用新曆史主義的“曆史的文本性”與“文本的曆史性”來介紹莎士比亞時代盛行的民間傳統節日“五月節”、“仲夏節”、考文垂的霍克節星期二節目、為伊麗莎白女王精心準備的肯尼沃斯盛大娛樂節目與劇中歡樂慶典的互文關係。在第二節,筆者通過分析夢幻世界中代表著至高權力的仙王與仙後、精靈迫克和四小仙的作用、魔汁對戀愛中青年男女的影響、戴上驢頭的波頓對自己身體變形的反應來探討莎翁采用的超自然因素寫作技巧是為顛覆與含納的權力主題服務。在第三節,筆者分析受到超自然魔法影響的夢在全劇中的作用。它在現實世界與魔幻世界之間架起了橋梁。它幫助劇中人物進行自我塑造,揭示了理想與現實的衝突,體現了社會能量的流通、協商、交換。以夢為依托的魔法成為化解人物主要矛盾的有效手段。

第一節 民間慶典與森林狂歡

《仲夏夜之夢》是莎士比亞少有的原創喜劇。沐浴在仲夏夜月光下的魔法森林充分展示了劇作家無比豐富的想象力。在夢幻世界裏,仙王奧布朗、精靈迫克和“愛懶花”魔汁使雅典戀人們在森林裏神魂顛倒,織工波頓身體變形戴上了驢頭。兩對戀人的感情糾葛與仙王、仙後的矛盾構成了夢幻森林的主旋律。在神秘的森林裏,拉山德與赫米婭經曆了夢前自由戀愛—夢中產生衝突—夢醒後結婚,狄米特律斯與海倫娜則經曆了夢前愛恨交織—夢中相愛—夢醒後結婚的一波三折,仙王與仙後從不和諧的關係到言歸於和的過程。“愛懶花”魔汁為進入魔林中的雅典戀人們、仙後、波頓帶來了一場遊戲。夢中人喪失理智,思維混亂,行為荒誕,令人忍俊不禁。仙後在魔汁的作用下不顧一切迷戀上身體變形的波頓,這增強了戲劇的喜劇效果。荒誕不經的夢中人在夢醒後恢複了理性和身份,愛情如願以償,矛盾得以化解。莎士比亞在劇中使用仙王、仙後、精靈、魔法、魔汁等超自然因素在很大程度上是受當時民間傳統節日慶典的影響。五月節和仲夏節的瘋狂、狂歡、神秘、怪誕等特點在劇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這部戲劇為新曆史主義提出的“曆史的文本性”和“文本的曆史性”做出了最好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