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二、莎劇中的鬼魂
英國學者愛德華·泰勒曾在《原始文化》中對“鬼魂”下了這樣的定義:
鬼魂是稀薄而無實體的肖像,在特征上屬於蒸汽、影像或陰影。它是個體生命和思想的原因,它獨立地擁有它的有形體所有者的意識和意誌,無論是生前還是死後,它能離開肉體很遠,同肉體相比,它能迅速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它幾乎摸不著,看不見,但卻顯示出形體的力量,常常作為肉體的幻影(這幻影與肉體相像)對醒著的或睡著的人顯現;在人的肉體死後仍然存在和對人顯靈,能夠進入和占據他人或動物甚至物體的軀幹並且在其中活動。
鬼魂是歐洲文學和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正如萊辛所說:“整個的古代都相信鬼神,因此古代的戲劇家有權利用這種信仰;假如在他們的作品中出現了從另外一個世界去的人,那麼也不應該因為我們的觀點較為文明而反對他們的信仰。”15世紀後期,英格蘭和蘇格蘭產生了許多民謠。在蘇格蘭民謠《引路井的女人》中提到,鬼魂變成有血有肉的凡人,到人世間來慰藉過度悲傷的人。就像對死亡和鬼的恐懼一樣,關於惡魔的迷信也有各種悠久的曆史傳說。有的把惡魔比作基督教的異教神。惡魔能說人話,能與人交媾。民謠中的鬼魂故事從某種程度上體現了普通民眾的生死觀。英國文學中鬼魂形象的源遠流長對後世尤其是浪漫主義影響深遠。從文藝複興到17世紀末期,在整個歐洲尤其是英國,人們對超自然現象特別是鬼神學、巫術、魔法和占卜術持有廣泛、濃厚的興趣。黑暗的中世紀使人們過分壓抑,文藝複興的勁風使人們第一次正視自己生存的世界,而且使他們有機會去探索許多難以解釋的事物。對神秘的探索是人類群體為了超越自我、完善自我所形成的一種至善至美的本性,超自然現象(比如說死亡)既使人困惑、壓抑,也使人恐懼,導致了個體本體組成的群體長期無窮的求索,他們渴望了解死後的世界,從而在文學史上留下一個個具有神秘和悲劇色彩的鬼魂形象。
伊麗莎白時代的神學家、玄學家、巫師和相士們大量研究鬼魂,而把鬼魂作為角色搬上舞台的還是當時的劇作家們。英國文學史在伊麗莎白時代迎來空前的戲劇繁榮。其間上演的幾百部編年史劇、曆史劇、悲劇和複仇劇中,絕大多數都與鬼魂有關。各式各樣的鬼魂如此集中、大規模地在舞台上出盡風頭。舞台鬼魂是由曆史、傳說、傳統、宗教、生死觀、道德觀以及外來文化等多種因素相互滲透交融而成的,它不僅是一種文學現象,還是一種文化現象。舞台鬼魂產生的最直接原因有兩個方麵:首先,產生舞台鬼魂是人的自我認識的反映;其次,當時整個英國文學受到鬼魂意識普遍存在的古希臘、古羅馬文學的影響。例如,在古羅馬劇作家塞內加的劇本中複仇者常常被類似幻影的東西催促去複仇,這個幻影就是亡者的鬼魂。
作為伊麗莎白時代最傑出的戲劇家之一,莎士比亞在作品中塑造了眾多鬼魂形象。這種超自然形式的大量運用證明當時人們普遍相信它的真實性。莎氏是一位深受社會環境影響的現實主義大師,戲劇中或舞台上的鬼魂形象必定符合當時觀眾的審美心理和欣賞習慣。但他絕對不是為了宣揚宗教和超自然力量而描寫鬼魂,也並不是為了單純吸引和迎合讀者和觀眾。莎士比亞通過鬼魂形象對人物內心產生的衝突給予一種確認,在一定程度上表現了人物內心善與惡的交鋒,從而達到多層次刻畫人物性格的豐滿效果。在人文主義思潮的影響下,鬼魂形象帶有濃厚的抒情意蘊,它要表現的不是事物的實際麵貌,而是事物的實際情況對主體心情的影響,即內心的經曆和對照的內心活動的感想。莎士比亞的鬼魂形象是劇中人物內心情感衝突的表象化,是劇作家以幻寫真的藝術手法,表達了作家對人性的思考,閃爍著人文主義光輝。
鬼魂與死亡、悲劇有不解之緣。莎劇中的鬼魂大致可分為三類:來自陰間的鬼魂、幻覺鬼和夢中鬼。來自陰間的鬼魂,如哈姆萊特父親的鬼魂,昭示著莎士比亞對社會黑暗現實的揭露與控訴;幻覺鬼,如被麥克白殺害的班柯的鬼魂,則是悲劇人物內心激烈衝突的外化,體現了莎士比亞對人性的思考;夢中鬼,如《理查三世》中理查睡夢中出現的一群鬼魂、《裘利斯·凱撒》中在勃魯托斯夢裏出現的凱撒鬼魂和《辛白林》裏普修摩斯睡夢中出現的鬼魂等。這些鬼魂、幽靈為情節發展中的“突轉”和“發現”產生了重要作用,表達了莎士比亞對正義以及維持和諧社會秩序的向往。
《理查三世》中的理查是個窮凶極惡的邪惡化身。他采用造謠、陷害、欺騙、殘殺等卑鄙手段除掉反對他稱王的勢力,弑君後登上國王的寶座。在第5幕第3場,亨利六世之子小愛德華王子、亨利六世、克萊倫斯、裏弗斯、格雷、沃恩、兩小王子、黑斯廷斯、白金漢、安妮夫人的陰魂先後在兩軍營帳間升起,譴責理查的血腥殘忍。這些鬼魂作為判官在同一場麵對代表惡的理查和代表善的裏士滿兩人分別致以詛咒和祝福之辭,說前者將“絕望而死”,對後者則預言他的王朝將“繁榮興旺”。這些曾被理查殘害的鬼魂使他從夢中驚醒。莎士比亞推出眾鬼魂旨在進一步強調理查十惡不赦的本性。鬼魂在理查夢中的出現襯托了全劇的主要基調,為後來悲劇的不可逆轉性提供了充足依據。《理查三世》大約寫於1592年。英國正值伊麗莎白女王統治的繁榮昌盛時期。此時的莎士比亞對國家的前途命運信心十足。他渴望維護自己心目中的理想社會。因此,在劇中當理查和裏士滿矛盾激化時,他就借鬼魂之口預言裏士滿的必勝和英國未來社會的穩定。
在《裘利斯·凱撒》中凱撒的鬼魂體現了伊麗莎白時代民間鬼魂的傳統。鬼魂往往出現在深夜,以莊嚴的音樂為前奏,鬼魂在開口說話之前應該有人先對他說話。在第4幕第3場,凱撒的鬼魂出現在勃魯托斯的夢中。勃魯托斯問:“你來幹什麼?”鬼魂回答:“我來告訴你,你將在腓利比看見我。”鬼魂其實是預先告訴勃魯托斯將死在腓利比,但由於勃魯托斯認為自己刺殺凱撒的行為具有正義性,所以他對自己的生死無所畏懼,也不害怕凱撒的鬼魂。在第5幕第5場,凱撒的鬼魂出現在勃魯托斯自殺的前一夜。“在這兒腓利比的戰場上。他知道自己的末日已到。”他英勇地說:“凱撒,你現在可以瞑目了;我殺死你的時候,還不及現在一半堅決。”凱撒的鬼魂代表著已存在的社會秩序。他死後陰魂不散,其影響使得勃魯托斯最終失敗。莎士比亞巧妙地采用鬼魂這種超自然現象,把夢境作為連接生死的重要交流渠道。劇中鬼魂的預言給讀者和觀眾留下懸念,同時也為戲劇悲劇性的結局埋下了伏筆。
在莎劇中最著名的鬼魂意象莫過於《哈姆萊特》中的場景。我們從劇中可以捕捉到當時關於鬼魂這個流行話題的豐富信息。戲劇大師為了吸引觀眾,在劇中囊括了當時人們普遍認可的鬼魂觀點。在安排哈姆萊特和其父的鬼魂見麵之前,莎士比亞著力進行鋪墊,並設置了緊張的懸念。在第1幕第1場堅守城池的將士們在寒冷、漆黑的夜晚發現了這個“可怕的怪象”。柯勒律治曾指出莎士比亞展示的鬼魂使那些看到它的人擔驚受怕。看見鬼的人往往處在外界寒冷或陰濕、內心不安的狀態中。在守望中的弗蘭西斯科也和他們所有這些人一樣——獨自一人在深夜的沉寂中:“天冷得厲害,我心裏也老大不舒服,一隻小老鼠也沒不見走動。”接著,在第4場哈姆萊特不顧眾人勸阻,在深夜凜冽的寒風中,毅然緊隨鬼魂其後。於是出現了那段令人毛骨悚然、震撼人心的人鬼對話。哈姆萊特質問鬼魂:
不管你是一個善良的靈魂或是萬惡的妖魔,不管你帶來了天上的和風或是地獄中的罡風,因為你的形狀是這樣可疑,我要對你說話;……為什麼安葬著你遺體的墳塋張開它沉重的大理石的兩顎,把你重新吐放出來。你這已死的屍體這樣全身甲胄,出現在月光之下,使黑夜變得這樣陰森,使我們這些為造化所玩弄的愚人充滿了不可思議的恐怖,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在第5場,可憐的鬼魂抓緊時間告訴哈姆萊特自己被兄弟(哈姆萊特的叔父)毒害謀殺的經過,並要哈姆萊特替自己“報複那逆倫慘惡的殺身仇恨”。哈姆萊特感歎道:“啊,我的預感果然是真!”由於鬼魂本身受到公雞啼叫和白天來臨的驚嚇,劇中的鬼魂解釋說:“我的時間快要到了,我必須再回到硫黃的烈火裏去受煎熬的痛苦。”在第3幕第4場,當哈姆萊特在母親寢宮裏譴責母親的行為時,父親的鬼魂穿著睡衣出現了。但是,母親並沒有看到鬼魂,也沒聽到鬼魂說話。觀眾和讀者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哈姆萊特身上,在他身上發現的因恐懼和驚悚而導致的心情混亂的症狀越來越多。哈姆萊特通過戲劇表演來檢驗鬼魂故事的真實性。戲中戲對他的母親和叔父帶來的巨大影響證實了鬼魂賦予他超出常人的敏銳洞察力。
萊辛指出,莎士比亞劇中的鬼魂出現在莊嚴的時刻,令人恐怖的夜的寂靜中,並且由許多神秘的聯想伴隨著。莎士比亞的鬼魂是一個實際行動的人物,我們同情它的命運,它激起恐懼,但也激起我們的憐憫。無論我們是否相信,內心深處都會受到一種難以名狀的靈魂的強烈震撼。哈姆萊特父親的鬼魂首先印證了16、17世紀鬼魂故事的一個基本特色:鬼魂的顯現始終有著某種目的,它們的活動不是無的放矢,它們打算達到某一目的,或傳遞某個信息;哈父的鬼魂還說明鬼事即人事,對鬼魂的關注就是對人事的關注,通過鬼魂現象反映人類社會諸多現象。哈父的鬼魂不僅僅是一個象征性的媒介,把過去與現在、生者和死者連在一起,促使王子複仇;同時,它也是一個具有活生生性格的生命非實體,被賦予了重要的社會道德內涵。
盡管《李爾王》中沒有明顯的鬼魂場景,但是戲劇大師在劇中植入了當時盛行的惡魔附身的理念。在第2幕第3場,他把埃德加喬裝改扮後的湯姆置身於荒原上是為了把魔鬼學引入憂鬱的場景中。在第3幕第4場,喬裝瘋人的湯姆故意以鬼魂附身的方式出現在李爾王麵前。“這就是那個叫作‘弗力勃鐵捷貝特’的惡魔,他在黃昏時候出現,一直走動到第一聲雞啼方才隱去。他叫人眼睛裏長白膜和針眼,成為斜眼;他叫人長兔唇;他還會叫白麵發黴,給地球上可憐的人以傷害。”鬼魂附身的埃德加告誡別人“留心那跟在我背後的鬼”。莎士比亞為何選擇這樣一位惡魔附身的人物伴隨此時窮困潦倒的李爾王?肯尼思·繆爾(Kenneth Muir)在《莎士比亞戲劇的來源》(The Sources of Shakespeares Plays, 1977)中指出莎氏從塞繆爾·哈斯內特(Samuel Harsnett)在1603年編輯出版的《異常的天主教欺騙宣言》(Declaration of Egregious Popish Impostures)中借鑒了與湯姆相關的惡魔依附的單詞、短語,甚至包括惡魔的名字。也就是說,莎士比亞通過埃德加裝扮的惡魔附身的湯姆來影射當時的魔鬼學和巫術恐慌。他不是為了跟隨馬洛使觀眾對巫術產生懼怕,而是想讓觀眾去思考巫術恐慌是否是由於政治或宗教原因對受害者進行的錯誤操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