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與心同行,與美同現,與愛同在(3 / 3)

生存不是外在於你的生活條件和現象,而是暗中支配你的迫使你麵對的東西,你是無法逃避的,就像卡夫卡的作品,說一個人在夢裏變成甲蟲,但這其實不是夢,恰恰是他生存的本身。所以,一個真正的詩人,無論他達到多高的境界,隻能是立足於他的生存,對生存作探求,對社會秩序作探求,對我們自身作把握,就像海明威《老人與海》,隻有抓住它(馬林魚),抓住對現實的占有,才能獲得對自己的成就。詩是深入到生命內部的路,不斷展示內在的真實性,又不斷用想象去超越,去寫我們體驗和感知的一切,由此發出召喚,讓我們的生活更詩意一些,更美好一些。

這是我讀沙克的詩以後,對於他詩意化能力的看法。

沙克的詩歌語言是自然流出的,樸素、直接、靈動。不少詩人、評論家都說到他詩中的陌生化,其實他在詩中做很多的試驗,在斷字、斷句上出人意料的大膽,在意蘊的含斂與呈現上,故意製造一些距離和生澀,在想象力上更是出其不意,使得他的許多詩具有短促的、加速的、鮮明的效果。我們從下麵所節選的詩句中,可以看出他這類別具一格的手法。

奇妙。不穿衣服的家夥,與人同在/做體內零件的潤滑油,享受生活/這做派,水性的光,波,粒/……放牧這一群微生物,過正當日子/決不做買賣,請它們把迷信消化掉/吃長壽麵,追究血壓上升的原因/像旁觀者一樣平靜,與己無關//

我還感覺到沙克的一個特點,他的入詩角度常常是陌生化的,非常別致獨特。像《無題》這首詩:“銀色,黑色,眨動的眼/水波裏的小魚遊向橋墩/燈光為手機斷電的人打更”,一開始就這樣寫,讓人不知所措,接著往下,它的新奇,它的有力,它的幹淨洗練,使得它速度加快,造成它的力量,它的衝擊力,形成很大的張力。我挺喜歡《基因鏈,風化之石》這首詩,從中可以體會到這種張力:

“爬來爬去的,蛋白質的石頭/手在勞動工具中尋找答案/勞動工具在生命的一部分中尋找答案/生命的一部分在空間中尋找答案/空間在時間中尋找答案/時間在意誌中尋找答案/

爬來爬去的,五個指頭的石頭”

“蛋白質的石頭”,概括性非常強,蛋白質是生命,又是石頭。他在寫人的手,寫生命的追蹤與延續,這首詩所包含的內力,就是張力,那種簡練和深厚,寫得非常精到。他還有一首詩叫《萬聖節夜晚我沒有見鬼》,我覺得很有意思,可以說它是語言的實驗。雷平陽有首詩叫《瀾滄江在雲南蘭坪縣境內的三十七條支流》,寫瀾滄江向南流,流到這流到那,最後流入了哪裏,語言基本是重複的,跟《萬聖節夜晚我沒有見鬼》差不多。“萬聖節夜晚我沒有見鬼/萬聖節夜晚,我沒有見鬼/萬聖節,夜晚我沒有見鬼/萬聖節,夜晚,我沒有,見鬼/萬聖節,夜晚,我,沒有,見鬼/……太多的人一副鬼樣,都是假鬼”,不同的斷句,讓人感受到好多東西,好多的意味。漢語的一個字,一個單讀音,都可以表現詩人的意圖,這種語言的實驗不是沒有價值的,每一句的含義是不一樣的,其中很有趣味。

沙克的一部分詩斷字、斷句非常突然,語感非常新鮮,但是有一部分詩又是很溫情的,很順暢的,這可能是他較早時期的作品。他這些詩特別的美,像純淨的謠曲一樣值得去念,我也很欣賞他這類詩,保持了漢語的內在結構,內在的美,比如《秋鄉》《冬天模樣》《幸福,原來的日子》等等。我們讀一下他的《但是煙,煙啊》:“但是煙,煙啊/升起的煙,散漫的煙/埋沒火光的煙/迷離感情的煙/零亂的尾巴/搖向天邊”,從中就能感受到那份至純至真的意境。

不管采用什麼手段和形式,沙克的詩都是語言的自然流淌,與心同行,與美同現,與愛同在。

詩人從個體的內心湧動開始,不斷地把個人和世界融為一體,也許對沙克來說,詩是維係人精神存在的最後一個堡壘,它是最高的又是最奇特的存在。30年來的持續創作,20年來的這本詩集《有樣東西飛得最高》,證明詩人一直是真誠地麵對著自己和藝術,努力把持著生活的精神所在。一個真誠的詩人,對自己的期望隻能是真誠的創造。最後我在想,有什麼東西飛得最高呢?隻能是一種創造的可能性,像沙克的詩越飛越高。

作者簡介:

李小雨,1951年生,河北省豐潤縣人。當代著名女詩人,詩歌編輯家。北京大學中文係畢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副秘書長。1976年起到《詩刊》編輯部工作,曾任《詩刊》執行主編,1983年加入中國作協。主要作品:抒情詩集《雁翎歌》《紅紗巾》。她的詩作被選入《女作家百人作品選》《青年詩選》《她們的抒情詩》《當代詩醇》中。《最後一分鍾》被收入小學五年級語文。在當今中國詩壇,李瑛、李小雨父女是一道靚麗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