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難之交,深信不疑。塗長望從南方考察回來後,便把考察資料交給了江濤,讓他逐條整理出來,以便在局務會上討論。
眼看就要開會了,江濤卻遲遲未將塗長望的發言材料送來。開會前一天的深夜,江濤終於來了,但情緒很壞。他從兜裏掏出一張長長的紙條, 遞給了塗長望:“這是首長寫的文章,要在《人民日報》上發表。”
塗長望掃視了一下校樣, 標題很醒目,是用四號黑體字印的《天氣大躍進要衝破障礙》。
文章是衝著他來的。塗長望笑了一笑,問江濤:
“你害怕了? 看來你是沒把那份資料整理出來喲?”頃刻間,江濤臉色大變,支支吾吾道:
“材料將成為反對大躍進的……罪證……”
“不管什麼罪證,你把材料還給我。”
“塗局長,我對不起你……材料被我老婆……燒了……”
“啊 ——”一股滾燙的熱血直衝頭頂,塗長望頓覺眼前一片空白。
三、公元1958年晚秋,農曆寒露
塗長望兩手空空,不戰自敗,不得不隨著局本部考察團到河南開現場會。
一個聲勢浩大的隊伍開到河南一個小鎮。小鎮像過節一樣熱鬧,遍街都是“氣象大躍進,氣象放衛星”的大幅標語。商洛氣象站在小城北邊,緊靠沙丘。半月前,由於采用了老農的諺語,報準了兩次天氣,被《河南日報》通訊員吹了一通,出了名。站長是新上任的老農,姓薛,古銅色的老臉布滿皺紋,兩眼眯縫著,隻剩下窄窄一道縫。他笑著,帶著中央氣象局考察組參觀了他的觀測場。
觀測場很大,占地至少有20畝。老遠就能看到一疊疊小土包,裏邊養的是螞蟻。旁邊有一塊小木牌,歪歪扭扭地寫著兩個大字:“蟻包”。距蟻包30米處是一個小水塘,水塘裏稀疏地生長著荒草,旁邊也有塊小木牌,上書“蛙塘”兩字。再往北便是一排朝陽小土屋,裏外三間,牆壁上掛滿了鹹菜幹、鹹瓜子、鹹魚、醃黃瓜,真像個幹雜店! 當人們到齊時,薛站長開始介紹經驗。他先把他的前任、北京氣象學校的一位畢業生批判了一通,而後介紹他的預報方法:
“青蛙張口叫有風,閉口叫有雨。”他拖著長聲講,“八月初七那天,氣象台說多雲。可上一天小雞上架晚,青蛙閉口叫,鹹菜又回潮,我報有中雨,結果真就下了一場中雨。”聽到這兒, 扭住塗長望不放的那位首長帶頭鼓起掌來,爆豆般的掌聲猶如給薛站長注射了一支興奮劑,他打起竹板,說了一段順口溜:
氣象站,有辦法,
做出預報頂呱呱:
老母豬能知天下雨,
癩蛤蟆知道風在哪兒。
扶土破洋大躍進,
公社社員笑哈哈,
笑 —— 哈 —— 哈!
又是一陣掌聲。
塗長望的臉色更加陰鬱了。
這時,一架攝像機正好對準了他。
首長笑著走過來,取下墨鏡,對身邊的一位工程師說:“你恐怕要向老農學學啦! 先當學生,後當先生,不要把天氣圖當《聖經》。”塗長望冷冷一笑, 故意對老薛頭兒說:“您老也真神了,比北京那些氣象專家都強。這次我請您老到北京去吧。”老薛頭兒是丈二和尚 —— 摸不著頭腦。見塗長望等待他回答,一時慌了,忙賠笑說:“我報天氣,有些說不清道不明,就說骨頭節兒痛,天準變。可隻要喝上兩口酒,就不靈了,我也不知曉這是啥理兒。”
參觀的人都圍過來, 首長一看局勢不對,忙岔開話題:“不錯嘛,老薛呀!”他說得十分親熱,“卑賤者最聰明,我們要樹你當標兵。”首長背對塗長望,對大家演說起來:“同誌們!大家都看見了吧,這是氣象大躍進的一個活生生的事例!它使我大開眼界,耳目一新,是我們住高樓、靠洋本本辦事的人一輩子也學不到的……”
原定計劃,此次隻是下來走一走,摸摸情況,然後回到中央氣象局再討論桂林會議確定的動員全黨全民辦氣象、全國實現氣象化的工作方針是否合乎國情。塗長望也想利用這個機會來教育局本部中層幹部,使他們保持清醒的頭腦:老農看天諺語和土法預報天氣在局部地區有一定的準確性,但絕對不能因此就將土的一套捧到不適當的高度,更不能因此全盤否定“天氣圖”。沒想到首長扶著薛老漢一條一條地闡述著他的“氣象大躍進”的觀點。最後他掃視聽眾, 拍著老薛頭的肩膀說:“這位老站長,代表了中國氣象事業發展的方向。誰反對他的做法,就是反對大躍進,反對總路線!”
全場啞然!
塗長望無力地靠在土牆邊,隻覺得天地在翻轉。恰在這時,一封急電送到他的手上。
電文隻有五個字:“兒病重速回。”
四、公元1958 年初冬,農曆霜降
塗長望回到北京, 還沒有見到病重的兒子,卻先住進了醫院。
他得了不治之症 —— 腦幹瘤。
消息不脛而走,科學界為之震驚。
在中關村中國科學院一棟灰色小樓裏,趙九章失聲痛哭。他是塗長望的好友、中國傑出的氣象學家。他用抖動的手撥通了竺可楨的電話。竺老起初不相信:“他身體那麼健康,怎麼會得這種不治之症?”
趙九章說:“中西醫都做了診斷。西醫叫腦幹瘤,中醫說是氣運不暢,淤積腦幹,生此絕症。”
竺可楨長歎一聲, 喃喃說道:“他這是氣的,他有苦難言! 科學家都去找他訴苦,可他找誰訴苦呢?”
趙九章驅車來到醫院,他在醫院活動室找到了塗長望。長望正與病友們打乒乓球,見到趙九章,非常高興。他輕鬆地說:“趙兄,我險些見了上帝,正想與你聊聊。”塗長望心平氣和,趙九章一顆繃緊的心立刻鬆弛了下來。
“醫生說,我得的是良性腫瘤,隻要配合治療,不會影響工作。”他一邊說,一邊和趙九章並肩走出活動室。
初冬的北京,天空蔚藍。醫院泛黃的草坪上,仍然殘留著一絲綠意。白楊樹美麗的樹冠上,一片片金色的樹葉無聲地飄落著,打在他倆的頭上、肩上。
由於腦幹瘤壓迫, 塗長望走路有些不穩。他倆來到一張靠背椅前,坐了下來。塗長望歎了一口氣,說:“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自己無能,不知是什麼束縛著我。我算嚐夠了壓抑的痛苦!”趙九章沒言語。長望繼續說:“全國氣象業務都受到了衝擊,很多台站停止正常觀測了。將來人們朝我們要這一時期的氣象資料,我們怎麼向他們交代? ”
趙九章努力勸慰著他:“一個人不能脫離他所處的社會曆史條件去創造曆史。這幾年你走得太快了。本來是一片空白地,你用幾年工夫就組建了全國氣象台站網,在許多方麵趕上了世界先進水平, 超過了時代限定的範圍,所以,倒退也算是正常現象吧!”
長望笑著直搖頭,不同意他的說法。趙九章認真起來了:“你不信? 西方文藝複興時期,為什麼有那麼多學者被絞殺? 還不是因為他們超出了他們那個時代限定的範圍, 走得太快,因此不被理解,甚至被當成異端處死了。”起風了。蕭瑟的北風在草坪上掠過,樹葉嘩嘩向下飄落。兩位科學家孤零零地立在寒冷的風中。
五、公元1958年冬,農曆小寒
經過兩周的休息和治療,塗長望的病情大有好轉,不能聚焦的右眼居然也能看清四號字了。他回到了中央氣象局。
妻子王回珠不在家。她正守護在病危的兒子塗海身邊。小女兒海燕見爸爸回來了,高興得手舞足蹈,嚷著要上動物園。她還小,不明白周圍發生了什麼事。隻知道幾個月來,沒人帶她玩了。塗長望惦記著兒子,問海燕:“見到你哥了嗎?”海燕大眼睛忽閃忽閃的,搖著頭。塗海也住在協和醫院,妻子為了瞞著他,說兒子住在傳染病醫院,正在隔離。塗長望抱起小女兒進了客廳。一縷暗紅色的陽光射進來,給客廳蒙上了一層橙黃色。塗長望看到茶幾上留有一封信,便放下海燕,抽出信箋。
信是氣象學家葉曉嵐留給他的, 上麵寫道:“長望,恕我不辭而別吧! 我要飛離祖國,到挪威去了……”言辭淒切,不忍卒讀。塗長望飛快地找出民航時刻表 —— 離飛機起飛還有一個多鍾頭, 還來得及與葉曉嵐告別。他丟下海燕,急忙趕到汽車房。
“伏爾加”在公路上飛馳。
一幕幕往事在塗長望的眼前閃過。
那是一個初春的早晨,一架飛機從雲端鑽出,平穩地降落在祖國的土地上。葉曉嵐滿麵春風, 對塗長望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回來了”。兩人緊緊地擁抱著,說笑著,走出機場。
葉曉嵐是塗長望從美國芝加哥大學爭取回來的學者。1949 年底,塗長望奉命籌建新中國氣象機構,擔任當時屬於軍委建製的中央人民政府人民革命軍事委員會氣象局局長。舊中國留給他的隻有七十二個氣象台站和不到四百人的工作人員。籌建新中國氣象機構,最迫切需要的就是人才! 塗長望寫信給他正在外國留學、工作的學生和朋友,呼喚他們早日回到祖國來。“楚學晉用,終非了局。回來為新中國服務吧。”當時應召回來一大批氣象專家,有後來就任中國科學院副院長的葉篤正,有全國知名的氣象學家謝義柄、顧均禧、朱和周、黃士鬆等。葉曉嵐也是其中之一。回國後,他把國外先進的鋒麵氣旋理論和氣旋發展理論與天氣圖預報方法結合起來,發現了我國鋒麵氣旋的特殊性,對東亞天氣係統有突破性研究,成為我國氣象學界的權威。
“看來是勸不回他了,”塗長望心想,“他生性耿直,受不了氣,在這種把政治和學術混為一談的環境中,他是難以忍受的。”
引擎轟鳴,乘客開始登機了。
司機嫻熟地把車子開進停機坪。塗長望急忙下車,奔向葉曉嵐。
葉曉嵐提著皮箱,愣在那裏,直到塗長望接過手中的箱子,他才開口:“長望,我待不下去了!再待下去就要氣死了。”他說著,淚水在眼圈裏打轉,“土法成了預報的上帝,老祖宗的經驗被捧上了天,我學的那一套沒用了,我沒有時間陪著搞運動,我相信環流中期預報方法會在我的手上完成。”
塗長望點點頭,表示讚許:“你要走,我也不強留你。我隻想對你說一句話:沒有你,沒有和你一樣的氣象學家,就沒有中國氣象科學的今天。”塗長望心中湧起一陣酸楚,聲音更加低沉。他想到了1954 年長江特大洪水。這年8月,長江中遊江水滿槽,堤頂一再加高,險要的荊江大堤全靠臨時搶築子墊擋水,局勢萬分危急。隻要浪頭一打,子墊就要被毀。
華中呼救!
塗長望派葉曉嵐飛臨武昌, 掌握天氣形勢。葉曉嵐四天三夜沒睡覺,憑著他對雨區移動、季風熱低壓、冷鋒、冷渦的獨特研究,準確報出8 月9 日有大風。警報一出,湖北總動員。三天準備,迎來一場九級大風。浪頭像小山一樣高。一批子墊垮了,又一批跟上來。經過十八個小時的苦鬥,終於鎮住了風魔。千裏沃野,免遭水患。葉曉嵐功勳卓著,國務院給予了嘉獎。就是這樣一位優秀的氣象學家,也被擠出中央氣象局了。葉曉嵐見塗長望眼中含著淚花,自己的語聲也變了:“長望,您要保重! 有您在,中國的氣象事業還有希望。等到那一天,您帶個信給我,我馬上就回來!”
從機場返回,已是夜色朦朧了。塗長望昏昏沉沉地向家走著。路邊空場上響著歌聲,白色的銀幕已經掛起。局本部正準備放電影。塗長望情緒不好,怕影響見到他的人,便繞開廣場,沿著小路向家走。兩個女人背對著塗長望坐在石凳上閑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