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長望之死
一、公元1958 年初秋,農曆白露
飛機快速地鑽進一片雲團,機身不停地抖動。乘客們有些慌亂,緊緊地抓著安全帶。
中央氣象局局長、氣象學家塗長望乘坐這架客機回北京。他透過舷窗向外看了看,天很藍,透明度挺高,看得出,飛機遇到的是一般積雲。他認定不會有危險。
飛機開始變換高度,忽上忽下,像逐浪而行的小船。“如果飛機失速,隻要瞬間就完了,自己也就完了。”他想著,不由得淒然一笑:自己怎麼會產生這些怪念頭? 是心情不好嗎?是的,十分沉重。呂泗洋的台風事故、蘇皖地區的特大冰雹、遼河大堤決口、一○六號客機在京滬航線上遭遇強雷暴失事, 一連串惡性事故,都與天氣預報失誤有關。身為中央氣象局局長,塗長望感受到巨大的壓力。
“氣象大躍進,全國氣象化”,砍掉了近代氣象科學的先進成果 —— 天氣圖,用土法預報天氣, 一夜之間平添了成百上千個氣象台站,十幾萬、幾十萬個氣象員,在全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千米土地上組織起一個無一村漏掉的氣象觀測網。從此,錯報漏報重要天氣情報的事件頻頻發生。身為中央氣象局局長,不能控製這種局勢,他感到焦慮,痛苦。
自從1957年“反右”鬥爭以來,他就遭到批判。鑒於他在國內外科技界的巨大影響,以及他籌建新中國氣象機構所取得的驚人成績,“左派”們沒敢對他動“大手術”。但經過分權、帶職批判,已使他處於進退維穀的境地。
新中國的氣象事業,麵臨著一場劫難!
他想從沉重的壓抑中掙脫。
想一想,那年去布達佩斯、去莫斯科,作為新中國氣象局局長,他感到自豪;去日本東京參加國際地球物理年西太平洋區域會議,他感到欣喜。當時,新中國氣象台站的密度已經接近國際水平,作為現代氣象業務水平標誌的高空氣象觀測站的數量也趕上了某些發達國家,引起了全世界氣象學家的注目。1956 年6 月1日,經周恩來總理批準,中央氣象台的天氣預報向全世界發布,震驚歐亞。日本、美國、冰島、埃及、芬蘭、墨西哥等國紛紛來電,表示祝賀和感謝。
特別是日本, 在氣象情報保密的時候,他們那張在西風帶控製下的天氣圖上,有許多空白點。沒有中國的氣象情報,他們的中長期預報難以進行。所以塗長望到東京時,受到了特別的禮遇。日本氣象台職員工會的代表含著熱淚對他說:“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後的短短八年時間裏,貴國在廣袤的土地直到邊境的每個角落,完成了這樣充實的氣象觀測網,是史無前例的偉業。在長期是空白的天氣圖上,當我們一個地點一個地點地填起氣象要素的每一瞬間,我們是充滿了感激和興奮的。”
他當時笑著,沒說什麼。
1957年4月22日, 全國氣象先進工作者代表會議在北京召開。這是對他和他的同誌們工作的輝煌總結。鄧子恢副總理代表黨中央和國務院到會祝賀,毛澤東、朱德、鄧小平等黨和國家領導人接見了與會代表。
不久,“反右”鬥爭開始了……
一縷陽光從舷窗射進機艙。飛機變得馴服了,像一隻小蜜蜂,嚶嚶地叫著。機艙內的氣氛又活躍起來了。
客機飛臨鄭州,兩個德國姑娘辨別不清前方的大河是揚子江還是黃河, 爭得麵紅耳赤。
乘客們聽不懂她們說些什麼,以為在吵架。塗長望見狀, 急忙用流利的德語告訴兩位姑娘:
“那兒是黃河。”
姑娘們笑了,齊聲說:“謝謝!”
機艙又靜下來。
一位年紀稍大一點、鼻梁挺直俊俏的德國姑娘仔細地打量著塗長望。但見他中等個兒,健壯、結實。方正的臉,明亮的眼睛,一副寬邊眼鏡架在鼻梁上,顯得成熟、穩健。德國姑娘很想與塗長望搭話,但終未開口。
塗長望利用半個月時間對華東地區以及華南部分省份的氣象工作做了調查,其間碰上了呂泗洋台風事故。由於天氣預報不準,台風登陸時,有幾百條漁船還在海麵上。
損失極其慘重!
塗長望親眼看到了灘頭林立的新墳,聽到了一聲聲淒慘悲切的哭聲。這哭聲像鞭子一樣抽打在他的心上, 使他一夜之間憔悴了許多。
鑄成事故的原因很簡單:為了實現氣象大躍進,全區突擊建立氣象站,造成技術力量分散和業務的不正規。“以土為主”,幹脆憑個人經驗來做預報,結果釀成大禍。他下決心要阻止“左派”們的愚蠢行動。
可是,他能做到嗎?
那位推行“以土為主”預報方法的首長可不是一般的領導。他彬彬有禮,笑容可掬,談笑之間就要衝著別人弱點發起最有效的一擊;他會利用大氣候,知道什麼是因勢利導,什麼是暗度陳倉。在全國輿論捧“土”貶“洋”的台風中,他高喊“土法上馬,氣象躍進”,就像抓住了一股上升氣流。他的聲名一下子騰上了九霄。
塗長望還沒有完全意識到自己處於“台風”的包圍之中。他不屑於在政治權術方麵做動作。他是中國科協書記處書記、九三學社副主席、科學院學部委員、全國人大代表;作為中共預備黨員,他有義務為黨和人民團結一批知識分子;作為局長,他有責任掌好中國的氣象科學事業之舵,讓它全速前進。
“台風”與船之間的矛盾是無法調和的,可是,塗長望卻在做著調和的夢……
飛機臨近北京,透過舷窗,清晰地看到了逶迤的燕山山脈。
飛機順利地降落在首都機場。
一輛黑色伏爾加轎車載著塗長望駛出首都機場,在快車道上飛馳。
來機場接塗長望的是氣象學家羅功貴。他是一個山東大漢,一米八二的個頭兒,長得五大三粗,全然不像一個學者。他原是塗長望在清華大學當教授時的學生,因參加“一二?九”運動被打傷,塗長望寫信慰問過他,兩人從此結下很深的友誼。抗戰勝利那年,羅功貴去美國威斯康星大學氣象係攻讀碩士學位。新中國一成立,塗長望便寫信召回了他。由於他有著特殊的組織才能,塗長望又送他到莫斯科東方大學學習三年。他獲得副博士學位,回國後,塗長望便把這個兼通文理的副博士留在局長辦公室,和他一起籌建、指導全國的氣象工作。
塗長望掏出兩包煙,分別遞給羅功貴和司機,自己也吸著了。羅功貴吐著煙霧,低沉地說:“台風上岸了,看樣子,他非把你趕下台不可!”
塗長望苦笑了一下說:“你總善於製造緊張空氣。”
“不! 在你離開北京的這段時間裏,他已經開始對你實行全麵出擊了。”
塗長望沒有言語,羅功貴接著說:
“他要‘拔白旗’,批判專家路線,把一大批你從國內國外羅致的人才撤下來,讓他們靠邊站。
“他還嫌不夠,正準備砍掉天氣圖,推行土法土經驗,在業務上否定你!”
塗長望不以為然地說: “沒有那麼嚴重吧! ”
“哼,還不嚴重?他會利用大氣候! 眼下是工農業在躍進,他把氣象為農業服務提高到無以複加的地步。曆史經驗表明,誰在農民問題上花的心思多,誰就上得快。他現在動員全國力量為農業服務,不管服務質量如何,旗號打出去了,影響造出去了,外界認為氣象為農業服務的轉變全靠他。他們哪裏知道,1956 年我們就實現了這種轉變。”羅功貴用指節敲打著車門,發出咚咚的響聲。
塗長望拉開麵前的煙灰盒,輕輕地磕了磕煙頭,笑道:“怪不得有人幾次要把你這個副博士調出,原來你是個危險人物。”
“差不離!”羅功貴望著車窗外,自信地說,“我能揭穿他們,他們怕我!”
塗長望叼著煙問:“照你說,我該怎麼辦?”
“隻有等待,等他們全搞亂了,出他十次、幾十次大事故,讓他們在事實麵前碰個頭破血流。那時才能證明你是對的。用他們的話說,叫秋後算賬!”
塗長望的臉猛地沉了下來:“虧你說得出!這是拿人民的氣象事業做政治實驗,我不幹!”
兩人都沉默不語了, 車廂內靜悄悄的,隻有車輪碾壓下的枯葉發出沙沙的響聲。
塗長望思忖一會兒,說:“我準備馬上和他談談,然後再開個局長辦公會,向他們介紹一下呂泗洋受災的情況,交流一下認識,爭取改變現在執行的方針。領導之間互不交心,總不算正常吧?”
羅功貴激動了,語無倫次:“局長啊,你太不了解你的對手了,你心地善良,一切都往好處想。遠的不說,上半年讓你在局本部交心,實際上是一個花招。他們讓你坦誠地講出心裏話, 然後將這些交心的話鉛印下發, 進行批判。”羅功貴像與誰吵架一般,憤憤地掏出手帕,揩了一下寬大的臉盤,又說:“坦誠,對於正直的人來說,是交流感情、消除隔閡的最好方法;而對於心術不正的人,你對他坦誠,就等於把自己的弱點悉數地暴露給他,讓他對你發動更大的打擊。”
塗長望火了:“你今天怎麼啦? 不是‘花招’,就是‘打擊’,把人說得一塌糊塗!”
羅功貴不服氣,漲紅著臉分辯道:“你知道在討論你轉正時他是怎麼說的嗎?他說你很有社會經驗,還說什麼‘割他的卵子,他才知道痛!’”
塗長望渾身一震,血衝上頭頂,煙頭跌落下來。他的臉變得慘白!
羅功貴自知說重了,不該把最後一句話原原本本地說出來。
二、1958 年仲秋,農曆秋分
北京的秋天很涼。
晚飯後,塗長望提著一包換洗衣服,和女兒一同走出家門。幾年工夫,女兒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苗條、俊秀,學習非常努力,在校一直是三好學生,現在正準備讀外國語學院。
父女倆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女兒說:“爸,您回吧,您還要開會,不要為我分心,我能考上!”她接過父親手中的提包。塗長望心中不由得湧起一陣酸楚。
自從奉命籌建全國氣象機構以來,他很少過問孩子們的學習和生活了。女兒完全靠自己的努力讀完高中。她理解父親,懂得怎樣才能成為充分發展的個人。她雖然出生在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可從未在人前顯露優越感,萬事全靠她自己努力,從不依靠父母,顯得十分樸素、自強,富於同情心和正義感。她低頭對爸爸說:“天氣漸漸冷了,您就不要再遊泳了。您心情不好時,就到趙叔叔那兒去走動走動吧。”
塗長望點點頭。
女兒走了兩步,又回轉身,臉上泛著紅暈,不自然地抿嘴笑著,悄悄地說:“爸,告訴您一個秘密:我寫入黨申請書了。”
塗長望心頭一熱,淚光在鏡片後閃動:“好孩子,爸爸祝賀你!”
送走了女兒,塗長望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辦公室寬大、明淨。兩張鐵梨木桌麵的大寫字台並排擺著, 上麵放著一摞摞厚厚的卷宗。除了傳閱卷、送審件,還有各類《簡報》。塗長望微皺眉頭,推開《簡報》,剛剛坐下,江濤就進來了。
江濤是塗長望的助手。他個兒不高,略顯單薄、瘦弱,臉總是青白的,難得露出一絲笑容。當年在重慶,他參加學生運動,被特務跟蹤,躲在塗長望家裏。那時塗長望正被借調在美國大使館新聞處工作,許多秘密情報從他手中傳到《新華日報》社,使國民黨特務機關大為惱火,逐漸把注意力轉到塗長望身上。塗長望當時是中國科學工作者協會的總幹事(秘書長),與《新華日報》社社長潘梓年過從甚密。經周恩來同誌同意,塗長望決定把江濤送走。一天傍晚, 塗長望悄悄對他說:“全國解放在即,你應該到解放戰爭的第一線去。”
江濤無限感激,連聲稱謝。當天夜裏,山城刮起少見的大風, 許多電線杆都被風吹倒了。塗長望帶著江濤來到碼頭,並將一個油紙包交給了江濤:“這是重慶全年的天氣資料,還有繪好的三張天氣圖。把它帶去吧。”塗長望幾乎是貼著江濤耳朵在說。戰時,氣象情報和軍事情報一樣重要,一旦暴露,就會被砍頭。江濤心裏突突地跳,把油紙包攥得緊緊的,恨不得吞進肚子裏。“一路保重!”塗長望緊緊握著江濤的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