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工地(3 / 3)

在李宗仁任國民黨十五戰區司令長官駐光縣時,授予陳菁雄光古聯防總司令頭銜,張皮孩兒為副司令。抗戰期間,蔣介石躲在陪都重慶,離光縣近。為了防備日軍破棗宜等鄂西北地區而入川,蔣介石便想到拉攏和利用陳訓兆手中的十萬人槍,頻繁封官發餉,並把曾在故宮裏珍養的洋海龜“背塔”親賜給陳。這應該說是莫大的榮譽。後來,康澤接任十五戰區司令駐香城,川軍老將郭勳祺任十五綏靖區副司令坐鎮光縣,授予陳菁雄鄖光古保安總司令。不管國民黨怎樣封官許願,陳菁雄的隊伍都保持著相對的獨立性,即當官又領餉,就是不出死力,直到解放。

光縣城北有個村子叫胡賓夢,村中住著富紳胡義庚。他膝下有一女兩男,女兒居長,取名盼香。單說這盼香長到二八一十六,出落得竹姿柳態,月貌花容,玉質蘭馨,生香解語。富家女孩常讀書以自娛。書讀多了可以立身正德、守節全貞,誰知這胡盼香卻相反,讀的滿腹經綸盡是男盜女娼。

就在十六歲上,盼香嫁於關山下富家子弟楊正朝。雖然正朝一十八,卻遠不比盼香曉事。盼香久慕之心,內幻特切,新婚之夜,得嚐甚囂;日砍夜伐,刨精剔髓。不到半年光景,正朝病倒床上,哼吭奄奄,膏肓之間。楊家請來大夫,切脈對訣,開方施藥,並叮囑再三:必須隔房百日,不然純陽再現,扁鵲不醫。性命所係,楊家馬上備轎送人,讓盼香回娘家暫住三月十日,到時派人去接。

盼香初回娘家還能熬受,月餘之後就身如蛆拱,心如長草,難以慰耐,便假惺惺地對父母說:“我是出嫁之女,哪能在娘家長住,加之夫君有病,我當親侍湯藥。懇請爸媽快快送我回去吧!”二老因孩子“懂事”而大喜過望,立即派轎夫丫鬟護送她回去。

時值暮春,草長鶯飛,麗人香轎,紫陌紅塵,可堪入畫。一行人來到關山下、小溪邊。儀仗本已惹眼,這位胡大小姐還要下轎踏踏青。盼香見景致怡人,愁眉稍展。四野青青綠綠,山間白水舞練,玉人紫襖紅緞,秀發與綠袖齊飄,婷婷玉立於畫圖之中,恰似萬綠叢中一棵小妖桃。

正在盼香俏大姐站河邊兒——不看你風就看你浪時,一路煙塵襲來,乃是陳菁雄巡山至此。眾匪馳至近前,圍著他們轉了三圈,勒住絲韁,屏息賞畫。隻見菁雄二目射火,燒得盼香頰綻桃花,頸冒紅煙。看罷多時,菁雄做了個向懷內攬的動作,然後一馬蹚翻先自回山。匪徒們不容分說,把一行人裹脅上山。

被劫上山,投進山洞,土匪們要幹什麼,盼香心中跟明鏡一樣清楚。她想:他們絕不會都變狼變虎把小姑奶奶給吃了,他們的目的不外乎那唄!於是銀牙緊咬,櫻唇緊閉,一聲不吭,靜觀事變以捱後舉。

土匪們酒足飯飽,夜已深,打著飽嗝,互相拖曳著來到山洞,準備過山頂洞人的群居式洞房生活。陳菁雄像指揮打仗一樣,先派鄭重去試試茬子。鄭重一點也不鄭重,嬉皮笑臉地湊到胡盼香麵前,色眯眯地就要動手動腳,沒防備盼香早已在袖中蜷好了爪形手,照他麵門抓落。鄭重“哎喲”一聲向後敗逃,臉上已然多了四道血槽子,血珠子像簷水一樣滴滴答答淌下來。胡盼香向他們嚴正聲明:“我可不是牆角樹根——誰都可以翹腿撒一泡的地方!”

鄭重捂著腮幫子敗下陣來,咧著嘴說:“我們不可以,我們三哥總可以尿你壺裏吧?”

“八哥也不行!”

陳菁雄分開眾人,躥至近前,閃電般“啪啪”兩響,盼香已然被他正反打了兩巴掌,掩麵哭起來。陳菁雄趁機攬腰將她掐起來,像掐麥個子一樣往外就走。身後傳來四個丫鬟淒厲的慘叫聲。

胡盼香四肢朝外,無論怎樣亂踢亂抓都傷不著陳菁雄。到了別室,盼香被毫不客氣地扔到床上。正在她被摔得迷失自我時,陳菁雄跟後就蛙躍上來,“吭嘰”一下把她壓住,心疙瘩差點被擠射出來。任她怎樣扭腚躲閃,都無濟於事,反而隻會逗起它的興趣。盼香肉骨子裏也許對這種粗獷和野性倍感新鮮、刺激和渴求,久違的心其實根本沒有真的反抗和排它,神魂顛倒間,幹脆由拒絕變為敞開。雲雨狂,波瀾急,一瀉千裏,盼香淚飛泣。

舒緩多時,盼香縮在陳菁雄懷裏,像過門已久的小媳婦一樣撒起嬌來。她輕輕咬咬菁雄的肩頭說:“陳三,我早就聽說過你的大名了,今天能侍候於萬一,也算我三生有幸。不過,我好屈呀!”

“屈什麼?”

“我這一疙瘩一坨,可不是大風刮來的,是父母拿鹹鹽換的。你玩過抽身去,會像個沒事人一樣,可我,以後可怎麼活呀?”盼香說完,拿倆小拳頭照著菁雄那被黑毛所掩蓋的胸口一陣緊擂,口中還相伴發出“嗯嗯”的哭腔。

菁雄對著她的小臉吹了一圈氣,勾食指刮那精美的鼻子,說:“大膽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笑吧!會笑的一笑倆酒窩,不會笑的笑掉倆大牙!”

“你吃了燈草灰,說得還怪不輕巧!我們平常百姓家,沒什麼可以誇耀人前的,唯一可以昂首走出去的,就是清白名聲了。你把我比金子還貴的名聲毀了,我往後下山,可怎麼奏得起頭見人呐?”

“那就別下山了,留下來天天陪我?”

“想得美。我留下來沒名沒分的,萬一有一天你厭棄了,把我賣到煙花院,那就慘了!”

“哪,你想怎樣?”

“我突發奇想,想在這兒做一回壓寨夫人,試試看好玩不好玩。你同意不?”

“這個——”

“什麼這個那個,虧你還是個頭領呢,說話沒一點兒利涼氣兒。明確告訴你,你要是不同意,從現在起,你就休想再碰我第二回。嗯嗯——嗚嗚……,反正我是沒臉活了,你現在就一槍成全我了吧!”盼香說著,耍起潑來,從菁雄的衣裳堆中刨出手槍,塞到他手裏,閉上眼睛往槍口上熊,非要領死不可。

那麼強悍的土匪頭,遇到她這樣的“特種部隊”,被攪得頭大腦懵,沒了脾氣。沒辦法,他甩掉槍,一把把她攬入懷中,投降道:“小心肝,小寶貝,別鬧了,我同意。——哎!你口口聲聲叫屈,我現在才如夢方醒,真正叫屈的應該是我呀。你看我今天下了趟山,弄了個啥子回來,簡直是專門去逮了個猞子頭上咬,也許這是我的宿命吧。不過,就憑我倆一見如故、一拍就合的熱乎勁兒,我認命了。我想,你肯定是上天給我造的那一半,安排在今天下凡來管束我的!”

“同意就好!為了表示我死心塌地呆下來的決心,我決定自絕退路。你派人去把我那窩囊廢做了吧,留著是我的心理障礙,影響侍候你的質量。”於是當晚後半夜,鄭重奉命下山,把楊正朝一家殺光、東西搶光、房屋燒光。

第二天,在聚義分贓廳,陳菁雄當眾廢了兩位夫人的名號,正式封胡盼香為壓寨夫人。

住下多日,胡盼香發現,陳菁雄的兩位寡嫂非常有意思。她們為了各自孩子的前途,竟然隔三岔五偷偷奉上臭皮袋子,以固陳的歡心。她深以為這壓寨夫人不好當。她想,既然是匪婆子了,就應當有個匪婆子的樣兒。她想象中的匪婆子樣兒,首先得會胡服騎射的本事。於是,她一見到陳菁雄,就像螞蟥一樣吸身上,纏著要拜他為師,學打槍。陳菁雄當然樂意顯示特長嘮,一有空就教她。俗話說:要想會跟師父睡。睡了之後靈肉相通,動作默契度達到化境,進步最快不過哪。就這樣,一個實意教,一個真心學,不到半年時間,胡盼香竟能左右開弓、百發九十九中了。

這天一早,陳菁雄對胡盼香說:“打死靶子,即使百發百中也沒什麼了不起。玩槍的目的就是打人,人可是活的,哪個憨巴能站那兒不動讓你打?”正說話間,聽到門外傳來“嘎嘎”聲,陳菁雄喜道:“快走,活物來了!”說完就往外跑,胡盼香提槍跟後出來。

他們仰臉觀看,發現有兩隻白領脖老鴰落在楊樹尖上。盼香舉槍瞄準,可老鴰不管那個,還沒等她瞄好就忽扇著翅膀向後園飛去。

二人跟蹤追擊,穿過兩道月亮門,見那兩隻老鴰停在牆頭上,機警地東張西望著。胡盼香不敢再耽誤,“砰”,揮手就是一槍,一隻應聲落地,另一隻驚飛了。失伴的老鴰並不飛遠,隻在這院子上空盤旋。

飛物更難打了。盼香放了五、六槍也沒打掉它一根羽毛,正在滿頭冒火時,發現有兩個女人從林蔭小道中跑出來,向院角的小屋奔去。

盼香仔細一瞅,原來是陳菁雄的倆前妻:一個叫李春玉,是陝西白河人;另一個叫陶淑貞,是香城陶王崗人。二人都是父母兄弟被殺後搶來的,都懷著深仇大恨,所以跟陳菁雄那個時,都根本不懷春興,因此也懷不上孕,故而皆無所出。陳菁雄恨她們的幹澀嚼蠟味兒,恨她們是死秧子貨,光爬枝蔓不結子,所以一點都不寵愛她們。今天二人正在井邊汲水澆菜,聽見槍聲,不明情由地出來觀看,一看是她們的仇人,便慌忙向小屋中躲避。

胡盼香久射不中,正在氣急敗壞之時,看見這兩個活物,不由得靈機一動。她想:慈不掌兵善不理財,古今皆通此理;坐江山無非是恩威並濟,光你好我好、怕得罪人,終無建樹,唯殺人可以立竿見影地立威揚萬兒。今天何不拿這倆軟蛋捏捏,讓全山人立刻知道我的手段。想到這兒,再看那倆可憐女人,一個已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另一個則在拾級而上。

胡盼香也不和陳菁雄商量,兩槍齊射,“砰砰,砰砰”,二女“撲嗵撲嗵”相繼栽倒。盼香跑過去要補射,陳菁雄攆過來擋在中間。她以為陳要阻止,說:“看她們半死不活的難受樣兒,快快打發了,反倒是她們苦修的福分!”

陳答:“褲衩裏放屁——你搞到兩岔子了!我可不是不讓你結果她們,而是想教你怎樣結果才刺激。你聽我說唦:你打背影不算本事,你要是敢從正麵、盯著她們垂死的眼睛打,那才真叫巾幗英雄呢!”說著,他用腳尖把二人勾仰過來。

“有什麼不敢!”胡盼香蹲到二人中間,把左右手的槍管分別埋入她們的乳溝,看著她們猙獰變形的臉,笑盈盈地說:“兩位好姐姐,不要擺這齜牙咧嘴、甩胳膊蹬腿的動作好嗎?好嚇人噢!你們這醜態映入夫君眼裏是會永遠失寵的。堅持一下,笑一笑,一路走好!”說完,食指齊動,將兩粒子彈注射入她們體內。兩人在槍聲中同時翹起頭,嘴角淌血,拿近乎爆裂的眼珠瞪視著他們,持續了兩顆流星劃過的時間,然後,後腦勺重重地砸在青石板上,不動了。

陳菁雄噙著煙袋鍋子,置身一旁,有一口沒一口地噴吐著煙雲,吧嗒著死的,也吧嗒那活的,一副閑雲野鶴的神情,想必心坎很是受用。良久,他蹲下,手托盼香那晶瑩剔透的小下巴,不無深情地說:“千軍易得,一虞難求,你真是上天派給我的霸王妃啊!”

陳菁雄的“槍法”的確不錯,很快就把胡盼香打腫了。近日,盼香覺得肚中的孩子折騰得厲害,心中想:這小東西可是我在山上安身立命的本錢,千萬不能讓菁雄給折騰掉了,有必要給他物色一個二房,代我服侍他幾天。她又反過來想:即使我不給他物色,他新蓋的茅廁三天香,早晚喜新厭舊了,自己弄出一個,反倒顯不出我的功勞來,況且,現在他暗地裏勾搭的就有,這都是我管不了的事兒,我若主動給他物色一個,既能讓他感激我,又能讓全山上下誇我量雅。她思量再三,覺得此計可行,便私下吩咐鄭重下山選美,領回來先過她這一關,然後金屋藏之,等菁雄渴我已極時,再把新人掀入他懷中,那時就“送一個美女感死天下英雄”嘮!

話說鄭重是陳菁雄的親兵隊長,他的手下有個小隊長叫鄭葛琢,祖籍河南鄧縣,原是從黃虎的隊伍裏降順過來的。鄭葛琢身材高大,肌理發達,大眼雙皮,濃眉闊臉,英武大氣,加上一身古銅色的皮膚和一口濃重洪亮的豫腔,顯得非常憨厚和富有正氣。他娶的妻室是韓家巷的韓小英,今天他向大隊長告假,要去看望老泰山,鄭大隊長準假,並說:“正好,我也要出去溜達溜達,咱們一起!”

在鄭葛琢嶽丈家的酒席筵前,鄭重眼泡一瞪一擴者三,落箸倒杯、言語結巴者凡幾,種種失態之舉原是視線遭遇了一件尤物所致。主人為表盛情款待之意,讓次女韓向山出來勸酒澆酌。鄭重偷偷篩視這韓向山:青春及妍,儀態婀娜;麵如鴨蛋,目如鑲珠;細頸隆胸,柳腰竹臂;腕如瑩玉,指如蔥棒兒。他一下就被怔住了,當時不露聲色,回山及時向胡盼香彙報,當夜就帶隊下山,把韓向山虜上山,數日後便和陳菁雄成其美事了。

人算不如天算。她胡盼香會生兒子,不到兩年,人家韓向山也生了個兒子;她胡盼香學騎馬打槍,人家韓向山也學。這些倒是小事,胡盼香生性霸道,妒心最烈,最不能讓她容忍的是:陳菁雄在韓向山房中過夜的次數越來越多,到她房中歇的次數漸少,而且就是來走過場的。她本性,受不得一夜孤寒。她實在不明白自己當初是怎麼想的,竟然忽略了這麼大一個自身事實:她在這方麵是如此脆弱,是如此不能和人分享。她銼粉銀牙,暗下決心,必須盡快痛下殺手,否則,那點殘羹剩汁也將沒得吃哪!

胡盼香暗藏利齒,伺機咬人。她表麵上和韓向山稱姐道妹,暗地裏緊鑼密鼓地設計陷害於她。有句俗話叫“姨姐子姨妹子,糊裏糊塗一輩子”,她從中得到啟示,便千方百計把韓向山和鄭葛琢往一起扯,本來嗎,社會上有關姐夫和姨妹子通奸的事兒屢見不鮮,從這方麵捏造“鐵證”,陳菁雄比較容易相信。

隻因起心做此事,自然生出機會來。這一天早上,鄭葛琢請假省親,前腳下山,胡盼香後腳就得到了信息。她暗咬銀牙咯咯響,嘴角露出陰險的笑,手搗門外惡毒地說:“韓向山、鄭葛琢,你們死定了!”她雙手蒙臉,擠搓了一會兒,拿開,眨眨眼,試笑一回,做了個角色轉換操,信步來到前院,和韓向山噓寒問暖、東拉西扯了一會兒,然後話鋒一轉,切入正題,說:“妹子,你今天可以回家看看了!”

“太好了!太好了!”韓向山不禁小跳起來,拍手自慶。的確,自她被抓上山,已逾兩年,就像個犯人一樣被關在這兒,根本不允許提回家,能做的就是偷偷落淚,遙思雙親。她高興了一會兒,自覺失態,冷靜下來問:“是真的嗎?”

“真的,現在就打扮起來,讓姐姐也啃你兩眼!”

“說的啥話!”韓向山進去打扮。她不幸生活在這人間魔窟,精神上極其痛苦,但為了不讓父母替自己擔心,就隻有用物質上的優越性來遮蓋他們的眼睛了,所以非常重視這一打扮。

她香湯沐浴,衝發削腳,在內衣上噴灑香水,出浴後又梳頭淨麵,塗脂抹粉,染口紅,插頭花,戴耳環、手鐲、戒指,係項鏈。她穿的是嫩綠色緞子旗袍,左乳處別金龍,金光閃閃龍欲飛。金龍以配右乳上的銀絲巨鳳圖案,鳳尾下掃雲塵。旗袍右側的大開岔露出雪白的大腿,像一片美麗的白雲,是金龍和銀鳳飛舞的背景,也是多情看客的聯想扉頁。腳穿白色線襪,足蹬紅色高跟鞋。韓向山打扮已畢,站到胡盼香麵前,紅著臉問:“姐姐,您看還得體嗎?”

“得體得體!簡直是美的媽哭半夜——美死了!我要是你老公,現在就來一回才讓你走,要不然,等你回來,奉上的一定是一壺‘二道茶’。”胡盼香一邊說一邊動起手來。她右手撫摸著韓向山的臉蛋兒,左手像毒蛇一樣遊進大開岔,在韓向山的屁股蛋上好一陣盤玩。韓向山被刺激得氣狹耳熱,將要失禁,忙掀開她的胳膊,說:“姐姐,怎麼也學老公樣兒,再弄,人家又要換褲頭啦!”

“年輕真好,一摸就自來水!好,省得你換洗耽誤時間,我就不摸了。說正經的吧,天不早了,你就趕快上路吧!”

於是,胡盼香把韓向山送到大門外,早有仆人牽著韓的紅駿馬候在那兒。韓向山橫坐在馬鞍橋上,和胡盼香揮手告別。

韓向山回娘家的事就不必細說了,直接跳放到當晚她回來,把馬拴在大門外的係馬樁上,信步走到自己的房門前,發現丫鬟梅香正坐在台階上打瞌睡。韓向山一身香汗,急於要進去換洗,便繞過她去掀門,卻未能掀開,仔細一瞅,原來上了銅鎖頭,回身把梅香推醒。梅香醒來,拿眼瞭了一下這位當紅二奶奶,一反往常的敬畏眉眼,鐵著臉說:“爺和大奶奶吩咐我在這兒等你,命令你一到家,速到聚義分髒廳有事講。”

“我跑了一天,障了一臉灰,出了一身汗,天大的事兒也讓他們等著,待我換洗完了再去。快把鑰匙給我!”

“嘍”,梅香抱著膀,沒好氣地用下巴指指廊簷下的小燕窩說:“鑰匙被爺扔到那裏邊了。你快來喲,不然,我會被你牽連死的!”梅香說完,急匆匆往大廳回稟去了。

韓向山心想:我就走了一天,能犯多大個法?去就去,難道還是白虎堂。想著便朝廳堂走來。

廳堂上,陳菁雄、胡盼香分坐在神龕兩旁的太師椅上,聽梅香回稟畢,示意她下去。胡盼香試問陳菁雄:“當家的,如果審問是真,你將怎樣處置他們?”

“讓楊士把男的閹割,女的劃臉、掛貞節鎖,絕了他們惹騷犯賤的本錢。”

“不行不行,那太輕待他們了。”

“扒光了一起活埋?”

“那不是彰己之醜,往自己頭上戴綠帽子、扣屎盆子嗎?”

“哪,你說咋辦?”

胡盼香朝神龕上撲撲飄火的大油燈仰仰下巴,說:“給他們烤大火,焚屍滅跡!”

這時韓向山來到門前,隻見洪淹奪、鄭重二人腰別盒子炮,神色冷峻地把在門口。她邁步進去,頓覺氣氛凝重,仿佛置身閻羅殿,不由得脊梁筋發緊、心口發擻。胡盼香閉目養神,似置身局外。韓向山還是第一次看到胡盼香見她不給笑臉的。

陳菁雄怒眼圓翻,以手中的長煙袋杆點指韓向山,怒罵道:“賤人,聽說你今天出門就穿個綠衣裳。那麼多顏色你不選,專挑件綠的,是不是起心就是想出去給老子戴綠帽子去哩?還聽說你洗得幹淨抹得香,是不是估計到野男人要聞你的爛丫子?”

“爺說的啥話?”

“賤貨,還敢頂撞老子!跪下,快快把今天做的好事如實招來,有一句含糊,看老子不活剝了你!”

韓向山一頭霧水,但又不明就裏,隻有跪下照直說:“妾身今天一早聽姐姐吩咐,準許我回去看看,到了家中,遇到了姐夫……”

“遇不見才怪。那是你們早就約好了的!”

“實在不知姐夫今天請假,要是知道,為了避人閑話,我是決不會回去的。”

“你想回去死了。往下講!”

“老父親見我們都回去了,說要去割肉。我瞅見姐夫腰間別著槍,就說不用割了。我好久不在家,夜夜夢到家鄉的溝溝岔岔、一樹一石。今天應該去重一重童年成長的腳印,順便打些野味,練練槍法。”

“看姐夫哪兒不能看,專往腰下看;不割肉肯定可以,因為有你這一塊,款待他夠豐盛了;家中人多礙眼,溝溝岔岔裏好避人;尋找童年的腳印,不說不知道,你從小就是個滿山亮陰的臊貨;家味吃膩了,不嚐野味你急不過;恐怕練槍法的另有其人,靶心就是你的尿窩子!”

這時鄭葛琢出現在院中,鄭重老遠就看見了他。原來,鄭葛琢雖然身在,行事卻比較正派,為人又豪爽仗義、重友輕財,故而深得眾匪悅服。鄭重最佩服他了,今天決計要救他,所以一見他回來,馬上故意“吭吭”幹咳了兩聲,引來鄭葛琢的目光,然後輕輕做了個搖頭甩目向外的動作。鄭葛琢多年在道上混,那還不精,馬上知道不好,轉身就逃出了陳家大院。

久坐一旁的胡盼香突張雙睛,大叫:“當家的,今天哪來那麼多費話,驗身!”

聽到胡盼香幫腔,韓向山這才如夢方醒、恍然大悟。她心說:噢,鬧了半天,這氣氛、這架勢全是衝我來的,全是這個笑裏藏刀的女人製造的。一股幼稚女孩的倔強勁暴露出來,她心想:既然鬧翻臉了,我也不求乞誰,也不和誰說軟綿話,驗就驗,拿幹淨身子堵他們的嘴,事實勝於雄辯。她於是大聲喊:“門外的,閉住你們的狗眼!”說完就大大方方地脫掉旗袍、甩飛內衣,露出一身白花花的肌膚。看完前頭,胡盼香說:“轉身。”韓向山就轉了半圈,把屁股展現給他們看。陳菁雄不看則可,一看頓時氣翻在太師椅上——韓向山那兩半白嫩嫩的屁股蛋兒上染了許多泥巴。

陳菁雄勉強窩在太師椅裏,手按胸口在緩氣。胡盼香怒不可遏,破口大罵道:“好你個賤人,驢屎疙瘩外麵光啊你!可想而知,肯定是在哪個山窩窩裏,把旗袍掛在樹枝上,保持得幹幹淨淨,人卻仰在野地裏和野男人野合。老天爺長眼,給留下這個暗記,不然,綠帽子可要在姓陳的頭上懸一輩子嘮!騷貨隻顧吞進去銷魂,根本不管吐出來的將是野種,十月後,這關山可要改姓哪!嗚——嗚——啊——啊——媽呀!”胡盼香趨步過去,伏在陳菁雄的膝蓋上,埋頭嚎啕起來。

“鐵證”如兩座屁屁山,再經胡盼香扇風點火、點明利害和大哭小鬧,陳菁雄就顧不得細想,拔槍就崩韓向山,胡盼香伸手一掀,槍打偏了,中在韓的小腳趾上,頓時鮮血直冒。胡盼香說:“比幹治狐狸窩子用火燒。這狐狸精的臊勁大,也得用火燒才能除臊味!”

陳菁雄很聽話,抓起一把洋油燈側按到韓向山脖項上。有火有油,韓向山的頭發、肩膀頓時“吃吃啦啦”著起來。她本能地回身抱住陳菁雄,“哢吃”就是一口,死死咬住他的下巴,火苗也躥到陳身上。胡盼香小跳著命令:“快把他們掰開!”

洪淹奪、鄭重急奔進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們撕開,畢竟那一塊肉被韓向山吞進肚裏。陳菁雄捂著下巴命令道:“快把她拖出去,別燒了我房子!”

韓向山又要往胡盼香身上撲,被洪鄭二人甩了出去。人平時觸一下火就疼得直蹦高,但到了生死關頭,也不知道疼了,人的動物本能就會迸發出來,畢竟有那大一坨嗎。豬被殺還要嚎叫一通,漫說是人,人比豬可聰明多了。

韓向山跌落在門外,由於慣性,緣著台階骨骨碌碌滾到平地,火勢小了些,求生的欲望促使她迅速爬起來朝外跑,奔出大門,沿大街一路往西逃命。陳菁雄吩咐洪鄭二人尾隨著去,如果見火燒不死她,就用槍打死,決不能讓她流落民間,再辱陳氏祖宗,總之,她韓向山今天是褲襠裏糊黃泥巴——不屎(死)也是屎(死)(這句歇後語就是從韓向山的悲慘故事中衍生出來的)。

洪淹奪在前,鄭重在後,追出大門。鄭重見無人注意,迅速從鞋洞裏拔出匕首,斬斷馬韁繩,又在馬屁股蛋上輕點一刀,那馬吃痛,飛奔而去。

這時的天剛擦黑,街上還看得清人。關山上的住戶都出來看稀奇:隻見一名裸體女子身後飄著火焰,在拚命奔跑,她越跑火勢越大,整個外形像一隻開屏的孔雀;她跑經的路線上滴了一趟鮮血、人油、爛肉,還在“吃吃啦啦”燃燒,像五丈原上的孔明延壽燈;正當她踉踉蹌蹌、幾欲栽倒時,跑過來一匹紅駿馬,在她身邊停下,她拚盡最後一口力氣攀上馬背,那馬馱著她向絕命崖奔去。

關山百姓都心知肚明、一目了然,這又是陳府裏搶的女孩遭到了殘害,但都不敢說閑話,隻是呼呼嚕嚕跟在後頭看結果,離老遠見那馬帶著火人躍下懸崖,老半天才聽“窟嗵”一聲,墜入了關溪。洪鄭二人趴在崖邊探頭朝下瞅。由於溪邊草木茂盛,溪麵被枝葉覆蓋,不見陽光,涼氣上竄,陰瘮恐怖。二人什麼也沒瞅見,反正阻蒙關的人都知道,曆來在這兒墜崖的人沒有生還的,於是二人胡亂朝水麵放了兩槍,站起來又朝天放了兩槍,對看熱鬧的群眾吼道:“都滾回去,誰再看打死誰!”人們像看戲散場一樣,裏裏拉拉往回轉。

陳菁雄和胡盼香坐在廳堂上等信。洪鄭二人回來稟報說:“投絕命崖死了。”

胡盼香說:“死了的就不提了,那鄭隊長現在還沒回來,是不是派洪軍師到韓家巷去把他們……?”她做了一個左手捏草、右手斬根的動作。於是,洪淹奪帶著匪眾連夜向韓家巷進發。

鄭葛琢那天貪飲了幾杯,以致頭重腳輕、神困身乏起來,便在韓小英服侍下休息了一下午,所以回來晚些。當他得到鄭重的暗示後,不敢回馬廄取馬,便徒步向鄧縣老家急奔。他跑了半夜,突覺這樣支身逃脫,“人”字不夠一撇,於是回轉到韓巷,準備接嶽丈一家同去。

鄭葛琢嶽丈家門前有一座鍾鼓樓,是全縣最高的建築物,老百姓誇它“半截插在雲裏頭”;他丈人家房後有一棵參天白楊。鄭葛琢在鍾鼓樓和大樹之間布好繩索,緣繩滑到丈人房頂,伏瓦上偷聽多時,所幸平安無事、一切正常,於是破瓦而入,降到地麵,突然,室內燈火齊明。借燈光他發現室內環立一周土匪,各舉刀槍正等著他呢;嶽父嶽母已身中利匕,僵靠在藤椅上;韓小英母子相擁著跪在當地。

“嘿嘿”,洪淹奪奸笑兩聲,說:“鄭隊長,果不出我所料,總算把你等來了!這叫‘天堂有路爾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憑你在小姨子房頂上這飛功,早和她有一腿子肯定是真。快快繳槍,跟我回去認罪伏法吧?!”

鄭葛琢也不搭腔,以衝鋒槍回話,“嗒嗒嗒”一梭子出去,燈火盡滅,又從窗口朝鍾鼓樓的懸鍾上點射一槍,挾起妻兒便騰空而起,居高臨下時還捎帶朝眾匪俯射了一梭子,眨眼便落在鍾鼓樓下。

原來,鄭葛琢為防萬一,在樓和樹之間布了雙道繩索,一端拴在飛簷上的千斤銅鍾上,危機關頭他打斷懸鍾索,一家三口便被巨鍾下墜的力量迅速提出包圍圈。

鄭葛琢背著妻兒逃了一陣子,確信身後並無追兵後,便停下來細看妻兒。不看則可,一看,頓令他天旋地轉:四歲嬌兒被從韓小英的腹部塞入,穿著布鞋的小腳還露在下邊;韓小英的雙乳被挖掉,由乳洞中露出血糊糊一個小腦袋。那時情況危險,他未及感知,現在才發現,他可憐的妻兒都早已身涼體硬了。鄭葛琢痛哭幾回,以匕刨土葬之。

韓向山一身清白,根本沒有“偷吃”的毛病和習慣,卻突遭奇冤大禍,原都來自胡盼香的栽贓陷害。她在韓向山回娘家一事上早有預謀,專挑鄭葛琢的放假天,並且附上一個陰招,叫做“含沙射影”:在觀看韓向山的打扮時,極盡指端揉撫之能事,使韓異常舒服而喪失警覺時,將一撮泥巴糊在她的白褲頭上,埋下此證,足令韓百口莫辯而死無葬身之地。一個再老實不過的凡夫也講究個“老婆田地不讓人”,何況是土匪頭子陳菁雄,更不消說他自根兒就是個“綠帽子神經過敏嚴重患者”。胡盼香早已料定,陳在突見“鐵證”時必然氣爆,絕對不及細想,也絕不容韓分辯,適時再激上兩句,憑陳菁雄的脾氣,當時就向“偷嘴妾”發難,勢在必然。

在光縣宋抗的封家樓村,今天上午,大地主封塵世門前格外熱鬧,若大一個打穀場密密匝匝站滿了人。人群外有一位魁梧的漢子在發抖,突然,他腿一軟,像一麵牆一樣轟然倒下,不省人事。良久,他被涼地麵激醒,強壓餓鼓、勉睜藍眼,通過腿空向場內觀看。他看見裏邊擺著一行行板凳,每倆板凳中間擔一條長扁擔,上麵個挨個地擺著熱騰騰的白饅頭。他顧不得多想,再想一會兒就餓死了。他像穿山甲一樣拱翻一溜人,爬到板凳下邊,夠到饅頭就吞。他越吃越有勁,越吃越精神,姿勢由爬著變側臥,再坐著,而後騎到板凳上,倆手像在收井繩,大嘴好似無底洞,一個個饅頭流星趕月般朝肚裏飛。過不多時,兩板凳一扁擔饅頭被他消滅盡光,躺板凳上閉眼曬征聚。

高高掛在樹上的沙漏已經流盡,考試結束,其他凳位上的參賽選手最多吃過半,都手撫肚皮大喘氣,沒本事再吃。

主人封塵世手端一大碗米酒,笑嗬嗬地來到那大漢身邊,騰出一隻手輕拍他肩頭。大漢坐起,接碗在手,仰脖一飲而盡。

這位大漢乃是逃難的鄭葛琢。

“小夥子,尊姓大名?”封塵世溫言相詢。

鄭葛琢這會兒還不敢張嘴說話,害怕一張嘴饅頭就會飛出來,把對方打成腦震蕩。他略一思索,以手指醮碗底殘酒在板凳上寫“鄭七”二字。

“小麥已熟,明天開鐮。我在這裏擺下‘試題’,你以滿分勝出。別家雇人隻怕能吃,我這個人偏偏相反,專門挑選能吃的,能吃才能幹嗎!我誠聘你參加我的夏收隊,你能否屈就?”

鄭葛琢暫無去處,聽到這位財主的請求,當然巴不得,於是手揉喉節後爽快地答應:“中!”

在那次吃饃大賽中,封塵世一下招了十名短工,其中一個叫封靈的人挺有意思。

這天一早,封塵世坐在堂屋中布置工作,每說一句就“呸”吐一口唾沫。痰疙瘩在地上逗蚊子,也不雅觀,封塵世每吐一口就自己用鞋底將其碾開。眾短工發現了這個規律,也就發現了討好主子的機會。除了鄭七之外,那九個家夥都繃緊了神經、瞪大了眼,盯著封塵世的嘴,一旦唾沫噴出,剛落地,都爭著碾。

這一遍,封塵世剛“黑嚕”一嗓子,準備吐出,卻飛過來一隻腳,“嘣”,重重地蹬在他嘴上。封塵世應聲隨椅子一起仰翻在地,嘴唇已被踢破,“呸呸”吐了兩口血唾沫,竟然還有人跑過去碾。功高不如救駕,聰明的短工這會兒都爭搶著把主子攙起來、拍脊梁上的灰、扶椅子。封塵世定睛一看,還在碾血唾沫的人正是踢他的人——封靈。他正襟危坐後怒喝道:“混帳東西,你蹬我幹嗎?”

“他們都擠著給您擰唾沫,我擠不上,隻有劫嘴上嘮!”

封塵世馬上意識到,這家夥是個傻子,不過,他不僅不生氣,反而在心中暗喜,慶幸這次招到了“人才”。他那發自肺腑寫在臉上的笑很油然,也很甜蜜,就和伯樂發現了千裏馬的德性一樣。

夏收結束後,封塵世辭掉了八人,隻留了兩人做長工。一個是鄭七,因為鄭七人實在,有把力氣,幹活不蘊力氣;另一個是封靈,封塵世相中了他的傻乎乎。他認為這號人沒腦子,好管理,隻會死做活。沒腦子,主子就是他的腦子,養個傻子那簡直是父母生身之所不能,是自己給自己另裝了一套聽話的手腳。

就在鄭葛琢在封家住下的第二年冬月二十七日深夜,一支神秘的隊伍插入封家樓村。偽甲長封疆戎被一束手電光從憨夢中照醒,扒眼皮看見床前站著幾名大兵,他們都身著灰製服、頭戴灰布帽,或腰別盒子娃兒,或手握長槍。經掛盒子娃的叫張正言的介紹,他才知道:他們是共產黨的部隊,今夜冒昧造訪,是想請他帶路,找村中富戶借糧的。

“我們村的富戶首數我四叔封塵世了,他為人不壞,但有些背景。他有一兒一女。兒子在外讀書,聽說去年從學校入伍,參加了國軍,在洛陽駐守。女兒叫封兮悠,今年一十八,人樣子絕了,喜歡彈琴看書,已許配給宋抗街上秦鄉長的兒子。因男方在省城上大學,所以尚未迎娶。我帶您們去我四叔家吧!”

到了封塵世家大門口,封甲長舉手正欲敲門時,被嚇了一個趔趄,因為手懸而未落,那門卻“吱扭”一響,開了一道縫。憑革命經驗,張正言猜到有情況,忙把封甲長扯到樓門一側。戰士們也機警地躲了起來。隻見門縫裏探出個頭,朝黑暗中張望了一會兒,覺得安全後,就把門輕輕展開了一扇,躡手躡腳地出來,一招手,那意思是“跟我來”。跟後出來的人肩上扛著個長布袋,塞得圓鼓鼓的,壓得他直不起腰。瞧他們的架勢,象是去轉移金銀財寶的。

張正言拔出盒子娃兒,在空中一揮,眾戰士“呼啦”一下將他倆包圍,端槍齊喊“不準動”。在雪亮的手電光照耀下,走在前邊的封塵世連忙舉手投降。跟後的則是傻夥計封靈,他也學主子樣兒舉起手,肩上的長布袋就“咕咚”滾落到地上。有戰士專門照照那布袋,見袋口露出兩隻大腳。張正言知道出大事了,命令戰士進該戶搜查,不一會兒出來報告說:除了發現一位婦女和一位姑娘外,沒有其他情況。

在這家的堂屋裏,張正言端坐正中,挑燈夜審鬼祟二男和二女。“屍體”也被抬進來,倒在堂屋地上。

經審問,殺人移屍案真相大白。

原來,這家的嬌小姐封兮悠自小上私塾,識文斷字,常讀《卓文君》、《紅拂女》、《梁祝》、《白蛇傳》,便產生了一些叛逆思想,從骨子裏厭煩父母給她包辦的婚姻,一心想要自主選夫。正在她苦盼如意郎君而不得之際,家中來了個鄭七,頓令少女芳菲的心扉嘩啦開,十月的白菜——凍(動)了心。因為她看鄭七天庭飽滿、地格方圓、體形雄武、一身正氣,活脫脫一位靈霄甲士落塵埃,卻天緣巧合埋沒到她家,這必是老天細安排。她想:天與不取,必受其咎,我當主動些。

俗話說“男追女隔層山,女追男隔層紙”,兮悠和鄭七在一屋裏吃飯,有的是時機向他偷輸情愫、暗送秋波。她趁家長轉個身的工夫就敢向鄭七擠眉弄眼,趁大人去盛碗飯的時間就要對鄭七動手動腳,刺癢他。鄭七妻室已喪,單身其實很難熬,正是幹柴見不得烈火的當兒,然而他畢竟是過來人,知道向山孩單純癡烈,天真幼稚,不忍心害她。難為他調動了平生所有的克製和忍性來躲避和退卻。

這一日,秦鄉長請封塵世夫婦過府敘誼,封靈趕車同去。他們前腳剛走,兮悠後腳就把大門上了鎖。心動就要行動,她知道這樣的機會太難找了。

在不明不暗的閨房中,兮悠坐在紅漆雕花床上,撲嗵嗵的心震得繡帳直顫,火辣辣的臉燒得燙手,來自心理、生理的一切驚心動魄、魂不守舍諸般信號,逼迫她暗下決心:一切的一切都不管了,今天無論如何也要不要臉一回,不是人一回。她覺得自己的床是熱鍋,帳子是鍋蓋,被蒙在裏邊隻嫌熱,隻嫌憋氣,幹脆不要衣裳了。

兮悠試鼓勇氣,嬌嗲嗲地喊:“鄭大哥,請您摘朵花來喲!”

鄭七摘了一朵菊花拿來。他右腳剛放進門檻裏,身子就被定格在那兒了,是進亦難,退亦難,因為撲麵而來的雪白美女——她那圓潤的麵龐、肩膀、雪峰、大腿上都鋪滿了一層“桃花”——她渾身的每個毛孔都像插了一柱檀香,正縹緲著熱騰騰、香噴噴的煙霧——把鄭七的心灌傻了、眼衝花了。就鄭七的為人來講,他是要抽身退出的,但久慕兮悠的嬌容,久受她的騷擾,如今又麵臨這有史以來最強烈的視覺衝擊,實在是忍無可忍。

兮悠勾下頭,以長發蓋臉遮羞。她的挺乳突突震顫,紫在黑發梢上一點一碰,像火柴頭在火柴皮上來回劃,“嗵”的一下就劃著了鄭七心頭的大火,可憐的道德杠杆在閃念間被燒毀殆盡。恰此時,鄭七聽到兮悠嬌聲細語地說:“木頭人兒,還木那兒幹什麼?把花給我呀!”

鄭七此時像一塊將被融化的鐵,被莫須有的磁石“吧嗒”一下吸了進去,無言無語地坐在兮悠身畔。兮悠接花在手,靦腆地歪倒在他懷裏,頭枕闊肩,烏絲鋪了鄭七一身。

兮悠說:“鄭大哥,您摘的這花叫折劍菊。您看它的花瓣都是在尖上彎曲的,說明是打仗刺彎的喲。它的花色鮮紅,說明彎劍也曾經筆挺,隻是進入敵人身體裏攪動而折銳變軟,拔出時沾滿了犧牲者的鮮血。您摘這花,說明您怪喜歡打仗喲——,這個,那個麼,噢,您等一下,我去摘一朵符合今天情調的花兒!”她光潔的身子在院子裏飄浮,陽光沐浴著美人魚,鱗光閃爍,七彩迷離。

不一會兒,兮悠掐了一朵菊花回來,把躺著閉目遐想的鄭七拽起來,騎到他毛腿上,說:“情哥哥,您看這朵菊花,花瓣兒是在腰部彎曲的,花色烏紅,是動情人兒皮膚最緊張時的顏色。您知道這花兒叫什麼名字嗎?很有意思的!”

“不知道。”鄭七“窟嗵”倒下,一個比鬼腦袋還難看的極不禮貌而出。一環環皺薄如蟬翼。一根根蚯蚓跳。搖頭晃腦卻不斯文,而魯野,瞪紅眼釣……

兮悠不由而起,把濕翅的紫蝶飛向,一點點兒坐,難忍受,同時也是享受……誘人的痛苦和痛快……

“這叫折腰菊。麻煩您給我戴上好嗎?”

鄭七將兩朵花插入她的發際。

“你看我好看嗎?”

“好看!”

“足以令您折腰嗎?”

“這個……”

“別這個那個呐,幽會一刻值千金!”兮悠“咕咚”一下拿峰砸鄭七,扭了幾下曲線,依附妥後,細品了一會兒,說:“怎麼像小牛娃兒上套——隻想往後縮呢?”

“我有點兒怕。”

兮悠嗲聲嬌語地、象唱歌一樣的問詢:“我親親的夫君啦,從現在起,奴今生永世都是你的人啦,你還怕什麼呢?”

“怕你父母突然回來。”

“別怕,他們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即使回來逮住,也全由我兜著,不關您事兒。”

白黑針鋒相對一陣子,鄭七突撤,疼得兮悠直吐舌頭,夾得緊的間有血出。鄭七說:“對不起!不能再了。再呆一下,我就受不是個啦。我們會種下惡果的!”說畢起身下來,抱衣服要走。俗話說“差一蚊子球,急得眼淚流”,兮悠離仙境也差那麼一丁點兒距離呐,鄭七突然給她來個“釜底抽薪”,急得她是淚花閃爍,操起一把剪刀,說:“傻死您啦,要玩就玩個盡興嗎,哪有您這樣不通人情的?我告訴您,錯過這個村可沒這個店,吃了這個包子可沒這個餡兒。今天我厚著臉給,您不收,羞也會把我羞死。您回來不?您不回來我就死給您看,叫您欠我一輩子,難受一輩子。”說著就倒轉剪尖刺向咽喉。鄭七眼疾手快,一把奪過剪刀拋到門外,解釋道:“做這見不得人的事兒,不是我的為人,我不能幹這糊塗事兒!”

“幹糊塗事咋啦,小不了您也大不了我。古人說了:難得糊塗,明白不了糊塗了。是我情願給,您隻管占便宜就是,這好事到哪兒找!哼——嗯——嗚嗚。快來嗎,算我下賤,求您哪!”鄭七看著雨打梨花的兮悠,更加嬌豔動人,心想:人家千金身價的小姐能對自己低聲下氣到這地步,把話說到求乞的分上,自己還能說什麼,加之那也不願當衣架,而想幹本行,以彰顯。鄭七顧盼無法,隻得迅速關嚴門,回到第二次濕界大戰。

戰的雙方都那後,鄭七嗅嗅兮悠頭上的折腰菊說:“我怎不為你折腰,怎能不向你臣服?現在不是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嗎。我聽別人說啊,女人壞起來可了不得。女人要是壞起來,各個年齡段的男人都不是對手:她能把十歲的男人學業中斷,讓二十歲的男人出門要飯,把三十歲的男人腰杆累斷,讓四十歲的男人妻離子散,把五十歲的男人財產霸占,把六十歲的男人思想搞亂。經過今哩,我出門就要捂著腰走路,有人肯定要問我咋了,我就要解釋說;老大行,老二也行,就是幺(腰)不行。別人肯定要笑話我說:你呀,腰裏長疙瘩——不是別的,是好色吧,‘色’字頭上一把刀,即傷眼睛又累腰,你不腰疼,往哪兒跑?”

“您還挺逗呢”,兮悠搖動楊柳,說:“叫您說壞話,累您!”

“那沒辦法,累死我活該,老天爺就是這樣安排的:隻有累死牛,沒有犁壞地。誰叫我是牛你是地呢!”

古雲“福兮禍所伏”,鄭七豔福不淺,但死神的大手已向他悄悄伸來。

鄭七和兮悠銷魂了一上午那一頁暫時掀過不提,幾個月後,兮悠的飲食身態變化引起了她媽封張氏的注意,作為過來人掃一眼就明白了,知道女兒肯定是偷嚐了禁果、不婚而孕,便故作關心地套她的話,慢慢就掌握了實情。

封張氏背著女兒和封塵世商量:“他們做出這傷風敗俗的鬼事兒來,一旦傳到秦鄉長耳朵裏,我們這高親不僅攀不上,弄不好,全家都別想活。為今之計,先得把女兒看住,不能讓她腆著個大肚子出去丟人現眼哪。那姓鄭的看著挺老實,鬧了半天是悶頭雞啄白米——響響啄食(著實);平時話也不多,誰知是啞巴蚊子——咬死人哪。防備他尿了還甩甩,我看,不如把他……”

封塵世兩口指使封靈買來一包老鼠藥,偷偷下在鄭七的晚飯中。鄭七吃了飯就睡,仰在床上跟死人一樣。主仆三人七手八腳把他塞進布袋,打算扛出去埋掉,不巧,剛出門就讓共產黨的隊伍堵上了。這就是以往的經過。

張正言站起來,手按桌沿正色宣布:“封塵世、封張氏及長工封靈三人共同阻礙婚姻自由,下毒害死長工鄭七,罪大惡極,我謹代表共產黨、毛主席宣判該三人死刑,現在立即執行。”從門外闖進七八名戰士,“呼啦操”將三人包圍,要把他們拖出去槍斃。正當此時,地上的“屍體”一骨碌爬起來,探大手瞪紅眼,冤魂索命般直奔主子而來,嚇得封塵世夫婦“吱溜吱溜”鑽進方桌下邊。那“冤鬼”似紙畫的一般,沒有魂魄立不住,暈暈乎乎要摔倒,兮悠跑過去把他抱住,扶到靠背椅上坐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