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工地(1 / 3)

國家要在光縣縣城和九裏崗之間建一個長六裏、寬兩裏的大型飛機場,在此設立一個航空院校。

於是展現在這片藍天下的是宏大的建設工地場麵,到處飄揚著紅旗和彩旗,彩旗上繡著毛主席的名言:敢教日月換新天。二十萬民工揮鍬掄鍁,筐挑車推,轉沙運土,幹得不亦樂乎。當是時,嗬氣確實成雲,揮汗真如下雨。那場景就象徐悲鴻的《愚公移山圖》,幾多莽漢赤條條光剩褲衩,钁頭掄圓高高舉,一落地球缺一塊。光榮榜上今日爆出模範事跡:鮑河七隊隊長嶽學術的妻子任荷帶頭打精子包,帶動了全大隊已婚婦女都甩掉了上衣。

男人們到一起,正經話有幾句,常常說著說著就走溜了。他們的話題不約而同地要溜到一樣“東西”上去,那趨勢就如水之趨下,萬流之歸海。

今天,七隊的這幫家夥們在一起幹活,當然也少不了議論那樣“東西”——女人,因為女人永遠是男人敏感關注的焦點,圍繞女人,他們有永遠談不完的話題。一般來說,隻要是男人,在非正式場合,都是願意孜孜探討之、深入研究之而不怠的。

關大槍說:“你們都偷看了吧?!看三隊封淩絲的媽兒多長啊,簡直像夏天瓜果架上滴溜的倆瓠子。看她彎腰做活,離遠乍一看,還以為她長了四隻手哩!倆‘紫葡萄’在地麵上一點一點的,是不是想給地球喂奶?倆白滑滑的‘瓠子’互相碰來撞去,惹得老子的肺葉子也晃來蕩去,簡直不叫人出氣啦。從那上麵還不時反射來征聚光,太撩翻心哪!”

賀修全岔話道:“我看她那媽兒呀,甩上去能搭到肩膀頭上,滴溜下來褲腰帶都係得住。據說啊,她那叫‘瓠子媽兒’。”

苟包顯是最壞的家夥,這麼“對口專業”的話題,說了半天他還停留在聽眾的角色,太荒廢“人才”了。他搶過話茬說:“你知道個屁!她那叫‘布袋媽兒’。我爺爺有一種藥,要是給她抹上,再附以男人大手的按揉擠搓,一夜工夫就變小哪。我爺爺想當年就憑這手藝,勾走了八十個地主老財的姨太太。可惜他死哪,秘方也沒留下,害得我沒機會去握一握封淩絲的‘白布袋’嘮!”

“歇歇,說點別的噢!”關俊立發言道:“老婦女們的媽兒大而無水分,整個就是兩盤磨擠剩下的豆腐渣,說好聽一點叫白蓮花爭相怒放,說難聽一點叫殘花敗柳,走一步飄一塊,老掉渣啦。看看人家青春少女們的,個個都像‘大平公主’,支棱得象兩盞白瓷茶缸蓋兒,尖尖上還嵌著兩點浮雕,雕的是兩粒含苞未放的花骨朵。人家的特點就是‘燙聳秀,彈圓豆’。別的我不解釋,單說‘豆’嘛,就是說人家的那嫩像黃豆顆一樣小巧色淡,不同老婦女們的那樣,黑得像剛挨了丈夫一頓打,淤了大片血似的。”

苟包顯歪著下巴,學著老奶奶腔說:“耶耶耶耶,好小子,說得這樣鮮活具體,哪家姑娘大發慈悲,讓你看啦?摸啦?老實交待,不然,老子反映到鄭特派那兒,怪好,今早上我還看到糞堆上有幾隻狗子在爭撕一個女式紅褲衩,老子非讓你頂著它遊鄉不可!”

“小老弟,口下留德,我確實沒看過,更沒摸過,隻是隔著衣服,看她們的那把衣裳頂起來的高矮大小、陡緩輪廓,猜得個大概,加上晚上睡不著,躲床上瞎想的。”

談論完女人的媽媽兒,這幫家夥把話題一轉,開始議論工地上這麼多女的,哪個長得最漂亮,看誰眼力準。

明汐以手點指兩個黑脊梁溝——龍半梅和上官鮮瓏,說她倆可謂西施與鄭旦,都美不勝收,難分伯仲。

大家都有同感,一致佩服他有眼力。

明汐說:“沒什麼可佩服的,你們不也是這樣認為嗎?就像董卓、呂布、關羽等英雄都認為貂蟬美麗,斯巴達、特洛伊兩國好漢都認為海倫漂亮一樣,這叫英雄所見略同。”

苟包顯不懂裝懂搶話道:“對極了,對於漂亮女人,就應該嗨輪!——人的眼,錯不遠;誰的眼睛也不是黑窟窿。這人山人海之中,我也認為她倆最漂亮。你那話我隻改一個字,就好聽哪,叫做英雄所‘奸’略同。”說著,他還相伴做了兩下撅小腹的“黃色動作”。

“好聽個屁!既難聽又難看,流氓在我們麵前站。”關大槍笑著接腔道:“不過嗎,我也覺得她倆耐看。也不知道人家是咋長的,身條個頭臉模,看哪兒都舒服,看也看不夠。可憐啦,光看不解決問題,撐死眼睛餓死球嘮!”

“看看,還說人家流氓呢,自己都夠八個瞎子看哪。我說你倆算是不找錢兒,‘老母豬莫笑烏鴉黑’!”壇子笑謔道。

山裏的營房已經告竣,晚上不願回家的民工就可以到營房裏住宿,解決了民工們風餐露宿的艱苦狀況。據參與建造營房的民工透露,出於備戰思想的考量,有的房間設有機關,人要是觸到了機關,就能從樓上落到樓下,便於戰鬥中緊急逃生。這合乎毛主席“消滅敵人,保存自己”的戰術思想。

傍晚收工,民工中有家有口的都是情願回去的,剩下些未婚青年不想回。今晚,七隊隻剩下明汐沒回去。他收了工,在食堂裏吃了飯,來到營房,把草帽掛在廊柱上,開門進屋,雖然很疲勞,他還是習慣性地要看一會兒書。

十隊的龍半梅和上官鮮瓏特別對脾氣,處得特別鐵,象親姐妹一樣,互為影子。今晚她倆在夥房用過飯,也來到營房休息。當她倆經過明汐的窗前時,聽到吟詩之聲。屋裏的人抑揚頓挫地吟道:

“夏商周秦漢,晉隋醃書中。唐宋元明清,浩歎一場空。”

吟完還自言自語道:“權當這是一盤醃鹹菜,我們將就著下酒吧,幹!”端著杯子在一本書上碰了碰,看來是拿書當酒友的,“嗞溜”仰脖吞了。二人看明汐像個得了神經病的書呆子,在書的扉頁上寫詩,又以詩作下酒菜,甚是好玩。再看他拋下那本書,又展玩另一本,依稀可見是《三國演義》。他讀著讀著讀高興了,又筆走龍蛇地在書的空白處寫詩,並吟道:

“煎熬人生。血飩苦心淚煮頭,煎熬人生何所求?縱排千古風流首,不如半坡童牧牛。”

本人萬欣英酒後失態,笑你劉備才疏學淺。你那日逃出襄陽會,馬跳檀溪,在水鏡莊外看見一個牧童騎牛吹笛,死裏逃生、一身狼狽之餘不禁羨慕起牧豎的閑雅來。你縱有萬千感慨,怎奈學問不多,隻有感歎一句‘我不如也’。那情那景,本該引發詩興,再配合你好哭的特點,本應水到渠成地吟出我這樣一首詩來,可你不會,可惜啊可惜,罰你一杯,——朝哪兒倒呢?哎,倒我嘴裏吧!”一仰脖,咕咚吞了。

勾肩搭背的倆姑娘看著他嗞溜一口酒,吧嗒沒有菜,照他說是以書為友、以詩佐酒,倒是滿新鮮、蠻有意思的。她倆看了一會兒“酒瘋子”發泄詩興,相視笑了笑,又相對擠擠眼睛、吐吐舌頭,相挽著上樓去了。

龍半梅和上官鮮瓏上得樓來,開門進屋,打水洗澡,最後都在廢水裏尿了泡尿,身上僅穿著件紅褲衩。半梅把頭探出門外,張望再三,確定走廊上無人後,招手示意鮮瓏過來,二人把髒水抬出來,沿著廊柱緩緩地倒下去,還流經了一頂草帽。二人因無意間得逞了一個惡作劇,得脆地咯咯笑。

俗話說“笑人前,樂人後,輪到自己笑個夠”真是不假,正在她們得脆不已之時,突然聽到“哐”的一聲,身後的門被風碰上了。都光身子沒帶鑰匙,進不了門了,樓梯道裏又傳來腳步聲,她倆趕忙閃入隔壁的房間裏。這個房門還沒安鎖,她倆用桌椅把門抵死,隻得在這屋裏的床上將就一晚上了,等明天天亮再想辦法。

由於工地上的活很重,她倆都很疲勞,很快就進入了夢鄉。睡夢中,二人都好象躺在橡皮筋上蕩秋千,不幸滑脫,在雲霧間飛了一段,咕咚墜入棉田,又接著睡。半夜裏突然變天了,刮起了凜冽的寒風,凍得二人互相摟抱得緊緊的。迷迷糊糊之中,鬆開對方,翻個身,順手一抱,又能摟個人接茬睡。夢寐之中,她們好象到了雲霧噴吐的巫山之巔,有位仙男柔聲細語地說:“生而為人不能免於此。以後每年七月初七夜,我就在七隊的大榆樹附近等你們,你們隻要喊‘不能免’,我就會出現在你們麵前。”鮮瓏對仙男說:“男女雖異,其欲相同。以後我們相聚,你就稱我‘欲相同’。”半梅對仙男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以後我們相會,你就呼我‘非草木’吧。”

天快亮的時候,她們感覺到仙男出去了一會兒,還隱約聽到樓上傳來撥鎖的聲音,後來感覺有一雙溫暖的大手把她倆托舉起來,在雲霧間旋轉飛升了一程,選了一片最潔白的雲,把她倆輕輕放置在上麵,逐個吻過每人的手背,悠悠退步,溫情揮手,忽然被一群紅雲蓋到下邊去了。

早上醒來,她倆都好好地睡在她們的床上,是個不解之迷。冥冥之中,她倆感覺發生過什麼大事,但四顧尋找,又找不到其它的異樣,隻當是變天的緣故,造成美夢和惡夢爭搶腦袋裏的地盤,徒使人瞎忙了一夜。隻是互相瞞怨對方,昨晚怎麼一反以往,哪兒來那麼大手勁,把自己箍那麼緊,現在還覺得憋氣。

最後,她倆覺得不必再浮想那抹虛幻,攜手出來,倚欄杆看那蒼鬆翠柏以及霧走雲飛,呼吸新一天的新鮮空氣。她們看見明汐從廊柱的木橛子上取下草帽,戴在頭上。帽子上的冰茬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明汐突然覺得冰頭,忙取下來察看。他把帽子內外的冰茬子都掰下來,捏了一大把,權當冰棍,“嘰扭嘰扭”地噱食起來。二位姑娘想著那冰茬是尿水結的,他竟當冰棍吃,不禁狡黠地笑起來。明汐聽到頭上傳來笑聲,仰臉看看她們,把草帽擰到頭上,衝她們打了個響指,便一路噱著“冰棍”上工去了。

兩個姑娘跳著高笑,笑得互相給對方擠臉捶肚皮。經過這一笑,她倆的心態又正式回複到天真純潔的少女情性。

人多好做活,人少好吃膜。盡管飛機場的工程很浩大,但是禁不住二十萬建設大軍發揮革命加拚命、無往而不勝的幹勁,很快就完工了。

單說從工地上回來的上官鮮瓏,幾個月以後,總覺得心熱腹燙,飯量也大增。她偏偏喜歡偷吃生產隊上長在霜地裏的蘿卜,越冰心體內越需要。

這一日,航校的飛機在練習投彈,有一顆炸彈丟下去沒聽見響聲,指揮塔派地勤兵驅車去排險,以免傷及老百姓。當士兵們趕到炸點附近,看見那顆炸彈半截兒紮在蘿卜地裏,尾部還在哧哧冒黑煙,又見蘿卜地裏爬出來一個人,被熏得糊衣爛衫、烏眉灶眼。

那人一說話,才聽出來是個女的。她說:“我不就是偷了個蘿卜嗎,犯得著你們派飛機來炸?”

一聽她能說話,知道她沒事兒,士兵中一個愛調笑的答:“喂,大姐呀,我們不是炸你。你看吧,這大冷天的,飛行員擔心你吃涼蘿卜感冒,所以送一個大大的、熱熱的烤蘿卜給你!”

“不稀罕!涼蘿卜最合我胃口。”

在人前不敢站起來的這個偷蘿卜者不是旁人,正是上官鮮瓏。會事的士兵很快猜出了她的心思,於是呼喚戰友們馱了炸彈迅速離開。鮮瓏盯著他們絕塵而去,才爬起來,一路夾著腿、避著人回到家裏,反複洗澡洗衣不提。

就怕不犯,單怕常幹,終於有一次正在她撥蘿卜時,被隊長黃金抓了個現行。

“你為什麼喜歡吃生蘿卜?”

“想吃唄!吃了美邁。”

黃金覺得不對勁,把她領到大隊衛生室,讓赤腳醫生給她檢查檢查,看她得了啥病。經任務一號脈,斷定她身懷有孕。

診斷一出,猶如五雷轟頂。鮮瓏馬上回想到那晚的彌朦之夢,一個叫“不能免”的“仙男”竟然是真人,夢中當新娘之事竟然是真事。想到這兒,她的頭“嗡”地大了,衛生室的房頂“呼”地轉起來,腳下的地也跟著加速旋轉。眾人看她“咕咚”栽倒,昏厥過去。

未婚先孕,在那個年代可以說是少之又少的事。哪個姑娘要是出了這事兒,準是死路一條,因為人言可畏,唾沫星子淹死人。

被搶救過來的鮮瓏捂臉奔出衛生室,淚水灑了一路,象是過了一趟灑水車。她感覺有無數隻手比成手槍形狀,搗著她的脊梁溝大罵和大笑,縱然逃回家中,那無數個指頭上又噴出子彈,追著她射,把後脊梁打成了篩子底兒。

她的精神世界徹底崩潰了,靈魂空間也完全失衡了。滿腦子充斥著可怕的鏡頭:征聚橫飛,月亮亂竄,星體相撞,全世界都在燃燒、爆炸。在瘋狂的星係裏,鮮瓏全然地瘋癲了。她坐在箏前,瘋狂地彈奏《漁舟唱晚》中最瘋狂的那一段。甩飛的頭發甩飛的淚,滿腦子甩不掉那晚自己可恥的瘋狂搖腚的動作。

其實,衛生室裏所有在場的人都十分可憐同情這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害怕說出去她思想承受不了,在她走後,都相約守口如瓶、決不傳揚。

時間是最好的療傷醫生。經過一段時間的心態調整,也經過鮮瓏的觀察,發現村民們看她的目光並沒有什麼異樣,於是又鼓起勇氣,決定“苟活”下去,繼續笑對每一天的征聚和麵孔。但她深知,當務之急是不能讓肚子出醜,所以必須盡快打胎。

那一年,一些報紙不負責任地向群眾推廣吞服蝌蚪避孕和打胎的偏方,然而當時是冷天,沒有蝌蚪。鮮瓏暫時用蹦跳流產之法,好不容易等到熱天,有了蝌蚪,就咬牙拚命活吞蝌蚪,卻都沒有效果,明顯的變化是肚子大得出不了門了。

後來,經有關方麵試驗證明,所謂“簡單、省錢、穩當可靠和無任何副作用”的活吞蝌蚪單方,是偽科學,不但無效,反而容易使婦女染上寄生蟲卵,損害身體健康。

禍胎打不掉,鮮瓏隻得謊稱得了腳疾,走不了路,整日躲在屋裏。在諸多不便和淚雨愁雲中,鮮瓏好不容易熬到十月胎滿,生下來一個像她一樣美麗漂亮的女嬰。

該女嬰無父姓可姓,鮮瓏隻得讓她隨自己的姓,取名上官玉。然而,滿腦子所謂倫理道德思想的上官光堅決反對使用他的姓,認為這是嚴重地有辱祖宗。他不僅不讓女嬰姓自家的姓,甚至決定要把她從速從快地除掉。

上官光的箏藝是光縣一絕,他本人就是民族瑰寶中的一個活寶。他也非常識箏。他有一架發揮起來得心應手、視若命根子的古箏。經過曆次運動,不管是打砸搶還是破四舊,曆來膽小的上官光卻一反常態,為此箏出奇地勇敢,東轉西藏地把它保護了下來。

這一次不是他做外公的不慈,而是他固執地認為,既然傷風敗俗的事情出現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了,考驗他倫理觀、是非論的時候到了,他有責任有義務承擔起義不容辭的使命——大義滅親,把醜事消弭於無形。作為心靈失血的補償,他痛上加痛,二痛合一痛,痛下決心,決定用自己心愛的古箏作為外孫女的陪葬品——一口特殊的棺材。

女嬰出生一周後的這天4點多,上官光淚泗橫流地輕撫了一曲《廣陵散》後,把箏底撬掉,趁著黎明前的黑暗,也趁著女嬰的酣睡,把她放進箏盒,再把箏底重新釘上。上官鮮瓏撕心裂肺之狀最是淒慘,哭又不敢大聲哭,蓬發罩臉,像躲避針紮刀割一般蜷縮在被子裏,在這頃刻之間“人工降雨”淋濕了半床被褥。在此生死永別之際,上官光不忍聞謋然之聲,把頭一邁,不再看,一狠心,抱起箏和鍁出了門。

不知上官玉性命如何?且看下章分解。

當上官光夾著箏、扛著鍁經過黃金家門口時,在昏暗中,他和隊長家的老母豬對了眼光。盡管它不是人,上官光也象做賊被捉了現行似的,心疙瘩“嘣嘣”翻跟鬥。他下意識地耷拉下頭,理曲地避開老母豬的眼光,怏怏地溜了過去。

他出了村,走了幾裏地,鑽進草深林密的山坳,放下箏,胡亂選了個墳址,挖坑,埋掉。

天光大亮時,他如釋重負地回到村裏。在十隊的“人民大會堂”——碾盤之附近已經聚攏了很多人,有的在吃飯,有的在吃煙。隊長黃金、木匠汪汪水、赤腳醫生任務、風水先生許贛修(過去搞過迷信行當,現在不敢搞了)蹲在碾盤上,其他人或蹲或站在碾盤周圍。上官光也裝作沒事人似地湊到跟前,聽他們議論些什麼。

許贛修說:“擇墓址非常重要,不能胡亂埋個地方算哪。”上官光心一抖,覺得他是專門針對自己說的,臉頓時像被血手扇了一巴掌似的,“唰”地紅到耳根。他下意識地左右瞅瞅,發現沒人注意他,才知道是自己多心,於是繼續聽。

許贛修接著說:“如果亂埋,萬一葬到了陰司地,死人不會化,經常盛裝異服地出來,坐在墳頭或路邊,禍害過路人。”任務說:“如果真有你說的陰司地的話,我死了專門想埋到這樣的‘風水寶地’。埋到一般的地方,死哪也就死哪;埋到那‘好處兒’,死了還能穿得光光鮮鮮的,經常出來透透氣,找活人聊聊天,多美呀!”

許贛修駁斥道:“美個屁。三隊湯鶴翔的小兒子湯啟聖在李鎮上中學,有個星期六下午放假回家,經過鬼光穀,聽見柏樹林裏飄出‘叮乓’聲,不知道誰在幹什麼,他好奇地鑽進去看究竟,發現一座墳旁蹲著一位盛裝異服的少婦,正在鑿墓碑。他問‘你在幹什麼’,那女的回答說‘都怨石匠太馬虎,把我的名字刻錯了,我給它改過來’。啟聖一聽是鬼呀,挖開就跑,那女的努嘴對他背影一吸氣,他就退著坐進鬼懷裏了。女鬼也沒強迫他做別的,就是讓他陪著說了一會兒話。據說那女鬼是他哥哥湯圓的前妻劉年年。啟聖回家後就死活不上學了,一個勁地念叨‘我要結婚,我要結婚’。湯鶴翔攥著他的手,苦口婆心地說:‘啟聖啊啟聖,宋太祖趙匡胤說:厄危啟聖智,逸樂敗家身。那意思就是說:困厄危難能啟迪聖智,安逸享受足以敗家亡身。你這次遇到這個坎兒,應該看作是啟迪你聖聰的機會來了,而不能順坡滑啊,誠應當更加聰明理智才對。你現在正是求知識的年齡,怎麼可以向往夫唱婦隨的逸樂生活呢?你可不要辜負我給你起名‘啟聖’的良苦用心啊!’這話不知說了多少遍,也喚不醒啟聖,還是整天念叨‘結婚’,念得茶不思飯不想,幾個月工夫,整個人瘦得刮陣風就跟著跑,要不是皮包著骨頭,‘嘩啦’一下就散架哪。眼看他病入膏肓,不趕快醫治,死期不遠。最後二老和哥哥湯圓可憐他,出了個下策,讓嫂子封淩絲和他圓房,目的是衝一下喜,衝好算了。誰知事與願違,一夜工夫,不僅沒衝好,反而把他給衝死哪。老湯氣不過,帶著湯圓去把劉年年的墳給刨了。見了陽光,肉身才化。暴屍三天,香軀變得奇臭無比,湯圓戴著口罩給她移墳。你還羨慕埋到陰司地,看劉年年落了個死不安身的下場,有啥好的?”

木匠汪汪水說:“還用得著刨墳、曬屍、移墳那麼複雜,人家《三國》上說的,劉備破黃巾軍的妖術,隻需潑豬血就行了。我那兒豬血多得很,隻消一瓢朝她墳頭上一潑,保證她不出來哪。”汪汪水臉朝著通往村外的大路,猛然間看見了稀罕事兒,說:“說曹操曹操到,提到豬豬就來。喂,你們看那豬在幹什麼?”大家一起甩臉看去。

人們看見黃金家的老母豬,嘴噙從箏孔裏露出來的布塊,拖著箏來到大家麵前。原來上官光埋掉外孫女,前腳走開,那嗅著奶腥味尾隨而來的老母豬後腳就從草叢裏哼出來,發揮它老祖宗豬八戒嘴拱稀柿洞的家傳功夫,三下兩下把古箏掀出來。它圍著這個龐然大物轉了三圈,想吃裏邊的嬰兒,卻拱不破箏板,僅從箏孔裏舔出來一點嬰兒衣角,滿足地吮吸裏邊的奶腥味,越嚼衣服出來的越多。估計它想讓家中的小豬崽也嚐嚐鮮,於是就拖著回來了。

箏裏飄出嬰兒淒慘的哭聲,箏後滴答了一行血淚。大家一起甩臉看上官光,都不說話。

小禿頭上的猞——明擺著的,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是咋回事,還用明說?方圓幾十裏隻有他上官光有這玩意兒,看來這天大的尷尬事兒他今天是躲不掉了。

人們在凝固的空氣裏憋悶了良久,隊長首先跳下碾盤,在地上抓了一根枝條,故作輕鬆地吆喝道:“我說一早上就不見你,原來到墳地盜墓去哪。”說著便奔過去打老母豬,讓它快鬆嘴。救死扶傷、搶救殘喘是醫生責無旁貸的職責,救活救不活是醫術問題,救不救是醫德問題。任務也衝過去搶救嬰兒。他倆行動得早,卻有個黑影後發先至,像冤魂一樣闖到前頭,劈手分開他倆,把老母豬嚇了個趔趄,又被黃金狠狠打跑了。

上官光跪在地上,翻轉古箏,沿音孔三下兩下把箏底掰破,抱出上官玉,淚水撲撲遝遝地滴到她的小臉上,老少四行淚彙合,又嘩嘩地流到箏上。任務從他手裏奪過上官玉,抱回家裏救治去了。上官光夾起破箏,一溜煙跑掉,迅速擺脫這群人視線的籠罩。鐵鍁遺棄在眾人腳下。

看著父親狼狽歸來,不用問,上官鮮瓏就明白了一切,肯定發生了欲蓋彌彰的事情。她欲哭無淚,淚已流幹。她視窗外機關槍口似的口形於不顧,反而非常平靜地坐在鏡前,伸玉手緩理雲鬢,悠閑地梳妝打扮起來。

好事不出門,壞事行千裏。十隊像是一口鍋,坐在旺火上,很快就沸騰了。有些女人就是有個愛好——髂底下沒jj,坐那兒胡疙瘩;有些人就是有那份閑心,成天都在盼著別人趕快出事兒,以填補近日的新聞空缺。嗅到一點端倪,馬上身負起“神聖”之責,要在第一時間把最新消息傳播出去。他們的嘴就是一口鍋,凡是聽來看來的,經他們的“鍋”“咕嘟”一遍,都要變味,非加入自己的“真知灼見”不可,唯此才顯得有見地、有思想水平。添油加醋、加潲子、個性化加工,這是傳說者的通病。某某撿根針的事兒,從村東開始傳,到村西絕對不是針了,而是變成一根棒槌了。

人們議論的焦點是:孩子的父親是誰?有的說是鮮瓏在下鄉前就和城裏小青年混上的,跑到我們農村來遮醜;有的說她在部隊上出工,和當兵的胡來種下的;虧有人說得出,竟然說寡男孤女長期同處一室,難免父女成奸;更有甚者把老母豬拖箏的事兒改編成大狼豬義救親生女,說是鮮瓏趁管理隊上那頭種豬時,人畜交歡,重演了一曲天蓬元帥愛嫦娥的情史。

凡此種種,一日之內,謠言四起,胡雲亂謅,不一而足,把此事放大、誇張、虛構到令人發指的地步。

聞酒就醉的上官光竟然掂起一瓶烈酒,象對待一瓶毒藥一樣,“敦敦敦”地整了下去,然後躺在床上,一邊等死一邊喃喃自語:“鮮瓏啊鮮瓏,你知道我為什麼給你起這個名字吧?‘鮮瓏’是古代一個女子的名字,因為她是堅守名節的典範,所以‘鮮瓏’一詞已成為女子守節的代名詞。我給你起這個名字,就是希望你在貞節操守方麵做得特好,誰知你卻做得特壞,讓我失望透哪!從小教你《閨訓千字文》,讓你背‘男德在義,女德在節’,做個有氣節的人,你倒好,‘節’沒哪,光剩‘氣’哪,把我氣死哪!——我痛心啊,我難……。”他囉嗦著,囉嗦著,酒勁上湧,俯到床沿上,“啊嗚啊嗚”吐了一灘,然後昏昏睡去。

在昏昏沉沉的長睡中,上官光做了一連串稀奇古怪的夢。

夢中他發現到處都漲水了,人們都拚命朝山上跑。他的肚子也跟著起哄,裏邊漲了一肚子苦水,沒處倒,撐得腹部馬上就要四開花。他捧著肚子逃到山上,在陰瘮瘮的密林裏,看看左右無人,就酣暢淋漓地尿起來。當腹壓減輕了一些後,目光才落到腳下。他發現自己竟尿在妻子的墳上,不巧,這個細節竟讓在林間找棺材木的汪汪水看見了,他說:“怎麼,想老婆了。朝墳頭上尿尿,給她洗個溫水頭?”上官光正不知怎樣回答他的這個俏皮話,汪汪水卻忽閃一下,不見人了。

他見妻子的墳上長滿了草,別的也不去管,隻把墳洞前的草揪了一把,又揪了一把……。有一把還捏在手裏沒丟,突然聽到“撲嗵”一聲,他的視線忽悠一下轉到銀漢邊上。

一個披頭散發的姑娘靠在一棵垂柳上,以背影的姿勢給他。隻見她大徹大悟般地“嘿嘿——嘿嘿”傻笑著,慢慢地攀上河堤,於此同時,上官光的耳際仿佛聽到小鬼索命的咒語:“死了好,死了好,陽間沒有陰間好。”那瘋姑娘禁不住誘惑了,“撲嗵”一聲撲入河裏。最後還戀世般地回眸了一回。隻見她梨渦歙張,淚珠晶瑩。上官光這才意識到這是一張多麼熟悉的臉啊。啊,不好,那不正是自己的女兒鮮瓏嘛!

他扯嗓子大喊:“救命啦,救命啦!”然而,他縱然拚盡最大音量,卻隻有口形而無聲音。他以手撐床,想坐起來,可是手臂綿綿軟軟的,象是被抽了筋骨,根本坐不起來。他朦朧意識到這叫“魘住了”,是人在睡夢中,手或老鼠附在胸口上造成的現象。他記得,“魘”字在《字典》中的解釋是:夢中驚叫,或覺得有什麼東西壓住不能動彈。

上官光利用半清醒的理智把目光拖回到河邊,朝四周張望,希望有人能救他家鮮瓏,卻沒有人來,他又是一個旱鴨子,於是焦急地沿著河堤往下追。

追啊追啊,不知追了多遠,見河麵上浮起一具屍體,仰著,腳朝上頭朝下,象一隻小舟,柏木的小舟,安詳地往大海漂去。這時他才意識到給女兒起這名字的不祥,終致她有橫江之禍。他不知道他從哪兒來的神力,扇扇胳膊竟然飛了起來。他正要飛過去把鮮瓏牽上岸,突然傳來已故母親的話語:“按老年人的說法做:淹死的人要從她下水的地方撈上岸。因為魂靈在哪個地方和肉身失散的,它暫時不會飄遠,還會在原地焦急地等待。把屍體拖過去,使它找到它的肉身。通過認屍,它才知道自己的前生是誰,從哪兒來,該到哪兒去,不致淪為孤魂野鬼。”於是上官光飛行著把屍體拖到垂柳處,飄上岸。

上官光把鮮瓏輕輕放在草地上,伸出慈父的手合攏她的眼皮,然後往下撫摸她俊美的臉。不摸則已,一摸好象觸動了機關,鮮瓏像坐在機括上一樣,突然彈了起來,一張玉麵唰地變成了一副骷髏頭,兩個黑幽幽的眼洞裏轉動著瘮人的綠光,為彈古箏而留的長指甲戟張成一對魔爪,毫不留情地向他抓落。

上官光被嚇得“嘩”地出了一身泠汗,像才從雨地裏跑回,鼻尖額頭依然在滴滴答答掉汗顆子。他全然從惡夢中跳出,抽抽鼻息,能嗅到熏人的氣味——濃重的汗味和酒味。一瓶酒水徹底被汗水帶出體外。

他看看日頭還和他喝酒前一樣高。猜想自己一定睡了一整天。其實已經過了三天。他瞅瞅身邊有幾撮頭發,再看左手裏依然捏著一撮,端詳端詳,不乏有愁白了的。用右手摸摸頭頂,發現那兒已經被自己拔成了禿子頭。

他掃視屋內,已不見鮮瓏,在床邊的桌子上發現了一張紙條,伸手拿過來一看,心嘩啦一家夥碎了,因為那不祥之夢竟成事實。鮮瓏完了,真的完了,因為紙上寫得明白:

夏日絕句

掬盡三江無限水,難洗今日滿麵羞。

縱身一躍入銀河,騎顆流星去無愁。

——鮮瓏絕筆

上官光愣愣地執著紙條,木木地想:是的,如果輿論的壓力太大,超過了一個人思想的消化能力和感情的承受極限,便逃避到冥冥空靈的無愁國去,不失為一個行之有效、簡便快捷的解脫方法。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想到這兒,他不禁扇了自己兩耳光,心中自責道:“看你都在想些啥子。自己心愛的女兒永遠沒了,這是拿什麼也彌補不了的親情損失啊。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還說‘能隔千裏遠,不隔一層板;能在世上挨,不到土裏埋’,怎能為‘死了好’打掩護呢?——女兒啊,我那可憐的女兒啊!”最後他失聲痛哭起來。

正在這時隊長來了,隻見他苦著臉非常悲傷地說:“今天社員們上街賣柴,看見河裏撈出一具女屍,從人樣子、衣服和古箏指甲上可以肯定,是你家鮮瓏,大家用牛車把她拉回來了。”

聽到噩耗,已看過留言的上官光出奇的鎮靜。他緩慢地下床,忽聽“撲遝”一聲,有隻老鼠從他胸口滾落到鞋窟簍裏,半死不活的。估計它吃了那灘嘔物,醉倒在他胸口上,魘得他做了好長一個惡夢。

隊長把那老鼠拎起來,準備拿回去喂豬。十隊的人都知道他家的老母豬最喜歡吃老鼠了。扔給它一個,不管死活,嚼得骨茬子“咯咯嘣嘣”響,不要一分鍾就連皮帶毛吞了。得虧它有這個吃葷的習慣,才使上官玉揀回一條小命。

閑話少提。上官光用木然的目光找到鞋子,蹬上,撒掉手裏的頭發和紙條,跟著隊長出來處理後事。

他請汪汪水打了一口棺材,不要蓋兒,用那架古箏做蓋,好讓鮮瓏在那個世界悶了也彈一曲。上官光還珍藏了一套正規上台表演時穿的戲裝,也拿出來給鮮瓏作了喪衣。

幸虧古箏是件飄輕的樂器,所以老母豬拖箏時,上官玉在裏邊隻是受了點體表傷,經任務及時包紮,現在已無大礙。

料理完女兒的後事,上官光把上官玉抱回家,屎一把尿一把地撫養起來。喂稀嚼幹,相濡以沫,就這樣,剩下外公和外孫女兩個相依為命了。

從機場工地上回來的上官鮮瓏以撲河自溺結束了故事,現在再說說和她同時從工地上回來的龍半梅吧。

七隊的關大槍也不自己屙泡稀巴巴照照,自從在工地上盯上龍半梅後,回來就害起了單相思,纏著父親給他央媒提親。

俗話說“天上無雲不成雨,地上無媒不成親”,還奉勸說“選親不如擇媒”。關希夥聽溫來義說過,他和龍家是老鄉,擇他為媒是最合適不過的了,於是就來央他。

溫來義一聽此事,就滿口應承,但是計較道:“龍半梅那孩子啊,我曉得,人好,人樣子更好。不怕你生氣,看你們家老二,活象狗都不理的幹屎橛子,和人家半梅太不般配了,為了把好事辦成,我有個計策。”

“什麼計策?”

“我們河南老家流行的一種搞法……”,說到這兒,溫來義湊近關希夥,咬住他耳根,如此這般一說。

老關驚問:“這可以試,哪後來呢?”

老溫答:“等把新姑娘騙進門,前半夜用文火,猴子不鑽圈,大敲一會兒鑼。萬一不行,後半夜用旺火,七大姑八大姨齊上陣,掰腿的掰腿,按胳膊的按胳膊,給她來個霸王硬上弓……”

老關說:“這怎麼行?不怕逼出人命?”

“沒事兒!用這種辦法,在我們老家,十個十成,從沒見過哪個女的因為這上吊撲河的!說白了:女人就是一個影子,跟誰不是跟;女人又是一個杯具,裝苦黃連,裝甜蜂蜜,到了既成事實麵前,不都得裝。到了木已成舟、生米做成熟飯的地步,她吃著嘴香都還來不及,哪還顧得扔筷子!”

聽得老關像雞啄碎米一般點頭,連連說“是”,就約定了此事。

俗話說得好,找人不如遇人,這天,溫來義上街辦事,在中途和黃金花巧遇,二人就站在路邊閑呱噠起來。閑談中,黃金花竟主動提出,想請溫來義給她家半梅找個婆家。此意正中溫來義下懷,當即說:“眼下我手上就有一個好小夥,咱們說風就是雨,明天給你領去瞅瞅,中不中?”

“咋不中!”

第二天,溫來義領著關家老三來“麵試”。

老三關俊立正當二十,青春鼎盛,風華正茂,比那關大槍中看百倍。

半梅躲在母親身後,一直勾著頭,一雙水眸隻盯自己的鞋尖,把發梢在手指頭上飛快地正繞繞,反絞絞,顯得非常緊張和羞澀。好半天,她才暗輸星眸,偷眼打量俊立,一看怪順眼,心花怒放地閃入閨房去了。那背影,那身形,像銀濤中的魚脊梁背,能晃瞎人眼睛;那長辮子能釣起鐵石心。俊立被如此近距離的美鎮傻了,衝暈了,徹底地。

黃金花追進裏屋,問:“咋樣?”

半梅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唇片幹閃爍吐不了口,隻顧飛快地絞頭發。經黃金花再三逼問,半梅才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黃金花得到了實信,出來和溫來義一交換意見,當現議定婚期就在臘月十八。要想發,不離八嗎!

大喜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那年頭(建國初的三十年間)結婚很簡單,堪稱古往今來結婚的最簡單時期:即沒有古時的高頭大馬和大花轎,也沒有改革開放後的轎車儀仗,甚至連輛自行車都沒有。接親的人在前,送親的人在後,新娘子夾中間,一行人排成縱隊,各憑各的“11路車”趕路,新姑娘也不例外。最頭前的人手提一盞馬燈帶路,馬燈也不點著,隻在玻璃罩上糊一圈紅紙,即蘊含深意。

龍半梅就這樣,以最簡單的方式被接進了關家門,來賀喜的人一直喝到十來點,家家扶得醉人歸去,該輪到新郎官入洞房了。俊立極不情願意地退場,大槍被眾人掀入洞房,“嘎吧”一下掛上了鎖。

半梅坐在床沿上,懷中揣兔,心中撞鹿,正焦急、緊張而又害羞地等待新郎官的出現。門響處,屙進來一個屎橛子一樣的幹巴“老頭”,頓令她大失所望,誠所謂“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郎’顏改”。不知老天爺哪一巴掌沒捂住,從指縫裏冒出來這樣一個醜八怪——關大槍,他不懷好意地衝半梅而來。

半梅雙手齊擺,說道:“不要過來!”緊跟著問:“你是誰?”

“連我都不認識?我是關大槍啊。噢,實話告訴你吧,以前露麵的那是我弟弟關俊立,他是冒牌貨,我才是真正的新郎官兒。”

半梅厲聲吼道:“不是這樣的!你快給我滾!”

“我不僅‘滾’,還燙呢。你不知道吧,我想你想得五內俱焚,隻盼這一刻了,隻有你能救拔我於水深火熱之中。快點,成其好事吧!?”說著他已擠到身邊,開始往半梅身上染指。半梅忙往後縮,他就死皮賴臉地往上貼。

“啪”,半梅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大槍捂著臉,厚顏無恥地說:“打是親,罵是愛,愛得很了用腳踹。”說著他竟真地站到半梅麵前,嘻皮笑臉地說:“如果踢踢打打能消你氣,那你就快點來吧。解決了你的問題好解決我的,我實在等不及哪!”

“放你娘那個屁!”半梅毫不客氣地給了他一腳,不偏不倚,正踢在他的關鍵部位。大槍兩眼一黑,“咕咚”仰倒,四肢拉杈,昏死過去。

半梅以為他在耍奸,目的是逗自己過去攙扶,他好趁機取勢,所以不理會他,自顧自趴在被子上“嗚嗚”哭泣。

不知過了多久,大槍自己活過來,衝半梅啐了一口唾沫,捂著襠叫開門,撂下一句“茶壺裏煮羊頭——我擱不下你”,出去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半梅從惡夢中驚醒,隻見自己被剝得一絲不掛,溫媽葛媽等幾個婦女把自己按成一個“大”字,大槍正喘著粗氣在自己下身胡來,好在他新受傷,“哼哧哼哧”幹著急,東西不聽他使喚。但是,對於他們,有的是時間。時間長了,那還過陽,後果就未為可知了。

半梅深為自己的處境擔憂,嗓子已然哭啞。

突然,一股黑煙漫進屋來,把屋內的人相繼熏倒。由於半梅麵朝房門,看到黑煙象蛇信一樣舔來時,下意識地把臉貼向被子,所以中毒較輕。那幫人都昏倒了。

半梅能朦朧看到俊立塞著鼻孔,把那幫狗男女拋出屋去,然後突感到一個硬梆梆、熱燙燙的家夥挺進到自己虛位以待的的空白中。盡管這一刻室內的空氣很汙濁,但她卻覺得是甜絲絲的,因為那東闖破了自己久違的神秘,一棒揮走了少女所有的空虛,填充進來的隻是爽快和滿足。

不必細表,就此作結。巴女說的“三編二,二編三”,由於恰好同音的緣故,黑征聚兄妹聽成是“三變二,二變三”了,認為她是有意諷刺他家的這檔子事——即名譽上先是老三的媳婦,相畢親,拜過堂,輪到入洞房時變成老二的了,誰知弄了個半胡拉草又變回到老三的名下。

倒敘已完,故事可以拉回到1978年的春天了。

行童由於壞了招子,所以和其他孩子玩不來,獨自踏著青埂,蹣跚著向山上走去,不知他要去幹什麼。當他經過小河溝時,關懷義又種好了一座橋,正在修葺橋欄。他看見小行童走過來,怕他不熟悉橋況,拉著他的右手把他引導過去。

人們都知道關懷義有個絕活,就是善於種橋。他在河溝兩側密植兩排楊樹,趁著它們還柔弱時頭對頭按倒、捆紮,等長大後把枝條編平,鋪上三合土就是橋麵。凡是橋麵上長出枝條就斬掉,隻允許橋兩側的枝條生長,整齊地修剪成枝繁葉茂的橋欄。

這兩天,彈弓成為孩子們的流行新寵。孩子們終日在樹下張望,尋找麻雀等目標。協起在柳絲間打下一隻青鳥,提著來找他家的灰犬,以供犬牙之資。一直找到打穀場才把它尋到。它正在向一隻雪白的母狗搔首弄姿,大獻殷勤,以致於下賤到用舌片當手紙給人家清理門戶。好不容易巴結得白“新姑娘”拍肚子——允許它上時,它又不濟了。

突然,瘦秧家的大黑犬從麥垛子後邊轉出來,一個縱躍撲向灰犬。老灰拔腿就跑,大黑一個箭步追上,張開大口咬出。老灰下意識地往一側一躲,一仰臥在地上,脊梁筋被撞得嘎嘣響。它顧不得疼,爬起來又逃,剛才所在的地麵上就有了一灘水。站在一旁觀看的童少善對瘦秧說:“看,你們家大黑把人家協起家老灰都嚇得尿褲襠了!”

再看大黑三縱兩躍又趕上了老灰,以寬闊的肩膀圈住它的去路,老灰被嚇得服伏在地。大黑以嘴咬住它的尾巴,順地拖到麥秸垛下。老灰像一把大掃帚,掃起一股塵煙。大黑以右前爪在它頭上拍拍、按按,還衝它“汪汪”叫了兩聲。狗有狗言,獸有獸語,那意思是說:“老實呆著,見證我結婚吧。要搞搞清楚,我是新郎,你是伴郎。”

昏迷的青鳥被丟棄在地上,經過這麼長時間,被冰冷的地麵一刺激,慢慢地蘇醒過來。它偷偷地骨碌著小圓眼兒,觀察到孩子們這一會兒並不注意它,於是悄悄地向遠處走了幾步,然後艱難地忽扇著翅膀低飛而去。小夥伴們很快發現了它的行動,迅速向它的背影追去。

可文茬、照醒和江冠在村邊的麥地裏掐了些麥穗,搓出嫩麥籽,放在嘴裏嚼麵精玩,嚼地時間長了還能吹出大泡泡呢。

她們一邊嚼一邊走,不覺來到打穀場上。在麥秸垛和大榆樹之間的空地上,她們發現一黑一白兩條狗並排佇立著不動,都抬著頭,目光迷離而疲倦地望著她們。三個女孩不知道它們在幹什麼,攜手湊到跟前來研究。

可文茬以右手食指搗著說:“它們在咬架喲!”

江冠附和道:“對,它們是在咬架。你們看,腿都咬傷了,疼得蜷著一條腿。”

照醒覺得不像,發問道:“要是咬架,總有個咬贏咬輸吧。輸的要逃,贏的要追,為什麼它們卻站著不動呢?”

可文茬答:“大人們把它們拴一起了。”

照醒又問:“哪咋不見繩子?”

於是,三個女孩便蹲那兒仔細找繩子,剛看見一條肉紅色的帶子,正準備深究那帶子是何物時,男孩們卻突然出現了。

原來,男孩們去追那青鳥,它越飛越高、越飛越快,孩子們齊拉彈弓,射出密集的石子它都僥幸躲過,向山上飛去。孩子們看是追不上了,於是又轉回打穀場。隻有任瘦秧跑在最前頭,不知道大夥都回去了,還在憨追。

在大榆樹下鋪著厚厚的麥秸,有兩個人直挺挺地躺在上麵曬征聚。孩子們從他們身邊過才看清,原來是苟包顯和賀壇子。苟包顯頭枕壇子的腰眼兒,二人擺成“T”形,正在享天福呢。征聚火辣辣,狗兒“剛嘰嘰”,燎得二人都想回去看媳婦。

書中帶言,苟包顯謀害了饒幸福後,便托哥哥苟奈作媒,想娶童貞。苟奈先是不幹,但禁不住苟包顯軟纏硬磨,隻有逼他接受自己許下的條件,才把童貞介紹給他。條件是讓苟包顯接受一幅對聯並忍受對聯所指的意思。對聯就貼在苟包顯床裏的牆上。上聯是“隻要大家都快活”,下聯是“管它背上染綠色”,橫批“忍者神龜”。於是對聯下的被窩裏常常挺出Ν隻腳。

當然,童撞鹿一家又跟著童貞搬回到七隊,童少善便成了黑征聚一夥的成員。童少善天生善於調侃,有東方朔之才。

看見孩子們從麵前經過,苟包顯激將道:“小蛋們,我說件事你們不敢做!”

涼翼問:“什麼事?”

“你們不敢把那倆狗子哄開。”

涼翼爽快地答道:“我還當是什麼事呢。這有什麼不敢。”於是孩子們呼啦一下向二狗跑去。隻聽苟包顯大聲強調:“小家夥們都記住啦,攆開後,單追那條黑狗,至少在兩百米內不讓它停!”

苟包顯然後對壇子說:“今天不知咋搞的,總覺得渴,得回去喝口水!”壇子笑謔道:“我能聯想到,你的杯子是櫻桃嘴,你要喝的水能醉鬼!”

“去你娘的!你也夠受啦。看,你的褲襠什麼時候通了,快回去找三姐縫縫吧!我能聯想到,三姐穿針穿不上,焦死啦,直往線上舔唾沫,把它理挺了,好穿!”說笑畢,他一骨碌爬起來,把爛褂子搭肩上,嘴裏哼著電影《柳堡的故事》插曲——“九九那個豔陽天來喲,十八歲的哥哥想把軍來參,風車呀跟著那個東風轉,哥哥惦記著呀小英蓮”,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