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書記接過話說:“他那毛病你們可別笑噢,那都是為革命落下的,說準確一點是為了我啊!”葛獨杜瞪大眼睛問道:“怎麼會是為了你呢?”屈書記狠吸了一口煙,吐出一大股煙霧,把他的臉都遮住了。煙霧由濃重迅速飄成淡薄,葛獨杜看他那凝重的神情,仿佛其人又回到了硝煙彌漫的戰場。
屈書記開始敘道:“三十年前,在解放我們光縣時老鄭是光縣獨立營營長,我才是個偵察小兵。鄭營長打仗的絕招就是有三分把握七分冒險就幹,所以他臨陣最勇敢了,活脫脫就是猛虎下山,一貫是舞風撲食、神出鬼沒的動作和速度。有一次,我裝扮成撿糞的去偵察匪情,在關山下的胡賓夢發現了一夥陳菁雄匪徒,不清楚具體人數,於是向那個村子湊近。村邊有一位老奶奶正在割韭菜,我便向她打聽。那老奶奶眼還怪毒,一眼就認出我是解放軍,說村裏有土匪,逮住了沒活的,勸我快跑。我問她有多少人,她說:‘土匪頭派飯,每家派六人,我們村有十八家,你算算吧!我割韭菜給他們包餃子,我得回去了,回去晚了不一定要吃什麼苦頭呢。’我放信鴿給鄭營長報信,他想敵人才一百零八人,就帶了百十人趕來。匪徒們吃畢午飯,剔著牙、哼著曲兒、拖著槍出了村子。他們這一夥算是抬頭碰到閻王的蛋了,被我們居高臨下一頓機槍掃射,撂下幾十具屍體,龜縮進村子去了。我們正在得意地笑時,誰料螳螂撲蟬——黃雀在後,身後有大批的土匪襲來,村裏的家夥們也端槍逼過來。鄭營長這才發現情報有誤,這哪兒是一小股土匪,分明是陳菁雄的隊伍傾巢出動了。我們被包圍在胡賓夢外的矮土崗上,堅持了半天一夜,打退了敵人二十次進攻。假若他們再來第二十一次,我們的子彈就會打光。鄭營長果斷決定,不管它三七二十一,趁著黎明前的黑暗掩護,突圍出去。這時敵人的包圍圈又縮小了,對麵就能聽到匪徒們的笑罵聲。鄭營長一聲‘衝’,我們百十人呼啦一下衝下山崗,迎麵的敵人端著槍被嚇傻了,手指頭不知道扣扳機了,竟有槍被嚇掉的,也有跪地舉槍投降的。我們撂倒一大片,闖出包圍圈,又且戰且退了一會兒,退入胡賓夢,疾速穿村而過,迅速撤回大本營。回來後一查點人數,竟不損一人一槍,不傷一兵一卒。鄭營長拍著我的肩膀說:‘打仗有時就得豁出去,死了死了算了。越是怕死越是活不成,越是不怕死越是活得好好的!’後來偵察得知,那一役是陳菁雄的詭計,準備把他的眼中釘肉中刺——昔日連襟鄭營長除掉,誰料想到嘴的鴨子竟然飛走了。”
葛獨杜又問道:“哪老鄭是怎樣負的傷呢?”屈書記咳了一聲,清清嗓子續道:“唉,所謂‘瓦罐不離井口破,大將難免陣上傷’啊!那已是五0年三月三了,陳菁雄匪幫和河南鄧縣丁大牙匪幫的殘部裹脅一萬多群眾,向我們光縣漫來,史稱‘三月三暴動’。那時縣委張正言書記和鄭營長僅帶了三百人趕到阻蒙關堵截,我也去了。其時沒有再多的兵可帶,因為解放軍大部隊已奉毛主席命令解放大西南去了。對呐,你知道我們光縣地麵上有宋抗和阻蒙關兩個地名,但你又知道它們有什麼含義嗎?”
“不知道。”
屈書記解釋道:“顧名思義,從字麵上就可以理解到,當年宋朝軍民在這兩個地方抗擊和阻擋蒙古大軍,所以留下這兩個地名,這事地方誌上也有記載。可見我們光縣軍事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是大軍南下的要衝。莫小瞧宋抗和阻蒙關這兩個丘陵山包,它倆可是華北西南最後兩道關隘,再往南就無險可守呐。”
屈書記勸葛獨杜喝茶,自己也喝了兩口潤潤嗓子。他兩手握著茶杯,把它在桌麵上緩緩地轉著圈兒,問:“上段話我講哪兒了?”
“說到張書記和鄭營長僅帶了三百人去阻擊土匪,你也去了。”
屈書記“噢”了一聲說:“是說到這兒。黑壓壓的群眾在前,土匪在後。離我們的工事僅有百十米遠了,張書記命令向地麵放槍。子彈掀起一道土浪,把群眾嚇得往後退縮了一陣子。他們推推搡搡、亂亂哄哄,誰都不願在前頭送死。喪心病狂的匪徒槍殺了一批退縮的群眾。群眾也發現解放軍不是真朝他們開槍,便磨磨蹭蹭地挨近我軍防線,僅有二、三十米了。夾雜在群眾中的土匪開始向我軍射擊,並且能夠越過群眾的頭頂把手榴彈投到我軍壕溝內,後邊也突然出現了土匪,使我們陷入腹背受敵的窘境。密集的子彈貼著我的肩膀、腦門飛過,我完全暴露在敵人的火力之下,頃刻有性命之憂。空中一個黑影向我撲來,像蒼鷹撲向呆雞,把我壓倒在戰壕裏。原來是鄭營長跳過來掩護我,但他在這個大動作中中了兩彈。這時張書記命令:‘不許還擊,砸毀槍支,準備就義!’張書記之所以不讓還擊,是怕傷及無辜群眾。鄭營長的警衛拍拍我的手,示意我幫他一把。我倆架著鄭營長避入人群,在好心群眾的掩護下逃離戰場。這次戰鬥僅存我們三人,張書記和其他三百多人全部遇難。其中張書記犧牲得最慘。據目擊的群眾講,張書記被執後一語皆無,視死如歸。陳丁二匪梟比賽看誰有新鮮花招刑加於張書記。丁說用五牛分屍,陳說那不新鮮。他發明出‘五樹分屍’之刑。關山上多樹,他們在原始森林裏選定五棵參天大樹,把張書記的四肢和頭分別用繩索牽到這五棵樹上,然後把繩索繃緊,使張書記的身體懸離地麵,像一隻在空中展翅飛翔的大鵬。陰森蔽日的林際早放好了太師椅,陳匪高坐其上,高蹺二郎腿,懷抱長煙管,略仰著頭使口形對天,悠閑地摞著煙圈兒,就象水中的魚吐出一串水泡。一鍋煙燒完,他在鞋底上磕著煙灰,火星四濺。陳匪高舉煙袋杆,權作軍刀,從他笑攏的小眼裏擠出兩道綠光,溫柔地一落黃銅煙鍋。匪徒們同時把五棵參天大樹向外砍倒,在巨大的轟隆聲中,活生生的張書記被殘忍地撕扯成五塊。樹倒後林間頓時放入大匹陽光,把張正言書記灑的一場血雨映成美麗的彩虹。陳匪在老窩逞威已畢,然後引領丁匪竄入縣城,大肆地燒殺搶掠。最後我軍野戰部隊從香城馳來,傷病中的鄭營長提的建議,隻用一小部分解放軍佯攻縣城,主力埋伏在阻蒙關,給滿載而歸的土匪們造成重創,為犧牲的英烈們報了仇。從活口嘴中得知,狡猾的陳菁雄帶著家屬和本姓兵,已於先一日遁入鄂西大山中去了。鄭營長救我時中了兩彈,分別傷著了腮幫和腿杆,所以留下結巴和瘸腿的毛病。要是他不救我,憑他的身手完全可以殺出重圍,留下囫圇身子的,那樣,這縣委書記他是最有資格當的。組織上考慮到他身體的諸多不便,安排他敷閑享福,他卻把胸脯拍得打雷響,聲言還有廉頗之能、黃忠之勇,閑著一定會憋死。組織上便派他負責你們李鎮的治安工作。他現在已六十多了,身體還不便,管那麼大麵積真難為他呐。等這一批複員青年一來報到,我就安排兩個去接替他。”
說完老鄭的話題,二人又吸了一陣子煙,喝了一會兒茶,結果葛獨杜把茶杯一推,說:“我該回去了,不能影響你工作呐。”屈書記拉著他的手把他送出縣委大門,二人揮手告別。
吃了一個冬天幹巴草料的牲畜被脫成皮包骨頭,走路像醉漢,踉踉倒。春季到來,人們就會去挑鮮嫩青草,給豬啊牛啊羊啊補補膘。
賀壇子的老婆叫龍三姐,是龍半梅的妹妹,腦筋缺根弦兒。黑征聚一夥挎著籃子從壇子家門口經過,看見龍三姐正在磨鐮刀,磨一會兒就用手指頭蕩一下,直到冒出殷紅的血,她才滿意地笑了,嘴裏還興奮地自言自語道:“總算利啦!”
涼翼走過去,把鐮刀遞給她,命令道:“把我的磨磨。”她不敢違抗,認真地磨起來。磨了一會兒,用手指蕩蕩,不見血,又磨了一陣子,再蕩,血唰地一下湧出來,她才怯怯地遞還給涼翼,說:“利啦。”按說,龍三姐是涼翼的新媽呢。隻因她有毛病,所以涼翼不夠尊重她。
龍三姐磨刀,不在手上試出血不算利,這孩子們都曉得,曉得還讓她磨,就有欺負人家弱智的意味,不夠仗義。鴨乎也要讓她磨,被黑征聚製止住了,畢竟是他三姨。
孩子們出村剜草暫且不提,專表一表關於龍三姐的笑話吧,加上上邊的笨辦法磨刀,一共五件。
其一:壇子在大隊油坊砸油。為什麼是砸油而不是榨油呢?因為那時還沒有韓國榨油機之類的先進玩意兒,把芝麻做成香油的方法還非常原始蠢笨,其工具和過程是這樣的:用牛肚子那麼粗的大樹做成一個巨大的長方形木框,水平固定在地上;把芝麻炒熟待用;用龍須草編織成直徑一米的氈子,以氈子把熟芝麻包起來;把這樣的無數個芝麻包靠在大木框一端,每靠一行就擋一塊木板,靠至與大木框其間的橫木檔剩個小夾縫為止,在這一道夾縫中插一排大木楔子(木楔子用結實的木材做成,一般是用檀木。楔子的形狀就如同成人腳脖至膝蓋的那一段,粗頭套有鐵箍,以防被油錘砸裂);必須在全大隊挑選體重160斤以上的勞力,才易於掄動60斤重的油錘砸楔子,哪個楔子衝得高砸哪個,一砸就把香油嘩嘩擠出來,沿著木框下邊的油槽流到指定的地方去;砸鬆了,把橫木緊一檔,插上楔子繼續砸,直到擠不出油為止,剩下的油餅是最好的飼料,用來給牛等牲畜補膘。勞動力們砸油也叫打油,他們交替落錘時喊的勞動號子是名符其實的打油詩。
壇子塊頭大,被選在大隊油坊幹這掄錘子的活計,分得點兒香油拿回家,放在床底下。那一回,壇子吃麵條,往碗裏兌香油,吃著卻不香,一逼問龍三姐,才知道是她把香油偷喝了一些,又兌上水。油輕水重,浮在上邊的油用完了,趕到這次壇子再用,倒出來的是水,所以露了餡,結果三姐挨頓打。
其二:三姐給豬熱食兒,燒得滾開,也不涼一下,就朝豬槽裏倒。豬兒們早就餓得前爪扒豬圈沿兒,站著張望主人,哼哼叫。一見食兒就迫不及待地把整個嘴擩進槽裏,燙得它們直蹦,但是擔心別的夥伴兒把食兒搶光了,又把嘴插進去,又燙得往後縮。看著那些畜類那一刻的動作、表情和眼神,還真是個玩意呢。
其三:有一天晚上,三姐正在蹲茅廁,碰巧壇子也來解手,三姐也不吭一聲。壇子解褲門就尿,一股暖流直衝到三姐臉上,她也不嫌臊,還嘿嘿直笑。聽到笑聲,壇子才看清發生了什麼,又好氣又好笑,一個勁擺頭,心底產生了不愛見之意。
其四:有一次半夜裏跑暴,隊長吆喝勞動力們去搶場。等搶完了穀物,壇子回來,扒三姐褲衩兒要弄,三姐埋怨道:“哪兒那麼大的癮,剛弄畢!”壇子說:“我剛才根本沒回來,哪兒弄?”說著便弄。三姐這才明白被人占了便宜,如夢方醒地說:“是呀,那人解褲帶扣子的響聲和你的不一樣,喘氣也不一樣。”隔了三年,苟包顯在人前炫耀本事時,自己說出那是他鑽的空子。
黑征聚一夥在稠密的槐枝間發現了三個斑鳩窩,俗話說“斑鳩下蛋——一對”,所以他們總共搞到了六個斑鳩蛋。他們所到之處,六隻斑鳩便在上空盤旋,索債般地糾纏不休,或尖叫或淒鳴。孩子們投擲石塊也打不走它們,沒辦法,都挑了半籃草便逃回村子。
獨手行童的眼睛比蜂屁股還尖,看見黑征聚家的窗台上放了一塊石灰,便提議用石灰煮鳥蛋吃,大家一致同意。於是就在黑征聚家門口擺了張桌子,拿來一隻搪瓷缽,倒些水,把斑鳩蛋放入。黑征聚把那塊石灰抱過來,行童掰了一塊丟缽裏,水馬上沸騰起來,大家都覺得稀奇好玩,興奮得連蹦帶拍巴掌。
行童到遠處折了根枝條回來,把鳥蛋攪動翻轉,尾隨而來的六隻斑鳩突然俯衝下來,照他滿頭滿臉地亂啄。大家在更大的稀奇事兒跟前被嚇愣怔了,好半天才醒悟過來,一起吆喝和拍打,才把六隻斑鳩哄開。它們在空中嘰喳了好一陣子,才“心”有不甘地飛走了。行童的臉上、眼角都被啄流血了,幸虧它們是斑鳩而不是啄木鳥,啄傷得還不算嚴重。
接下來的事嗎,當然是三十哩吃碗肉——還用說:大夥把六個鳥蛋分享掉嘮。盡管狼多肉少,一人才分得指甲蓋那麼大一丁點兒,但都還象品人參果一樣高興和受用。
中青年都下地幹活去了,村中剩下老年人和小孩。小孩們在村中玩耍,有時玩著玩著就玩出矛盾來。行童的妹妹巴女、黑征聚的妹妹關江冠以及肖芽茬、賀照醒也都分到了一份鳥蛋,吃完後,三個女孩開始擺弄照醒的頭發。她們把照醒的粗辮子拆散,梳成一掛飛流直下的瀑布,黑色的。照醒的頭發太好了:黑油油、濃鬱鬱的,征聚一照,光可鑒人。
可文茬說:“我來學編辮子!”可是她編了半天也編不好,於是問巴女和江冠:“怎麼編唦?”
巴女答道:“那還不容易,看我給你做示範。”她就一邊編一邊講解:“看,就這樣,分三綹,三編二,二編三,然後……”
她的話還沒講完,誰知道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了,在一旁氣壞了一人。隻見玩得好好的江冠的臉像門簾一樣,吧嗒撂下來。她把手裏的一綹頭發一甩,冷不防地把照醒掀倒在地,自己坐到椅子上,伏在椅背上劇烈地抽搐起來。她的眼淚像打開了水籠頭一樣,嘩嘩流。
黑征聚看著妹妹哭得如此傷心,哪裏還壓得住火氣。他雙拳緊握,小嘴緊繃,以怒目直射巴女,叫道:“你媽才三變二,二變三呐哩!”巴女這才意識到,無意之言碰到了別人的肺管子,說到了人家犯忌諱的事了。倘若她說“我根本沒那個意思”也就沒事了,誰知她卻偏不這樣講,而是針尖對麥芒地說:“事實勝於雄辯,誰媽做的好事誰知道,有眼沒盲、有耳沒聾的人也都知道!”這句話猶如火上澆油,激怒了正在抽抽搭搭的江冠,她“嗵”地站起來,兩步衝到巴女麵前,“冰乓”,就給了她一巴掌。
行童見他妹妹吃虧了,忙過來助拳。黑征聚一見,也不閑著,縱身加入戰團。廝打了一陣子,行童覺得他一隻赤手不占便宜,眼一環顧,看見攪鳥蛋的枝條還在桌上,抓起來抽打黑征聚。黑征聚呼道:“就你會用武器?”把桌上的半塊石灰搶到手裏,照準行童的麵門砸去。在一團白煙裏邊,行童發出淒慘的叫聲:“哎喲我的媽呀,哎喲我的眼啦!”等煙塵落定,大家看見行童蜷縮在地上,一禿腕和一隻手捂眼,哀號不已。
要是有點常識,趕緊弄大量的水幫他衝眼,視力或許能保住,可孩子們哪兒懂這個,都圍著他蹲下,撫摸他,安慰他,都沒想到後果的嚴重性,隻想著過一會兒他自然就好了。也難怪,孩子們平時玩耍,眼裏揚灰迷渣的回數多著呢,哪一回也沒把眼睛弄瞎。
不巧的是,剛才群鳥在行童眼上啄了傷。假若在傷口上撒鹽,那滋味就夠難受了,行童的紅傷上,現在卻是被更有腐蝕性的石灰灼燒著,那痛苦就更大了。
等老人們把他們的家長從地裏喊回來,再把行童送到十五裏外的醫院,已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醫生宣布:這位小患者的眼睛是王瘸子的腿——沒治呐。行童成了一名小瞎子。
後來,鄭特派員來到村裏,給關巴兩家調解此次糾紛。人們看到這鄭特派員非常有意思,說一句話吐一口唾沫,還結結結半天。最後他把砸行童所剩的一小塊石灰作為物證帶走了。
他坐在辦公桌前,仔細端詳這一塊石灰,上麵的油漬使他的腦門上飄出了一個問號。他看那油漬多麼象人手指的形狀啊。貨郎子饒幸福神秘失蹤,至今未歸,難道……
突然,他感覺有兩個黑影向他壓來,急忙抬頭,看見來了兩個人,都是複員軍人打扮。一個胖,高大魁梧;一個瘦,修長精幹。他倆笑咪咪地站到老鄭麵前,經自我介紹,老鄭才知道,胖的叫江大橋,瘦的叫葛宙國。他們轉達了縣委屈書記的意思,於是,老鄭把工作事宜交割給他倆,回家享清福去了。
一句編辮子的套話,為什麼會引起軒然大波呢?原因是黑征聚兄妹把“三編二,二編三”理解成“三變二,二變三”了。這裏邊的家醜是他們頭頂上的禿痂子,是最怕別人揭的。他們認為巴女借編辮子影射他們的“禿痂子”,揭得他們血流,讓他們當眾“好看”,他們豈能容忍。
這個“家醜”,黑征聚兄妹也是聽二伯喝醉時嘮叨出來的,但不詳盡,欲知詳情還需回敘一番。
得讓時光倒轉到幾十年前,表一表當時的時代背景及人物來曆。
1958年是一個充滿集體主義溫馨的特殊年份,人要是能活在58年,回憶起來就是一種幸運和幸福。到處響徹著勞動號子和新民歌,工地上隨時都有盛宴般的飲食供應。不用在家裏做飯,吃飯隻請上食堂。
然而,緊接而來的就是1958-1961年“三年困難時期”。
1960年,河南鄧縣黑龍集黑龍寨戚禧一家餓得氣息奄奄。寨裏人陸續出去逃荒。看著溫來義一家從門前走過,弟弟龍勇說:“哥呀,俗話說‘人挪活樹挪死’、‘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您看人家溫家已經走了,我們也走吧?”
“祖宗埋塋在此,故土難離呀!”
“活人都一片樹葉遮屁股——顧不過來了,還顧死人?”
“你說的倒也是,我們好朝哪兒去呢?”
“嫂子娘屋在湖北,聽說湖北還可以。”
戚禧無奈地點點頭,於是一家八口人挑筐背簍,無精打采地往南步行。
其家庭成員是:戚禧,其妻黃金花,大女兒龍玉香,二女兒龍半梅,三女兒龍三姐。老三天生有點傻。老四是兒子,叫醉脊。老五龍向山,以及戚禧的弟弟龍勇,他是個單身漢。那龍向山是半梅去年冬天一大早去挑水,在井台上撿的,抱回來家裏人都不叫要,怕養不活。一個村裏的人也都不要,最後半梅堅持非要把她留下不可,寧肯自己忍饑挨餓,省幾口飯喂龍向山。
龍氏一家人走到九裏崗,戚禧已餓得要斷氣,半梅趕緊跑到地裏捋豆莢來搶救,塞到嘴裏已然不能咀嚼,頭一耷拉,死掉了。已在李泰哲落戶的溫來義吆喝來村民,把戚禧草葬在相公墳旁。龍家便在李泰哲住下,誰知趕上李泰哲的食堂這幾天生活特別好,天天做豬肉炒地曲蓮,一人一頓一大碗,龍勇吃了受不了,冒肚。再住下去,龍勇就是案板上的活魚——眼看不活了。沒辦法,龍家隻有離開李泰哲向十隊搬遷。龍勇被抬到鬼光穀時,奄奄挨不下去了。半梅奔到山上,摘了一把野幹棗,跑回小爹的軟床前,跪地上喂他。盡管很甜,龍勇已不能啟唇,費力地搖搖頭,緩緩地逐一看罷大家,眼睛一閉,撒手人寰了。
孤兒寡母們嚎啕著把龍勇埋在鬼光穀,一路哭天抹淚地遷入十隊。黃金花娘屋已無至親,有個沒出五服的堂弟叫黃金,是十隊隊長。黃金陪了幾滴男兒淚,勸慰一番,安排他們在此住下。鮑河大隊遷來溫、龍二家暫且不提,再說說另一家的來曆。
一扯就遠了。話說光縣在古時叫乾德縣,乃是春秋時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伍子胥的故裏。然而自宋朝起,為爭立一塊“伍相故裏”碑,縣城外、河西的伍家營和縣城內的伍家井一直在打官司,沒有哪任縣令能給他們斷清的,所以留下了民間械鬥的禍胎。這方立下碑,那方結夥來搗毀,那方樹起碑,這方必定要去砸掉,為此發生衝突,多少代不知死了多少人。
後來,大文學家上官棟昆因直諫被貶到乾德當縣令。他上任伊始,兩岸伍姓人又吵吵鬧鬧闖上公堂,要求給斷個公道。上官棟昆讓他們三日後來聽明斷。
三日中的第一日早晨,上官棟昆微服出訪,租用一蕭姓漁丈的船,泛於銀漢之上。那時他正當年,揮蕩灑脫,才情鼎盛。他衣袂飄舉,立於船頭,見一江風物,不禁脫口而出“風吹柳絮為狂客”,正在捋須尋思下句,偶聽艙壁內飄出蔦語燕聲“雪逼梅花作冷人”。
上官棟昆大為震驚,實沒料蓬蘆之間竟隱才女,於是又吟一句以試其才。雲“綠水本無憂,因風皺麵”,女娃對“青山原不老,為雪白頭”。
上官棟昆更為驚詫,再無意趣私訪,讓蕭漁丈劃船靠岸,也不說句客氣話,就頹唐登岸,回府悶坐。他搜腸刮肚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又租那船,直接坐進艙內,和那女子二目相對。
歐見女娃素麵朝天、粗衣布衫,卻氣韻非凡,細膚如玉而玉質發亮,亮中透紅而紅中飄香,不禁讚道:“解花花無語。”
女子輕啟朱唇接曰:“比玉玉生香。”
歐又曰:“登樓望南北。”
女又對“走路吃東西”。
最後上官棟昆從筆筒內拈筆在手,女子為他磨墨鋪紙,見他畫了一荷一藕,配詩一句“因何而得偶”,女子接筆在手,在一旁畫了一杏一梅,題詩曰“有幸不需媒”。這時隻聽艙門吱呀呀關閉,隱隱聽到蕭老丈哈哈作笑。
上官棟昆搶過女子玉手,攥到胸口,昏暗中兩兩相望,四行目光在中途電擊石碰了一回,崩出了火。二人什麼也不說,但此時無聲勝有聲……
經過一程水路,也經過一番溫存的敘談,上官棟昆才知道女娃叫灑兒,並搞明白了她形似小家碧玉卻深蘊大家閨秀的清冷和高雅之氣的原因:她乃漢丞相蕭何被封酂陽侯時在此之遺脈(漢朝時光縣名曰酂陽)。
打開艙門,上官棟昆才動問蕭老丈斷碑一事。老丈提示道:“我小時候好到九裏崗玩,記得山腳有明顯的細沙層和石礫層,並且還能找到魚骨頭呢。”上官棟昆點頭微笑,成竹於胸。
三天頭上,日出三竿時分,兩方鬧哄哄吵上公堂,上官縣令把驚堂木一拍,兩方人眾肅靜下來。他直截了當地宣布:“兩家都可立。”
眾人一聽,交頭接耳了一番,馬上又吵鬧起來,並指責上官棟昆耍滑頭,和稀泥。
歐縣令又一拍驚堂木,命師爺懸起一張地圖,並解釋道:“我昨晚查過縣誌,銀漢在宋朝以前是從九裏崗旁流過的,崗下的沙子、石礫以及魚骨頭可以作證。那時伍家營和伍家井同屬一村,宋朝之初,銀漢改道,河水從村中低窪處流過,水逼人退,才分出你們這一村一井。我說啊,那句‘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就是專門用來諷刺你們的。你們同屬伍相後裔,你們說怎麼不應該都給老祖宗立碑呢?”
眾人一聽這才恍然大悟,有的嘖嘖稱讚縣令的英明神斷,有的開始替多少輩糊塗祖宗惋惜不已,最後都不約而同地爬地下磕頭,齊聲高呼:“青天大老爺斷案如神,青天大老爺真是神人呐!”
上官棟昆說聲“免”,起身將袖子一擺,宣布“退堂”,閃入後室陪嬌娃去了。
眾人從地下爬起來,高高興興回去立碑不提。
乾德縣出了個大人物,縣境內孟樓人氏於化龍混成了香城知府,然而他齊家不到,教子不嚴。他的獨子於榮華人稱於衙內,倚仗乃翁權勢,欺男霸女、胡作非為,一時為縣內首害,民怨沸騰。誰知新調來的上官令是個不畏權勢的主兒,於衙內算是一頭碰到閻王的蛋了,被逮捕殺頭,張榜安民,但是,上官棟昆也因此得罪了上眼皮,難以在仕途上混跡,他於是把官服烏紗往公案上一供,飄然棄官返鄉。臨行之際,不巧趕上蕭老丈重病在床,如若勉強同行,恐怕有個山高水低,葉落他鄉不美。不得已,灑兒要盡孝道,便陪父隱居乾德,後來生子,子又生子,所以光縣傳下上官一脈。
20世紀60年代,光縣上官一脈中一個叫上官光的,他父母妻子皆喪,唯剩膝下一女,名叫鮮瓏,父女相依為命。
1966年,上官鮮瓏芳齡一十六歲,正是一名高中生。這一年,中國掀起了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英明的毛主席於1968年發出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讓城市的學生們由聚攏變成分散,由消費者變成生產者,讓他們的青春熱情消耗在藍天白雲之下、黃土高山之間。
1968年,18歲的上官鮮瓏被登記上知青上山下鄉的花名冊,克日動身。
上官光是教書匠,兼代縣群藝館的古箏課。當時正沸,學校停課,無書可教;民族古樂屬於四舊的玩意兒,沒人學。所以上官光敷閑在家,趕上嬌女要下鄉受教育,實在不忍割舍。於是他跑的不是腿,磨的不是嘴,才爭取到和女兒一起下鄉的權利。
他們住到了鮑河十隊。
上官父女在十隊住下的當天下午,上官光覺得到處都新鮮,吸引著他出去轉轉,以便熟悉周圍的地理環境、風土人情。
土屋內剩下鮮瓏一人,閑著沒事,她想:遇著這搬家的大事,總該給父親做頓好吃的慶賀慶賀。她站在門口一望,看見滿山遍野都是“韭菜”,於是倆酒窩一陷,嫣然笑了。她回屋拿了菜刀(才下鄉,沒治農具,所以沒有鐮刀),挎個小籃上山割“韭菜”去了。
鮮瓏在一塊長得最旺最綠的“韭菜地”裏蹲下,一邊割一邊哼著《白毛女》之歌——“雪花那個飄,北風那個嘯……”想著楊白勞父女三十晚上包餃子吃,他們父女今晚也包餃子吃,就不由得格外高興。又想著喜兒們的餃子讓黃世仁給攪了,他們的看來是十拿九穩了。
她正割得帶勁,突然聽到身後有樹枝的折斷聲。她甩臉一看,見一個漢子怒氣衝衝地從槐林裏跑出來,臉上還被槐刺劃了許多血絲。那漢子氣得發抖,以手點指鮮瓏說:“你——你在幹——幹什麼?”
“割韭菜呀!”
那人覺得此事又好氣又好笑,哭笑不得地直擺頭,被氣迷了似的,一時不知道咋說她,想了半天才說:“你聞聞有韭菜味嗎?”
鮮瓏抓了一撮湊到鼻尖一聞,也覺得奇怪,迷惑不解地問:“你們這兒的韭菜怎麼沒味呢?”
“小姑娘,看來你們確實有必要來接受再教育。你們整天四體不勤,連五穀都不分哪。我告訴你,你今天可鬧大笑話哪。這哪兒是韭菜,分明是麥苗!”
鮮瓏一聽,憶怔那兒了,尷尬地把辮梢飛快地在手指上正繞繞,倒絞絞,足足掰弄了十幾圈,才仰起脹紅的臉問:“你是誰呀?”
“我是這兒的隊長,黃金。”
“黃世仁,黃金,到嘴的餃子都是讓你們姓黃的給攪黃啦!”
黃隊長看她難堪的樣子,顏麵轉和,溫言道:“不黃不黃!雖然‘韭菜’沒味兒,但是,人卻有味兒。說到這兒,我突然想起一個笑話,講給你調節調節心情吧。話說一隻城裏蚊子和一隻農村蚊子交上了朋友,一天,農蚊請城蚊到鄉下做客。農村人晚上睡覺都不張帳子,所以農蚊請城蚊吃了個飽。有道是‘春酒要還,喜酒要錢’,隔了兩天,城蚊回請農蚊進城做客。城裏人嬌嫩,都躲在帳子裏。城蚊帶著農蚊飛了大半夜也沒吸到一口血,最後它們飛進一座道觀,還好,大殿裏端坐著一群人沒掛帳子,它倆便爬在‘他們’身上使勁吸,動勁吸,一直吸到大天亮才罷休,然後二蚊道別,各回各家。它們當然不知道,它們吸的其實是木雕泥塑。等農蚊回到家,親人四鄰都圍著它打聽城裏光景。那蚊子不無感慨地說:‘耶,城裏哪兒都好,就是有一樣不好。’‘哪一樣不好?’眾蚊伸著脖子瞪著眼睛,迫不及待地問。‘哎,城裏人咋就沒人味兒呢?!’”
“你真會說笑!”
“不會說,不會說,我也是聽會說的人講的。對了,我怎麼見得你們的餃子不黃呢?因為我等一會兒要送給你們一把韭菜。你們才來,住久了你就會知道,農村人是最有人情味的。不過嗎,公事公辦,我是隊長,親眼見你破壞集體財物,不能不管啊。你這問題,說大一點可叫‘破壞農業生產’,這頂帽子扣到你小姑娘頭上,你一輩子可別想再抬起頭。好在沒別人看見,從輕發落,你把麥苗收拾回去,明天拿到牛棚喂牛,並罰你出牛糞。”
第二天,吃過早飯,鮮瓏來到牛屋,把麥苗扔進牛槽。牛兒們擠過去搶吃,便騰出屁股後頭的空兒,現出一泡泡牛屎。鮮瓏把倆褲筒一卷,鞋子一脫,兩手分工,一隻捏鼻子,一隻蒙嘴,就在牛屎上杵開了,杵得還十分認真,象和麵一樣。經過半個鍾頭的踐踏,她分泌了一身香汗,才把積了一夜的牛屎杵成了稀湯湯兒,流淌了半屋子。
“哈哈!頂著被子玩旱船,自己累了一頭汗,別人還說不好看!”
聽到這樣的說笑,鮮瓏才發現隊長站在身後,一手拄鐵鍁,一手按肚子,笑得前仰後合。她馬上把頭轉得像蛹子一樣,將渾身檢查了好幾遍,也沒發現自己身上有什麼好笑和‘不好看’的東西,隻好瞪大眼睛看他咋說。
黃隊長不笑了,說:“小姑娘,看你那腿咚得腿不象腿、藕不象藕的,真難為你啦!”
“沒關係。我們幹革命就應該——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粉身碎骨在所不惜,蹈一灘牛屎湯、粉碎幾泡牛屎又算得了什麼?”
隊長一亮大拇指,說:“嗯,精神可佳,不愧為革命小將。不過,你並沒完成革命任務啊!”
“怎麼沒完成?”
“我安排你‘出牛糞’,是讓你把牛糞從那個洞口扔出去,不是讓你把牛屎杵碎啊!”
鮮瓏扭臉瞅瞅牛屋後牆上的大洞,又低頭看看自己濺滿糞點子的雙腿,翹翹糞湯中的腳大趾,喃喃地自責:“怎麼又搞錯了?”
從20世紀60年代中期開始,我國從積極備戰的思想出發,把國防建設放在第一位,加快大後方建設。在西部廣大的崇山峻嶺裏,集中力量首先開展基礎工業和交通運輸業的建設,修築龐大的鐵路、公路網,開采煤、石油、天然氣等礦產資源,修建水電站,構建軍工、汽車等工業布局,營建從鈾礦開采、水冶、萃取、元件製造到核動力、核武器研製以及原子能利用等比較完整的核工業科研生產係統,亦在西部建設比較完整的戰術導彈和中遠程運載工具的研製基地和發射中心。凡此等項目,基本上都是在我國的西南、西北和內陸地區進行的,所以叫三線建設。
現在和將來的曆史都能證明,當年三線建設的戰略決策是完全正確的,是很有戰略眼光的。
三線建設在我國的腹心地帶13個省和自治區全麵展開,規模之大、時間之長、投入之多、動員之廣、行動之快,在世界曆史上都是罕見的。三線建設工程的大部分項目正好趕上,奮戰在窮寒荒僻之地的幾百萬建設大軍,排除了、“四人幫”反革命集團對三建的破壞,取得了“當驚世界殊”的成績。
遠話少敘,單說光縣位於我國第一級階梯向第二級階梯的過渡地帶,是西進川陝的要衝,在其周圍和當地就有無數的三建項目。在縣西大山裏建十堰第二汽車製造廠,縣北的丹江口建水電站,縣南宜昌建葛洲壩,本處就修建銀江兵工廠、大型飛機場等軍用設施。
光縣的數十萬青壯勞力義不容辭地投入到改天換地的建設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