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哲全村遇難之後,關希夥一家最先入住該村,以後又從別村遷來四戶。後來國家修建丹江口水庫,從淹沒區又遷來四戶。再後來又搬來三家城市下放戶,才使這個村子勉強有了十二戶人家。這十二戶一家一姓,十二姓是:關、嶽、葛、肖、溫、萬、楊、苟、賀、江、巴、任。他們在此繁衍生息,倒也相安無事。
話說明朝景泰年間,有一天午後,也像今天這麼熱,有一位相公從李泰哲西邊的九裏崗上經過,覺得口渴。他遙見山坳間有一汪清水,於是走下來汲飲。
當他離水池還有幾步遠時,突然栽倒,口吐白沫,不動不彈,不省人事。他的鼻子、嘴巴不幸拱在一個牛蹄窩裏,更不幸的是早上下過雨,牛蹄窩裏有水。
如果這時有人看見,幫他轉一下頭,他就沒事了。至於他的羊角瘋病,任他難受一會兒,自然會好的。該他命絕於此:荒山野嶺的,又是晌午頭,哪兒有人。他於是就淹死在牛蹄窩裏了。
他死了很久才被人發現,又等了很久也沒人來領屍,於是李泰哲人就把他就地挖坑埋了。看他是個相公打扮,所以人們稱他的墳為“相公墳”。
李泰哲人做了件好事,使那相公沒被狗撕狼拖、白骨現天。那相公泉下也許有知,竟然擁泉相報起來。自此,小池變成了大池,水麵日夜冒泡,汩汩不絕。
說那相公在九泉之下,不忘報答埋葬之恩是假,挖墓穴時順帶浚清了泉眼是真。泉水一年四季不斷泛溢,從李泰哲出發,叮咚而下,流經下遊無數的村莊,哺育著世代的人畜,滋潤著兩岸大片的良田。這道泉水綿延數百年,所衝刷出來的河道被稱作鮑河。
有人肯定會問,都知道這兒方圓幾十裏根本沒一家姓鮑的,怎麼會把這條河道稱作鮑河呢?原因是這樣的:就是因為當年人們在給那相公挖穴時,竟意外發現了一口古井,便清浚泉眼,在淤泥中翻出一塊古碑,那碑正麵刻“鮑井”二字,背麵詳記史實:齊桓公率八國之兵伐楚,軍隊在此紮營,軍馬急需飲水,便派大將鮑叔牙負責掘井,數萬軍士日夜挖掘,在營中壘砌了兩口深井,齊桓公親口賜名鮑井。可想而知,大軍之力,自非一村之力可比,挖出來的井自然即深又闊,下及石殼,連通銀漢,縱使滄桑之下井塌碑陷,也有泉水洇出。自明代發現鮑井後,從那兒發源的泉水所衝刷出的河道自然就叫鮑河了。
1968年,光縣人民政府組織全李鎮的群眾在李泰哲會戰,把伏龍山和九裏崗綿延的弓形上拉上一根“弦”,築起了一座長長的壩堤,把泉水蓄聚起來,也抬高了水位,使它更充分地造福群眾。
壩竣之日,縣委屈書記正式給這個小山村定名為鮑河七隊,並在堤上栽了七棵垂柳,以記其事。柳樹天生喜水,栽在這裏正投其好。七棵柳不幾年就長成了大樹,枝葉鬱鬱蒼蒼,披披拂拂,蔚為風景。站在山梁上看壩,儼然一派青雲汲水,更像七仙女臨鏡梳妝。由於七隊的山美水美,更加上柳美,遠鄉近裏的人們便不約而同地稱七隊為柳溝,以前的李泰哲鮮有人提,便漸漸被淡忘了。
今天午飯時(1969年7月28日),在柳溝的一棵大榆樹下,明汐津津樂道,侃侃而談,村民們聽得津津有味。
萬家是1962年下放到該村的。老萬名金,祖籍河北,身形高大,板栗色四方臉,劍眉大眼,懸膽鼻方海口。他膝下三子,長相都和他一般相似。長子萬佛光,次子萬欣英,三子萬宙國。據萬金高興時透露,他是原國民黨西北軍的圖書管理員,所以他家藏書很多。三個兒子中兩個不愛摸書,唯老二喜歡研讀,所以學識淵博,故而村人捧頌他為“二先生”。因為以前有個孔明先生的緣故,所以村人習慣性地把有學問的人稱作“先生”。
二先生隻要端碗一出門,他妻子龍玉香就要說:“肚裏的貨要燒酵,又要拿出去晾晾。”
人群中有位美麗的少婦叫龍半梅,是龍玉香的二妹,也就是明汐的姨妹子。半梅膚白如玉,貌若天仙,雖然如今夯著個大肚子,卻不掩風韻雅姿,反而又增添了一番美態,那叫孕相。她的“孕”味十足乃!
半梅頭伸得像鋤頭鉤,正聽得帶勁,不料那句“‘生而為人不能免於此’的浪漫”竟撩動了她的思緒,有股力道失禁,小腹立時疼痛起來。她咬緊牙關,愁眉緊擰,心道:“冤家,早不生晚不生,當著人場裏要生了。不生會把我疼死,生了會把我羞死。可咋辦?”
正在她大汗淋漓、身心俱痛得無以複加時,葛媽是過來人,看出了苗頭,吆喝男人們趕快回避,捋袖子挽胳膊幫她接生。
半梅正在盼地上裂道地縫藏進去時,不料天上卻出了大變化,對她有利的變化:天突然黑下來,對麵不見人,伸手不見五指。她心中大慰,謝天謝地,總算把身子藏起來了。
葛媽接生已畢,關俊立把半梅剛背進家門,征聚就從黑暗裏冒了出來,就像雞蛋從母雞屁股裏生出來一樣,帶著溫度。
幾天後,二先生的兒子萬山、巴結的兒子行童在伏龍山下剜豬草。離這倆孩子三丈遠,有兩套牲口犁耙停駐在地頭,兩個掌鞭的坐在土塊上吸煙歇息,一個是關俊立,一個是溜光錘苟包顯。
倆小山清清地聽到苟包顯說:“關三哥,教點經驗吧!”
“什麼經驗?”
“那事,一光一光的,怎麼進不去?”
“壞蛋,又招惹誰家閨女呐?”
“不正在給你說嗎,沒弄成!是這回事兒:就在你得兒子的那一天,我到九裏崗上辦件小事,碰到了這個奇遇。‘晌午頭,鬼玩猴’,真是不假!我清清地看到一個年輕漂亮的女鬼從相公墳裏冒出來。估計鬼也怕熱,她脫得通體不粘一根絲線,仰到水麵上涼快,還擺弄些花樣姿勢,好看死了。她耍了一會兒,覺得百無聊奈、了無情趣,竟羨慕起山埡子裏的母牛來。母牛正在結婚。她飄落到牛群中間,對著手心吹出兩道‘魅力’,兩頭公牛馬上不爭母牛了,轉而爭她。我也著了她的道,管她是人是鬼,不顧死活地衝過去,抱住就捂,一光一光的,進不去。她故意想把我嚇死。一搖身,變成了男鬼,也伸出個“彈簧”,反過來要耍我。虧得我跑得快,也虧得我膽子大,總算沒被她嚇死。最後她‘咿——呀’鬼叫一聲,放了個屁。她的屁不同凡響,太厲害了。‘哧——哧’,從她的光腚下不斷冒出濃重的黑煙,迅速把征聚遮住了。等煙子散盡,她已把三頭牛吃得骨頭都不剩,回墳去呐。直到如今我還後悔,後悔沒經驗。從那以後,我每天晚上幻想:要是有經驗,當時進了,她一滿足,也許就不會嚇我呐,或許還要跟我回來做長久夫妻呢!換成你,你咋進?”
“你以為我是三歲娃兒,編幾句鬼話就想套出我們的房事,然後叫你說出去當笑話傳,做夢吧,我才沒那麼二蛋哩!”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苟包顯的“一光一光的”五個字,像五枚鉛彈一樣射入兩個小男孩的腦袋,無論分量和殺傷力,對於五、六歲的孩子來說,都從未承受和忍受過,就算最高明的取彈專家也取它不出了,定要埋一輩子深。這個太異乎尋常的詞彙和信息,太令他們神傷和神往呐。他們實在是不明白在哪兒一光一光的,但從大人們熱衷此話題的勁頭看,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神秘和神奇的地方,誰都不厭惡去那兒。
兩個孩子聽得肉麻心跳,提著籃子正準備離開,被俊立看見了,喊:“山娃!噢——兩個都是山娃。萬山娃,晚上讓你爸在家等我,我找他有事!”
傍晚,明汐家堂屋中,主客分賓主落座。
明汐問:“老三,找我啥事啊?”
關俊立答:“大哥(明汐媳婦是俊立媳婦的大姐,所以這樣稱呼),我想請您給娃兒賜個名兒,響亮的、好聽的。”
明汐想了想說:“侄兒子出生剛好趕上日食,就好象誰把征聚關住了一樣,恰好你們姓關,我看大名就叫關征聚,小名叫黑征聚、黑日頭,都能表達他日食而生的貴處。”
“不錯,都很響亮。隻是——這”,俊立頓了一下說:“您講‘大丈夫’那會兒我也在聽。您說人家李立三的名字意思是立德立功立言,哪您說說起這名有個啥意思?”
二先生點著煙,敘道:“有兩句古話是這樣說的:‘為人君者,固不以無過為賢,而以改過為美也’,‘古之君子,其過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見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估計你也不明白,我給你解釋一下吧。這就是說:做人嗎,本來就不把沒有過錯當作賢德,而把能改正過錯當作美德;古時君子犯過錯,也就正如發生在高天上的日食、月食,天下人都看得清清的,等到改正過來,天下人照樣尊敬他、仰慕他。我說人一生誰也難保不犯錯誤,知錯不改錯中錯,知錯改錯不算錯。我說我們這娃兒將來要做大事兒,弄不好就象日食月食一樣噴吐宏大,天下人俯仰皆知啊。這就是我起這名兒裏包含的意思嘮!”
“不錯不錯,說得有鼻子有眼、頭頭是道。我很喜歡這倆名字,我替娃兒謝謝您呐!”
就在黑征聚出生的年前年後,這個村陸續降生了一槽娃兒們。隊長嶽學術得一子名協起,杯子得一子名涼翼,肖家得一女名芽茬,葛善稚得了雙胞胎兒子,一名啊嗚,一名鴨乎。不用問就知道,這名起得有點意思的都是請二先生幫的忙,起得俗氣的都是自個家長順嘴拖的。那類隨便起名型兒的人的口頭禪是:名兒是個音兒,叫得響就行了。
這年秋季征兵時,柳溝的江大橋、葛宙國,韓溝的韓必忠,石頭溝的石琅升都光榮地加入了中國人民解放軍。那年月,當兵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是年輕人眼巴巴的夢想,能決定一個人一生的命運。當幾年兵,留部隊當幹部,轉業到地方也是幹部坯子。
萬家老大正年輕時驗上了特種兵,已經坐上了火車,隻等汽笛一響就要奔赴部隊,公社一個電話打到車站,又把他拽下來,沒去成。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據說是本村任麵桃在公社當秘書,從中抽了底火,反映萬家政治不清。
葛善稚的小爹葛敬文是個孤老,老萬吃虧學乖,這回動了腦筋,把三萬過繼給他,改了姓,才算苗正根紅,所以今年也驗上了。古聖人死之日百姓悲哭,如喪考妣,今聖人逝世之時更甚於斯。
1976年9月9日,我們偉大的領袖、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舵手同誌不幸與世長辭,訃聞傳開,舉國哀慟。
噩耗傳來,黑征聚好奇地看著村裏發生的大事。裹小腳的老奶奶撲倒在柏枝編成的花圈前,像小孩耍潑一樣拍手蹬腳,哭天搶地;白發蒼蒼的老爺爺也老淚橫流;心剛性硬的勞力們也暗自拭淚,婦女們嚎成一片,已懂事的孩子們哭作一團。這一幕成為黑征聚記事兒的第一個鏡頭,永遠銘刻進了腦海。他幼小的心靈朦朧感覺到,一個人竟能活到這份上:生而普天喜,死而寰宇悲。
這一年,從房陵大山裏遷出來一家人,戶主叫童撞鹿,其妻叫馬蘭花,他們的娃兒叫童少善,和黑征聚同歲。他們還帶來了一個非同一般的人物,叫童貞,是撞鹿的妹子。他們想在柳溝落戶,條件是在這個村裏給童貞找個人。
別人不表,單說那童貞年方一十八歲,長得高挑而豐滿,渾身上下輻射著美少女應有而她尤烈的磁性和迷彩。她沒穿什麼華衣,一身村妝樸素而潔淨,更顯出她自身的美倫美奐,正如本身就好聽的歌兒,清唱出來就好聽,根本不需要樂器的伴奏和烘托。古人用“豔如桃李,冷若冰霜”來形容女子的美貌和純真,童貞看上去就給人那種感覺。
隊長嶽學術爽快地答應了他們的請求,並當場把童貞許配給賀修全。修全當即把童貞領回了家。他們在一個屋裏靜悄悄地生活了月餘無事。
這一日,修全苦著臉問隔壁的萬媽:“咋法兒才能和新媳婦好上?”
萬媽答道:“進了你的屋就是你的人,咋弄都不犯法。俗話說‘釘子要哄,處子要猛’。我們是過來人,莫顧忌我們聽到響動。”
當夜晚間,童貞發現修全一反害羞之態,油燈所照,他的兩眼直放狼光。他一步步向倚在床撐上的她逼近。童貞不由自主地抱攏胳膊護住乳房,非常害怕地溜到牆角,蹲下。修全一個餓虎撲食躥了過去,兜屁股把她抱起來。童貞兩手兩腳象天馬行空一樣亂打亂蹬,兩隻繡花鞋越過界牆,一隻飛到萬媽懷裏,一隻蒙到萬金鼻子上。“劈哩啪啦”的拳頭象冰雹一樣砸在修全頭上,他也不顧,勾著頭任她打,逞床上要用強。可是童貞的布條腰帶早已拴成了死疙瘩,修全怎麼也解不開。幾耽誤幾不耽誤,修全的一股子鑽勁折了銳,恥辱感蓋過了那欲,怏怏作罷。這回輪到他蹲到牆角,雙手抱頭,咳聲歎氣。
一連三個晚上,修全屋裏象訓牛娃上套一樣熱鬧,弄得是雞飛狗跳牆,床塌桌仰。修全被抓被咬了一臉一身的傷痕,也未得逞。第四天修全主動找到隊長退婚,坐在隊長一旁的苟包顯說:“他不要我要。”苟包顯是新長起來的一槽小夥中最潑皮膽大的一個。隊長說:“行。”
苟包顯住在一間閑置的牛屋裏,牛屋後牆有一個大洞,以前用於出牛糞。屋後是濃密翠綠的槐樹林。
這天苟包顯把童貞領回家,就恨不得一腳踢落西方大征聚。他目若飄火,不停地搓手吹掌,在屋裏轉來轉去,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童貞蹲在牆角,嚇得直哆嗦。
天好不容易黑定,隊長貓首貓腰地趴到大洞下,拭目以待苟包顯的本事。隻聽苟包顯口口聲聲說:“你稱四兩棉花紡紡(訪訪),就沒有我訓服不了的畜牲!”童貞在心裏嘀咕:“看誰是畜牲?”
苟包顯續道:“隊上最厲害的那頭大公牛,我前幾天還扯著它鼻子打,打斷了五根紮鞭,蹚壞了半畝包穀,最後把它鼻子都扯豁子,滴溜著像大象。現在它遇到我掌鞭,勾著頭斜著眼往前曳,即使我空著手,隻一揚就嚇得它跑起來犁地,掀起的土垃像波浪。”隊長暗自點頭,說明確有此事。
苟包顯一席話,嚇得童貞眼淚象瀑布一樣嘩嘩流淌。她怯生生地說:“你饒了我吧,我們過不成的。”苟包顯奸笑著說:“不過咋知道不成,況且閻王爺麵前哪有放回去的鬼?”
“實底告訴你吧,我在老家就跟了好幾個男人,就是因為過不成,哥嫂沒臉呆,才搬出來的。他們也不知道我自身的問題,還想瞎碰運氣。”
“你自身怎麼啦?你自身是個狐狸精脫生的美人,一般男人稱不了你的意是吧?正好,我是驢子精變的,包你滿意……”
隊長見苟包顯三步並作一步衝到童貞身側,揪住她的頭發拖過去,按仰到爛杆床上。童貞拚命蜷住腿,縮成一個死螞蝦形兒。苟包顯跪在床沿上解那死疙瘩,童貞一腳蹬出,不偏不斜,正彈著他的脆弱部位,疼得他“媽呀”一聲,象一麵牆一樣仰倒下去,兩眼一翻昏死過去。童貞瘋狂地衝向門口,使勁拽門,可是門被人使了暗計,死活拽不開。她扯得門釕銱兒嘩啦嘩啦響,伸手出去一摸,原來被人上了鎖。她回頭看見了那個大洞,跑過去像鯉魚躍龍門一樣撲出洞口。隊長開溜不及,隻有把頭一勾,眼一閉,裝成一堆牛屎趴那兒,童貞踩著了他的脖子也沒覺察,飛快地逃進了樹林。
隊長趕緊翻入屋內,捶打前心,拍打後背,又掐人中,弄了好半天,才見那苟包顯遊魂緩返,幽幽醒轉,恍如夢中,更何哪堪。隊長看著他那無神的眼,想笑不敢笑。苟包顯也覺無顏見他,所以裝假瞌睡,倆眼皮一耷拉,越閉越緊。隊長把他放到床上,從出糞洞鑽出去,發布最新消息去了。
第二天,童貞就趴在山沿上,隻露個頭,勾她哥嫂一起離去。苟包顯一去攆她,她就像驚兔一樣鑽進林子不見了。
她這樣勾了三天,她哥嫂也覺得再住下去沒意思,於是挑著被窩卷離開了柳溝。
話說蓮花堰的饒幸福得了癌症,僥幸沒死,活得像頭哞牛,但至今沒娶到人。他遇農閑就挑個貨郎挑子串鄉叫賣。這天深夜返歸,途經鬼光穀,見一夥人露宿道旁。他停下來和他們一交談,才知道他們正處於何去何從的困境,於是直截了當地對撞鹿說:“把你妹子給我吧?你們到我那兒住!”撞鹿一家求之不得,於是就跟了去。
幸福還算有見識,一聽童貞那情況,一猜就知道她屬於那所謂的“石女”,做個手術就好了。做手術何難?他心目中有一位神醫——他的救命恩人苟奈呀。幸福挑挑兒在頭前帶路,一邊走一邊小聲嘀咕:“人家連癌症都看得好,給石女開一刀,那不跟‘玩’一樣。”其結果正是如此。
童家在幸福家住下,第二天早上,幸福就帶著童貞來找苟大夫。
苟奈一見童貞,一雙老鼠眼就不夠使了:見她懷揣兩隻“怦怦”玉兔,仔細看那一塊兒的衣服,竟然能看清那兩個東西突突呼吸起伏之狀;細嫩白皙的皮膚裏象有什麼青春之類的東西包不住了似的,也不用掐,好似下一秒鍾就會自動迸射出來。
“好一朵待折花呀”,苟奈在心中暗自嘀咕。又聽說童貞是名副其實的貞節女,這小子就沒安好心了。他對幸福憨厚質樸的問詢虛於委蛇、支吾對答。心早已跑了。他讓幸福在門外等候,引領童貞進內室做手術去了。
民間把童貞那號人稱作“石女”,比喻得這號病的女人像石頭一樣冰冷,沒有那欲,通過不允許男人碰來減少暴露自己怪物病的機會。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嚴重的病,隻是膜淤唇過於肥厚,把陰口實住了而已。不過由於長期不能和異性好,就會相伴產生一些嚴重的精神障礙和心理疾病。
童貞的手術用了一個上午的時間,非常順利成功,但畢竟也讓苟奈這小子占了先機,先入為主了。麵對這披著羊皮一樣潔白大褂的狼的撩撥,童貞沉睡十八年的少女情懷被油然喚醒,埋藏在處子心目中的渴望像征聚一樣騰然升臨腦際,曬得渾身火炭紅,體溫已達到自燃的檔兒,原始以來遺留下來的本能和衝動令她欲罷不能,欲言還羞,隻有閉眼裝睡覺,任苟奈廝翻掰調。反正已經美在身上、甜在心裏,隻有決計不與幸福說知就是了。
從此以後,童貞凡是有大病小情的,都是來找苟奈醫的。
俗話說“賊不打三年自招”。逢年過節,苟奈在酒席筵前一灌黃湯,就自不然地吹說:“我對饒幸福有如何如何的活命之恩,我給他老婆的手術做得如何如何精妙。童貞與其她女人是如何如何不同,實非凡品,古書上稱這號女人叫‘名器’。曆數古今中外,隻有元末的一個起義軍領袖張士誠擁有過這樣的女人:每次房事都會見紅,每次享受的都是新郎官的感覺。天下至美為我所親曆,我真不枉做男人一回啊!”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同在酒席筵前的苟包顯暗記在心,不知要做出什麼事情來。
兩年下來,童貞為幸福生了一男一女,生時都是苟奈給她做的剖腹產手術。說是為幸福好,生產者也可減少一些痛苦,實際上是為自己保留狹縫。兩個娃兒,大的叫饒恕,不用說肯定是苟奈的。
話說苟包顯在九裏崗燒石灰。這年三十,其他人都放假回家過年去了,留他在這兒值班。
俗話說“務農的忙六月,經商的忙臘月”、“二十七八,活捉活拿”。臘月最後幾天,生意特別好做,小貨也非常俏,饒幸福年三十還在跑生意。過午,貨賣一空,換了一包子錢,幸福高高興興往回趕。途經李鎮,他切了二斤豬頭肉,打了一壺酒放在挑子裏,鶯歌小唱著往回走。
他是老串鄉的人,方圓幾十裏的人都認識他。這時從九裏崗下經過,照以往他又要上山上找碗水喝,今天特殊,想早點兒回去一家人喝酒吃餃子。望山而過。
苟包顯一個人在窯上坐著瞎斜眸,一下子看見貨郎子饒幸福的背影,一個念頭頓時產生。“饒大哥,來喝水呀!”他一邊喊一邊跑下山來,非要拉幸福到工棚喝口水不可。幸福本想拒絕,但又念起他哥哥對自己的大恩大德,加之盛情難卻,於是踏著暮靄往山上來。孰不知,他此行正是“豬羊走向屠夫家,一步一步送死來”。
到了工棚前,幸福把挑擔放在門口,苟包顯哈腰瞅瞅說:“還怪會潤的嗎!有酒有菜,今兒晚上還要和嫂子喝一杯吧?”
“三十哩吃碗肉——那還用說。見麵分半,給你切一份?”
“說哪裏話,哥哥把我當什麼人啦?看我像銑吃銑喝的人嗎?不過嗎?”
幸福問:“不過什麼?”
“俗話說‘一人不喝酒,兩人不打牌’,要是哥哥留下來,由我陪您喝兩杯,那還可以。”
“這個麼?”幸福想了一下說:“一年到頭,難得遇到和老弟喝酒的機會。一年中間,蒙老弟瞧得起,不知道來打擾了多少回。今天隻當我專程來謝你的。”說著把酒肉掂到屋裏。苟包顯在心中好笑:“我哪兒是瞧得起你,是瞧得起你老婆。”
苟包顯心中藏鬼,留著量。幸福是實誠人,很快就喝得酩酊大醉,趴桌上昏昏入睡。苟包顯背著手在他身後踱著步,突然眼珠一轉,有了計策。“饒大哥,饒大哥”,苟包顯晃晃幸福的肩膀,喊了兩聲,見他沒反應。“饒大哥,走,上床睡去!”他蹲到幸福腿側,把他轉到自己脊梁上,背起來走出工棚,一步步挪上窯頂。苟包顯手一鬆,幸福“咕咚”掉地上,“骨碌碌”滾到窯邊緣,還好,停住了。
窯裏正燒著石灰,火焰方熾。苟包顯良心盡喪,眼盯幸福,凶光畢現。熱氣把幸福燎醒了三分,嘴裏含含糊糊地說:“童貞,你的身子好燙噢!裏邊更燙,我實在忍不住啦!”聽到“童貞”兩個字,苟包顯堅定了殺心。他手搭涼棚往四野裏張望再三,確定無人,照幸福腰眼惡狠狠地踹了一腳。可憐的幸福飛入窯內,在石灰上蹦跳——奔跑——打滾——扭動——蜷縮,最後停止了掙紮,不動了。
苟包顯跑下去,在窯洞裏狠添了幾鍁煤,燒了一會兒,直到幸福沒煙沒味了,又用長釺子把他的骨節搗碎,混入石灰。他坐那兒吸了一會兒煙,想想不對,又潛回柳溝,偷了一隻大山羊牽回九裏崗,踢入窯中,造了一個山羊誤墜石灰窯而燒死的假象。
話說黑征聚一夥現在(1978年)都是七、八歲的孩子,萬山、行童十三、十四歲了。三十晚上協起家的大山羊走失了。初一早上,協起約小夥伴們一起上山幫他尋找亡羊。他們找遍了山山嶺嶺,也沒見一根羊毛。隨後的倆仨月,孩子們都天天在山上轉悠,一是玩,二是找羊。今天還是這個目的,但仍沒有結果,於是大家都很泄氣,坐在一個陡坡上歇息。
行童是個出了名的瞌睡包,一坐那兒就頭伏膝蓋睡著了。萬山腦袋裏突然壞水一湧,決定搞他的惡作劇。他轉到行童身後,照他屁股就是一腳,一下把他踢醒了。行童兩手一支岔坐直身子,像滑滑梯一樣向坡下衝去,到中間屁股還被什麼東西掛了一下,疼得要命。他咬牙忍住疼痛,滑到山腳,一骨碌爬起來,轉身朝上,裝了一臉高興的樣子,一手卻背到身後捂屁股上的傷口。
協起大聲問:“好玩嗎?”這正是行童料到他們要問地問題。他大聲衝山上喊:“好玩,好玩得狠!我建議你們坐一溜串兒,‘開火車’下來肯定更好玩!可文茬膽子小,慢慢走下來。”
大夥都願意嚐試一回“開火車”的滋味,於是坐了一長串,萬山在最頭前,把蹬在樹根上的腳一撤,一行人歡呼著滑下去。滑到中間時接連發出“哎喲我的屁股”的慘叫。到了山根,大夥兒狼狽地爬起來,都齜牙咧嘴地各捂各的屁股。萬山轉到行童身後,突然把他擋屁股的手挪開,指著他的傷口說:“大夥兒看,他先劃了口子,還學龐統獻連環計,害得我們都給他陪罪。”
涼翼說:“揍他!”於是大夥兒你一拳他一腳,把行童打爬那兒了。臨走,涼翼說:“叫你騙我們說‘好玩’,我叫你‘好疼’!”照準行童的傷口擰了一腳,疼得他在地上猛抽搐,啃了一嘴土垃。大夥兒喊著“狼來了”衝出山穀。可文茬跑了兩步,想到行童對自己的好,轉身回來攙他。
他倆走了兩步,行童停住說:“我渾身疼,爬不了山了,麻煩你上去找找,看是什麼玩意給我們劃的口子。”可文茬點點頭,沿著他們下滑的痕跡往上找,在半坡處兒發現一個鐵尖兒,摳出來竟是一顆子彈。她高興地拿下來給行童看。行童揪了一把麥苗把泥土擰掉,舉到眼前端詳道:“這麼長,肯定是機槍子彈!”他倆傳看著子彈,緩緩地往回走。
黑征聚一夥嚎著“狼來了”跑了一陣子,累了,便勾肩搭背地緩緩而行。有的吹著口哨,有的唱著《五個紅孩兒》歌曲。
初春天氣,乍暖還寒,山巒像一位穿著褐色舊衣的老人,非常頹廢地蹲在一隅,那征聚是他的煙袋鍋兒,散發著遙遠而無濟於事的溫暖。被踩亮的山路則是他老人家腰間的褡褳。一輛滿載生石灰的汽車從他的“褡褳”上開來,追上黑征聚一夥時顛下一大塊石灰。黑征聚捧起石灰塊說:“聽說這能煮雞蛋,我們又有新鮮玩意玩嘮!”啊嗚湊近瞅了瞅,指著上麵的油漬說:“這多象人手的形狀啊!”他弟弟鴨乎說:“咋可能,我看倒象羊耳朵的形狀。”協起悲哀地說:“要真是這樣的話,我家的羊算是永遠找不回來嘮!”
在路上,大夥兒聽到激烈的槍聲,於是都想去看打靶,並撿些彈殼回來玩。黑征聚把石灰塊藏在路邊的枯草間,大夥兒吆喝著向靶場奔去。
由於路麵坎坷不平,那輛拉石灰的車要擇路而行,所以開不快,孩子們跟在它屁股後頭,“享受”了一會兒汽車尾氣,然後跑到了它前麵。他們看見葛敬文正站在路邊候車,因為他手上舉著一塊錢嗎。那年月,交通還不發達,根本沒有鄉村公交車,所以遠鄉的人們出行隻有搭順風車。具體的做法是:砍一段竹子,把一端劈裂,夾上一塊錢,舉在手裏站路邊,有順路的貨車經過就自然會把他捎進城。
要說那年月汽車還真少,大人小娃都喜歡它。愛屋及烏的原因,人們竟然喜歡聞汽車煙子。路上有車經過,就有人追著車屁股吮吸汽油味兒呢。莫看葛獨杜活了大半輩子,今天坐汽車還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遭。他坐在車廂上也不嫌顛簸,而是滿臉壓抑不住的笑意,那感覺就象一位大仙正在居高臨下地騰雲駕霧,俯瞰人間芸芸眾生。
等黑征聚一夥趕到靶場時部隊已撤走,別村的孩子已把彈殼搜撿一空。看著人家滿捧滿荷包嶄新發亮的彈殼,他們即垂頭喪氣又羨慕不已。(那時的彈殼純是黃銅的,有份量,金燦燦的,成本比現在的昂貴。那時許多人把它做成掛飾,配戴在身上越操越亮,像金飾一樣好看。)黑征聚的同學——十隊的黃天看他們怪可憐,於是給他們一人一個,並用樹棍在地上畫了一個草圖,講給他們現在流行的“甩炮”的做法。所需的子尖讓他們到“老蔣靶”後的山壁上自己摳。陡壁上被錐了密密麻麻的槍眼。他們各折樹枝,沿著槍眼撬開土塊,刨到一筷子深,就準能挖到子尖。他們挖了一骨堆子尖,破裂變形的居多,他們隻挑完好的拿回去做甩炮用。
黑征聚模仿能力特別強,隻要看一眼別村孩子的玩具,回去後就能仿造,漫說黃天教得如此具體。
回到村裏,孩子們都跟著黑征聚做起甩炮來。隻見他們用鋼鋸在彈殼下端鋸一個豁口,用於塞泡子,再在上端錐倆眼兒,用於穿繩兒。甩炮很快就做好了。他們塞好泡子,提著繩兒把甩炮衝著牆壁或天上扔,當它接觸牆麵或地麵時,裏邊的子尖就會撞擊泡子,發生爆炸,冒出一股藍煙。甩炮好玩極了,晚上甩最好看,響聲所在火光耀眼,如同打雷扯閃。
行童被滿村此起彼伏的甩炮聲撓得心癢難搔,苦於沒有彈殼,急得滿屋子團團轉。突然他靈念一閃,喜出望外,原來他猛然想起前天不是得到了一顆機槍子彈嗎,現在正好用上。他於是拿出那顆子彈,晃了晃子尖,很牢固,於是就蹲地上用鍾子捶它。誰料想“嘣”的一聲,子彈爆炸了,把他攥子彈的左手炸得血肉模糊,人當場疼死過去。大人們把他送進醫院,由於左手被炸得稀巴爛,沒法兒接,隻有齊腕把左手截掉,盡快止住血,才算保住小命,但也落下終生殘疾。
轉回頭再說說葛敬文的那天搭車笑話。石灰車馱著葛老二好不容易走完顛簸路麵,開上瀝青路,司機吉元昌一掛高檔,汽車不一會兒就進了城,直接開到了建築工地。
這司機小吉也是,竟然忘了上邊捎的人,一踏油門,把石灰倒了下去。
小吉坐在駕駛樓裏掏煙抽時,看見衣兜裏有一塊錢,才猛然想起車上坐著一個老爺子的事兒,趕緊跳下駕駛樓來救他。
葛獨杜看著車停了,於是站起來往後走了兩步,準備下車,誰知車廂傾覆起來,障起白煙子,他怕迷壞了眼,趕緊用袖子遮住眼睛,任身子隨著石灰流下來。小吉見障起大煙,不敢靠近。葛獨杜一袖蒙眼,另一隻手扒開埋住雙腿的石灰塊,三蹬四刨好不容易才爬出來。
白灰落定,葛獨杜看見司機站在遠處兒,非常不好意思地湊過去,小吉也迎上來,看他一身白灰的狼狽樣兒,正準備說些道歉的話,葛獨杜卻先開口道:“對不起呀對不起,司機同誌,我一不小心把你的車踩翻了!”
小吉一聽他如是說,想笑又強憋住,也不好多作解釋,便說:“不要緊,老同誌。噢,我要去了差,再見吧!”
葛獨杜拍拍身上的白灰,走上街道,徑直尋到縣委會,來找屈書記。葛老二被屈書記迎進辦公室,便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開門見山地說:“屈書記,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次來找你,主要是我那娃兒要複員了,希望你能給安排個工作!”屈書記一聽,回答地也很爽快:“沒問題,現在我這兒亟需人才。莫怕我不要,就怕他不來。”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你們那兒還有多少今年要複員的,我是來者不拒,有一句話叫什麼來著……對了,叫韓信用兵,多多益善。”
“我想想噢。除了我兒宙國,還有江大橋、石琅升,據說人家韓必忠從部隊上互調,我們這兒一個河南軍官調回去,他從河南調回航校,不到地方上來呐。”
“不來的不稀罕,能來的我都要。”
從兩個人噴吐的煙霧裏,不斷飄出屈書記打聽下邊民情的問話。最後他把話題一轉,問:“鄭葛琢還愛到下邊轉悠吧?”
“你說的是老鄭吧!?可好呐!莫看他那麼大年紀,腿還一瘸一瘸的,三天兩頭都能在大路上看見他。”
“莫看他現在腿腳不靈便,他年輕的時候行動可敏捷呐。那時候他跑起來倆腳後跟打屁股蛋兒,追風逐電。”頓了一會兒,屈書記接著問:“既然老鄭轉得這樣勤,想必你們那兒治安很好吧?”
“治安當然好嘮!聽說人家老鄭是經過殺場的人,有殺氣,不怒自威,壓得住茬。我們常見他挎個大盒子炮,滿李鎮轉,治安搞得是朝鮮的鴨子馱西瓜——頂呱呱。我們那兒基本上沒有什麼犯罪的,就是有個把犯錯的,他隻捎個信,那人就乖乖地主動找他,圪蹴在牆角挨訓。聽說他訓話非常有意思,說一句吐一口唾沫,一句還結結結半天。盡管如此,長蟲服的叫化子盤,經他一砰嚓,那人回去後管保不再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