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長和善稚都哈哈大笑。
握手牌香煙的主人把自己的耳朵豎了起來,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長到豬八戒耳朵那麼大,方能擋住哪怕是極微小的聲音。人卻在悠閑地吸著煙,也在悠閑地吐著霧。
“善稚,把你的結論說出來吧,急壞了舒旺,我們可負不起責任。”所長說罷,站在窗台前向外望。
善稚用手捂住圖的下半部分,對舒旺說:“你看現在這是什麼圖?”
造反主任也伸起了脖子看了過來,藍色的煙霧還從牙縫裏向外梟梟地冒。看希奇的民警,不知道內中的就裏,看著圖,卻表達不出意思來。
舒旺在想,他第一次看見張圖時就覺得像……,他剛想開口,一股藍色的煙霧直衝向那張圖,立刻就被桌麵反射到空中,群專主任開口道:
“我怎麼呢覺得好像是大煙袋鍋呀?抽旱煙呢用的煙袋鍋,有它呢,就不用呢紙卷了。”上一次尖底水舀子的觀點,沒引起重視,這一次又有了新的發現。
誰也沒理會群專主任的發言,倒是舒旺的話讓老所長和善稚點頭稱是:
“可我怎麼看像是北鬥七星的圖呀?”舒旺聲音不大,眼睛一刻也沒離開圖,像是在自語。上一次看到這張圖時,就感覺像星座圖,由於是小字輩,沒有說出他的發現。
這的確就是一張北鬥星的星相圖!必須把下半部給蓋住,方能顯現出來。
“北鬥七星呢是七個星嘛,怎麼確定呢是八個呢?”豆煥的指間夾著已經點燃的握手牌,慢慢地運往掀開一條縫的嘴裏,接著,一股藍色的煙霧高傲地噴向天空,“……噢……善稚手下還呢捂著一個點……所以呢是八個竹筒。”江楓瑾以為自己快速的推論,能給自己創造形象加高的機會,這樣的機會他是不能錯過的。
“還是主任有見地。”善稚幹淨利落地溜了豆煥的縫兒。
“沒錯。舒旺,點驗物品要認真做好記錄,順便就準備勘驗報告,全部案子都要報告給上級。”老所長說,並不注意群專主任的表情。
舒旺領了命令就把那些小竹筒按照出土的編號排列好,從編號一的開始,用刻鉛筆的小刀慢慢地刮掉竹筒的臘封。兩個小竹筒上白蠟的封口先後打開了,裏麵的卷怕紙都發了黃,原來所疊的皺褶也很深。紙上是徒手畫的圖,都是建築物的形狀,有高的,有矮的;有圓式門窗,也有方式門窗。每張圖都有編號和一些數字,一時搞不準是什麼含義。
老申看著這些徒手畫的建築物,那形狀似曾相識,卻不好斷定在哪裏見過。
第三個小竹筒打開了,裏麵是一個卷成筒狀的牛皮紙信封,上麵用萬年筆寫著:陳君收。落款是:你的朋友。
這個沒有署真實姓名的字體很特別,君字的撇向左下方伸出很長,款字右半部的撇也向左下方伸出很長。舒旺看著這信封上的字體覺得好笑,這人寫字的風格是向左下方用力。
舒旺從信封裏抽出一封卷得皺皺巴巴、紙張發了黃的信。內中的字體秉承了信封上——一律向左下方偏去的風格:
陳君:
你是我在中國唯一的朋友!我感謝你給了我十多年的友誼!我們的友誼超過了民族和國家,請允許我使用“你”這個親切的稱呼。
你給我的友誼,讓我感知了中國三千年文化的傳統美德。
天皇的雄心是:大東亞共榮,既而亞洲共榮,乃至於全世界共榮。我們邁出的第一步是成功的,按計劃占領了滿洲,實現了天皇雄心的第一步;我們又成功地實現了第二步計劃:把滿洲從中國分割出去;我們的第三步計劃是:把滿洲變成日本的本土;第四步的計劃是:把天皇的宮殿搬到滿洲來。屆時,大日本就有了征服全世界的大本營了。可惜呀,按照中國人的說法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天皇的計劃是圓滿的,是世界形勢的發展,讓天皇的雄心不能實現。
大和民族將永遠捶胸頓足,我們失去了最好的曆史時機!
中國人實在是太善良了!正是基於這一點,我們選擇了大東亞共榮的第一站。
想不到的是,我們失敗得這麼快,這全是蘇俄對我們的背叛!日蘇條約明明規定了,他們承認日本在滿洲的地位,條件是我們承認他們在外蒙古的地位。可是,那些大鼻子的俄國佬耍了花招,使得我們在滿洲遭到慘敗,以至於在全中國徹底失敗!
中國是禮儀之邦,是有著三千年燦爛文化的文明國度。但是,曆史給了中國一個最不公正的待遇!那就是:在中國能夠成為世界霸主的時候,中國人卻采取了傳播友誼,施舍四方的親民做法;中國無敵於天下的時候,你們卻是妄自尊大,固步自封;鄭和七次遠航,耗盡了朝庭的財力物力,舉世聞名,而實際上是徒有虛名,一無所獲;當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剛一輸入中國的時候,你們不是采取仿效、學習和推廣的方法,而是把這些先進的科學技術當做宮庭的遊戲,教給皇帝和貴族們消磨時間;康熙皇帝覺得這種先進的遊戲好玩,就下令出版一本這樣的書,但,用的是滿文。不讓廣大的民眾掌握,而是在貴族之間流行遊戲,這是何等無知愚蠢的帝王呀!
中國的民眾發明了能打連發的火槍,這是世界上最先進的武器。你們的帝王不是采用這種先進的武器來保衛他的江山,打敗他的敵人,而是把這個發明者給砍頭示眾。不讓這種先進的武器技術發展完善下去,致使這種發明沒人再敢問津。多麼可惜呀!這種可惜真是讓人痛心疾首!
總結一下曆史,這都是儒家思想的作怪。
我們必須承認,日本沒曆史,日本的史學家都是研究中國曆史。日本僅有的一點曆史,也是儒家曆史的體現。實踐證明,儒家思想隻能給日本帶來平庸和妥協。在明治維新以前,我們的政體結構全部照搬中國的模式,就連我們的文字都是照搬中國的。但是,當西方自然科學技術突飛猛進地發展時候,大和民族明智地抓住了這個發展的契機。在大英帝國的政治影響下,我們隻用五十年的時間,就使我們的國家強盛起來,趕超了西方發達國家二百年的曆史,把在貧困中掙紮的日本帶到了世界最發達的國家行列,讓我們有能力征服曾經有獨霸世界能力的國家。而我們所拋棄的儒家典籍,被你們拾起來當做了寶貝。一個民族不能躺在先人的影子裏乘涼、吃老本,那樣的固步自封隻能是自取滅亡。
蘇俄出兵東北,幫助你們打敗了我們,難道這是令中國人民高興的事情嗎?否!你們答應蘇俄出兵東北的四個條件,中國的民眾還蒙在鼓裏呢。讓我來告訴你吧:一、中國政府必須承認外蒙古獨立;二、旅順口為蘇俄永久的軍事基地;三、中長鐵路的管理權還給蘇俄;四、日本在東北企業的產值的一半歸蘇俄。滿足了這四個條件他們才肯出兵的。你看看,這是多麼苛刻的條件呀!第一,分裂了中國的國土;第二,褻瀆了中國的主權;第三,侵占了中國的經濟利益。這是在國土、主權和經濟三個方麵對中國的踐踏,這種做法與天皇的大東亞共榮圈的計劃何其相似乃耳!隻是天皇的計劃,中國人反對;而蘇俄的條件,中國人滿意罷了。
滿洲國完蛋了,天皇收起了大東亞共榮圈的雄心,全日本國的國民也收起了夢想!
中國能迎來一個和平的環境嗎?中國人從來就不缺少智慧,中國缺少的是一個強有力的政權,來領導這個龐大的國家從低穀走向發達!未來能產生一個讓國家快速發展的政權,來領導你們的國家嗎?
令尊大人想保住陳家的基業,鋌而走險來到溥儀的身邊。他不但沒保住陳家的基業,把關內的家產變現為2000萬現大洋,捐給了關東軍(隻保留天津衛一處商號為二夫人生活所需),還斷送了自己的老命,這是多麼痛心的事情呀!
中國的河山、物藏、曆史和文化確實讓大和民族垂涎三尺!我們失去了一個永遠占有的時機,曆史還能給我們這個機會嗎?
我羨慕中國的土地,我羨慕中國燦爛的文化!
我要回國了,但,我們大日本帝國還會再來的!
對令尊大人的不幸,表示沉痛的哀悼!
你的朋友小野一男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七日於奉天一民宅
舒旺磕磕巴巴的讀完了信,其間還向善稚請教了好多個他不認識的字。
對著這張發黃的紙,在場的人麵麵相覷,誰都不說出一句話來,還是老所長打破現場的沉寂:
“舒旺,你讀完了封,就判斷一下,這封信是怎麼個來曆吧。”
舒旺手裏拿著信,頭搖得像人波浪鼓一樣,表示他對這封信一無所知。
善稚瞟著舒旺手裏發黃的信,不知在想什麼;豆煥在吐著煙霧,不說話。
“你讀的信,就得你先說,我們要聽聽你的高見。快說,別耽誤時間了!”老申不依不饒。
“說吧,小子,我們在等你的高論。”善稚幸災樂禍。
“說說看,舒旺呢還是蠻有腦子的嘛。剛才那北鬥星呢就判斷得很準呢。”豆煥嘴前繚繞著煙霧,他就更不知道這封信是怎麼一回事了。雖然,審訊地主管家時,他自始至終是參與了。但是,他是在聽一個像天方夜譚一樣的故事。隻記得有這麼回事,要從那些故事中理出個線索來,他就成了悶葫蘆。
“說吧,今天要是你不先說,誰也別發言。”老申固執地不依不饒。
其它民警也附和善稚,勸舒旺先發表意見。他們這也是看眼的不怕亂子大,舒旺你不是參與了嗎?那你就得發表見解呀!
舒旺手裏拿著發黃的信,腦海裏在回想審訊時,地主管家所講的故事。他是記錄員,要把管家的敘述全部記在紙上,所以,整個審訊他的印象最深,想著,想著,就口中喃喃自語地說:
“……信……信……信……隻有管家……在建築商的辦公室裏拾到一封信……。”他抬起頭來看著老申、善稚,也看了群專主任一眼,他停止了自語。
“小子,算你有記憶力。”老申說,“管家接到辦公室的鑰匙時,那個小夥子除交代他變賣大樓以外,還交代他什麼了?”這是要把眼前的小家夥“烤”著“吃”了。
舒旺的額前冒出汗來了,他把信放在桌子上,為的是不讓手裏的汗弄濕了那封發了黃的信。他現在是用手擦拭額前的汗了,他的腦海一直在回憶管家講故事時,他在紙上都記了些什麼。想著,想著,就口中喃喃地說:
“……好像……好像……好像……是讓他……對,”他的話堅定起來,眼睛也亮了,看著老所長說,“是讓他到南方去探視陳家的祖業。”
“那為什麼又沒去呢?”老申步步緊逼。
善稚不作聲,時而拿起那封信看一眼,時而看著舒旺擦汗,表麵上幸災樂禍,心裏在發笑。
群專主任,隻顧吸他的握手牌,不知道從哪裏能插進話,也就不作聲。其它的民警也在笑嗬嗬在等舒旺的回答,還做出一些鬼臉來對著舒旺。
舒旺鬢角上的汗開始流淌了。他心裏想:老所長呀,你這不是拿我開涮嗎?往常這種事兒,都是向善稚發的問,今天,怎麼隻往我一個人身上擠兌呀,我能受得了嗎?但是,他還要努力地去回想昨天的記錄,那該死的地主的管家怎麼就不去南方了呢?昨天幾乎是記錄了一整天。現在,他的大腦裏卻是一片空白,一個字兒也沒有,一句話也沒有,一個故事的情節也沒有。從哪兒去找地主的管家不去南方的理由呢?這一次,舒旺算是回答不上來了,因為,他的大腦裏此時什麼也沒有。一邊抹去鬢角和額前的汗,一邊顫顫地說:
“所長,”舒旺仍然稱呼老申為所長,也不管豆煥是否在場,“我告饒……我告饒還不行嗎?”
“哈哈!不錯,小子!三個問題回答上了兩個,六十六分,及格了。”老申說著頓了一頓。
在老所長誇獎的間歇裏,舒旺不好意思了。有的人最愛聽表揚的話,一表揚就趾高氣揚起來。舒旺則不是,他抬起一隻手來,借著擦汗的動作,來掩飾被所長誇獎出來的害羞。
老申稍微一停頓,就接著說:
“管家在接到建築商辦公室的鑰匙的時候,那個接站的小夥子就透露給他,要他到南方去的信息。在建築商的辦公室裏,他把那封信交給了接站的小夥子。無疑,小夥子要把信原封不動交給建築商。當管家把大樓賣了以後,才見到建築商。這時建築商說了什麼?”
就在辦公室裏的人都豎起了耳朵、屏聲靜氣地聽老所長講述的時候,老所長卻停止了。眼前的聽眾煞是掃興,還要去想所長提出的問題。那些沒參與的民警,想也是沒路子想,隻有看眼的份兒。
“小子,你記錄了一整天,你就說說看。”善稚麵對著舒旺說,還是一臉幸災樂禍的樣子。
群專主任在吸握手牌,不時地放出一串煙圈,或者放出一個煙柱來。對老申提出的問題,什麼也不知道,一句話都不敢說。昨天他聽的故事是左耳聽,右耳冒,到現在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和那些來看希奇的民警一樣,等著聽別人的回答,來滿足自己的好奇。
“求你了,林叔!”舒旺一邊擺著手,一邊說。他的樣子是在急急地向後退,怕前麵有什麼蟲子能咬著他一樣。“還是您老人家談吧,我們想聽聽您的高見。”他用“我們”把善稚抬到了高處,說著就退到了善稚的身後。
“那……就您老人家說說看?”老申笑嗬嗬地對善稚說。
“我這臭腦袋不是太好使,”善稚晃動著他的臭腦袋說。“我模模糊糊地記得,管家講,在他變賣了辦公樓後,在小旅店裏見到了建築商,建築商說:‘本來是想讓你代表我到關內去看看……現在看起來,不用了,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唉……!’”善稚不愧為老偵察員,對關鍵性的東西記得清清楚楚。
“就是這句話,建築商打消了讓管家去南方的打算。知道這是為什麼嗎,舒旺?”老申接著善稚的話,又把舒旺給提了起來。
“對呢,這是呢為什麼呢,舒旺?”群專主任極有興趣地也插進話來。
舒旺剛剛在善稚的身後得以喘息,現在又被老所長提起來。他的神經又繃起來了。沒參與這個案件的民警不說話,都在吸豆煥的二手煙。善稚向側麵挪了一步,把舒旺推到前麵。舒旺揮了一把手,企圖把麵前的握手牌煙霧趕走,低下頭去作沉思狀,他看到桌子上那封發了黃的信,讓他眼睛一亮,說:
“就是這封信,禦醫已經把南方的產業賣了2000萬現大洋,還用去察看什麼呀。”
“所以,就不用管家替他的主子外出了。可是,就憑小野這個日本鬼子的信,能證明禦醫把家產全部賣了嗎?”這次,老所長是接著舒旺的話,又提出了新的問題。
舒旺看看善稚,善稚對著所長搖了搖頭;再看看群專主任,隻是在放握手牌的煙霧。再看看在場的民警,都在衝著他笑。他便在心裏快速地翻閱著昨天的記錄,企圖找到問題的答案來。翻來翻去,還是什麼也沒翻到。舒旺在記憶裏翻不到答案,便改變了談話主題,他的眼睛瞪得大起來了:
“怎麼,這還不能證明陳老爺把家產全賣了呀?那麼,我們總還能證明白胡子是陳家的老四吧?”
“這一點基本證實了。”老申一直做思考狀。
舒旺自從參加這個案件的調查以來,一直吊著的心,這時終於可以放下來了。他是一心想能證明地道裏的人的身份,就會快速地結案,他就可以完成一項參警以來,最偉大的案子!現在他有了一種光榮的感覺,案子破了就是警察最舒心的時候。他已經有了和小朋友們吹牛皮的本錢。
“陳家呢的家產與我們現在的工作呢也沒有什麼呢關聯,有必要呢研究陳家的財產呢哪去了嗎?”豆煥麵前繚繞著握手牌煙霧,從煙霧裏提出他的見解。
“研究陳家的財產,固然對現實沒有多大意義。但是,陳家的財產去向,也是我們當前的案件中一個案點,在手的案件的任何案點都應該有一個完整的解釋,形成一個完整的案情鏈,否則,我們的工作就不徹底。”老申對著握手牌的煙霧說。
拿什麼來證明陳家的產業全都賣了,舒旺在思考這個問題,這還得從地主管家敘述的故事裏找答案。他把自己的記錄在腦海裏一頁一頁地翻開,努力地尋找,一時間也找不出個所以然來,內心裏埋怨起自己:為什麼當時就那麼稀裏糊塗地直往本子上記,不往大腦裏記一些呢,到了這個時候也好有個回答?埋怨有什麼用,還得繼續想下去,他企圖要想出點眉目來。
無論人的年齡有多大,童心都有發作的時候。善稚覺得好奇,便把那個從竹筒裏抽出來的信封又撿了起來,把封口用一隻手的食指和中指給撐開,向裏麵一看,裏麵居然還有一張折疊的紙。他用撐開封口的兩個指頭給夾了出來,說:
“看,這是什麼?”
老申,舒旺,群專主任,還有在場的民警都向善稚手上看。善稚打開了折疊痕跡很深的紙,上麵紅色印章,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那是日本關東軍在一九四五年的七月份,收到陳家的2000萬現大洋“捐款”的“良民狀”,紙張雖然發黃,印章卻非常清晰。裏麵簡單敘述了陳家禦醫把祖業變賣後捐給關東軍,這一“義舉”有力地支持天皇為實現“王道樂土”而進行的“大東亞聖戰”,並予以通力“表彰”。
“這應該就陳家2000萬現大洋的‘捐款’證明,是陳家禦醫不想接手的那張證明。”善稚看著手裏發黃的紙,說。
“沒錯!”老所長說,“這應該是關東軍通過小野轉交給陳老四的證明……。”申所長陷入了沉思。
“陳老四呢留著這個證明,幹呢什麼用呢?”豆煥不明白了,他是真的什麼也不明白呀。接著又說:“毛主席教導我們:敵人是不會自行消滅的。無論是中國的反動派,或是美帝國主義在中國的侵略勢力,都不會自行退出曆史舞台。這呢應該說呢流血鬥爭沒有打死他呢,他留著呢有一天要呢翻案呢。”
“留著這個證明,要是讓中國人民知道了,隻有增加陳家人的通日漢奸罪行,不能說明別的了。這一點,聰明的建築商不是不明白。”申所長眼睛抬向窗外的遠方,“陳老四雖然痛恨日本人,那麼,為什麼他還要保留這張能致他於死地的證明呢?隻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他還對日本人的勢力保有一定的幻想,幻想著日本人有卷土重來的一天。雖然,他痛恨日本人,但,有這張證明,也不至於讓日本人對他陳家另眼相看。但是,天知道他有一天是不是要投靠日本人呢?”
善稚手裏拿著發黃的紙,眼睛盯在每一行字上,企圖還想找出點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來。
豆煥伸出指間夾著握手牌的手,拿起最大的竹筒。第一下他沒有拿起來,第二次才把最沉的大竹筒拿起來。他學著舒旺,用刻鉛筆的小刀把蠟封打開,哇——!倒出來的是金燦燦的比筷子略粗的金屬棍,每根有近二尺長。
“金條!”江楓瑾扔掉了手中的比以往要長得多的握手牌屁股,幾乎要鑽進兩根金條的縫隙裏,說話也沒有了“呢”字。他圓瞪著小眼睛,臉上有幾個位置放出了小小的亮光。
“金——條?”舒旺長了這麼大,隻聽說過黃金,從來也沒看見過,一聽江楓瑾說是金條,他揉了揉眼睛,眼前一堆金光閃閃,“呀,真是黃金?”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放下了手中的筆,兩隻手對著搓了搓,身體向前傾了傾,黃金對他來說是神聖的物品。
善稚立刻數好了金條,一共二十四根,那竹筒有多沉可想而知了。造反主任已經把玩了一根金條,比擺弄麵條稍微多用一點力,就能把金條彎來彎去。舒旺也拿起一根,學著江楓瑾的樣子彎了起來。
“舒旺,別光顧著玩,把所有的物品點驗清楚,做好記錄。”老所長說,又轉向善稚:“報告縣局,上繳物品,這是需要上級進一步勘驗的。”
“還有幾個小竹筒沒有打開,這就著手辦理。”舒旺一邊說著,就在自己辦公的椅子上坐著,一邊把第四個竹筒的蠟封也給打開,從裏麵抽出一個紙卷兒來,展開。這張發了黃的紙上用鉛筆畫的是弓形的門、弓形的窗和凸出牆外的大柱子,一下子把老申的眼球給抓了過去,他的內心也被這張圖給震撼了:弓形的門和窗,還有那兩根徒手畫的大柱子……可是,怎麼就那麼眼熟……,老申使勁地翻動著大腦貯存器裏的記憶,他抬起了頭望著窗外,噢——!
外麵來了兩個人,中年男子,中等身材,較瘦;中年女子,偏高,寬臉盤,那是因為她的骨架大。他們風塵仆仆地直奔派出所。從倆人的神色和行走的步子上來看,一定是有什麼大事要到派出所來報案或者反應什麼情況,總之不像是來求救的。老申轉出了善稚和舒旺的辦公室,進了值班室裏。
旋即,他手裏拿著一張介紹信,又回來,對江楓瑾說:
“江主任,”扭了一下身子,手從肩膀上指著身後的人說,“這二位同誌是沈陽來的,要向組織反應一個重要的情況。”說完就向一側挪了一小步,以讓出後麵的人和群專主任打照麵,同時把手裏的介紹信遞給豆煥。
豆煥看著介紹信上蓋有沈陽市郊區的一個辦事處的紅印章,並且聽說是要反應重要的情況,不免鄭重其事起來。他挺直了胸膛,豎起了脖子,恰好此時他的指間沒有握手牌的屁股。他用發了黃的指頭拿著介紹信,發出了威嚴的領導的聲音:
“走,我們到主任室去談吧。”說著就用拿著介紹信的手,向走廊裏他的辦公室的方向揚了揚,便抬高了他的細腿,一步跨出了善稚的辦公室,回過頭來,發出了威嚴的領導式的命令:
“剩下的竹筒等我回來後再打開,暫時一個也不要動!”
“放心吧,主任,沒有您在場,我們一個也不能動。動了也做不出決定來,也就和沒動一樣。我們靜靜地等著你回來,也好給我們拿捏個主意。”善稚讓豆煥主任放寬心地去接受沈陽來的重要情況。
豆煥高傲地邁步走向主任辦公室。
“善稚,你在想什麼?”老所長見昔日的下屬凝神靜目地瞪著走廊,問道。
“所長,我猜測,你一定在想:那地主的管家每隔一個或者兩個星期就到沈陽去,真的每一次都是提取地主的寶藏嗎?不會還有別的什麼事情吧?地主會有那麼多的寶藏讓他提取嗎?提取了寶藏都幹什麼用了?”要說善稚是個滑頭的話,由此可見一斑。
舒旺聽了兩位長輩的問答,也不知他們的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
沈陽市郊,地處城鄉結合部的一個辦事處轄區內,一個普通的兩間房的民宅裏,住了一戶人家。戶主是一位看上去要年青許多的近五十歲的婦女,名叫凡白。舊社會她的手是白淨而細潤,隻能抹胭脂擦粉,對能養活自己的生活技能一竅不通。如今,她沒有固定的職業,長期的生活的磨練能讓她以打短工維持生計。家中有一個二十五歲的女兒,名叫張郝琴,已經參加工作;正在讀書的兒子十九歲,名叫張郝林。他們住在這裏已經有二十來年,完全溶入了這片平民的聚集區裏。
在這安靜的普通的平民區裏,這戶人家和其它居住在這裏的人們一樣,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的上學,該做短工的做短工。他們的生活也和這裏的人們一樣,衣、食、用等方麵都沒有什麼比別人特殊的地方。
就是這家的男人,忽來忽不來的漂浮不定,讓人們有些神秘感;再加上像凡白這個年齡的婦女,是很少識字的,她滿腹詩文,是個知情達理的家庭婦女。這個年齡的婦女要是識字的話,那一定是個舊社會的大戶人家的子女。這就更讓人們增加了對這一家人的神秘感。
別人家戶口本上的戶主都是男人的名字,而這家卻用女人的名字,戶口本裏卻沒有男人的名字。她的男人時來時不來的,有時一兩個星期來一次,有時是一兩個月來一次。來了,也是深居淺出,不和鄰居們來往,見到人也極少說話,最多也就住上一、兩個星期。鄰居們從這家男人說話的聲音上判斷是遼南人,從他的形象和氣質上判斷不像是個做工的人,也不像是在機關工作的,怎麼看都像是一個農民。這就更加勾起人們好奇的心裏:別人家在外地工作的男人都是工人或者機關幹部、再就是軍人等,沒聽說過一個農民能供養在大都市裏生活的家屬。
但是,這家人就是按部就班地生活,工作,學習。據老鄰居們說,他們剛搬進來的時候小女孩很小,後來才生了小男孩。這兩個小孩在這裏一天天地長大,到現在已經是成年人了。家裏的男人還是和以前一樣,時來,時不來的。戶口本上的戶主依然是凡白,依然沒有男人的名字。就這樣,他們和這裏的居民一樣生活著,一切都是平淡如水,相安無事。
當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特殊時期轟轟烈烈地向前發展的時候,這一家人的平淡生活逐漸地受到了衝擊。
起初是清理市內的地、富、反、壞、右、資本家和國民黨的殘渣餘孽,把這些人和他們的家屬一律清除出市內,發配到邊遠的山區。讓他們遠離繁華的都市,防止他們有對無產階級專政不軌的心理,以此來淨化市內的民風和市民的政治成分。這些人清理得差不多了,或者是已經清理完了以後,當局的目標就瞄準了沒有固定生活來源的家庭。讓這些人到農村去,那裏有他們吃的和喝的,城裏是不能人養著吃閑飯的人。
於是,街道辦事處就對自己轄區內這樣的家庭進行了登記和篩選,凡白的家庭有幸被選中,成為第一批遷到農村的無固定生活來源的家庭。因為凡白本身沒有固定工作,她的女兒也是剛參加工作不久,其收入也不足以養活一家三口。
街道就派了瘦瘦的一中年男子和大骨架、寬臉盤的中年女子到凡白家裏來做思想工作,動員他們家下鄉到農村去,參加生產隊裏的勞動,那樣能使他們家沒有工作的人,有事可做,每一個人都能自食其力地生活。
為了這事兒,街道上派這兩個人來了好多次,每一次都是苦口婆心地宣傳黨的政策,說下鄉如何如何對他們家有利,如何如何地好;如何如何地響應了黨的號召,是如何如何地支援國家建設,等等。但是,凡白就是鐵石心腸的一句話:不下鄉!
這就激起了大骨架女子的義憤來。自特殊時期運動開展以來,她做的任何工作都是一往無前地勢如破竹,沒有一樣不成功的,偏偏在這個戶口本裏沒有男戶主的家庭裏遭到了挫折。她絕不甘心於做思想工作的失敗,和那個瘦瘦的中年男子約定:一定要拿下這個頑固派,否則,怎麼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交待呀。
這兩個人召集一些街道上意誌堅硬的革命派來,到凡白家裏開路線分析會、革凡白的命。所有的人都要發言,要把下鄉的事提高到保衛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戰略布署上,把所有能上的綱全都擰足了發條,急風暴雨一樣地射向這個家庭婦女。
在凡白家裏那不太大的火炕上,堆坐著不同的年齡、不同的穿戴、不同的口音、不同的性格和頭腦裏裝著不同的思想意識的人。他們有的依在牆壁上、有的坐在窗台上、有的盤腿坐在炕上、有的蹲著、有的兩條腿撇向一個方向、有的兩條腿撇向兩個方向……。總之,凡白家的炕上成了這些人表演“坐姿”的最好的舞台。
他們身穿的短袖衫那很小的袖子上,還套了一隻造反派的紅袖標,上麵的一行小字是:毛主席思想,下麵的大字是:紅色造反隊。這個紅色的袖標把他們的衣服袖子加長了一截。那些穿長袖衫的,把袖子給挽起來,袖標像是鑲嵌了黃色點綴的一個裝飾,箍在他們長袖衫的袖子上。
屋裏本來就不大,一下子擠來了這麼多人,已經讓室內的空氣燥熱起來。有的人可能對開這樣的會很有一些經驗,他們手裏拿著一些形狀各異的扇子,紙的、絹的、折疊的、非折疊的、芭蕉扇等等。他們都以各自習慣的不同的動作搖動著扇子,以讓他們在這個不太大的房間裏少受一些悶熱的罪。
所有的人都把上足了發條的子彈射向戶主——近五十歲的女人。
她一言不發,低著頭,站在屬於她的家的地中間,兩手垂在臂部,頭發淩亂,兩鬢流著汗,一綹長發蓋在了她那缺少女性光澤的鵝蛋形的臉上。近五十歲的女性,還依然堅守著青春女性那窈窕的身材,她那高條的身段沒有一點兒贅肉,單憑她的站姿,會以為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的人。她一直就那麼站著,像一座經過雕刻的木頭人。
“毛主席教導我們:一切可以到農村中去工作的這樣的知識分子,應當高興地到那裏去。農村是一個廣闊天地,在那裏是可以大有作為的。”所有來革凡白的命的人,在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一律是這句領袖的教導。接著便是對當前形勢的一通歌頌,最後就是下鄉多麼的好,農村是多麼的需要像她這樣識文斷字的知識分子等等,不一而足。
任憑這一幹人使出什麼手段,利用政策和形勢對她進行攻擊,站在自家地上的木頭人對下鄉一事就是不吐口。來人有千條妙計,她有一定之規,就是不離開沈陽城。目前還不至於有把她強製遷出沈陽市的理由吧?那她就抱定了一個主意:不走!
這些做凡白思想工作的革命者,從一大清早開始,到現在快要晌天了,全都敗下陣來,誰也沒了辦法,就大眼瞪小眼地看著寬臉盤中年婦女和中等身材的男子——這事兒,已經開了幾天這樣的會,到現在還沒有個結果,你們說怎麼個辦法吧?就這樣耗下去,到什麼時候能有個頭呀!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說……,”寬臉女人“說”了好久,也沒說出一段和前麵發言的人不同的毛主席語錄,也沒找到一個和她發言內容有關的語錄。但是,她要不說一段毛主席語錄,就顯示不出她發言的重要性,顯示不出她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紮實性,顯示不出她比在座的人有更高的政治覺悟。她終於背完了一段毛主席語錄,但是,和她下麵要說的話卻是毫不相幹了。“……好吧,”寬臉女子覺察到這些革命人的情緒,她橫著臉上的肉,使勁地轉動著大腦的神經,想:單就下鄉一事,恐怕是說不通這個頑固的家庭婦女——有了,就靈機一動,轉變了主題,“說一說你家男人的情況吧,我們要和他談一談。再談一下你的家庭出身,看看你是不是屬於無產階級一派的。據說你識文斷字,很有一些學問。你的出身一定不屬於無產階級,你這個年齡的無產階級是讀不起書的。說吧!”
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站在自家地中間的女人渾身顫栗了一下,像是有什麼小蟲咬了一口似的,整個身體都動了,旋即,恢複了原來的站立狀。細心的人能看到她的麵部掠過一絲讓人不好理解的表情,一種怪怪的表情。她心裏的底線就是怕別人提及她的“丈夫”一事。對於她的丈夫,她能有什麼樣的解釋呢?她能解釋得了嗎?
她光明正大地、轟轟烈烈地出嫁那天是多麼的風光呀!婚後的日子又是多麼的愜意!夫家要什麼有什麼,三兩月亮二兩星星都能搞得下來。那時,她簡直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可是,好景不長,幾年以後,時局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窮棒子當家做了主人,她夫家的人出逃的出逃,被打死的打死。土地被分割了,房屋分給了窮棒子,所有的財產都化成了烏有。幸好她的丈夫極有遠見的藏匿了起來,與原來完全斷絕而過起了平民的生活,才保住了一條性命。就在她對藏匿的生活漸漸適應了以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丈夫突然失蹤,像是從人間蒸發了一樣,沒了蹤影。她傷心欲絕,痛不欲生。起初還能用丈夫剩下的錢勉強度日,時日一長,坐吃山空,她和女兒的生活沒了著落,這是她絕望的時候。
天無滅人之路,昔日夫家的管家及時地出現,接濟了她們,讓她們的生活得以維係下去。她不知就裏,隻膚淺地認為,管家是在報答夫家昔日的恩情,才來接濟她們母女倆的。她為了感謝管家的救命之恩……這事兒要是說了的話,她還能有好日子過嗎?她必須要緊牙關!
“說吧,你家的男人叫什麼名字?在哪兒工作?做什麼的?為什麼他不在你家的戶口薄上?你的家庭是什麼成分?是貧農?下中農?中農?上中農?富農?地主?還是資本家?”
站在自家地中間的女人越是不回答,寬臉女人越是感覺抓到了她的痛處,緊追不放地一連問了幾十次這樣的話,得到的回答依然是:一聲不響。
看看天色已晌,該是要吃中午飯的時候了,寬臉女人說:
“上午的路線分析會就進行到這裏,下午到街道的會議室去,開一個更大規模的路線分析會,我就不信,有強大的無產階級專政做後盾,有保衛毛主席革命路線的群眾做先鋒,一個家庭婦女的問題,我們解決不了!”
街道辦事處的會議室裏,已經來了好多人,這是被號召來做凡白思想工作的革命群眾,間或可能開凡白的批鬥會。人必須多一些,人多勢眾嘛。偉大的領袖一貫倡導我們:要相信群眾,要依靠群眾,走群眾路線嘛。
會議室最裏邊的牆,在離牆有約一米的地方,用一塊比電影銀幕還要大的白布給遮擋起來。
“哎……呀……呀!”寬臉婦女急速抬起了胳膊,瞪起大大的眼睛看著右手拇指肚兒,叫了起來,“我的天呀,這桌子上怎麼會有尖,把我的手給劃破了呢?”她看著手指肚上滲出的比圓珠筆尖上的小圓珠還要小的紅點兒,她坐在椅子上驚叫不已。
立刻有人拿出手帕,為她擦去了那小小的紅點兒。她看著那可能被紮了的手指肚,緊皺起眉頭,臉型更加寬闊,下巴也擠進寬臉裏麵去了。“好疼呀,好疼呀!”她甚至是在呀呀的哀鳴。她左胳膊那短袖衫所加長的袖標,隨著她胳膊的彎曲而被擠成了一邊寬,一邊窄。
“咣當”一聲,門被重重地撞開了,兩個大漢架著兩隻血肉模糊的胳膊,把似乎是從血坑裏拖出的一捆東西,像拖死狗一樣地給拖進會計室,“撲通”一聲隨便地堆在地板上。大漢則找個地方坐了下來。
再看那捆東西,頭像是一個因高溫而掉了毛的雞腚,一塊兒有毛,一塊兒沒有毛。頭發一撮長、一撮短地伴隨著黑紅色的血粘在頭上。一麵鵝蛋形狀的臉上被血液蓋著,像是舞台上京劇演員的臉譜,看不出一點兒臉的本色。淺色的帶有小花朵的短袖衣服上,被血染了個透,看不出衣服原來的色彩。胳膊上開著不規則的口子,流出的血跡已經凝固,活像是兩隻紅燒兔。灰色的褲子被血染成了深一塊,淺一塊的。赤著腳,腳上還在流著血。看不見的那邊臉貼著地,胳膊隨便地卷曲著。兩條腿,一條直著,一條彎著。這捆東西堆放在那裏時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一動也沒有動過。
寬臉婦女高高地擎起那隻剛才據說是紮了小刺的手,站起身來,挪步到堆在地上的那捆東西旁邊,抬起一隻腳踢了一下被血染紅的衣服,裏麵那苗條的肉蛋似乎動了一下。
看著沒有什麼反應的那堆東西,擎著手的寬臉婦女大聲喊道:
“打一桶涼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