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額外錢財(2 / 3)

“這些設備都是你作為長工分得的吧?”

“流血鬥爭那年,村民們把這個藥架子分給我了。說這玩意兒給別人沒有,給我可能還有的用處。這不,真的有了用。”見申所長沒有提及他與地主家的關係,心腔顫抖的頻率減了減。

“藥架子和這個案子還真的配套呢。”

“那個案子,也就是櫃台,可不是我的,也不是分給棟昆叔的。”

“可是,這兩樣東西沒有拆伴呀。”

“本來分給棟昆叔的是一間半小草房,鄉親們說,棟昆叔就一個人,怎麼也得有個住處。”

“那麼這個案子怎麼到了你這裏了呢?”

“分到藥櫃的長工,沒有房子住,就央求棟昆叔,用他分得的藥櫃換棟昆叔的一間半草房,讓棟昆叔和我住一起。反正我在西山住的草房,是棟昆叔和眾鄉親為我結婚而搭建的。棟昆叔先同意了,那個長工就來央求我,把棟昆叔接到我的家裏,本來我就有這個意思,就是不知道棟昆叔是不是同意。經他這一央求,倒成全了我和棟昆叔。就這樣,棟昆叔帶著櫃台住進了我的家。”

“可是,你的草房裏能放得下這些東西嗎?”老申疑惑了,眼前分明是過去地主的青磚瓦房。

“我的兩間小草房已經做了生產隊的磨房,現在鄉親們推磨的兩間草房就是我的。當時的土改隊長,也就是現在被打倒的老隊長,見我的小草房裏放不下藥架子和櫃台,就和鄉親們商量:有一個鄉醫,對村民也方便,不如將西山小地主家的房子充公,辦一個小藥鋪,讓我住進來,我的草房作為生產隊的磨房給鄉親們使用。”

“就這樣,你住進了地主家的房子。”

“這一住就是二十年。”藥童對時間的流逝很有些感慨。

老申覺得藥童的話裏沒什麼有價值的東西,無非一些平常的過往而已。看來,這一次的探訪是無功而返了,一個是沒有記憶的人,一個是記著沒有用的東西的人。老申話題一轉,問:

“你本來就姓藥嗎?”也可能是明知故問的一句。

“哪裏呀……”藥童在給老申添茶,“我哪知道姓什麼呀,小時候就在陳府的藥房裏跑堂,人家就叫我‘藥童’,久而久之,‘藥童’就成了我的名字。當年日本鬼子來搞什麼‘良民’登記時,就把我的名字登記為藥童,從此,這就是我的名字了。”藥童為不知道自己的姓氏而歎了口氣。

“也不好說,《百家姓》裏可能還因此而多了一個姓氏呢。”老申似乎笑了笑說。

“那是要等後人來編寫了。”藥童苦笑著。

看來時間不早了,老申站起身來,表示要回去。扭頭看了看牆上那破舊的像框裏發了黃的弓形門、窗和大柱子,這就是藥童幾十年前和陳府四當家的一段往事的記錄。

“吃了晚飯再走吧,都是簡單的家常飯。”藥童笑容滿麵,嘴上留著客人,心裏在想:謝天謝地,我沒有因為在地主家生活那麼多年而攤上什麼麻煩事兒!

“不給你添麻煩了,還是趕回去吧。”這話有一語兩關之意:一者,不給藥童在生活上找麻煩;二者,不給藥童在政治上惹麻煩。老申已經抬步向門外走去。

“棟昆叔,你保重身體,我走了。”來到了院子裏,申所長彎下腰向在編織草帽的白眉老人告辭。

白眉老人隻顧編織自己的作品,並不理會說話的人。

申所長就伸出右手的拇指在老人的麵前晃了晃,立刻老人就抬起頭來,對著麵前的人露出倒了一麵牆的牙齒,開心地笑了:“好!好!”並伸出一隻手的拇指擺動了一下,接著就去編織他的草帽了。

藥童手裏提著一包藥,隨後來到院子裏,和老申同時走向頭朝外掛有大牌子的自行車。一邊去掀貨架上被彈簧壓下去的夾子,一邊說:

“申所長,我見你舉手投足、彎腰轉體之間,似有不便之處,坐在椅子上也不敢靠著背,莫不是你的後背有傷不成?這有水調散,回去用水和好塗在傷處;跌打損傷丸,飯後服一粒,對你的傷有好處。”

當藥童把貨架上的夾子掀開時,老申把下麵的記事簿拿了下來,藥童則把紙包的藥夾到上麵了。

“感謝你的藥,記在我帳上,日後再來還你錢。現在麻煩你記下我到來和離開的時間,回去好有個交待。”老申把記事簿遞到藥童的麵前。

藥童接過記事簿,抽出上夾在上麵的油筆,翻到沒有字的一頁,在上麵寫到:申所長在這裏被開了一個小型批鬥會,之後才離開的,並記下了時間。當他看著老申跨上自行車離開的背影時,才回過味兒來:申所長亦然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哪裏還有心思來管我的事?他那顆始終吊著的心,開始慢慢地放下來。跨越南北兩極的頭型裏的機器,也不那麼快速地運轉了。

抓到了一個窩藏地主的地主管家,胡子隱喜上眉稍,樂得心裏像開了花。客客氣氣地送走了群專的領導,就連夜指揮社員批鬥這個成份還是貧農的地主管家。胡子隱的心裏略略有一些不圓滿的遺憾,就是那個地主老財還沒有抓到,那可是活著的階級敵人。

繁星當空。

善稚堅持要回到已經叫做“群眾專政指揮部”的派出所,豆煥執拗不過。派出所裏,老所長自行遊街已經回來多時了,和高個值班員堅守在值班室裏,專等他們回來。

江楓瑾進了屋就急不可待地到自己的辦公桌裏拿出握手牌香煙,揣進兜裏。自以為立了大功,喜不自勝地誇耀起他今天偉大的經曆,簡直就像他剛從炮火連天的前沿陣地下來的立了功勳一樣,眉飛色舞,目空一切。當然,立了功勳就目空一切嗎!可是,他的軟肋在自誇的高大形象下還是暴露出來了:“那把尖刀——我呢就在想,怎麼呢會在他們的手上呢?”群專主任的謙虛,猶如一個小學生。

對豆煥主任的話,老申和善稚都不做答。

“白胡子追殺冷淩可之後,把刀藏在山坡上,人藏在山洞裏。”舒旺一邊說,一邊把他做的記錄整理好了,放在老所長的麵前。

老申在認真地翻閱訊問筆錄。

“原來你們到過山洞?”案情之中的人,卻像是案情之外的人。誰也不就豆煥的話談下去,他也就把刀和山洞的事裝在心裏,表麵上不再言語了。心想:倘若有機會,再追查刀和山洞不遲。

偵察員出身的老所長翻閱記錄的同時,不失時機的利用豆煥這個稍稍大了一點的句號——他在掏剛才揣進兜裏的握手牌香煙,麵向善稚說:“胡子隱這小子一定在開批鬥會,打個電話告訴那個胡連長,把張家的兒媳給放了,批鬥誰也不準許批鬥張家的兒媳婦。”

善稚抬手就去搖電話機的手柄,卻被江楓瑾一下子摁住了:“怎麼呢能放了她呢?那可是呢窩藏階級敵人呢犯罪分子呀。”豆煥急了,麵對著老所長,一臉鄭重的階級鬥爭相。

“多少有一點刑事偵察學知識的人都應該明白,張家的兒媳為什麼去偷蘋果。”老所長的兩隻眼睛正視著這個群專主任,“找到先前藏起來的蘋果證據了嗎?”

“這……這……也是的,蘋果的證據呢?”他是想,在張家的西裏間沒有搜查到作為證據的蘋果,豆煥主任有些發懵,轉而一念,“她是呢被當場抓到的現形呢,鐵證如山呢。再說呢她自己也承認了的,早晨偷的蘋果呢不就是證據嗎?”不愧是一把投機的好手,還是抓住了不至於落水的繩子,此時摁住善稚的手已然鬆開了。

善稚在搖電話的手柄,舒旺不插一句話。

“你何時見到在光天化日之下、選擇最顯眼的地方偷竊蘋果的人?”老所長的話略帶尖銳的的語氣,“而且在被抓到時,又是自己順順當當地走進了審訊室?問一答十,不打折扣,從頭到尾她的行動就像是警方的一名工作人員?你不覺得單憑這一點,就值得做我們這一行的研究嗎?再說了,誰在這時偷蘋果,這個季節的蘋果能吃嗎?”

“可是她呢畢竟是窩藏者的一家,家族呢獲罪是要連坐的。”豆煥主任吐著藍煙,對他自己的觀點振振有詞,而他的觀點又是這樣的讓人啼笑皆非,不敢恭維。

“毛主席教導我們:我們看事情必須要看它的實質,而把它的現象隻看作入門的向導,一進了門就要抓住它的實質,這才是可靠的科學的分析方法。警察是要開動大腦這部機器的,想問題要用腦子,不要用眼睛。”老所騫振正詞嚴。

“這……呢……”握手牌香煙已經將造反派主任的嘴給堵上了。

“我們為什麼叫做公安幹警?就是幹我們這一行的要有個警覺的心理,遇事要比通常的人多一份分析,多一份思考,多一份責任。”這個說教,就像是昔日教育他的下屬一樣。

江楓瑾還想說點什麼,看看善稚的電話已經通了,也就沒說。但是他在心裏嘀咕:憑什麼放了那個窩藏犯?這時他忘了他是這裏的主任。

電話那邊的民兵連長也著實地想不通,善稚隻得告訴他這是群專指揮部的命令,那邊的連長這才勉為其難地同意放了張家的新媳婦。民兵連長還說,銀行也太霸道了,就是不放張家的兒子回來接受批鬥,這事兒讓他耿耿於懷。

聽說張家的兒媳婦放了,老申換了個話題說:“可以斷定,那個白胡子名字叫陳永利,地主兼資本家,排行老四,是一個精通建築學的建築商。”

這句話驚呆了江楓瑾,握手牌的屁股就放在離嘴唇一寸遠的地方靜止不動,臉上的幾個麻點略微有些加深,直直的瞪著兩隻眼,發呆地看著老所長,說不出一句話。

舒旺也發愣,但是,他堅信所長說的一定對,以他對老所長偵察知識的崇拜,這話一定有根據。

善稚則不動聲色。

“解放前,張錢磊在十裏外的陳姓地主家做管家,”申騫振像以往開業務會議一樣,在陳述與這個案子有關的背景,“陳家的老四在當時的奉天——就是今天的沈陽——經營建築商號。土地改革,也就是流血鬥爭時,陳家老大一家被打死了;老二和老三外逃,不知下落;老四則藏在沈陽,當時沈陽還不是解放軍管理。據當時知情人說,建築商把陳家所有資產都變賣後換成黃金,之後就去向不明。對這個失蹤案,有種種猜測,可是任何猜測都沒有得到印證。”

那支握手牌的屁股終於插進了豆煥的嘴裏,在兩唇之間夾著上下跳動,“所長呢,繼續講呢,繼續呢講。”所長已經被他宣布免職和派出所改名的事實,好像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一樣。豆煥用兩個指尖,輕輕地把握手牌的屁股從嘴角拈出,他那卷得圓圓的嘴裏噴出一股濃濃的煙霧。

“可以斷定這個白胡子的身份,但是沒有直接的證據。就憑張錢磊的一麵之詞,這個案子還不能最後落筆,必須找到直接的證據,才有說服力。”老所長那深遂的目光掃視著眼前這三個人。

“地主的管家呢已經證明了,那個人呢就是陳家的四當家的,還要的什麼證據呀?”江楓瑾嘴的部位堆滿了藍色的煙霧,急不可待地說。怕別人搶了他的功勞,或者是減少了他的功勞的份量。也恰恰地證明了他的刑事知識的貧乏,一個人的供詞就能證明一段曆史嗎?

“這個管家現在對我們說,地道裏的人是地主家的老四,可是從前對他的家人卻說是他家的表親,你相信哪一種說法?”申騫振仍然麵對著江楓瑾。

“所長,這個案子有二十年的曆史了,線索到哪兒去找呀?”舒旺做了一整天的記錄,對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有了一定的認識。隻覺得這裏麵有岔頭,卻理不出個頭緒來。到目前還不能實質性證明那個人就是地主家的四當家,內心幹著急。

“那個呢白胡子,對呢,白胡子!他呢可以證實他自己是誰呀。”江楓瑾就像在茫茫的大海上發現了一絲大陸的影子。

“我已經和局裏聯係過了,白胡子不但一言不發,而且還以絕食來抗拒無產階級專政,在他的身上已經沒有新的發現。上級批示我們以此事為當前的頭等案子來抓,必須找到鐵的證據,給人民一個交待,給強大的無產階級專政一個交待。”所長的目光轉向了始終沒發一言的善稚。

“莫不是那張圖——”善稚發現了所長的眼神,拉長了話音,在等待所長的意見。

“對!那張圖的另一麵的秘密還沒有揭開呢。”老所長語氣肯定地說。

“沒準那個地道裏還有文章呢。”舒旺帶有些天真地說。他隻是感覺到蹊蹺,卻找不到問題的結症之所在,就冒昧地說了句直觀的看法。他沒有到過地道,對地道有興趣。

“沒錯!舒旺說得對,”老所長愛惜地看了舒旺一眼,“你的業務水平提高得很快嘛,”這是一句由衷的表揚,讓舒旺不好意思了。老所長又轉過臉來對著善稚,“那個地道裏肯定還有文章!”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張紙,用鉛筆在上麵畫著。善稚看明白了,畫的就是白胡子兜裏那張圖其中的一麵所示的圖形。就是向左上方斜出去三個不在同一直線上的點,中間是一個倒立的三角形,三角形的中部還有兩個點。

“沒錯吧?”老所長把畫的圖移到善稚的麵前。

“對!就是這個圖形。可是能說明什麼呢?”善稚看著那個圖,皺起了眉頭。

江楓瑾也湊過來看了看圖,“現成的證據呢就擺在眼前,再找?不成了呢畫蛇添足嗎?”他對那張圖毫不感興趣,也搞不明白那圖裏藏有什麼玄機。最重要的是再要是搞下去,這件事要是出了成績,他就沾不上邊兒了,那樣以來功勞可就是別人的了。他心裏真正盤算的是:事到如今,不管發展到何種程度,我江楓瑾都要參與其中,分一杯羹,這正是革命者表現的機會,功勞的嫁衣哪怕是一條布絲也要往我的身上披一下。

“所長,沒準那個建築商還有寶藏吧?”舒旺天真而機警的眼神裏,透露出一個正在成長的偵察員應有的神態來。兩個“沒準”讓老所長往舒旺跟前挪了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

“唉,唉,我說,”豆煥又想起來他是群眾專政指揮部的主任,“既然呢上級有所指示,”他是聽了老申剛才說的和上級取得了聯係,才這麼說,“我們呢就要按上級的意見辦,這個案子呢是當前的頭等大事,是關係到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呢的大是大非的問題;是關係到我們呢的紅色江山,能不能改變顏色呢的大問題。”這個響亮的政治口號一出口,“呢”字用得就少了。“我們呢就要馬不停蹄地進行下一步的勘察工作。”他噴出了一堆藍色的煙霧。他不能說出下一步的勘察工作從何處入手,隻能這樣概要地說一個框框,其實他是在等待老申的下一步安排,他心裏沒有數。

“所長,咱們再到地道裏去看看?”舒旺終於說出了他憋了半天的好奇心來,一個下午加上半個晚上都在審訊,連地道的影子也沒有見到。

“你想見識見識那個地道?”老所長笑眯眯地對著舒旺說,眼睛裏有一種說不出的詼諧。

“我——隻是瞎說著玩,可別當真呀。”舒旺摸著自己的後腦勺,不知自己說得對還是錯。

“所長,我看咱們就陪著舒旺去玩一次地道,咋樣?”善稚在逗趣。

舒旺吃不住勁了,當務之急是開不得玩笑:

“別——當回事呀,我是——瞎說的。”後腦勺要是有個包也能給撓平了。

“好!”申騫振說,“我們就陪著舒旺去玩一次地道吧。不然的話,讓胡子隱那小子破壞了現場,可就有了麻煩。”說著就推著舒旺的肩膀往外麵走。

“……這麼晚了,我看還是明天吧。”豆煥打了一個哈欠,拉長了聲調說。

“毛主席教導我們:發揚勇敢戰鬥、不怕犧牲、不怕疲勞和連續作戰的作風。”老所長看著疲憊的豆煥背一段毛主席語錄。

“對……對……呢……,聽毛主席的話,發揚連續作戰……。”他再也說不下去了。

舒旺還想說點什麼,老所長的一隻手扶在他的肩上,他覺得這隻手有一種無形的力,使他的話沒有說出口來。

夜,清新的夜,涼爽宜人。夜色裏民警對轄區的環境依然是輕車熟路。

申騫振、善稚、舒旺和江楓瑾一行來到張家,這是政府第三次勘察地道。推開大院的門,由於家中發生的巨大,張家兒媳還沒有入睡,從窗戶裏看是群專的人,便點上了煤油燈,出了家門,表示歡迎。此刻,她並無悲痛憂傷的感覺,倒好似放下了千斤重擔。

在煤油燈的光照下,這個兒媳的腰板是直朗的,她對善稚說:“我丈夫不會被批鬥吧?”

“這要看情況了,未必……也不好說……。”善稚怎麼說呢,同屬窩藏罪,能不被批鬥嗎!

舒旺拿了手電筒,將隨身的包斜挎在肩上,已經從西間跳進地道裏了。申騫振對西裏間的陳設仔細地觀察了一番,和善稚也先後進了地道裏。豆煥也下了地道,在他看來,這一次沒有必要再進入地道,純是浪費時間。但是他要不來這一次,不進入地道,將來的功勞簿上他的色彩可能要減淡,為了自己有濃墨重彩的一筆就必須下去。

地道裏還是原樣,刺鼻的中草藥味兒,所有的物品沒人動過。這是因為在兒媳放回來之前,有人在張家的大門前站崗的緣故。兒媳已經放回來了,這個偌大的院落,現在隻有她一個人。地道裏的任何物品,她都沒有動一下。

地窖裏很暗,好在是白色的牆壁,手電筒的燈光還有些威力。他們仔細地檢查了書、桌、燈、被、褥、床以及地麵,沒有任何異常;他們把地窖裏的所有物品都搬離了原位,沒發現異常;老所長順著地道的通道,走到廂房的出口放梯子的地方,也沒有發現異常現象。

地道壁是原始的黃泥,那是開鑿後就沒有加工過的牆麵。手電筒在這裏就像一支小小的蠟燭發出微弱的紅光。老所長接過舒旺手裏的蠟燭一樣的電筒,對著牆壁像刷油漆一樣地慢慢地成片地照射。其餘的人一聲不響,誰也不大口地喘氣。時間一分一秒地在移動,你的耳朵稍微靈敏一些就能聽到自己的脈搏跳動的聲音。

總長大約有七、八米的地道,所有的表麵都檢查過了。

盛夏的季節四個人置身於這個沒有通風裝置的地道裏,倒也不是很熱。但,卻悶得很。這種憋悶的情景,對於江楓瑾來說勿寧說是活受罪,難以忍受,他率先發話了:

“我說老申呀,你在考古哪,一會兒都要把我們憋成化石了吧!”化石是憋出來的嗎?他的指間還夾著亮著小紅光的握手牌煙屁股。

誰也沒理這句話。那六隻眼睛都在隨著蠟燭一樣的光在移動。

“哎,我說……”群專主任還要說點什麼。

“憋著了你,是吧?”老申頭也不挪地兒說,他的目光還是隨著僅有的一點光亮在移動。

“難受死了。”江主任發出了感慨,他吐出的煙霧,夾雜著濃烈的草藥味兒,地道裏更加憋悶了。

“給你兩分鍾的時間到外麵透透氣,然後拿回來一個泥抹子。”老所長仍然不抬頭,那微弱的光線依然吸引著六隻目光。

豆煥主任往往顧及不到自封的身份,“那好,這泥抹子的事,交給我呢去辦理,簡直呢憋死我了。”說完,扔了握手牌的屁股,就奔向出口的梯子。

善稚和舒旺覺得奇怪,所長手裏的蠟燭一樣的電筒射出的光,重複在約一平方米的小塊壁麵上,來回移動了多次,可是這二人卻看不出現象來。聽到老所長發話了:

“有放大鏡嗎?”他的另一隻手伸向了後方。

訓練有素的偵察員,在出現場的時候一定要帶足必備的工具。舒旺麻利地在他隨身的小包裏拿出一個直徑有十厘米的放大鏡,遞給了老申。

老所長的眼隔著放大鏡,在手電筒的照射下,對牆壁仔細地觀察著。他觀察了大約有兩平方米的地道壁,便直起了腰來,把放大鏡遞給了善稚,指著地道壁,說:“你看看吧。”

善稚接過放大鏡,並從申騫振的手裏拿來了手電筒,按著老所長的樣子,在剛才老所長觀察過的地方,學著老所長的樣子,仔細地察看起來。他覺得地道壁的某些地方似乎有些小小的異樣,就像有被拍打過的痕跡,這痕跡要是存在的話也是很久遠的事了。除此而外,沒有別的發現。

他抬起頭來,在手電筒的熒光中看了看被非法免職的領導,就把放大鏡和電筒遞給了舒旺。

舒旺學著長輩的樣子,在地道壁上反複地察看了許久,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他無奈地搖了搖頭。

“來了,來了,泥抹子呢來了。”江楓瑾傳來因呼吸新鮮空氣而夾帶著興奮的聲音,接著他的腳領著腿伸進了黑暗的地道裏,他的身體也被腿從梯子上給拉了進來。

申騫振接過泥抹子,另一隻手拿著電筒,對著他們剛才研究過的地方,用泥抹子輕輕地刮了起來。嚓,嚓,嚓……,薄薄的泥層一點一點地掉了下來。另外三個人屏住呼吸,一聲不響。老所長自顧地刮他的牆壁。開始刮的麵積和一把椅子的麵差不多大小,越刮麵積越小,最後隻在一個地方刮著。那裏的泥沙沙地掉。現在他已經不是刮,而是用泥抹子的尖往裏麵挖了。一下,兩下,三下……,有東西!對,是有東西了。牆壁裏出現一個比拇指粗一點的圓東西。地道裏靜得像所有的人都不喘氣了似的,老所長慢慢地把那東西從牆壁裏挖了出來。

挖出來的物件有五、六寸長,笛子那麼粗,擦掉了黃泥之後才認出那是個竹筒。這個驚人的發現,讓江楓瑾兩隻眼睛瞪得比以往大了兩圈,喘過新鮮空氣以後身上又憋出的汗,幾乎要驚幹了。

舒旺懷著驚奇的心情,把這個竹筒用油筆編上號,並畫了一張圖,認真標出這個竹筒出土的位置。之後,小心翼翼地把竹筒放在包中的一個空隔內,善稚在旁邊凝重地看著舒旺的動作一聲不響。

像考古學家在現場發掘一樣,老所長在繼續地刮,刮,刮,他認真的程度不亞於繡花的人。在距剛才挖出竹筒約兩尺遠的地方,和剛才一樣,又出現了一個竹筒,接著又出現了第三個和第四個。

考古學家停止了發掘,用電筒的熒光在那四個孔洞之間照來照去。這四個孔洞上麵兩個呈水平狀,上麵兩個水平的距離比下麵兩個要大一些,四個點要是連起來就呈現出一個等腰梯形,這個梯形上底大於下底。八隻目光盯住這個還沒有連上的等腰梯形。

善稚用指手在左上邊的點往左下邊的點之間畫線,到達下麵的點上時,繼續向下畫延長線,在約有半米的地方停了下來;再用右手把右麵兩個點連起來,並畫了延長線和剛才的線相交,在交點處用手指使勁按了按。轉過身來和老所長對了一下眼神。

申騫振把手中的泥抹子遞給了善稚,另一隻手上的電筒就照在善稚剛才按的地方。善稚在剛才用手指使勁按了按的地方挖了起來。又一個竹筒被挖了出來,這個竹筒明顯比前四個要大許多,直徑約有三寸,兩尺多長,且沉甸甸的像是一個鐵棒。

舒旺裝好了這個大竹筒,斜挎在肩上的包被這個竹筒壓得垂垂的。興奮地說:

“給我挖一個吧,也讓我過過癮。”

“好,剩下的三個就讓舒旺來挖吧。”老所長以勝利者的姿態笑哈哈地說,手電筒仍然在手裏。

“三個?”舒旺和豆煥同時驚訝了。

“如果不出所料的話,還有三個。”偵察員出身的老所長肯定了自己的推斷。“讓善稚給你指出另幾個的方位。”

這就神了,這些竹筒莫非是善稚和所長給埋進去的?

善稚沒有說話,也沒有指明方位。江楓瑾呆站在一邊,既插不上嘴,也插不上手。

舒旺的腦海裏飛快地複原了桌子上的那張圖。他依稀記得,是有這樣的一個形狀,可是……可是,那張圖還有朝一個方向伸展的,是哪個方向呢?左麵?右麵?對,是左麵吧?!在極快地思考之後,他的泥抹子伸向了梯形的左上方。老所長手裏電筒的光,隨著舒旺手中的抹子而定位。善稚沒默不作聲。

考古新手學著考古老手的樣子,用泥抹子在牆上認真地刮來刮去。但是,牆不作臉,還是泥抹子不作臉,他刮了半天也沒刮出個所以然來。老所長手裏的光,隨著泥抹子的運動而運動。舒旺的手法越來越亂,心情越來越急,刮下來的泥越來越厚,刮的麵積越來越大,他的手法也越來越顯得他沒有耐心。後背的汗已經把衣服濕透,胸前的包也讓汗水濕了整整一個側麵。就在他的信心快要喪失殆盡的時候,這把深深插進泥牆裏的抹子,將觸動了硬物的感覺,傳給了他興奮的神經:

“有東西。”他情不自禁地喊出聲來。

誰也沒有做聲,隻是靜靜地看著急速掘進的泥抹子。第六個竹筒挖了出來。舒旺一隻手扶著牆,另一隻手,把泥抹子夾在手指間,用拇指和食指捏竹筒,給抽了出來,和先前那四個小的一樣大。考古新手用指頭夾住泥抹子,滿有成就感地擦著這個竹筒上麵的黃泥。

群專主任沉不住氣了,也沒了主任的身份了,嚷道:“讓我也挖一個吧。”現在,他的年齡比舒旺還要小,將握手牌屁股插進了嘴裏,伸手就把舒旺手裏的泥抹子奪了去。

舒旺將竹筒放進包裏,騰出手來把老所長手裏的電筒拿了去,對著牆上的五個小洞照來照去,然後又在剛才那張紙上畫著,記著。

善稚和老所長看舒旺的動作,不作聲。

牆上的光晃來晃去,造反主任捉摸不定,繼續嚷道:“挖哪裏呢?挖呢哪裏呀?”他像是在和幼兒園裏的小孩子在做遊戲。

“舒旺是自己挖出來的,你也照此辦理吧。”善稚在一旁悠閑地說。

“給你手電筒。”舒旺說。

接過舒旺的電筒,造反主任想,舒旺是在左麵挖出來的,出於對稱的可能,他從右麵開始挖了。泥抹子在牆上刮來刮去,一層層的泥掉了下來,就是不見成果。刮的麵積大且深,他的心情燥且急。想:要知道那小家夥都挖出了一個,我這個當主任的要是挖不出一個來,真是羞於見人。

完全正確,他今世見不得人了!他挖掘的方向錯了。他的心情越急,就越用力;越用力,心情就越急。以地道裏手電筒那點光亮的照射,尚且看不出他憋出滿身淋漓的汗和濕透了的前後胸。但是刮牆皮的速度依然沒有因地道裏的憋悶而減慢下來,他的刮法完全是一個泥瓦匠奉命把地道裏的牆皮給刮掉幾層,地下的積土已經是厚厚的一堆了。可是那隻不知疲倦的胳膊,繼續命令那隻不知疲倦的手,不疲倦地刮呀刮。

地道裏的空氣流動極差,草藥味兒本來就嗆鼻子,再加上握手牌煙味兒,使得空氣越來越難聞、煩悶,每個人都渾身流汗。

老申和善稚煩亂地看著造反主任毫無規則地刮著地道壁,他們也感到悶熱;舒旺身上挎了一個包,僅有的一件短袖衫,讓那個背包給擠得緊貼著肉皮,周身難耐。

舒旺吃不住煩悶了,就開口道:

“主任,你在挖老鼠洞呀?”舒旺在微弱的電筒光下笑著,天知道他是發的是一個什麼笑。“地瓜可不是長在牆上的。”

“去,去,去!小東西,你呢倒是有成績了。”地道壁上的泥還是一層層地往下刮。

地道的牆壁有意識在和他這個主任作對,另外三個人在這麵牆上都書寫了濃重的一筆,隻有當下這個主任還是一張白卷,急功近利的心情,驅使這位造反派主任南轅北轍地刮著地道壁上原始的土層。

微弱的光線下申所長和善稚對視了一個眼神,善稚說話了:

“江主任,你還是給舒旺吧,讓他出氣力,你作主任的就不要冒這身虛汗了吧?”善稚笑嗬嗬地說。

“要不,我來吧,主任!”舒旺甜兮兮地說,就要奪去江楓瑾手裏的泥抹子。

“不行!我總得……,”忽然他大腦分析問題的神經一動,“所長,你說還有嗎?”一到關鍵的時刻,他就忘了那革命的造反行為,所長已然被他免了職。話雖出了口,手也沒有停止。

“客觀的存在,不是以人的意誌為轉移。有和沒有,不是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的。”老所長在微光的陰影裏說,地道的悶熱讓他感覺口舌幹燥。

那片牆壁已經凹下去一個大坑了,作業者的動作仍然沒有停止的趨勢。

“舒旺是個童子,他的話在這個時候有準兒,你說在哪個地方有吧,舒旺?”善稚開起了唯心主義的玩笑了。

申騫振不動聲色,在這個密不透風的地道裏,他此時寧肯承受這憋氣的煎熬,看著這位造反主任在建立他的功勳。

“舒旺,你就在前麵給江主任帶個路吧,你熟路。”對地道裏那草藥味兒、握手煙味兒,讓善稚也難受了,他真想早一點離開這活受罪的地方,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主任,跟哥們兒走一趟?”昏暗的光線下,舒旺撲閃著調皮的眼睛,高傲地仰起下巴,麵對著這個被他稱為哥們兒的群專主任。

“你的話呢有多少可信度呢?”豆煥無可奈何,卻沒有放下主任的架子。轉向舒旺的臉,在手電筒的餘光下,能看到成小河似的汗流,已經把主任的臉淌成了多少條小水渠了。

“信哥們兒的就……,”舒旺在腦海裏重新翻開那張在印象中模模糊糊的圖,似乎那線還是往左上方去了……

所長和善稚強忍住不笑出聲來。

“……就往這裏刮吧。”話說得軟麵麵的,顯然是沒有底氣。舒旺用手指著剛才挖出竹筒的地方的左上麵,因搞不準那個位置是否有竹筒,他的手指在晃動。所長和善稚以為他是有意識地捉弄豆煥,其實是他內心虛晃而沒有底數的緣故。

已經黔驢技窮的江主任說:“就聽你呢一次吧。”就往舒旺手指的地方刮去,手法也輕了許多。

所長和善稚這次已經忍不住笑出聲了。貨還真的被造反主任給挖了出來,這是舒旺指揮有功,是一個小竹筒。看看造反主任有罷手的意思,舒旺一邊在手電筒光下畫著剛挖出竹筒的位置,一邊說:

“主任,還有呀,得繼續呀。”其實他也不知道有,還是沒有。

“不來了,還是你來吧。”豆煥主任氣喘籲籲了,成績已經出現,他也就不想受這個憋氣罪了。

“舒旺,把最後一個給挖出來。”老所長從豆煥手裏拿過了手電筒,照在剛挖也竹筒位置的左上方,這是給舒旺指點位置。

舒旺從江主任伸過來的手裏拿過了泥抹子,在所長手裏電筒光的照射處輕輕地挖起來。所長說的最後一個竹筒出來了,是個小的。

“還有嗎,所長?”豆煥用手抹著額前的汗,長一口短一口地呼著氣說。

“按掌握的情況來說,不會有了。”轉了一下身對善稚說:“你說呢,善稚?”

“如果是八個的話,就應該是沒有了。”善稚也不敢肯定。“舒旺,一共是幾個?”

“八個。”舒旺想都沒想,脆脆地回答。

所長用手電筒對著牆壁又照了許久,說:

“撤吧。”

第二天一早,豆煥就來到他強占的辦公室,等待著清點昨晚的戰利品。

盡管睡得很晚,舒旺還是早早來到單位,為的是想搞清楚竹筒的秘密,這讓他比以往少睡了好多覺。

申騫振在善稚和舒旺的辦公室裏,看來他們來了好長時間了。

善稚的腰間已經鼓起來了,那是別了真家夥!今天早上淩晨時分,他們從地主管家的家裏回來,把所有的物品封存好放到保險櫃裏後,才回去休息。善稚心裏明白,需要清點的東西可能價值很高,所以他別上了真家夥。有幾位民警,還沒有展開自己手頭的工作,也湊向前來看熱鬧。

“所長,你怎麼知道有八個竹筒?”在地道裏,汙濁的握手片牌煙霧嗆得舒旺忘記請教所長,一大早說起了昨晚的話。

“看吧,這是複原白胡子兜裏的圖,答案就在這裏。”所長隨手從兜裏掏出了昨晚臨走時畫的草圖,攤在桌子上。隨後出了門,走向值班室,他是去接班,他是白天接警值班員嘛。

舒旺低頭看著圖紙,良久,搖了搖頭。他接到善稚遞過來的眼神,就用鑰匙把保險櫃給打開,從裏麵拿出昨天晚上放進去的竹筒,一一地擺在桌子上。那個大的竹筒尤其沉重,重得像一個鐵棒,盡管是輕輕地放在桌子上,也發出了沉悶的一聲響。

江楓瑾湊了過來研究那張圖,嘴裏嘟嘟地自語:“答案呢,這裏呢怎麼能有答案呢?”他的頭左右搖晃得很快,像個賣小針線的貨郎所搖的波浪鼓,之後坐了下來,一隻手伸往兜裏想抽出一支握手牌。他的眼神卻又被桌子上那個大竹筒吸引去了,又把手給抽了出來,立刻伸向那隻大竹筒,但是,被被舒旺毫不客氣地給撥了回去。

“別動,這圖還沒有研究好,怎麼能動那個竹筒呢?這可是第一手資料,粗心不得。”舒旺隻顧把小竹筒和圖相比對,也忘了這是群專主任的手。這些竹筒是剛從保險櫃裏拿出來的,舒旺的手還染上了黃泥的顏色。

豆煥主任似乎也識趣,又把手伸進他的褲兜裏,去掏他的握手牌,表麵上並不與舒旺計較,顯示出一副豁然大度的領導氣慨。

“想知道為什麼是八個嗎?”這話是善稚對舒旺說的,他的目光盯在桌子上。

“知——道了,”舒旺低著頭,凝視著老所長放在桌子上的圖,略有所悟,說話的聲音自然拉長。

“說說呢,聽聽。”江楓瑾剛剛從褲兜裏掏出來的那支握手牌,在他的指間翻了好幾個跟頭,得以確定哪一頭為屁股。才把屁股挨到嘴唇上,準備點上,迅即又拿了下來,他的心情急過舒旺。

善稚默不作聲,把自己的辦公椅子從桌子下麵抽出來,坐下。

“是這樣,”舒旺用粘有泥土顏色的手,指著圖說:“一共有八個粗一點的點,所以就有八個竹筒唄。”為他能得出推理的結論——且不管這結論對與否——而趾高氣揚,說話換上了朗朗的聲調。

“小子,真有呢你的,長進呢不小呢!”江楓瑾以為舒旺的結論正確,嘴裏說著風涼話,心裏實有不折服的怨氣:你小字輩在破案的問題上居然能走在我的前麵,哼!

“誰說的,有八個點就有八個竹筒?”所長簽完了接班記錄,又進來了。在這間辦公室裏既能看到值班室的門,也能看到院子裏——大街到辦公室門之間的約八米的距離故且算做是院子——新進來的人,還能聽到值班室裏電話鈴聲。

“我——,”舒旺的胸脯挺得高高的。

“有一定的道理,有八個點嘛。”善稚對著所長笑了笑,又看了一眼舒旺,掃視了一下江楓瑾,“不會還有第九個點嗎?”

“那你們怎麼知道是八個竹筒,莫不是你們藏的吧?”舒旺拿不準自己的推理是否正確,說話就有點著急,底氣也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