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的兩個眼珠子好像掉在抖動的腳尖的前方。
“這二十年來,你每隔一段時間就外出一次。說吧,你是到什麼地方用什麼方法提取他的黃金?又是用什麼方法把它變賣的?賣到了哪裏?這些年來所變賣黃金的錢都用在什麼地方?”善稚一連串的問話,推倒了管家那已經開了口子的掩體。
“我糊塗,我有罪。”他把頭點得像雞叨米。
“他的黃金放在哪兒?”
“我不知道,”
“他在什麼時候把黃金給你的?”
“他不給我黃金。”
“那你怎麼用黃金去換現錢?”
“他每次隻給我一張圖,上麵標示了在某個樓房裏的某個位置,可以用小錘敲下一塊磚來,裏麵就有他所貯藏的黃金。”
他的回答讓在場的人都吃驚不小,昔日的建築師竟有這樣的手段!善稚也吃驚,他壓根就想不到建築師會把黃金貯藏在他所設計的建築物裏。
“樓房在哪兒?”
“在沈陽。”
“你取過多少次?”
“記不清了。”
“黃金一般地都藏在樓的什麼位置上?”
“一般地是在樓頂、鍋爐房或者是煙囪裏。”
“他藏黃金的圖放在哪裏?”
“不知道。”
“你再好好地想一想,還有什麼需要向政府說明的?給你一點時間。”善稚這是要把他的訊問告一段落,給昔日地主管家一個思考的機會。他也需要一點時間,來理順自己的思路,管家的肚子裏可能還有好多東西要交待呢,需要重新尋找一個突破口。
豆煥使勁吐出一股股農家“老旱”的藍色的煙霧,他是唯恐這間小辦公室裏的空氣不混濁,然後扔掉煙屁股。見善稚停止訊問,覺得機會到了,該是發表領導看法的時候了。他對發生在地窖裏的事有了點像小學生聽故事一樣的認識,就要迫不及待地顯示其主任的風範。可是,從哪兒下手呢?善稚訊問過的事情,不能再重複了,那樣就顯不出領導的水平。他想來想去,找到了一個他以為很重要的話題,說:
“那個呢地主兼資本家陳老四,給了你呢錢財,以怕光的名義呢藏在你家的地瓜窖裏,又給你呢蓋起了五間漂亮的瓦房,過起了地下生活,逃脫了呢土改對他的懲罰。他呢是無產階級所要專政的對象,你呢卻幫他的忙,也就是幫階級敵人的忙,你可知罪嗎?”他用拙劣的手法又在擺弄紙和旱煙。
“我糊塗,我有罪。”管家已經無數次說這兩句話了。
群專主任覺得話還沒有說完,還有一宗重要的看法如果不發表,簡直他這個主任都不是稱職的,他使勁地捏住卷煙的紙,停止了卷煙的動作。管家的女兒已經交待過的事情,他要重新證實一下,以滿足他的好奇心,說:“這個地主呢給你家帶來了諸多的好處,你們全家呢都感激他,你的兩個女兒呢也都做了他的地下老婆,都呢不嫁人了,對吧?”
他得意地舉起了那用拙笨的手法卷製的不成形的農家老旱,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再把老旱的屁股送到嘴裏,點著,舒舒服服地吸了一口,再舒舒服服地吐出了一個長長的煙柱。隊部辦公室裏那小小的空間,霎時就增加了一股濃烈的怪味兒,嗆得其它人不得不用手煽一煽鼻子前麵的空氣,像是要把那農家老旱的怪味兒給趕走一樣。然而,誰也趕不走那怪味兒。
昔日管家一敗塗地,用抖抖的左手努力地扶住前額,否則,他的前額就有可能掉在地上。他用沙啞的聲音小聲地說:
“我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更對不起我的孩子呀!”哽咽的聲音說明他極度的悔恨,為了報答一個地主的知遇,他竟然和人民政府唱反調,把階級敵人視為知己藏起來。事以至此,現在給他下個什麼結論,戴個什麼帽子都不為過。他甚至甘心接受人民政府的一切懲罰,挨皮鞭子抽,戴高帽子遊街,掛大牌子批鬥,蹲監獄,乃至於槍斃,他都可以承受,誰叫他給自己釀成了這份苦酒呢。隻是害了他的兩個女兒,如今已經嫁不出去了,想到這裏不禁老淚縱橫,愧疚之情無法挽回。
“你呢一個當父親的,眼看兩個女兒呢讓那個地主給霸占了,都不去管呢一管,你呢這是安的什麼心呢!”豆煥在吐著煙圈,興趣昂然。
“我渾蛋!我渾蛋哪……!”昔日地主管家發出了老年幹涸的哽咽聲。
“你的罪行呢可不小呢,窩藏呢階級敵人,理當同罪呢。”豆煥幸災樂禍似的抓住了一條大魚。他原本是想無論如何也給這個管家扣點罪名,好給自己撈一把政治資本。現在看來,不用給扣什麼罪名了,窩藏地主本身就是罪行,這個政治資本,算是撈到了。
“毛主席教導我們: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同誌,能不能念在我是貧農出身,給一次改過的機會?”昔日地主管家自知罪孽深重,請示寬恕,他發出的是顫抖的聲音。他是在乞求。
“同誌?我們之間呢還能稱得上是同誌嗎?你呢已經是地主階級的保護傘,是和地主階級穿一條褲子、一個鼻孔出氣的人,是強大的無產階級專政呢的對象!廣大人民群眾呢是不能饒恕你的!按照偉大領袖的教導呢,你保護了不拿槍的階級敵人,你呢就是階級敵人,我們必須把你呢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萬隻腳,讓你呢永世不得翻身!”他欠了欠身體,“改過?你說得輕巧。階級敵人呢隻有被打倒,豈有他自己放下屠刀,立地呢成佛之理!現成的地主呢在你家,你呢供養他二十年,還搭上呢兩個女兒。現在說改,怎麼個呢改法?你還改得呢過來嗎?”江楓瑾這下子可是抓到了問題的要害,他的關於階級敵人和不拿槍的階級敵人的半生不熟的理論,著實嚇倒了昔日的地主管家。這個管家本來就在地主階級和農民階級之間就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在這個問題上,他是個大糊塗蟲。麵對一個政治糊塗蟲,顯示一下領導的威風再容易不過。他的領導的才幹,在一個沒有政治頭腦的糊塗蟲麵前,表現出了極大的風采。
“我糊塗,我有罪。”他在重複先前無數次重複的話。
善稚在極短的時間裏,按照自己的思路繼續進行他的訊問,他讓地主管家向在座的人講述一下提取黃金的經過。以期從中發現有用的線索,這個管家的文章還蠻深奧的嘛。
管家在悔恨的情態下,講述了他一般的取錢過程。善稚不動聲色地聽著,兩隻眼睛一刻不停地盯著管家的眼睛,一次也沒打斷他的敘述,他要在這結結巴巴的敘述中,再找到一些可疑的線索,或者有價值的線索。
舒旺在認真地做記錄,他的手腕已經酸痛了,不時地抬起右手,在空中搖晃幾下,再寫。豆煥和民兵連長像是在聽評書一樣,瞪著好奇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講述者。
昔日地主管家這時所講的故事,無非是按圖示,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候,到某座高樓的樓頂或者煙囪或者鍋爐房的一個不顯眼的位置上,找準位置,打掉或者撬開磚頭,從裏麵取出黃金,再把磚頭給塞進去。之後,再悄悄地到銀行賣掉,等等。
所有人聽了就是一個沒有多少懸念,也沒有多少精彩的故事而已。
可是,善稚卻提出了他的疑問:“郝永利應該有老婆孩子吧?”
“……是……的。”這突如其來的一問,讓昔日地主管家拉長了語調,他的內心已經開始慌亂。雖然他的手是扶在前額上,在兩盞煤油燈的光照下,也能看出他的眼皮動了幾下,那應該是眼珠子又轉了幾轉。這讓善稚清楚地意識到,昔日地主管家心裏一定懷有鬼胎。
“你提取黃金變賣以後,都用在了什麼地方?”善稚開始繼續他的下一個話題。
“用在……我家……的生活上了……。”地主管家說話更加結巴了,他的手繼續扶住前額。現在,他是怕他的頭掉下去,還是借此擋住他的臉,不讓人看出他的表情,隻有他自己知道。
“……在互助組的幾年裏,你家全部收入加起來,就算不支出,也蓋不起那座大瓦房。進入高級社和人民公社以後,你家的收支基本能保持平衡,或者有收不抵支的可能;從你家人平常的衣著和家庭用具上看,僅僅是略好一點而已,說明你家生活支出基本是靠農業生產的收入。在這種情況下,你再把黃金變現後,可能有極少的一部分,用在彌補你家庭的用度。那麼,更多的做什麼用度了?說!”善稚給他簡單地算了一筆清楚帳,這帳算得昔日地主管家心慌意亂地丟了魂兒。
“……”地主管家依然用手持住頭,一言不發,他的心裏已經翻起了激烈的波浪。
“如果你把黃金變現所得以自己的名義存入了銀行,那就對了。那是地主階級剝削農民的血汗,是要歸還農民的!”
善稚說的話,相信地主管家不會聽不明白,那是說:要是你給存進了銀行,就安全了。凍結你的存款後,上繳國庫。
“……”昔日地主管家還是一言不發,依然用手支住額頭,怕頭掉到地上。
善稚心裏有了底,又觸痛了眼前這個人的要害處!他甚至已經斷定:張錢磊一定與郝永利的家庭有某種瓜葛。
群專江主任實在是憋不住了,說:
“偉大領袖教導我們: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作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力的行動!”他已經拿出看家本領,在背誦領袖的語錄時沒說出一個“呢”字,而是在那個地方停頓了一下。他在幫善稚的忙,“子隱,我看呢還是把皮帶拿來吧,不給他呢點厲害嚐嚐,他呢是不會交待的。”
張錢磊之前是吃過皮帶的苦頭,那兩條皮帶往桌子上一放,他的心立刻就緊縮到一起了。
昔日地主管家,現在對地主階級和農民階級似乎已經有所認識,那就是:這是兩個不可調和的階級,是你死我活的兩個對立的階級!包庇地主就等於和地主穿一條褲子,是同罪!那麼替地主照顧家屬,也就是照顧了地主,不也是和照顧地主一樣的有罪嗎?他的心裏越來越害怕:我這不是隻有死路一條了嗎?前者是窩藏了地主,這就是要和地主同罪論處;現在……又牽出了地主的家屬,再要是交待出去……那還有好果子吃嗎?
胡子隱聽得越發糊塗了,這是哪兒和哪兒呀,怎麼又出來銀行存款和那個地主的家屬了呢?他先前隻對地窖子裏的事,以及管家提取黃金那稍微帶有點冒險的經曆感興趣,地主的家屬能用什麼故事,他不感興趣。
舒旺越來越佩服善稚了!這審訊一層層地跟進,先前根本就沒想過郝永利的家屬問題,現在居然提到桌麵上來了,恐怕裏麵還在有文章呢。他相信,他林叔訊問的方向一定沒錯!
見昔日地主管家扶著額頭一言不發,善稚換了一個話題,很平常地問道:
“有什麼能證明,地道裏的人是地主陳永利?”善稚總是能找到主要的問題。
“沒……有……。”管家很聽話,又重新坐到了凳子上,囁嚅地回答,“好像有一把刀上有記號。”
善稚掀開了舒旺麵前桌上的報紙,豎起了一把明晃晃的尖刀。
良久,昔日管家抬起頭來,一眼看到了明晃晃的尖刀,一怔,麵部立刻僵硬,幾秒鍾內他的神態定格在石像裏。
“認識這把刀嗎?”善稚問。
“是……我家的。是分陳家的刀,那刀把上有一個‘郝’字。怎麼,你們抓到他了?”看見了刀,他的心似乎有所安穩,以為抓到陳老四,他就能活命。
“通常放在什麼地方?”
“地瓜窖子裏,有時也在西廂房裏。”
“你說,那個地主老財現在在哪裏?”胡子隱瞪著兩隻小眼睛,微微地張著嘴,怔怔地聽著管家的敘述,到這會兒他已經聽出點門道了,也顧不得群專領導在場,禁不住插嘴問道。他這會兒一心要抓到那個地主老財,好給廣大人民群眾看看他的能耐,看看東山大隊的革命成果。
“在什麼地方,我也不知道。不過東山上的山洞有可能是他藏身之處,我和他詳細地講過、畫過那個地方。”坐在管家麵前的都是無產階級的領導,不論誰的問話,管家都是老老實實地回答。
舒旺對管家這個回答很感興趣,原因是他到過山洞的現場,且有所發現。
早晨開了個全所人員的會,舒旺提出對走資派進行自動遊街的建議,當時遭到了全所民警的反對,就是善稚不動聲色。部分民警看著善稚對此無動於衷,即便是自己心裏沒有底,也不再表示反對。一般地來講,善稚的觀點是主流,所以部分民警要看善稚的態度,再確定自己的態度。倒是有一部分民警還是懷恨在心:舒旺這個小混蛋,怎麼能出這樣的餿主意呢,那不是憑空增加了老所長的痛苦了嗎!
群專主任江楓瑾對舒旺的建議卻是津津樂道,這主意提到他的心坎上去了,立刻采納這個合理的化建議。並表示,隻要老申提出到任何地方遊街,每個民警都有批準的權利,就是在老申的行蹤時間記錄薄上寫下要去的地方和出發的時間,這叫做群眾監督。豆煥甚至心裏在想:沒準這倒是一個新的發明呢,要是能在全縣推廣一下,我就要出名了!心裏樂嗬嗬的,和善稚他們騎著自行車到東風大隊去了。
老申一個人坐在值班室裏,對著窗外藍色的天和大街上忙碌的人,想:如果昨天晚上的判斷沒錯,地道裏的人果真是白胡子的話,那麼他是什麼人?為什麼住在地道裏?貧農出身的張錢磊,家裏為什麼會建一個地道呢?再往深裏一想:張錢磊在舊社會是鄰村一個地主家的管家,那個地主家姓陳,在土地改革時全家人都被打死了,所有的財產都被分了個精光。其它的記憶很模糊,他不敢斷定對土改時的記憶,就打電話給縣局,了解一下當時的情況。不是說老局長和老政委輪流當值接電話嗎?兩位老領導都參加過土改運動,有可能就知道當時的情況。
電話那邊老政委的回答,完全印證了他那模糊的記憶:陳姓地主家的老二和老三,在土改前就到外地去行醫去了。解放後,是在人民政府的管製下行醫的,據說現在都被剝奪了行醫的權力。原因是,他們出身地主,有可能在治病這個問題上,給貧下中農使絆子。說不定能把無產階級治成了資產階級、把農民治成了地主,所以就不讓他們行醫,改為體力勞動。老四是建築商,土改前失蹤了。這一點老政委說得很肯定,那一定是這件事給他的記憶太深刻了。
老申迅速地把得到的情況與現實聯係起來:怎麼就這麼巧,失蹤了一個地主,他的管家的家裏就有一個地道?他在徹底地翻動大腦貯存器裏舊的記憶,還有誰與陳姓地主家有關聯?有誰能說明白當時陳姓地主家的事情?哪怕是一知半解,一丁點兒的情況都是有用的。
他想起一個人來了!
作為一名老公安民警,遇到這樣的案子,要是不能衝鋒陷陣的話,他的內心一定是說不出的難過。他一定要為破獲這個案件出一把力!善稚和舒旺現在是抽不出身來,豆煥又不讓其它的任何人插手此事,他也就不能授意其它民警對此案進行調查。他決定要親自調查此人。今天早晨開會時,舒旺不是已經給他打開自由活動的枷鎖了嗎?他真的要感謝舒旺這個青年聰明的舉動,要好好地利用這個機會。不過現在他還不能動,因為在當值的時間裏他不能離開值班室。下班前,值夜班的高個子民警來接班。老申拿出他的行蹤時間記錄簿,讓民警給填上離開的時間,其實那就是下班的時間嘛。
“舒旺早晨提出讓你主動遊街的主意,”他大聲地說,“獲得了批準,你準備向哪兒去呀?”
“西山大隊——不!現在應該叫作井岡山大隊了。”老申糾正自己的錯誤,西山大隊和東山大隊隻一山之隔,西山大隊被造反派改為井岡山大隊了。“那裏的道要好走一些,也將就著我的腰吧。”
“所長,”高個子民警壓低了聲音,“你莫不是去討一付中藥方子治你的腰吧?”他向門外望了望,也不等老申的回答,“舒旺那小子,還是蠻聰明的嘛,竟然會瞞天過海,還真的瞞住了豆煥。白胡子的案子,一點兒進展都沒有,你是著急了吧?毛主席教導我們: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你去西山大隊,也許能有收獲呢。”
老所長用眼神回答了高個民警的話。
高個民警在時間記錄簿上記下了老所長出發的時間和到達的目的地。
老所長把行蹤時間記錄簿的硬皮夾子夾到飛鴿牌自行車的後貨架上,再把寫有“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申騫振”的大牌子用鐵絲固定在自行車的正前方,一抬腿,跨上自行車就出發了。
路上的人看著老所長的自行車前方掛著一個打倒他自己的牌子都覺得新鮮,有一些人和他打著招呼,他嚴肅的回答就是一句話:向人民請罪,向毛主席請罪!
井岡山大隊所在的自然屯的中部,有一幢高大的青磚瓦房,一看就知道是舊社會地主家的房子,已經很陳舊了。瓦楞上長著許多水分不足的毛毛草,院套並不高,這就是三裏五村著名的藥房,也就是當年被棟昆撿到陳府裏的小藥童的家。
此時的藥童,名字已經很響亮了,是一個醫術高超的中醫,在大隊擔任赤腳醫生的工作。
青磚瓦房前擁的大院有近十米深,院子沒有門。東麵是一座平頂的兩間廂房,廂房的南端是一個豬圈,裏麵養著一頭黑白相間的花皮豬,有一百多斤重呢。挨著豬圈是一個雞窩,院子裏的牆邊或是牆角不時就有一些雞在跑動。沿著西牆跟種植的葡萄順著架子爬到了東廂房和豬圈的牆壁上,幾乎把整個院子都蓋在綠蔭下。綠瑩瑩的葡萄,像一串串寶石從綠色的棚頂垂下來。
一位老人坐在能折疊的帶靠背的小凳子上,認真的編織草帽。他臉色紅潤,剃著光頭,白色的眉毛長長的,白色的胡須隻有二寸多長,兩隻眼睛一刻也不離手中的編織物。上身穿著有很多窟窿的老頭衫,下身穿著一條長過膝蓋的半截褲,腳蹬自編的草鞋。他右邊有一大捆香蒲,左邊有幾個空著的小折疊凳子,身後的方桌上有一小撂已經編織好的草帽。那些編織好的草帽,可能是老人幾天前的積累吧。
老申推著自行車進了院內,把自行車掉轉一百八十度,頭向外,打上了梯子,便向老人走去。老人自顧地編織自己的草帽,全然不知有人來到他的眼前。
“棟昆大叔,您好呀!”老申彎著腰問。
老人編織的動作慢了下來,也不抬頭,隻轉動著光頭,左右看了兩眼,又繼續編織他的草帽。
“棟昆大叔,您——好呀!”老申提高了聲音。
白眉老人又向左右看了兩眼,好像這是他的習慣。倒是老申握住了他編織的香蒲,他才遲緩地發現麵前有一個人。他對來人露出了倒了牆的牙齒,笑了笑,發出了老年人沉重的聲音,說:
“坐-坐-。”他的左手才離開香蒲,指著身邊的小折疊凳子。
老申坐了下來。
“喝茶,喝喝。清熱燥濕,瀉火解毒。”老人又指著身後的桌子。
老申這才看見他身後的桌子上還有一個茶壺,兩個碗。那茶壺被黑色包圍著。
“謝謝!棟昆叔,你好呀!”老申禮貌地問。
老人慢慢地轉動了一下身體,並不回答老申的話,左手從身後的方桌上拿下一頂草帽遞給老申。老申接過草帽戴在頭上,晃了晃頭。老人看著來人頭上的草帽,又以更大的麵積露出倒了牆的牙齒。說:
“正好!正好!”
“棟昆大叔,身體可好呀?”老申戴著草帽問。
“不夠?再拿一個。”老人又拿了一頂草帽遞給老申。
老申接過老人遞來的草帽,又從老人的身後放到桌子上,說:
“我是說,你身體——好呀!”老申的聲音大了。
“……高-高-長高了!”老人繼續露出牙齒巨大的豁口,兩隻手的編織動作沒有停止。
“我說——你身體好——棒呀!”老申提高了聲音。
“……不胖-不胖-小孩子正長身體……不胖。”紅潤的臉龐掛上了老年人特有的快樂。
老申知道,與老人已經無法溝通。他本來以為昔日地主家的門房會有一些意外的線索,現在看起來,他失望了。隻好給白眉老人打下手,把一個折疊凳拿到老人的右麵,坐下來,畫蛇添足地給老人遞香蒲。白眉老人也不看他一眼,接過遞來的香蒲,盡管編織自己的作品。
正在老申兩難之際,院門進來一個人。來人推著自行車,年近六十歲,看上去要年青得多。他個子矮小,黑眉毛,小眼睛,臉盤細長,下巴尖尖,細腿,細胳膊,細腰;前額到後腦勺的距離可以跨越南北兩極;歲月的侵蝕,越發使這種固有的形象頑強地堅守著出生時的風格,像是海南島的人,被嫁接到東北這片土地上,和當地人形成了軀體上的明顯反差。卻是一副精明的人氣質。他享受著棟昆叔的勞動成果——南北型的頭上戴一頂草帽,腳下蹬一雙草鞋。身穿老頭衫,背著一個印有紅“十”字的藥箱,這藥箱是全部赤腳醫生的統一裝備。進了院,一邊忙著支起自行車,一邊驚喜地喊道:
“申所長,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藥童笑嘻嘻地伸出雙手,奔向老申。他心裏在想:不是來找我的麻煩的吧?在地主家學徒的曆史,真的給他帶來了許多麻煩,為此,他一直小心翼翼。
“沒有風,也應該看看棟昆叔。再說,以你藥童的知名度,也是應該來拜訪的嘛。”老申從折疊凳子上站起來,和當年四歲的藥童——當今近六十歲的著名中醫親熱地握著手。
“村西的老飼養員身子不太好,唉,上了歲數的人,零件都不好使了。我去了有半下午,有人告訴我說,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到我家了,自行車的前麵還掛個大牌子。我納悶兒,這人會是誰呢?可我怎麼也不敢想是你呀。”藥童鬆開了老申的手,心裏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不請自到,你吃驚了吧?”老所長在打趣藥童。
“哪裏的話呀,申所長。看著你的自行車,知道你是在給自己遊街,”藥童那不大的眼睛轉動起來靈活且快,指著老申的自行車,又指著老申頭上的草帽,說:“看著草帽還以為你是向棟昆叔討草帽的呢。”看來藥童對獨自一人遊街的事,已經見怪不怪了。隻是,他的心裏對來人犯起了琢磨。
“棟昆叔的身體真好,有福氣。”老申岔開話題。
“九十多歲的人,有這樣棒的身體,全是他前世修行的好。”這話分明帶有感激的成分,他彎下腰,伸出拇指在老人的麵前擺動了幾下。
老人便停止了手中的活計,抬起臉,露出豁口的牙:說:“好,好。”也伸出一隻手的拇指,對著藥童也擺了幾擺,之後,又低下頭去編織他手中的草帽。
老申也學著藥童的樣子,把右手的拇指伸出,在老人的麵前擺了幾擺。立刻就引來老人的一個笑臉,並得到了“好,好”和擺動的拇指的回應。
“他請你喝茶了吧?”藥童說,也不等老申的回答,“那根本不是茶,那是中草藥黃芩。他一定告訴你清熱燥濕,瀉火解毒了吧?這是他招待客人的口頭談。他喝了幾十年的黃芩,年事又高,身體又這麼好,三裏五村的人都學著他喝黃芩,說是能長生不老,四麵山上的黃芩都快要給創絕了根呢。”
“影響力還不小了呢!”
“他一定又告訴你,長高了,不胖,對吧?”藥童笑起來,“那是在告訴你,他的重孫子長得好呀!”
老申看著埋頭編織草帽的老人,笑了笑。
“他已經聽不到聲音了,用拇指在他的眼前一晃,是鄉親們和他打招呼慣用的手法,那意思是說:一切都好!我也和鄉親一樣,每天用這個手勢和他打著招呼。”藥童笑著對老申說,他看著老人編織草帽的動作,“前些年,他能對著你的口形猜出一多半意思來;這幾年,連猜都猜不出你說話的意思來了。”
“歲數不饒人哪!”老申感慨地說。
“前些年,我不在時,他還能對著藥方給人抓藥;後來呢,是別人喊藥名,他在藥架上拿出來,讓人家自己稱。再後來,我就不讓他擺弄藥了。這幾年,棟昆叔一年隻辦兩件事,一件是,到了春天就編織草帽,不管是誰,需要草帽就到他這裏來拿。另一件是,到了秋天就編織草鞋,誰想穿草鞋就來拿。有的時候還能編織出草靴來,可漂亮了呢,這是他最拿手的活計。”藥童的眼睛除了看一下老所長外,幾乎沒有離開老人。他盡量說些生活上雞毛蒜皮的小事,這些小事是不會讓他犯事的。
白眉老人旁若無人地編織著自己的草帽,對周圍的一切毫不在意,好像世界上就他一個人。
“屋裏坐呀,申所長。”藥童這才想起請客人進屋,說著就拉起老所長的手,向上屋走去。
上屋是四間房子,牆麵最顯眼處用水泥抹出一個大大的平麵,上麵寫著領袖手體的紅色大字: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西麵的第二間開著門,與西間沒有壁子,開通的目的是作為藥房要寬敞一些。主人以房間裏濃烈的中草藥味道,歡迎著拜訪的客人。
屋內的正北方,貼著北牆安放了一麵草藥架,密密麻麻布滿了半尺見方的小抽屜,抽屜的端麵上寫著三種草藥名字。不是行家是搞不準抽屜三個格子裏麵的草藥,應該和抽屜麵上的哪個名字相吻合。藥架子中間部位被設計成一個神龕,裏麵安放著草藥神李時珍的木刻像,很陳舊,也很包漿,說明雕像產生的年代已經很久遠了。藥架前麵是不知用了幾百年的陳舊的拐尺形的案子,靠北牆邊的台麵下方是空著的,隻要把台麵板向上一掀,便是進入草藥區的門。正麵的案子上,貫串東西擺著一個傳統的藥鋪裏使用的算盤。算盤有四寸寬,長度和案麵相等,約有四米長。東麵牆壁上原先掛的幾幅人體穴位圖,已經被換下來了,代之以高舉紅旗、背著紅寶書的革命人的宣傳畫。一張紅紙上寫著:“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的領袖語錄。在牆壁的中間處開了個門,那是通往東間廚房的門。西麵牆上掛著六個木製的像框,裏麵鑲的是一些漂亮建築的照片,有大樓,有小別墅。樓有高有矮,窗戶有方也有圓,總之,很漂亮。有一幅照片裏的樓房是弓形的門、弓形的窗,門旁邊還凸起兩個醒目的大柱子,讓老申多看了柱子兩眼。那些木製的像框已經嚴重脫漆,沒了原來的色彩,照片也發黃,儼然一片古代的文物。這些像框的下方有一張方形桌子,貼牆放著,三把椅子圍在桌子的周圍。
西牆的最上方掛著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彩色畫像。
藥童把身背的藥廂放在桌子上,拉出了桌子下麵的凳子。
賓主落座於方桌兩邊,卻見棟昆老人顫巍巍地進了門來,一隻手裏提著那個被熏黑的茶壺,一隻手裏端著兩個碗。老申起身要前去接應,還是藥童來得麻利,一閃身就到了老人的跟前接過手中的茶具。老人又退到院子裏,編織他的草帽去了。
“棟昆叔把黃芩當作茶喝了一輩子,我也跟著喝了半輩子。來吧,嚐嚐,蠻有味道的。”藥童邊倒“茶”,邊說,頗有些自我解嘲的意思。是呀,這年頭,老農民是買不起茶葉喝的。
“不錯,味道很好嘛。”老申品嚐著“茶”,說。
“棟昆叔已經不記得從前的事情了?”老申帶有些明知故問。
“是呀,全不記得了,”藥童喝著茶說,“早年,全村的男女老少到了夜晚都來聽他講南朝北國。夏天在院子的葡萄架下,那葡萄多少年就沒熟過一串兒,有一粒熟的就被人摘下吃了。後來呢,大人不來了,隻有孩子們來聽他講。再後來呢,大孩子不來了,隻剩下小孩子來聽他的。最後,連小孩子也不來了。原因是他把孫悟空講到梁山上去,把諸葛亮派去西天取經了——哈哈,”藥童自己笑了起來,“這幾年葡萄有成熟的了,到時你可來吃葡萄呀。”藥童想:難道申所長此來,不至於是研究棟昆叔聽力的吧?
“人上了歲數總會表現出特點來,也是客觀規律。”老申品嚐著茶,感慨地說。
“現在,棟昆叔整天就是編呀編的,草鞋,草靴,草帽,得便想編什麼就編什麼。你看全村的牆頭上都放著香蒲,那就是為他準備的。不管是誰,隻要看到我這院子裏沒有香蒲了,就到最近的牆頭上抱一捆給送來,全村牆頭上的香蒲都是他的產業。哈哈——!”
“多好的老人呀,可惜對以前的事情全都沒了記憶。”老申也附和笑,“藥童的老家是什麼地方的?”老申準備切入正題。對於眼前的中醫,全世界的人都稱為藥童,沒有稱大夫和先生的。
“我不知道,聽棟昆叔說是南方的,究竟是什麼地方,他也不知道。”藥童的臉上掠過一絲難以覺察的惆悵。
“還記得是怎麼來到北方的嗎?”
“……應該是一個秋天,棟昆叔說,我的爸爸和媽媽領著我們兄妹三人來討飯,棟昆悄悄地從夥計的飯堂裏拿出地瓜來,我們全家吃了個飽。”藥童沉下臉來,“第二天清晨,棟昆叔發現門前石獅下睡著一個小孩子,那就是我。”藥童的話說得平平常常,讓你絲毫也覺察不到他內心的活動。他在想:申所所長怎麼提起我的身世來了,莫非是有什麼問題了嗎?我可是在地主家裏長大的……。
“你一個人睡在那裏?”
“據棟昆叔分析是我的父母把我有意扔在那裏,能給我們地瓜吃,就是好人,好人應該會照顧一個小孩。”藥童顯示出百般的無奈,仍然帶有些感激的成分。對老申的問話,本能地越發小心翼翼起來。
“於是,你就成了郝府最年幼的長工。”
“也可以這麼說。那時,我應該不滿四歲。”藥童歎著氣。
“你和棟昆叔相遇,是他的福氣,還是你的福氣,還得辯證的看這個問題。”
“應該說是我的福氣,真的要好好地感謝棟昆叔,他不知給陳府大當家磕了多少的頭,才央求人家把我留了下來。從那時起,棟昆叔把我給拉扯大,也真不容易呀。”藥童的眼圈發紅,聲音低沉,“他又當爹,又當娘。起初沒有被,我就睡在他的被窩裏……唉,真的難為他了。”藥童感激地向外張望。
“我聽說,你是在陳府學習認字的?”
“那時我五歲,得感謝張大哥帶著我——聽說他家犯了事?我還想過去看看他呢,”藥童的心裏在想:申所長此來,還能與陳老四或者張大哥有什麼瓜葛嗎?但願不是和我有瓜葛。
“你知道老張家犯事了?”
“隻聽說是他的兒媳偷了生產隊的蘋果,再就什麼也不知道了。”藥童那機靈的眼睛神轉得很快,一時在看院子裏編織草帽的老人,一時在看桌子上的茶碗裏麵有沒有茶水。表麵上這是大實話,其實不免含有探測對方的意圖。
“陳府的四當家應該和老張的年齡差不多吧?”老申按自己的思路說話。
“在我後來的記憶裏,四當家要比老張哥大四、五歲的樣子吧。”見老所長並不上他的當,近六十歲的藥童內心更加詫異起來:派出所所長對這些陳年舊事感興趣,一定有什麼事!是不是申所長揣著罪來找我的茬,向組織上邀功,這也叫做戴罪立功嘛。但,他還要做出什麼也沒想的樣子。
“那時候你還小,和陳老四不會有多少交情的。”
“隻在我四、五歲的時候,由張大哥帶著我到他的房間裏認字,大概快有一年的時間。以後就沒有什麼來往了,原因是他在外地做生意,不和我們打邊兒。”藥童撲閃著睫毛,已經斷定申所長有什麼目的了,卻猜不出於何種原因,他的回答十分小心。
“除了那一年在他的房間裏認字以外,你再也沒有和陳老四來往嗎?”
“沒有……不過……土改前和他有過一次正式來往。那是我押著陳家的草藥車到奉天去賣,和他有一次正式接觸。大約是一九四六年……或者是一九四七年的夏天,四當家已經把陳家的產業快要賣光了的時候,那幾車草藥本不該我押車去。當時的陳府已經不景氣,一些長工都離開了,藥房裏實在是找不出明白草藥的夥計來,就派上了我。”
老申在慢慢地品嚐黃芩泡的茶水,並不插進話去。藥童略有停頓,本以為申所長可能要說點什麼,他好斟酌著要說的話。但是,申所長什麼也沒說,他隻得就著原來的話題繼續講下去:
“……到了奉天,四當家倒是很客氣地把我請到他的辦公室裏……那家夥……辦公室那個漂亮呀,簡直是天堂!我從四歲起就沒離開陳府一步,這一下是讓我見到了世麵,到今天我再也沒看到過那樣漂亮的房間。那牛皮的沙發我摸都不敢摸一把,還哪敢坐呀!”藥童還在感慨他當年的奇遇,就像那漂亮的房間就在眼前。他的眼睛看著前麵的空間,一隻手在眼前擺動著。“我不敢坐,就對著牆上掛的漂亮的樓房照片看,他的牆上掛了很多那樣的照片。”藥童的本意是想盡量把話說得簡單一些,表麵一些,免得不小心走了嘴而沾包,在這個見風是雨的年頭裏,不得不小心呀!張大哥家出了事,難道就是他的兒媳婦偷了蘋果,不會因為他是地主的管家而出現什麼問題吧?
藥童的眼神掃了一下西牆,喝了一口茶,接著說:
“……四當家詢問了草藥的情況,我便將草藥的清單奉上。他見我對牆上的樓房照片有興趣,就讓我把牆上的照片帶回家裏,掛在藥鋪的牆上,算是送給我的禮物。我真的接受了他的禮物,我覺得四當家的人真好。回來後,我就把那些照片掛在了藥鋪的牆上。噥——,”藥童示意牆上的老像框。
老申也扭頭看著牆上剛才瀏覽過的老照片,還是那些破敗的像框,還是那些建築的照片而已。那弓形的門窗和大柱子很吸引人的眼球,想那一定是搞建築的郝老四的作品吧?
“這些照片保存得不錯。”
“原來是十幾幅,流血鬥爭,也就是土地改革那年,弄沒了一些,剩下的讓我給撿起來,掛在這裏。”藥童喝了口茶,慢慢地道來:“去年,闖進來一群紅衛兵,要砸碎像框、神像和藥架子。說這些都是封、資、修,要根除。我哪裏敢阻攔呀,心想:這下子可完了!在紅衛兵小將們的鐵棍就要砸向神像時,棟昆叔手舉著斧頭擋在了前麵。厲聲喝道:誰動,我就和誰拚了命!紅衛兵們停了手,棟昆叔說,你們的父母、還有你們,在頭痛腦熱時,都是吃這裏的藥治好的。怎麼,好了瘡疤忙了痛嗎?你們誰敢動這裏一指東西,就先把我給打倒!結果怎麼樣,還真的把那些小家夥給嚇跑了,再也沒來。”藥童的臉上露出僥幸的神色。他講這些時,有意識講得慢一些。
藥童對遠近曆史的回憶都是輕描淡寫,以至於再沒什麼可說的,就端起茶碗,他根本就不想多說。嘴唇搭在碗邊吸著茶,兩隻眼睛向上翻去,從碗的上沿瞄著申所長。見申所長的眉頭皺了幾皺,似有什麼想說,卻不好開口,他心裏便犯了嘀咕:莫非要對我的曆史開路線分析會?卻聽到申所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