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管家語氣軟了下來,陳老四心情愉悅起來,說:
“想好了嗎?你宰了我,就等於一刀宰了你自己。”德語老師平靜地說。“你的好生活才剛剛要開始,而我的好生活可能就要成為過去。”
管家沒電了,他自進到陳府的第一天起——那時他還是一個少年,就不時地聽到叔叔們講東家祖上的失心丹,其藥力如何如何地強大,闖江湖上的人,無不聞之色變。今天……今天的我,就那麼莫名其妙地中了失心丹?!一、二百年來沒有人中過的毒,真的就讓我這個忠實於陳家的人給中上了嗎?他心如刀絞,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下半生……下半生真的就要依靠解藥過日子了嗎?缺少了解藥他就將死亡!換言之,他離開了眼前暫時還是他主子的人就要死亡!四當家是個有學問的人,他不是說好日子剛剛要開始嗎?他還不甘心就這麼離開這個可能越來越好的世界,他要活下去,那他就得依靠眼前的主子!管家沒有選擇。
“陳老四,你真夠狠的……為什麼?”他幾乎又握緊了拳頭,裏麵就有一把殺人的尖刀!他又憤恨起來了。“我恨不得活剝了你的皮,生吞了你的肉!”管家的眼睛像兩把利劍。
“這個嘛,”四當家的眼睛裏充滿了笑意,話說得很輕快,“我能理解,陳府的傳家秘方沒用在陳府仇人身上,卻用在對陳府有過重大貢獻的人身上,你感到很委曲……是呀,你可以感到委曲。但,我卻不以為你應該感到委曲。你忠實於陳府,為陳府的發展,不遺餘力,甘腦塗地,已經盡到了一個傭人的義務。可是,你骨子裏就是一個傭人,一個不折不扣的傭人!一個應該為主子盡義盡忠的傭人!”四當家咬緊牙關,凶狠地說,那樣子是要把管家一口給吃下去。
“陳老四!”管家一字一板地說,“……我真的沒看出來你有一顆狼一樣的心!”
“可是,我早就看出你有一顆奴才的心,一顆忠實於主子的奴才心。就在我和你一起讀書的時候,你那顆忠於主子的奴才心,已經堅如磐石了。”
“你……!”管家越發憤恨起來:陳老四,我把你當成了主子和朋友,把你放在最尊敬的人的位置上,到頭來卻對我下如此狠毒的手!真可謂: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麵不知心。讓我幫個忙倒是無所謂,我可以盡我的一切幫助你。可是,你用這個方法來殘害我,我怎麼能受得了呢?
“從前,你對陳府盡職盡責;以後,你還要對我盡心盡力,就像對待陳府一樣。請你記住:無論在什麼時候,我永遠是你的主子!你永遠是我的奴才!”
管家確乎感覺到那惡毒的失心丹就要發作了,他可能等不到好生活的來臨,小命就要嗚呼了。他直瞪著兩隻眼睛看著他的主人,說不出一句話來。
陳府主子已經把管家看得明明白白,管家——現在應該說是奴才——是在沉默中認可了眼前的事實。他已經放棄了抵抗。
“可是,”管家語氣軟了下來,“這是為什麼?”
“很簡單,就是讓你幫我一個忙。”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
“一個忙,至於下這般毒手,要害我至死嗎?”管家先前兩隻眼睛裏放射出殺人的光芒,他恨不得一下子把眼前這個人吞噬掉。現在,開始退卻。他為能保住小命而退卻。
陳老四在想:你說得容易,幫一個忙倒是簡單,幾天,十幾天,幾個月都是可以的。要是成輩子的幫忙,你張錢磊能堅持得下來嗎?要是不采取一個強有力的措施控製住你,有一天你再把我給交出去,我豈不休矣!祖上傳下來的秘方不是沒有用的,總會有它的用處的。現在就是用到了最佳處。
“這個忙,不是尋常的忙,是要你付出時間為代價的,完成這個忙,實屬不易。所以,我必須讓你心誠悅服地幫我這個忙,而且,一幫到底,不能半途而廢。”陳府主子放下了茶杯,眼睛用力地盯住麵前的奴才,那眼神是張錢磊從來也沒發現過的狠毒!
“你想做什麼?”張錢磊問有解藥的人。
“不是我想做什麼,而是你想死,還是想活?”德語老師以退為進。
“你不是說,我的日子就要好起來了嗎?死了,豈不可惜!”對陳府的主子來說,張錢磊的話有相當的刺激性。
“那好,”德語老師抬起了頭,看著他的管家,“為我做一件事情。”
“我能做得到,我會盡力而為的。”他已經是有氣無力了,心裏插進匕首還在做痛,手裏那把無形的刀子已經放下來了。
“幫我想一個辦法,藏起來,我也是要活,不想讓那些人把我給打死!”
“我家隻有三間草房,藏不起你來,沒辦法。”
“那你就和我是同一個命運:死!”
“你想怎麼個藏法?”管家不想死。
“是要靠你,我是受你保護的,辦法由你來想。”
“我想不出來,沒辦法!”
“想不出來也得想,沒辦法也得有!”
“……”
“能躲過被打死的災難,就是暗無天日的日子也得過呀。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嘛。”這句古話雖然出口,但已經不是原來的本意了。以目前的形勢發展下去,就算他吃得苦中苦,也難為人上人。或者根本就不能成為一個人的預感,在他的心裏早已成了定局。那樣以來他就成了一個活著的見不得人的鬼,一具喘氣的木乃伊。
“……”
“大管家有辦法了嗎?”他暗自慶幸,管家就要成為他的保護傘了。
“沒有!草房子沒你住的地方,草房下麵的地瓜窖子也不是個住人的地方呀。”張錢磊沒有好氣的說。他現在是氣在氣頭上,哪一句話也不是個好出處。
“是不是人住的地方,那要看是什麼時機了。昔日我住的是洋樓,喝的是洋酒。今天我住的是民宅,吃的是粗糧。這就叫做,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
“這麼說,你是想藏到地瓜窖子裏嘍?”
“我怎麼能這樣勞駕老管家呢,那樣可是一個麻煩的大事。”他在觀察管家的麵部表情,“一個人藏在地窖裏又不能見光亮,會給你家的生活帶來諸多不便的。”四當家以退為進地試探。
於是他們談妥,在地窖子裏放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個能裝一百種中草藥的藥架子——因為有了藥架子,管家的心總算放到肚子裏去了。草藥品種由陳永利提供,那可是管家的命根子。
這一次,建築商打發管家圓鄉的禮物,已經不限於一堆鈔票的現金了,而是二根黃貨。這讓管家無比驚詫:“這麼貴重的禮物,一個下人怎麼能接手呢!”建築商很會說話,告訴他這是置辦地窖子裏東西的錢。不夠可以再給一些,有剩餘的話,先暫時存放在你手裏,總會有用處的。管家半推半就地把鈔票和黃貨全部收下了。他鄭重地向前主子保證:關於四當家躲藏一事,就爛在自己的肚子裏,對誰也不說出半個字來,對陳家還活著的其它人也是一樣。
現在,駐紮在沈陽城裏的八路軍,已經改名為“東北人民自治軍”。他們把沈陽市的治安維護得太太平平,商賈雲集,市麵繁榮。市民們歡呼雀躍,高唱著八路軍的讚歌。一時間,沈陽城呈現出前所未有過的祥瑞和諧的景象。
但是,蘇俄的紅軍一天不撤離沈陽城,東北這塊剛收複的幾經滄桑的失地,就一天不得安寧。誰知哪天,蘇俄的紅軍一時心血來潮,幫助東北人民自治軍,來他一場沈陽版的十月革命,那我不就一命嗚呼了嗎?
再說,那東北人民自治軍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們暗地裏四下尋找因時局變化而藏匿起來的有產階級的人物。一時間,在有產階級層麵傳得沸沸揚揚:哪個工廠主被自治軍在什麼地方給抓回來了,又有哪個商場的老板被逮回來了,又有什麼糧食老板,布匹老板……等等,統統地被自治軍給押了起來。傳說有的已經被秘密地槍斃了……。
這使得建築商陳永利心驚肉跳,他所擔心的事情,終於露出了開端:八路軍,不!東北人民自治軍,這不是革有產階級的命的開始,又是什麼?
他站在自家的小院子裏,四下看了看,天空晴朗,秋風和徐,現在這裏還算是安全。可是,有誰知道什麼時候,惡運就會降臨他的小院子裏呢?
再看看他的嬌豔欲滴的妻子,那是比他小二十多歲的小老婆;還有一個不到三歲“呀呀”學話、蹣跚學步的女兒。這兩位是他的心肝寶貝,從前,是他生命的希望。現起看起來,不免有些累贅之嫌了。但是,在這風雲動蕩的時候,她們還是跟隨著他拋棄了原來那豪華的住宅,也拋棄了安逸的生活,夾著尾巴來到這平民窟裏做了一個平民,也算是苦了她們。他沒有給她們一個安穩的生活,也不免內心裏欠疚起來。
不過,在這個動蕩不安的時局裏,她們的戲演得真不錯,真像一對平民母女倆。
如花似玉的嬌妻,天真爛漫的愛女,他怎麼能忍心拋棄這對母女而自顧呢!
他已經思考了好久,這幾天班也沒上,推說身體不好而在家休息。為的是減少拋頭露麵,也就減少了因他顯赫的過去而有可能導致的風險。那可不是弄著玩的,是要以生命為代價。
為了生存,為了享受他們陳家祖上留下來的財產,他必須做出選擇——保護自己!隻要自己活著,就不怕嬌妻和愛女沒有好的生活。如果保不住自己,那她們的未來將是不可想象的悲哀。
他又不忍心,嬌妻,多麼美麗動人呀——。總之,他的內心在矛盾中鬥爭著。
但是,為了活命,最後,他咬了咬牙,在發了狠的內心裏說:凡白,再見!孩子,再見!
於是,在遼南的一個叫做瓦房店的旅店裏,住進了一個教師模樣的人。
這瓦房店的曆史並不算長,隻能追溯到中長鐵路修建以前不久。因為這是個旅店,又是一座瓦房,所以往來的路人就把這個旅店稱做是瓦房店,該地區因之而得名。其實就是一座帶有古老風味的瓦房四合小院。不過,因為有了鐵路,交通方便了,商賈雲集,這裏便發展成河北石家莊最繁華的小鎮。
新住進來的教師看起來不會有五十歲的年齡,或許準確的年齡從麵貌上判斷不出來。中等偏上的個頭,頭型規整,胸前還拐著一支閃閃發光的萬年筆,這表明他很有一些學識;眉毛濃重,臉腮和下巴上的胡子刮得淨光;眼睛深邃而靈活,好像能透過牆壁看到外麵的世界;臉色紅潤,皮膚細膩,這是典型的讀書人的氣色;衣著簡樸,一雙布幫的土鞋。為人謹慎,小心翼翼。住進來後,深居淺出,一般地不同其他人答話,隻一個人在屋子裏看書。偶爾找店小二去買一份報紙來。他隨身攜帶的是一個柳條編製的箱子,已經很陳舊。這便是典型的不得誌的讀書人隨身的物品。
第二天下午,陳府的管家張錢磊急急忙忙地來到了瓦房店,見到了教師打扮的四主子陳永利。自他接到口信始,一路上,他就把心提到嗓子眼處,不知發生了什麼大事。他的心裏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當見到了四當家一片平靜時,他吊著的心也就放了下來。但是,想急於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讓他的主子從沈陽無聲無息地跑到家鄉,卻還不回家。
他們關上門,在房間裏細細地品著茶水,小聲地談論著什麼,外麵的人什麼也聽不到。
四當家這一次沒有分析目前的形勢給管家聽,量管家對當前的形勢也是無動於衷的不關心。隻是說,這一次要真的住進地瓜窖子裏,表麵上告訴管家是暫時躲一降子再說,不久形勢就會好起來的。他心裏盤算著:小河沿上的東北人民自治軍,磐石一樣駐紮在那裏,就像是生了根似的。他們存在一天,就是對他威脅的一天。昔日,和他一樣風光的那些紳士們,有的不是已經讓自治軍給控製起來了嗎?誰知哪一天,這控製人的枷鎖就會套在他的脖子上……他越想越後怕。
那些自治軍,他們要是永遠地駐紮在那裏的話,他就要永遠住在地瓜窖子裏了。這一點,他有充分的思想準備。這個準備他已經醞釀了很久,做了很多的思想鬥爭,最後才堅定了這個信念,他認為隻有這樣做才能保持他享受祖上的財產的眾望。
可是,表麵上必須給管家留下暫時住一陣的樣子,讓管家有一個短時間的打算。這樣,管家也會很有積極性,不至於有一個預想長期的疲勞感。
“隻住一陣子?沒問題。就怕委曲了你。”管家小聲地說,他喝著茶。他認為報答四當家的機會來了,一個下人,能有這樣的機會是上一輩子的造化。他能有今天也是仰仗四當家昔日的恩惠,知恩圖報乃君子之風。他認為自己識得一些字,識字就是君子,君子是要有君子的氣量和道德。
“管家不怕麻煩,就是我燒了高香了。”德語老師習慣地吹著水麵上漂浮的茶葉。
“哪裏的話呀,”管家誠懇地說,“我感激四當家還感激不過來呢。當年要是沒有四當家的支持和指導,我還不是一個大老粗,一個文盲,怎麼會有今天呢?四當家別那麼說,為你做一點兒事情,是我分內的事,是應該做的,也是我報答四當家當年啟蒙的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