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師用他所掌握的醫學知識,大大地勸解了管家一番。讓他放寬心,這種情況會發生在任何人的身上,都會好的,不會有什麼遺患。
在打發管家回鄉時,建築師給了他一大筆鈔票,作為這次北上的酬謝。臨上車時,還讓那個接站的小夥子送給他一粒藥,叮囑他,如果真的有犯病那一天,就把這藥給吃下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張姓管家回到了家裏,就把他在沈陽發病的事忘得一幹二淨。由於擔心家裏的人染上癆病,就把四當家給的卻沒舍得吃完的兩盒藥拿出來,讓家裏人飯後每人吃一丸,以防止奪去他父親生命的病,再傳染給他的家人。
從沈陽回到鄉下的第二十八天的晚上,張姓管家突然感到渾身無力,胸口煩悶,熱血沸騰,手心和腳心像是有無數個螞蟻鑽進去一樣,渾身的血管奇癢無比,導致他全身上下一片麻酥酥的不能控製。他想大喊,大叫;大蹦,大跳;他想使勁一跳,跳到天上去,再使勁地向下一踹,把地給踹個大坑。他又想一拳把牆壁給打出個窟窿來。那樣以來,他的心頭才能舒暢一些。
我這是怎麼了?這不是和在沈陽所犯的病一樣嗎?於是,他想到了臨走時,送站的小夥子給他的藥丸。就趕緊找來那丸藥,用白開水送下肚子去。一會兒,一切就恢複了正常。
管家在想,這病是怎麼得上身的,怎麼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這讓他動用了很多的腦筋,卻怎麼也想不出一個能讓他滿意的結果來。
之後,每一天他都在搜腸刮肚地想,他要找到病發的根源,也好有個對症治療的可能。他回想了這兩個月來的生活細節,吃了什麼,喝了什麼;都到過誰家,在誰家吃過什麼,喝過了什麼。想想,他沒吃過別人家的東西,沒喝過別人家的水。也沒有過不適的反應,沒有任何異常的現象。
所有的導致病發的可能都排除以後,他就把目標就集中在上次哈爾濱之行所吃的東西上。
在哈爾濱所吃的東西都是平常的飯館裏的飯菜,應該不會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在沈陽吃的東西也是和四當家一起吃的,都是平常的飯菜,人家沒有不適的地方,我怎麼就有了呢?
到哈爾濱吃了一盒中藥丸,沒舍得吃的兩盒拿回來後給家裏人吃了,家裏人也不犯什麼毛病,說明那三盒藥沒有問題。
現在他想起了在奉天四當家於飯後給他吃的三粒中藥丸,那是在同一個盒子裏裝的藥丸。四當家吃的藥和給我的藥同在一個盒子裏,他隨便地扔給我一丸……。
他想起了四當家在他臨北上時說的話:“事情順利的話,就早點回來;如果不順利的話,也不要超過一個月,要在第二十九天一定回來,再做下一步的打算。”二十九天!我是在第二十五天晚上回來的,三天後就來了病。回到鄉下,第二十八天晚上又犯了病,莫不是四當家知道我要在第二十九天一定犯病不成?
這時,他才想起了民間所傳說的:陳家有祖傳的秘方,人稱失心丹,能使一個好人,瞬間變成一個神經病人。再吃他家的一粒解藥,人就會好起來。用這個方法可以控製一個人一輩子為其所用,否則,那吃了失心丹的人,沒有解藥,就會慢慢地死去!
難道四當家給我吃了他們祖傳的秘方,讓我中了失心丹嗎?
這怎麼可能呢?想想看,隻有這一種解釋!
他不寒而栗!
“在我回鄉的時候,四當家還打發人給了我一丸藥,讓我在犯病時好吃,我隻犯一次病嗎?如果要是再犯病的話,我將怎麼辦?再到就去奉天找四當家,看他有什麼說法,是不是他讓我中的毒?”張姓管家再一想,找到四當家怎麼說,說他下了毒,有證據嗎?要是不犯病的話,我是個正常的人,怎麼能說中了人家的毒呢?
“如果在犯病時找到他,可能會得到解藥的。”所以他想,“這病一定是二十九天犯一次的,我要在第二十九天以前,到沈陽去找四當家。就是犯了病,他也能治。”
陳姓德語老師接到信息:昔日管家已經住進那家僻靜的小旅店,仍然住在先前的房間裏,在等待著和他見麵。德語老師心裏快樂起來,這正是他所期待的結果,他估計管家這幾天就快要來了。管家就是聰明,不用點透,他自己就能悟出其間的道理來。他從內心裏喜歡這個忠實於陳家的人,感慨於當年他沒有看錯人,在挑燈寒窗的時候,就已經看出這個人有出息,可以造就。他算了一下時間,今天離管家上一次吃藥的時間是二十七天,所以他推說有事,明天晚上再見麵。他必須在見麵時,看到管家那神經錯亂的一幕,好實現他下一步的計劃。至於說管家能否在明天晚上像前兩次一樣的發病,他心裏著實沒有十足的底數。
德語老師推脫有事,不來見,倒是急壞了管家。前兩次犯病都是間隔二十八天的深夜,也是在第二十九天的早晨,四當家要是在第二十九天還不來的話,如果犯病,怎麼辦呀?管家甚至有十成的把握確定自己會犯病,因為失心丹,不是一般的藥,是走江湖的人誰聽到都會心驚肉跳的藥!他又抱定了僥幸心裏,倘若這一次要是不犯病呢,豈不是更好!
第二天,管家在小旅店他曾經住過的房間裏,像熱鍋上的螞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動也不是。總之,他怎麼都不舒服。他心裏像有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讓他吊起的心放下來也不是,提起來也不是。在煎熬中度過了極難挨的一天,好不容易挨到了傍晚。在一個人毫無滋味的晚飯後,一個輕輕的敲門聲傳了進來,管家像是吸食鴉片的人看到了大煙泡一樣的興奮,他判定這一定是四當家在敲門。
管家的分析沒有錯,隨著門縫洞開,進來的人正是他所敬重和企盼的陳府四當家。來人滿麵春風,笑嘻嘻和管家打著招呼:
“我的管家,我想你一定會來的,我一直在等著你呢。昨天有一點小事,沒有騰出時間過來,怠慢了。”德語老師友好地伸出手來握住了旅店客人的手,他的兩隻眼睛直直地盯在管家的臉上,想必是要從管家的臉上讀出點什麼名堂來。
“果不其然,我是中了失心丹,要不,四當家怎麼知道我一定會來的呢?”管家心裏在盤算著,他不露聲色,表麵上和以前一樣,客客氣氣地迎接著他的主人:
“幾天前就想來了,這不,正是秋收大忙季節,好歹莊稼是撂倒了,稍等就要往家裏運了。這才好不容易抽出了點時間,來看望一下四當家。”他幫著德語老師把上衣掛到衣服架上,再把主人讓到椅子裏。開始往茶杯裏放了些茶葉,將暖水瓶裏的水衝進了茶杯,履行一個仆從伺候主子的本分,恭恭敬敬地把茶杯擺在四當家的麵前。
“管家,我想,不是來看我一次那麼簡單吧?想必是有什麼事情解決不了,不得已才來的吧?身體怎麼樣?我一直關心的是你的身體呀,莊稼地裏的活兒很累,你也沒幹過多少,府上的人手也少,你不容易呀。”德語老師關切地說,他的眼睛依然盯在管家的臉上,笑嘻嘻地發出一連串的問號,想從他的臉上得出什麼相關的答案來;或者想從管家臉上的氣色觀察出什麼結果來。
“四當家真是明理人,有先見之明呀。怎麼就能知道這幾天我要來呢?莫不是最近研究起《易經》了吧?對任何事情,隻要掐指一算,就知道結果了?”管家也看著昔日主人的臉,他也想從昔日建築師的臉上看出點什麼明堂來。同時,也是笑嘻嘻地發出了一連串的問話。
“管家也學會開玩笑了。”建築商兩隻眼睛瞇成了一條線,“不過,管家是聰明人,管理若大的產業井井有條。現在,說起話來也是滴水不漏。”建築商低頭吹去漂浮在水麵上的茶葉,並不去看管家的表情。管家心裏在想些什麼,他一清二楚。
他們就這樣相互猜忌著對方,在心裏較著勁,誰也不想把話說清楚,都想在對方的臉上看出答案來。這答案是不用相互看的,心照不宣,都在兩個人肚子裏裝著呢。
這是一層窗戶紙,你不捅破,我也不捅破。
如果不是那失心丹產生了藥力,管家——近於管理一個無米之炊的快要滅亡的莊園的管家,怎麼會在秋收大忙的時節裏,跑到沈陽來看一個人呢!
如果不是德語老師別有所圖,他怎麼會給一個正常的人吃了失心丹,既而,欲用解藥掌握這個人的命運,讓其惟命是從地聽其擺布。然後……然後……,他懷有怎樣的鬼胎呀?
“管家回去後,秋收的話計累吧?身體感覺可好?”四當家端起了茶杯,輕鬆地問。這是他內心所關注的事情,不是關心管家的身體好與不好,他是在關心失心丹的藥力如何,是不是像外界傳聞那樣的神奇。他畢竟沒有使用失心丹的經驗,這一次,是他們陳家幾輩子以來的第一次嚐試。所以他就格外關注管家的身體狀況,看看能否像他家祖譜上說的那樣靈驗。他要把這件事做得十拿十穩,才能最後實施他的計劃。
“說吧,四當家,”管家也不緊張,裝作放鬆的樣子,心不在焉地問。可是,他的心裏是緊緊的,此次如果談妥了,將能保住他的性命,否則他命休矣——如果真的中了失心丹的話。“這麼關心我最近的身體情況,我應該怎麼感謝你呀?”他的眼睛盯住四當家的臉不曾移開一絲毫,他必須在四當家的臉上找到問題的答案。
“說什麼呀,管家,你今天是怎麼了?你我都是光腚時一起長大的哥們兒,還談什麼感謝不感謝的,那不是見外了嗎?隻是出於對老朋友的關心,才這樣問的嘛。要是放在別人的身上,就不會像我這樣的體貼你了。”德語老師端著茶杯,一邊輕輕地吹去漂浮在水麵上的茶葉,一邊淡淡地說。他的眼睛盯在漂浮的茶葉上,好像是對著茶杯說話一樣。但是,他的心裏是在劇烈地翻動著,甚至預感到事情果然如前所料,看來失心丹的效果可能不錯。否則,管家怎麼能來呢?
“四當家是讀過大書,見過大世麵的人,我一個小小的農民,在四當家的麵前,太弱小了,就是有話,要從哪兒說起呀?”管家呷了一口茶,他的氣就堵在嗓眼裏,就要迸發出來了。但,還是讓一口茶水給咽下去了。
“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嘛。你這次來,不是單單看我那麼簡單吧?”德語老師依然看著茶杯,不緊也不慢地問,輕鬆的語調,讓管家著實癟著一肚子的氣。
“四當家認為,不止是看你那麼簡單,還有別的什麼原因嗎?”他也開始學著踢球了,把麵前主人的問話又給踢了回去。你嘴裏含著冰,不說水,我也絕不揭露,看你能和我繞到什麼時候。反正你是做賊心虛,看你什麼時候剝下你的偽裝。
“這……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不要再拖延時間了,說吧。”
德語老師的話讓管家吃驚不小,“你是清楚的”——我……難道……真的中了他的失心丹?“不要再拖延時間了”——難道……那藥力要發作了嗎?難道我真的中了失心丹?本來他是想和四當家再兜一會兒圈子,看看這個陰險狡詐的家夥,還能耍出什麼樣的花招來。罷了,也不再兜圈子了。那家夥心裏想的是什麼都清楚,還不如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地說吧:
“你說奇怪不,我上一次在這個屋子裏發的病,回家後,又犯了一次,這是怎麼回事?從來也沒出現過這種情況,你說這事兒怪不怪了?”他盯著正在平靜地看茶杯的人,那眼神就像是陰陽磁極一樣,吸附在主人的臉上,沒有一點兒移開的打算。他一定要在這個人的臉上看出答案,看出他所需要的答案來。
“犯病是正常的,不犯病是不正常的。”德語老師淡淡地說,就像他是這病情的主宰,完全掌握了病情的發展一樣。
“這從哪兒說起?”管家見德語老師把話已經說到這份兒上了,他已經預感到了事實真相。但是,還是抱有一線希望,希望他沒有中失心丹的毒,也希望四當家沒有那麼狠心。
“想知道嗎?”德語老師不屑地問。
“你說我想不想知道呀?”這時他的口氣已經不是一個管家對主子說話的口氣了。他甚至覺得,他所敬重和佩服的四當家,現在就像一個劊子手一樣站在他的麵前,恨不得一把給這個家夥掀到樓下去,讓他摔得粉身碎骨!但是,不能,他要從這個人的嘴裏得到是否中了失心丹的肯定答案!
“知道陳家有一些祖傳的秘方嗎?”主人也不再想和管家兜圈子。
“很多人都是知道的。”
“這就好。當年老禦醫在奉天和我見麵時,不到十分鍾就把我給罵出來了,在當時奉天的一些報紙上大作了一批文章,這事兒知道吧?”
“當然,輿論讚揚你有是非觀,不讓老子為溥儀那賣國賊服務,你著實榮譽了一把呢。陳府上下都被你的正義舉動,感動得歡天喜地。而對老爺的做法,誰也不做出評價來。”這事兒對管家來說記憶猶新,陳府上下對四當家都大加讚賞,說他有中國人的骨氣,都不理解老禦醫的做法。
“不錯,我是榮譽了一把。”德語老師把茶杯放在桌子上,身體欠到了椅子的靠背上。“可是,你知道我在那十分鍾的時間裏,做了一些什麼嗎?”他的兩眼從茶杯上移開,看著麵前已經中了毒的管家,眯眯地笑著。
“你……,”管家,瞪大了眼睛,張口結舌。他是不相信當年奉天的報紙呢,還是不相信現在這個人的話呢?
“你覺得有什麼奇怪的嗎?”德語老師睨視著忠誠於他的管家,一隻手拿著茶杯,不喝,也不放下。一副自得其樂的神色,帶有捉弄人的狡黠。
“你莫不是在那十分鍾裏,背完了所有的秘方不成?”
“說管家是聰明人,就是聰明。”
“可你是被老禦醫給罵出來的呀。”
“你想想看,在當時的情況下,我背好了秘方,就輕輕鬆鬆地出了門,那豈不是要遭到天下輿論的譴責了嗎?”德語老師臉上露出了快樂的波浪,茶杯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手裏。那架勢有些像陳府的老禦醫把鼻煙壺,從一隻手倒在另一隻手裏。
盡管管家是一個聰明人,管理一個大家庭、幾千萬的資產、莊稼活兒及鹽場,能體現出他高超的經營和管理才能。可是,耍一點兒鬼把戲,鬥一點兒心智,他就顯得小兒科了。
“想知道就裏嗎?”
“願聞其詳。”管家是耐著性子在觀看一種表演。
“……起初,老禦醫接到詔書,就想借溥儀這棵大樹,來保護陳家二百多年的家產。我們誰都勸說不了老禦醫那固執的一己之見,沒辦法隻得讓他一意孤行了。到了沈陽,在我的日本朋友小野的開導下,他才悔過味兒來,可是,為時已晚。如果此時借口反悔,那豈不讓世人笑話!所以,他隻得硬著頭皮北上了……。”
管家在想:當年他也是勸說過老禦醫不要北上,不過是看在他已逾古稀之年,還要操勞,有些不值得。隱居鄉裏,安度晚年才是正道,沒有更多的想法。管家在這個問題上,越發顯得幼稚了,說:
“……‘悔過味兒來了’?”
“……照直的和你說吧,”德語老師對管家玩弄心計方麵的幼稚表現,覺得可笑,看來這個人隻能做一個經營性和管理性的材料,在政治上是一個大糊塗蟲。“是日本人假借溥儀之口,詔老禦醫進宮的。目的就是為了得到老禦醫掌握的失心丹秘方,進而,毒害中國人,來為他們服務。老禦醫根本就不可能把秘方交給日本人,又怕自己遭到不測而秘方失傳。所以他改變了不見我的初衷,在沈陽那個高級賓館裏,將失心丹的秘方言傳給我。我必須做一個樣子給日本人看,表麵是父子倆的意見相左,兒子被老子給罵了出來。”德語老師的笑,帶有自鳴得意的成分。
“你這一著,可是,瞞天過海了呀。”管家有所悟。
“不是我,我還真的沒考慮到那一層,是老禦醫技高一籌,才使得天下人相信了我。”德語老師對當年成功地隱瞞了事實、欺騙了輿論界,而沾沾自喜。
“你們父子倆唱了一出高明的雙簧!”現在,管家依然僥幸自己沒中失心丹。
“老張,”陳府四當家改變稱呼,直接呼其姓氏。這就把他們之間的關係,由東家和管家的關係,變成另外的一種關係。這另外的一種關係,以張錢磊對政治的無知,還未必體察得到真實的用意。這就是:張錢磊作為農民階級的地主管家,以後的日子可能是越來越好;陳府作為地主階級,以後的日子恐怕沒有指望了。共產黨一來,所有的財產都被分得精光,連命都保不住。以後,張錢磊的生活可能會越來越好,而陳老四的生活則全沒著落,他不得不想一個有著落的辦法。為了這個辦法,他要使出渾身的解數。“現在奉天的形勢和南方的解放區不一樣,不過,很快就會一樣的。”
“我不明白四當家的意思。這個稱呼,我也不習慣。”張錢磊按下心中的疑團,一臉平靜地說。他確實不習慣四當家這種稱呼,東家和管家,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怎麼這樣沒有高低的稱呼呢?
“管家——老張,我稱呼什麼並不重要,改變稱呼也隻是個時間的問題。所以,你稱呼我為陳永利,我也照常答應,我毫無挑剔。這倒客觀現實一些。改了稱呼,你也會習慣的。”他在為自己倒茶,也不抬眼看麵前的人。
“這個……稱呼,我有些不習慣……。”張錢磊確實感覺不太習慣,因為在他的麵前,陳府的任何人都是主子,他永遠是奴才。
“那也得習慣,”陳永利肯定地說,“過去的你,是我們陳府一手培育起來的精明強幹的管家。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時局的變化,這個關係可能就要改變,一個天翻地覆的改變。現在,你還是陳府的管家,我是陳府的主人,也是土地的主人。以後的可能,你是土地的主人,我則成為流寇;陳府就要成為曆史。我們必須重新定位你和我——就在不遠的將來。”陳永利習慣性地要吹去茶水上麵漂浮著的茶葉,他的心裏是怎樣的一種感覺,一個能預見到不久的將來自己和自己家族的命運的人,此時是怎樣的一種心情,誰也描繪不了的。
“……”張錢磊一時還沒有完全轉過彎來。在沈陽他看到的地主還是地主,窮人還是窮人。這和他的家鄉沒什麼兩樣。
“現在看起來,中國的風雲大局已定。”陳永利呷了一口茶,“當局所耍的陰謀,乃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中國人民飽受戰亂幾十年,對於戰爭深惡痛絕,盼和平是望眼欲穿。可是,政府呢,政府在搞政權獨裁!當政者背離了國父的建國宗旨:民權、民主、民生。他們既不講民主,也不講民生,而把民權竊為己有,作為他們實行獨裁統治的工具。所以共產黨便代表人民拿起槍杆子,打跨現在的獨裁政府,隻是個時間的問題。我想,不出三年,中國的大地將會迎來和平的景象,所有的地主資本家都要被埋藏,所有的窮苦人都要翻身做主人。這就是你和我所要重新確定的位置。”
建築商不愧是有學問的人,他從當前的形勢裏,已經看出了必然來。共產黨領導的人民武裝必定幹淨利落地摧毀蔣家王朝的機器,不久以後的形勢一定和俄國的十月革命勝利一樣:窮棒子翻身做主人,有錢人便淪為階下囚,淪為被革命的對象。他是地主,也是資本家。窮棒子不就是革這些人的命嗎?他這不是有滅頂之災,又是什麼?但是對政治風雲的推測,又不能大張旗鼓地宣傳,隻能采取隱蔽的策略,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瞞天過海,保住自己的小命便是上策。他已經把所有的鈔票都換成了黃貨,——以後形勢變化,銀行也未必能為他做主——選擇幾處安全的地兒給藏起來,用的時候可以逐步地取出來。由於是搞建築的,他藏起金銀財寶來就得心應手。眼下最主要的是找一個安全的地方,把他自己給藏起來。哪怕是在黑暗中,慢慢地忍受著煎熬,也比窮棒子被活活打死的好。誰知道駐紮在沈陽城裏的八路軍,什麼時候號召窮棒子,開始革有產階級的命呢?
他對時局的推測,可以向管家表露,因為他掌握管家的心理:管家對時局的變化一竅不通。他要物色一個可能幫他忙的人,一個心甘情願地為他幫忙的人,為此他已經思考了很久。
管家就是他物色的最佳人選,張錢磊已經中了失心丹,隻要他不想死,就得乖乖地聽任擺布。陳永利已經看穿了這個昔日的管家不想死的心裏,那他的下半輩子就得為我服務!必須為我服務,我還是他的主子!
“那麼說,我是主人,你是奴才?”昔日管家的話帶有強烈的諷刺意味。
“不能說你是主人,我是奴才。而是你要埋藏我!”昔日建築商更正管家的話。
“我要埋藏你……?”
“八路軍在南方的解放區不是已經做到了嘛!”
管家的腦海裏想像著分田分地的一幕:長工和佃戶用棍棒使勁地抽打地主,越是欠帳多的佃戶、家裏越窮的人,打得也就越凶,致使地主被活活打死。之後,就把一家人的屍體扔進一個大土坑裏,幾鍬土就給埋了。
“這個……這個……。”管家不能對解放區的事情有任何的表示,他不能理解,地主為什麼要被打死;有錢人的土地,為什麼要分給窮人。
“這是兩個階級的問題,是地主階級與農民階級的問題,不是哪一個人的問題。”
顯然,張錢磊對階級的問題沒有研究。這個問題,在他的腦海中還是茫然縹緲。此時他並不去想兩個階級的問題,而是想:是不是已經中了失心丹?否則,怎麼會相隔二十九天就發病呢?然而,他還抱有僥幸的心裏,自己或許沒中失心丹呢!
“……話再說回來,失心丹的功用就是:控製一個人,為自己服務。否則,中了毒,沒有解藥,就得死去。”
“這麼說,你讓我中了失心丹……?”他的話帶有憤憤然的成分。四當家無情的話,徹底摧殘了張錢磊僥幸的心裏。他曾抱有不曾中毒的一線希望徹底破滅了!但是,他還是想聽到他的主子肯定的答案後,才能最後確定自己是否中了失心丹。
“難道不是嗎,每隔二十九天就發一次病,你不是已經有體驗了嗎?!”
聽了這話,管家張錢磊心裏像紮進匕首一樣痛苦。對陳永利——他曾經感激而敬佩的人,產生了極度地憤恨!便咬牙切齒地、一字一頓地說:
“陳老四,你這個人麵獸心的家夥!不說以前我對你和陳家有多麼忠心,今天真的想一刀把你宰了,也解不了我心頭之恨!”
“不急!你想好了,再宰我不遲。”陳老四簡直是嬉皮笑臉了。“以前,我是陳府的四當家,我的命值錢,能值萬貫。可是,今天,我陳老四的命就不一定值錢了!倒是你的命反而不像以前那樣賤了。時局的變化,你的好日子有可能就在眼前,你宰了我能有好果子吃了嗎?你雖然解了心頭之恨,而你自己的命就能保得住嗎?你不是回到家裏的第二十九天又犯病了嘛!要不是那個藥丸起了作用,你的小命豈不已經休哉,還有機會到沈陽來和你的主人饒舌?”他得意地看著前管家。
這時,張錢磊又感到口渴難耐,他端起茶杯,把裏麵涼熱正好的茶水,一口給喝下去。再伸手提起暖水瓶,打開瓶蓋,就在新鮮的開水倒進他的杯裏的時候,也流到了桌子上。接著,暖水瓶在張錢磊的手裏,左右擺動起來,裏麵的水全部灑到了桌子上。“啪”的一聲,暖水瓶從手裏掉下來了,掉在桌子上,隨即就滾落到地上,瓶膽“嘩啦”一聲,宣告這個暖水瓶的報廢。
也宣告了,失心疾發作的開始。
德語老師喊來侍應生,將暖水瓶的殘骸收拾好,換了一個新的來。
這時,管家覺得有千萬隻小螞蟻,從他的手心和腳心順著血管直往胸腔裏鑽。他胸悶,口渴,眼花,頭漲。他想大喊大叫,大蹦大跳。但是,他努力地控製住自己,用顫抖地聲音說:
“四當家,你救救我吧!”他發出乞求的目光,顫抖地說。
“……”陳永利隻在喝自己的茶水。
張錢磊看著陳永利,站了起來,在屋子裏的地麵上踱起步來。他越踱越快,既而跳了起來。並且開始喊叫了。
前建築師得意地喝著茶水,看著眼前的表演,他無動於衷地穩坐釣魚舟。
“四當家,你就這麼看著我遭罪嗎?”他不住地抬起腳尖,準備再更高地跳一次。
“更受罪的,還在後麵呢。”前建築商喝著茶水,平靜地說。
管家,大叫一聲,跳起來,之後就摔倒在地上。像上一次一樣,四肢痙攣,兩眼凸出,沒有光亮;牙齒咬得咯咯響,嘴角開始流出白色的沫子來。他亦然說不出話了。
看看是火候了,德語老師不慌不忙地從隨身帶的小包裏掏出了一粒藥,把蠟殼捏碎。起身把黑色的藥丸摁進了發病人的嘴裏,那人拚命地嚼著藥丸,使勁地往下咽,把脖子也伸長了,脖頸筋也鼓起來了。黑色的藥丸就幹幹地咽進肚子裏一些,德語老師這才把茶杯送到吃藥人的嘴邊。當水進到了嘴裏時,吃藥人大口地喝著水,力圖把嘴裏的藥渣全部吞到肚子裏去。
德語老師完成了他的任務,回到椅子裏,坐好,繼續喝他的茶水。任憑地上的人在那裏躺著,等著他自己爬起來。
地上躺著的人,眼睛不凸了,也不咬牙了;四肢也不痙攣,意識開始恢複。當他清楚地看到椅子上的人在喝水時,便坐了起來。稍停,就爬起來,晃了兩下,坐到椅子上了。
他用兩隻眼睛死死地盯住眼前的人,一動也不動;眼前的人平靜地端著茶杯,隻顧在喝自己的茶水,也是一動不動。這陣式,像他們在賭氣,看誰有耐心一直能堅持到最後。
管家緊握拳頭,像是攥著一把尖刀,真想一刀宰了陳老四,才能解了他心頭之恨!可是,那樣就得不到解藥。得不到解藥,張姓管家就得死去,眼下的道理就是這麼簡單!張錢磊權衡了再三,終於服軟了。往往再複雜的事情也就是一句話或一個字的問題。在生與死的選擇上,隻是一念之差的事兒。現在,如果張錢磊真的把陳老四給宰了,不過隻能活二十九天。
張錢磊手裏握住要殺死陳老四的無形的刀子,嘴裏卻說:
“四當家,要是用得著張某,盡管說話,張某在所不辭。至於你采取了這個方法,真是傷天害理!再怎麼說,我對陳家是有功的;對四當家是有感情的;你這樣做,不覺得太卑鄙了嗎!”他改稱“張某”,也是把眼前兩個人的關係,重新定位,說明倆人的過去已經成為曆史。現在要重新擺布二人的位置。
但是,德語老師依然是主子,管家依然是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