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行動是囑咐屬下秘密進行的,戰亂時代,有誰願意接手財產呀?好在是價錢便宜,有嗜財如命的家夥以為是撿了個大便宜,陳府的財產也就抖摟出去不少。
這時,他已經不在那個裝修豪華的辦公室裏辦公了,而是在沈陽市郊區租了一間旅社,在那裏和他的下屬接洽。他的家屬也搬進了剛剛在市郊買來的民房,已經不住在市內的獨家小樓裏麵。
他不再與上流社會接觸,就像在人間蒸發了一樣。需要與上流社會接觸的事情,全都委托他的屬下進行。且他的屬下訓練有素,絕不透露出他的半點蹤跡來。
盡管時局動蕩,人心不穩,由於低格便宜,他出售陳府的財產還比較順利。
蘇聯紅軍突然進駐沈陽,簡直就是給陳姓建築商當頭一棒!讓他暈頭轉向,找不到北。
他的內心是痛恨日本鬼子的,但是,有日本鬼子在,就有他陳府的財產在。可是,日本鬼子倒了,怎麼偏偏是蘇聯紅軍進駐了沈陽呢?這就意味著他們有產階級就要滅亡。他多麼希望進駐沈陽城的是中央軍呀,那樣,他們陳府的財產就得以保全,他的階級地位就得以保全。
蘇聯紅軍的進駐,那紅色的思想……他不能想下去了。
然而,對於他來說,一個更壞的消息傳來了:
9月5日清晨,一列滿載著2000多名八路軍將士的火車就停靠在沈陽站,他們準備駐防沈陽,卻被先期到達的蘇俄軍隊給阻止了。這隊八路軍的司令見大鼻子不讓下車,就火了人,找到駐防的蘇俄將軍談判,一連兩次都不成。
第三次,他講了八路軍如何同蘇軍合作在山海關打了一個大勝仗,殲滅鬼子和偽軍多少多少,蘇俄將軍對兩軍的合作表示了讚同。可是,就是不讓他們下車。這位闖過了無數槍林彈雨的八路軍司令,他天不怕、地不怕,幾個大鼻子是擋不住他前進道路,在他的麵前還沒有攻不破的堡壘!
在談判的很不愉快的氣氛裏,這位八路軍司令“騰”地站起身來,“啪”的一聲腳踏在椅子上,“嗵”的一拳砸在桌子上,在座的都嚇了一跳。就在人們還沒反映過來是怎麼回事的時候,他瞪著像牛一樣的眼睛逼著凸起的大鼻子吼出傳統的國罵:“媽拉巴子!這是中國的土地,中國人有權接受投降者所有的一切!請你們搞清楚的是:誰是這裏的主——人!”大鼻子的眼睛由藍色差不多就要變成綠色,他們的大鼻孔一開一合地呼吸著。最後他們藍色的眼睛放著藍色的光,笑嘻嘻地說:“你們可以下車了。但是,不能駐在市內,要駐到南麵的蘇家屯去。”八路軍司令見不讓駐進市內,又舉起了拳頭,剛要砸向桌子,他的副手從一旁拽了拽他的衣襟——要知道他的衣襟上有一個破洞——他慢慢地放下了拳頭,慢慢地坐下來。
於是,一隊衣著襤褸的將士走下了火車。他們的衣服不是肩上有個洞,就是屁股上有個大口子;有的整個後背是開膛的;有的褲子少了半截;更有甚者還穿著草鞋。他們有青年人,有壯年人,還有乳臭未幹的少年。他們肩杠著從日本鬼子手裏繳獲來的三八大蓋槍。
但是,他們精神飽滿,意氣風發,鬥誌昂揚!這支隊伍裏透射出一股無形的力量,讓侵略者心驚膽戰的力量!透射出所向披靡,攻無不克的精神!
他們肩負著人民的希望,祖國的未來!——這就是他們的軍魂!
他們邁著整齊的步伐,喊著嘹亮的口號,高唱:“向前!向前!向前——!”
市民們自發地到大街兩側歡迎這支威武雄壯卻衣著襤褸的隊伍。這是淪陷區十四年來第一次看到祖國的軍人,就像看到了他們從久遠歸來的兒子一樣。
八路軍司令高大的身軀,邁著雄健的步子,和他的副手一同走在隊伍的最前麵。他們一隻手牽著馬,一隻手向歡迎的市民致意,不時地向歡呼的市民敬禮!
這歡迎的陣式從車站一直綿延到隊伍的最前端。整個沈陽城此刻沸騰了!
“中國萬歲!”
“八路軍萬歲!”
蘇俄軍隊的將領聽說,因為這支衣著不整的軍隊,讓整個沈陽城轟動了,他們便派出兩名上校乘汽車追上隊伍,傳達了蘇軍的決定:八路軍可以駐防市內,就駐紮在小河沿。
於是,沈陽城第一次駐進了人民自己的軍隊!
9月9日,這位八路軍司令就在偽市政府召開了沈陽各界名流大會,宣布了一些政策和紀律。而商賈們最感興趣的還是“維護治安,恢複生產,商店開門營業,嚴禁囤積居奇”的決定。最後宣布:八路軍正式接管沈陽城,並成立沈陽市臨時人民政府。
陳姓建築商當然不去參加這個會議,但是,他得知會議的全部內容。還得知,那位高大的八路軍司令員麵對著沈陽城的上層名流,為了顯示自己也有些學問起見,就讓他的警衛員搞來一隻眼鏡戴著講話,誰曾想那還是一幅老花鏡,結果弄出了不少笑話來。
時局的變化不是誰能左右得了的。陳姓建築商冷靜地分析了當前的政治形勢,他認為:蘇俄紅軍已經占領東北,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就駐紮在小河沿。他們表麵上喊著恢複生產,繁榮市麵,這都是一些權宜之計的假象。他們遲早是要進行財產革命。那時,說他是地主,他就是地主;說他是資本家,他就是資本家。說不定哪天他就成了刀下之鬼!他又進一步分析認為:蘇俄和當局是簽有合約的,就國際關係而言,合約必須履行,蘇俄還是要把占領地移交給國民政府。隻要是國民政府和中央軍進駐沈陽城,那就是有產階級的天下……那樣以來……他……要設計一個計策,為的是能暫時躲過紅色的革命……。
沈陽市臨時人民政府一成立就穩定了局勢,無論是治安還是商業形勢都是一片大好。這為建築商處理他餘下的財產,創造了難得的好時機。
暫時穩定的局勢,讓建築商把他的進項悄悄地換成黃金,又創造了一個難得的機遇。他把黃金全部藏匿起來。
接著,他就把三個哥哥召集到沈陽,把他對時局的分析和判斷一古腦地倒給他的哥哥聽。讓他做醫生的二哥和三哥到外地去謀生,當一名做堂醫生,能賺一口飯吃,暫時就別管其它的。等待機會合適了再回來。他的做醫生的兩個哥哥,在他的勸說下,也明白了道理,放下了昔日的架子,到遙遠的地方謀生去了。
讓他難心的是陳家祖上傳下來的那些龐大的地產,要賣,沒人買呀。用耕地的行市最高時的一成變賣都沒有人問津,這讓他極度惱火。分析原因就是:八路軍在南方建立的根據地裏搞土地改革,地主們都被打死,土地都分給了窮人。那八路軍上應天時,下順民意,來勢又凶猛,誰知道哪天他們唱著“向前!向前!向前——!”開進我們的家鄉,要是有田有地,豈不是自找苦吃,在被打死之列嗎?找一個嗜地如命的茬口,談一談買賣土地的事情吧,人家說,一分錢不收,把地契的名字換成他的,人家都不幹!人家還想把地給抖摟出去,還找不著主兒呢。
這種景況確實讓他無計可施。
既然地產暫時賣不出去,就不去考慮了。對於他來說,當前首要的事情就是設計一個完全之計,在八路軍還沒有革有錢人的命的時候,先暫時躲起來再說。靜觀事變,等到國民政府接管了沈陽市——他斷定蘇聯和國民政府簽訂的條約一定能執行——執行就是把沈陽市的政務和防務交給國民政府和中央軍。那時,他再度出山。家產賣了不要緊,要緊的是有黃貨在手裏,就什麼也不怕。
現在,他完全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最普通的市民,絲毫也看不出他曾經的顯赫。他的家屬——一個小老婆和一個隻有幾歲的女兒也都知趣地夾起了尾巴,默默地做一個最普通的市民,過著奉天最普通市民的生活。為了徹底掩蓋他的曆史,他成了一所中學裏的德語教師,勤懇而敬業,他將自己的昨天隱藏得幹幹淨淨。這還不夠,他還要想一個更加妥善的辦法,把自己更加安全地保護起來。
昨天,他的一個貼近的人來報:哈爾濱的兩處房產有了後續糾紛,需要有人去說明清楚,並出具相關的證明材料。這就需要一個適當的人選,去辦理此事。他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究竟派誰妥善一些呢?
他把貼進身邊的人挨個篩了一遍,最後他把目標落在陪他寒窗夜讀的老管家身上。這是一個忠實於陳家、忠實於他的淳樸農民。但是,在這個兵荒馬亂前景不保的時節,他能為我們陳家做多少呢?
此時的管家,還是兢兢業業地打理著陳家華麗的軀殼下那徒有虛名的產業。但是,那龐大的地產卻是最難打理的。賣還賣不出去,種子也不好買,短工也不好雇。就是種上了,說不好哪天槍彈一響,一個子兒也收不回來,管家為東家的事兒憂心忡忡。
德語教師沒有底數,管家能不能在接到他的通知時,欣然來奉。如果來了,那事情就成功了一半。他想起了當年在一個高級的旅館裏,和他的禦醫老子表演的一出雙簧戲,他的腦海裏閃過了一個陰險的念頭:你來了,就不怕我控製不了你!
於是,一天下午,在通往長春的火車路過奉天時,管家被建築商請到了奉天郊外一個很不顯眼的小旅店裏。旅店的地角要偏僻一些,那是為了隱藏德語教師自己的目的。
小旅店內部設施完善,衛生條件良好。房間很大,地麵也寬敞。兩張單人床,一個方桌,四把椅子。這就是房間裏主要的陳設。
在管家的心裏,最感謝和最尊敬的人就隻有陳府的四當家,是他把管家領進了知識的海洋,並支持他建設鹽場,使他從一個小牛倌搖身一變,榮升為陳府的管家,這本身就是一種榮譽和命運的升華。他甚至暗暗地下過決心:要一輩子忠實於陳府,忠實於四當家。
“四當家,”見麵寒喧畢,昔日管家對他尊敬的人說,“時局不穩,你真得好好地想一個辦法,陳家這麼大的產業,弄不好的話,可就對不起祖上了。”
管家在陳府是舉足輕重的人物,雖然他的收入或者也僅夠養家糊口而連一點剩餘都沒有,也比做長工有地位、有麵子,這可是做苦力的長工們不能比擬的。陳府上下對他是另眼看待,因為他的工作涉及到陳府的方方麵麵。大到代替東家外出,巡遊陳家開設在大江南北的商號,並發以指令。而且他的指令往往頗具經營內涵,能給陳家帶來豐厚的收益,所以陳姓地主就放手讓管家去運作所有的生意。商號的利潤都是經過管家存進銀行,再把銀票轉給主人。所有他經手的帳目,筆筆清楚,不差分厘。小到陳家的生活起居,接人待物的禮尚往來,一應安排全是他經手。陳家所有的事情,不管涉及到哪個層次,隻要是符合陳家的利益,管家都可以自行決斷,而不需要事先向主人請示。陳家人對管家信任有加,管家也是對主人一片赤膽忠心。
當前的形勢使得陳府搖搖欲墜,管家的職能也在無形中被削弱。但是,四當家對待管家就像是對待客人一樣,不曾馬虎半點。再說,他們還有挑燈夜讀的寒窗友誼,這就使得四當家對待眼前的客人,更有一種親近感。
“說得好,”昔日的建築商,現在的德語老師從管家這句話裏聽出了,管家依然為他著想,對陳家的忠心並沒有因陳府潛在的沒落而動搖。他慶幸自己沒錯看人。接著說,“風雲突變,朝代更迭,乃曆史的規律,不可抗拒。當年,連大明王朝的崇禎皇帝都自縊於皇宮後麵的景山上,溥儀也被攆到了天津衛去,何況我們這些草木之人呢!現在不是還沒有動陳家一壟的地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的話應該是指偽滿洲國倒了的事兒。德語老師,話題一轉,“說說家裏的情況吧,好像還沒有什麼動靜吧?我真的擔心要是南方的形勢真的到了,不知能出現什麼事情呢。”他真的擔心共產黨領導的土地改革運動來到他的家鄉,他心裏清楚,這種擔心是沒有用的,因為曆史的車輪是不可抗拒的。
“這個……,家裏的形勢還算是平靜,沒有什麼動作。但是,大當家心事重重,一天到晚愁眉不展,唉聲歎氣。也別說大當家心事重,準備來年的種子都不好淘換,長工還走了好多,短工也不好雇。自家產的種子,下了地,怕的是秋後沒有產量。”昔日管家對當前的形勢頗有些感歎,他對種子尤其上心。
“沒關係,”德語老師知道管家的顧慮,鼓勵他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就目前的形勢推一天是一天,挨過一陣是一陣,把眼前的事情處理好就行,別管得那麼多了。”德語老師轉移了話題,“有一份任務要他到哈爾濱去一趟,我物色了好多人,隻有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也是唯一能完成這個任務的人選。”他不需要爭得管家是否同意去哈爾濱,是在以主子的身分對管家下達命令。
德語老師拿出了幾份文件,向他簡要地介紹了一二三,不需要介紹得那麼詳細。因為所要辦的事情,有一多半是管家曾經是處理過的。並說,事不宜遲,明天就得動身。此時的管家亦然覺得他還是受東家信任的,他覺得這是他的福份,就一一地答應了。
晚飯很豐盛,這讓管家產生了受寵若驚的感覺,讓管家不太自在。人家是東家,自己是夥計,怎麼能平起平坐對桌暢飲呢?這一點德語老師看得明白,便笑嗬嗬地說:
“我們是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哥們兒,是一盞燈下讀書的同窗,不應該有任何地位和身份之分,就是哥們兒。今天,就是哥們兒對飲,暢敘友誼,喝哥們兒酒。”
德語老師這麼一說,管家一直提著的心開始向下放。也是借著老白幹下肚的原因,才多多少少地自然起來。心情和心態放得平穩了,膽子就大起來,話也就多了。
他們談了許多兒時的事情,都是回憶少年時代那些愉快的往事。如:夜晚在一起學習時,用毛筆寫“安”字,怎麼寫也寫不好;德國女教師的眼睛多麼的藍,甚至在藍色裏,發出了近於綠色的光;她的三角鋼琴聲就像下暴雨時,從山上滾下來一堆石頭,聲音很難入耳;海邊抓螃蟹時,被夾破了手指頭;春天吃槐樹花,摘下一串直接放進嘴裏,一嚼——呀!那個臭呀!原來是吃進嘴裏一個異常臭的蟲子;上山放牛時,比賽騎牛,看誰的牛跑得快,結果讓牛靠著岩石給蹭下來,屁股都摔腫了……。他們談得暢快、盡興。
酒畢,侍應生把火鍋和盤子都撤下去了,端上了茶。
“這些日子,北麵癆病很嚴重,可得防範著點兒。”德語老師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對著管家說,“令尊可是患癆病去世的吧?”德語老師,煞有介事地說。
“是的。”幾十年前的事情,現在提起來依然讓管家傷感,畢竟是提起了他過世的父親。
前建築師,從包裏拿出了一盒中藥,說:
“這是很管用的能預防癆病的藥,我這些日子一直在吃這個藥。癆病可是從空氣中傳染的,來,”他拿出了一個蠟封的中藥丸扔給了管家,“飯後一丸,你也吃吧,預防著點,還是好。明天上路,我再給你拿幾盒。”說著自己就捏開藥丸,咬下一半,像嚼一個軟糖一樣地大嚼起來。
管家聽說當今癆病流行,就怕了起來,可別讓自己和父親一樣,再攤上致命的癆病。就接過了蠟丸,捏開,從中拿出一粒黑色的藥丸,放進嘴裏,便大嚼了起來,隨後用茶水穩穩地送了下去。他覺得心地裏有一種愉悅的舒服感,這藥能預防癆病嘛,畢竟不至於讓他走父親的老路。
德語老師一直看著管家把藥丸全部吃了下去,心裏安穩了。便把手中吃了一半的藥丸放進嘴裏,慢慢地嚼著,之後,也是用侍應生送來的茶水送下去。
晚上他們喝著茶水,回憶往事。兩個人都很激動,也很興奮。他們談了很久,才睡。
第二天早飯後,德語老師和昨晚一樣,從藥盒裏拿出兩個蠟丸自己一個,再給管家一個。管家照例感激地接過藥丸,吃了。當年的四當家和昨晚一樣,一直看著管家把藥丸給吃下去,就借口有事情離開了小旅店,並說,中午回來和他一起吃飯。
午飯後,德語老師開始吃藥丸,照例扔給管家一個蠟封的藥丸,看著管家吃了。就從包裏拿出三盒藥來,遞給管家,說:
“這藥你拿著,飯後一丸,也好有個預防,很管用的。我這裏還有一些,等你回來,再給你幾盒拿回家給家裏的人吃,讓他們也有一些免疫力。”
管家一邊點頭,說著感激的話;一邊伸手鄭重地接過了藥,小心翼翼地裝進德語老師為他準備的包裏。
德語老師又給了管家一份處理財產的委托書和一些現款,管家也一一收好,昨天接站的小夥子敲門進來示意:老師,時間不早了,要趕路了。
“好吧,”德語老師對管家說,“他負責把你送上車,有一些事情,他會交待給你的。”
管家謝過了四當家,感激對他的信任,感激送給他藥。他甚至產生了為四當家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的氣概來。
臨出門的時候,四當家說:
“事情辦得順利就早些回來,不順利那也不要超過一個月,在第二十九天一定要回來,再作下一步的打算。”
管家一一記住,就告辭了。德語老師看著管家的背景,心裏偷偷地笑了。
臨上火車前,小夥子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項,並給了他一個電話號碼。告訴他:無論何時都可以用這個號碼找到他,找到他,也就找到了建築商。他牢牢地把電話號碼記好。
在張姓管家離開奉天後第二十五天的晚上,他又乘火車從北麵回來了。在小旅店裏又見到先前接站的小夥子。他把北行的成功詳細地告訴了小夥子,讓他轉告建築商,北行一切順利。小夥子告訴他一個地址,並交給他一把鑰匙,讓他到那裏去等電話。任務是用同一個委托書,在三天之內,代表建築商把那座大樓給賣掉,最低的價格和賣樓款要存入的帳戶也交待清楚。還像他透露,做好去關內視察陳家產業的準備,據說乘火車去天津衛的票也訂好了。
管家按地址找到那棟大樓,原來這就是建築商的辦公大樓。上了三樓,因為隻有三樓這一層的產權歸建築商所有。他打開建築商辦公室的門,就站在門口注視著裏麵曾經見過幾麵的豪華裝修。良久,才回過神來,發現在他的腳下有一個牛皮紙的封信,上麵用萬年筆寫著:陳君收,落款是:你的朋友。字體很特別,君字的撇向左下方伸出很長,收字右半部的撇也向左下方伸出很長。他覺得好笑,這人寫字的風格是向左下方用力。那一定是從門下麵的縫隙裏塞進來的。
他用電話召來接站的小夥子,讓他把信交給四當家。
管家真的在那座辦公樓裏接到了幾個買主的電話,談判到最後,以高出建築商交待底價15%的價格出手了,第三天賣樓款便劃到了指定的帳戶。
替主人辦理完了宗大事情,並且完成得這麼出色,管家心裏特別地高興。晚間,他回到了郊外的小旅店,並和他所感激的敬佩的建築商見了麵。北上的成功和賣樓的順利,讓他喜不自勝,就沒有覺察到一臉沉重的建築商極力地掩飾著強烈的悲哀。
管家就像一個奴才,向他的主子報告了辦公樓出賣的情況後,又喋喋不休地賣弄他北上處理遺留問題的艱難,表麵上是說明事情的複雜程度,難以理順。可是,讓明白人聽起來,不免有誇耀自己能力和討好主子的嫌疑。管家還自誇地說:幸虧有些事情是他當年經手的,否則還真的不好處理了。在主子麵前,表現出一個奴才執行命令成功的滿足。而他的主子也時時點頭表示讚賞,在管家說到激昂時,露出了不屑一顧的欽佩神色。
“我想過好久了,隻有你才能把事情辦好,別人誰都不具備你的條件。”德語老師誇獎的聲音裏帶有些悲痛的成分。但,他的話,顯然是給管家順心丸吃。
“這都是四當家安排得好呀。”管家也會順溝溜屁。
“還是老管家處理事情有辦法,本來是想讓你代表我到關內看看,”德語教師悲哀的氣色在加重,“……現在看起來,不用了,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唉……。”
管家不知道四當家的內心在想什麼,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在這個風雲變換的年月,什麼都可以發生的,什麼都可以隨時發生,也就不再順著建築商的話題說下去。
過了時間的晚餐後,少不了茶、幹果的招待。但,德語老師並不吃先前那預防癆病的藥。
他們喝茶,吃著幹果,講述著辦事的經過和成功的快樂。德語老師誇獎管家的辦事能力,想不到那層樓能賣出這麼好的價錢。時間在一分一妙地過去。
德語老師像是有一份心思,喝茶、吃幹果都漫不經心,就像在等待一個就要發生的事情前那種焦慮的神色。對管家的敘述,有時答言,有時也敷衍一下。總之,他和現在的時間一樣,在等待後麵的時間的到來。
他生在中醫世家,對醫學有一些耳聞目染,況且,小時候還背了一些草藥的名字和功用,還背熟了一些藥方子。中醫能解救人們的病痛他是深信不疑,但是,一些江湖上的方子,真的那麼神奇嗎?他甚至有些懷疑老禦醫掌握秘方的故事太傳奇化了吧?如果不是神奇化、故事化的一些所謂的秘方,老禦醫也不至於被招進宮,或許就不至於死得那麼慘烈!既而懷疑祖傳秘方的有效性,也開始為老禦醫在列車上的慘死默默地叫苦喊冤了。
再一想,不是說要用二十九天嗎?現在離第二十九天還有幾個小時呢,別急,慢慢地等吧。
管家情緒激昂地講述著每一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喝著茶,享受著幹果。他的茶水喝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快,以至於又添了兩暖瓶的開水。
他覺得內心有些焦躁,開始時是腸子在動,他堅持著,以為那是偶爾的小事情,挺一會兒就會好的。然而,越是堅持,那腸子就越是在動,而且越是動得劇烈。接著,他的心髒也表現出了不適狀。他想大口地喘氣,又想大聲地呼喊,奈何此處不是大喊大叫的地方。這要是在他的鄉下,他就會對著田野狂喊一陣,或許就能舒服一些。他的腿和胳膊都有些麻酥酥的感覺,那腳心和手心就像有一大群螞蟻爭先恐後地往裏鑽,順著血管一直鑽到心裏。一路上給他留下了癢癢的、酥酥感覺,讓他撓不著也捏不著。他的頭忽然膨脹起來,那些螞蟻已經鑽進了大腦裏了嗎?他的頭也開始酥麻起來。他用手摁了一下額前,全無解脫之意思,那酥麻的感覺讓他不能控製自己。越發往他的心裏鑽將進去。
他站起身來,在屋子裏走了幾步,以為這樣就會讓他膨脹的頭、撓動的腸子、狂躁的心髒、麻酥酥的手和腳能恢複一些正常。但是,他想錯了。他走了兩步,就想走三步;走了三步,就想走四步。就這樣他不停地在房子裏走動著。像是屋子裏就他一個人一樣,一邊走,胳膊還一邊地舞動著。
見此情形,德語老師心裏亮開了一條縫,他現在開始佩服起祖國的醫學和那些神奇的秘方了。他祖上的秘方幾代人都沒有實施過,今天讓他驗證了那方子的奇效!可惜,不能記錄到陳府的記事簿裏了。
管家一邊在屋子裏轉圈地走著,一邊挽動著胳膊。他的臉癟得通紅,那是心髒的狂跳,還是大腦的膨脹所造成的,就不得而知了。他跳起來了,能看得出來,他是有意想控製自己的行動,但是,他控製不了自己。所以,他現在大聲地喊叫起來。“哇哇”的大叫,用兩隻拳頭,捶打自己的前胸,像兩隻鼓槌在敲打一隻鼓。他旁若無人,目空一切。
現在,是德語老師得意的時候了,他的心裏舒坦極了!
管家瞪著眼睛,漲紅著臉,轉圈走著,跳著,喊著,亂舞著胳膊,捶打著胸膛。他想把從手心和腳心鑽進血管裏的螞蟻都給抓來、捏出來,但是,他辦不到。
德語老師慢慢地喝著茶,在欣賞眼前的表演。
管家的舉動引來了侍應生,德語老師告訴他:這人有點犯神經,一會兒就會好的,侍應生走了。
管家大叫一聲,他想說話卻說不出聲來,倒在地上,開始痙攣。
德語老師起身,蹲在管家的身邊,抓起他的左手,號起脈來。脈相狂躁、急速不穩。管家直瞪著兩眼,那神色是在哀求他的主子:救救我吧!看來,他的神誌還是清醒的。
主子緩緩起身,在他的小包裏拿出一個蠟封的藥盒,捏碎,把一粒黑色的中藥丸塞進了管家的嘴裏,管家吃力地嚼了起來。他極力地控製著抖動的胳膊和腿。
他卻乎知道,那藥丸就是挽救他的,因此他嚼著,把嚼扁了的粘乎乎的藥使勁地吞下去。由於沒有水,致使他伸長了脖子,脖頸上的筋都凸起來了,那粘乎乎的藥才得以咽下一部分。
看著管家胳膊和腿穩定下來,德語老師起身從桌子上拿起剛才管家喝茶的杯子,裏麵有一半的茶水,送到管家的嘴邊。他認真地把水溜進管家的嘴裏,一口一口地喝下去,管家鎮靜了。
“我這是怎麼了,從來沒有的事呀?”管家從地上坐起來,對他的主子說。頗有些不好意思狀,那是對他剛才的失態。
“管家,你這是勞力過度,心力憔悴,氣血不濟所造成的。不礙事,吃了藥就好了。”德語老師說著,就把管家給摻起來,扶到沙發上坐下,再給他的茶杯裏倒滿水。像一個侍應生,小心服侍一個貴賓一樣。
“四當家,我怎麼是心口發悶,熱血沸騰。想大喊大叫,又想蹦又想跳;像有無數隻螞蟻從我的手心和腳心鑽進我的心裏,讓我腿胳膊麻酥酥的不能控製自己。腦袋發脹,眼睛看東西都有點模糊了。這是怎麼回事呢?”
“這恐怕是偶爾的神經性問題吧,這種現象在西醫和中醫裏都是不太好解釋。不過,現在好了,眼睛能看到東西了吧?胸口還悶嗎?”德語老師關切地問。
管家搖了搖頭,眨了幾眨眼睛。將五指快速伸開,再握緊拳頭;再伸開,再握緊。抬起腳來,以踝關節為活動支點,萬向地搖動起來,他大概有了一個肯定的感覺後,才把腳給放下。說:
“……好多了,不像剛才那樣了。”他又晃了晃腦袋,摸了摸胸口,“四當家,我怕是要坐下來病了吧?怎麼能這樣呢?我吃的是什麼藥,有這樣的奇效?”
“不會坐下病的,也不是藥有什麼奇的,而是你的病屬偶然的情況,那粒藥是中醫的一種急救藥,對一些突發性的、搞不準原因的病有一定的療效。你也不用擔心,已經好了。”
一杯茶的時間,管家真的好了。精神,臉色,四肢,一切都恢複正常。
管家在擔心是不是從此以後會坐下病來,而心忡忡。
德語老師,則暗自高興了:毒藥和解藥都完美地表現出神奇的功效來。他對自己下一步的打算胸有成竹,似乎看到了時局再稍有變化時,他就會有一個安然無恙的躲起來。祖傳的秘方,真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