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後果(1 / 3)

十四年以後。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七日,奉天市郊,一個半開著窗戶的普通民宅,它的存在絲毫也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裏麵的陳設極其簡陋:一鋪小火炕,一張破舊的桌子,一把坐上去找不好平衡都會倒下去的椅子。桌子上擺著一本厚厚的書,那架藏在偽裝的箱子裏的袖珍電台,正在接收從長春發來的信號。一個鼻子小小的瘦瘦的中年人,頭戴耳機在認真地聽,仔細地記。如果不知道他的底細的話,從他的裝束和形體上,誰也看不出他是一個窮途末路的倭國人。

他並不需要密碼本,但憑他訓練有素的特務專長,一邊聽著電波裏的訊號,一邊用鉛筆在紙上記著,很快就把電文譯出來了,內容如下:

高粱:

康德帝的禦醫、翻譯和一個通事,已露麵,並買好去南滿的車票,隨後啟乘。

大豆

八月十七日

代號為“高粱”的倭國人手拿電報,在小屋子僅有的地麵上踱起步來。他幾乎沒邁出兩步就碰到一麵牆壁;當他回過身來,再邁出不到兩步,散步給人思考的情緒還沒有開始,就碰到另一麵牆壁。總之,他一直在碰壁。就在他四處碰壁的境遇裏,思考著一個問題:翻譯和那個通事無所謂,這樣的人遍地都是。關鍵是禦醫,他看上去不像是近九十歲高齡,鶴發童顏,神情飽滿,耳聰目明,思維敏捷。這是大日本帝國早就注意的人物,在我們手裏已經控製了十四年。盡管他行將就木,但是帝國對這個人一向重視。如今,對帝國來說,他真的沒有用了!可是,在當今的形勢下,這個人物怎麼處置呢?

窗外的天空上傳來了“轟隆隆”的飛機掠過的聲音,這是蘇俄的飛機,是來接受日本投降的飛機。大日本帝國的飛機,已經飛不起來了。

蘇俄飛機的聲音給了庚誌倭國人雜亂的心田,灌進了一個堅定的主意!

他半步就挪到了半開的窗戶前,向外看了幾眼,外麵是陽光明媚,藍天如洗;低矮的小民房就靜悄悄地排在那裏,和以往不同的是,在明媚的陽光下,民房像換了嶄新的裝束。但還是原來的民房,可是,給人的感覺就是和以往不同。不同在什麼地方?像是新蓋的,也不是。他在這裏已經蜇伏好多天了,眼前的景象怎麼就和以往不同呢?他琢磨不透。窗外的不遠處,幾個光著膀子的小男孩在玩耍。

他立刻縮回身來,輕手輕腳地坐到電台前。他先把手裏已經握成了團的寫有剛才電文的紙展開,放在桌子上。從抽屜裏拿出一盒火柴,抽出一支,在桌麵上一劃,火柴就著了,那個展開的電報也就著了。當電報紙化為灰燼時,他歪著頭,把臉貼在桌子上,隻一吹,就把紙灰吹走。任憑那黑色的紙灰幽靈般地飄向空中,垂死般地蕩來蕩去,再落回地上。他無神地看著落下去的紙灰,緩緩地戴上了耳機,慢慢地掀動了發報機的按鈕。

他發往長春的電文如下:

大豆:

支那人最恨的是日本人和漢奸,跟蹤到火車上,挑起民憤,打死禦醫!

高粱

八月十七日

他發電報不用提前將密碼寫在紙上,再按照文稿發送。他隻憑記憶力,就可以把他想發走的內容直接用密碼發走。

發完電報,摘下耳機,身體靠在椅子的靠背上,兩隻手在腦袋上麵的空中劃了兩道弧,就像一個俘虜舉起手來那樣,不過他的手沒有在空中停留,而是繼續向後攏在一起,十指交叉護在後腦勺上。那架勢像是後麵襲來一發子彈,他的手也能保護他的後腦勺一樣。他的手能保護得了後腦勺的安全嗎?他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心滿意足起來。

他在心裏偷偷地笑著:什麼養生秘方,什麼失心丹秘方……,統統地見鬼去吧!日本人對付支那人,根本就用不著什麼……失心丹。來支那之前,還不知道在支那,有那麼一批人,骨子裏天生長著一種奴才的髓。他們向日本人獻媚、討好,以出賣他們同胞的生命、出賣他們國家的利益而換取一點點的好處為能事。正因為支那有這麼一批獻媚外國主子的漢奸,大日本在支那才能暢通無阻。禦醫那幾輩子傳下來的失心丹秘方……見鬼去吧……他嘿嘿地笑著。滿洲國成立之前,帝國怕不好管理這個新生的國家,想方設法把禦醫給控製起來,以便得到禦醫祖傳的失心丹秘方,讓一批支那人中毒,進而控製這一批支那人為帝國服務。實踐證明,這種想法是多麼的幼稚可笑!想治服支那人嗎?隻要把那些骨子裏有奴才髓的家夥喂養起來,一切就都解決了。禦醫家傳的秘方,根本就派不上用場。但是,留著禦醫就是一個禍害,是對帝國有威脅的禍害。一旦失心丹給日本人吃了,那豈不是被控製起來,反過來要為支那人服務了嗎?所以,必須除掉禦醫!

這幾天,他的心裏一直在著急,帝國已經宣布無條件投降,大批日本僑民已經撤離滿洲。這些失去了保護的日本僑民,從支那各地蜂擁地奔向海邊,尋找開往日本的艦船,企圖在支那人還沒有向他們下毒手之前,逃離這個他們曾經蹂躪過的土地。日滿親善、大東亞共榮之理念全部他媽的付之一炬!在這個不成體統的時候,他還留在支那一定不會有好果子吃。他感到惋惜的是,支那是一個最好的活體試驗場,撤離了這裏,就再也沒有活體標本供試驗用了……這裏的居民尚不知他是日本人,倘若要是知道,就說不好是什麼結果了!但是,他今天又必須躲在這個不引人注意的小民宅裏,等待他上司下一步的命令。四個小時以後,他沒等來上司的命令,卻等來了長春的電報,電文如下:

高粱:

禦醫、翻譯和通事全部斃命。等候指令。

大豆

八月十七日

“哼哼,”他從鼻子裏發出冷笑聲。“這是必然的,大日本帝國的眼睛裏是揉不得砂子!”那個年近九十高齡的老禦醫死也就死了吧!他惋惜的是:連同禦醫一起進了棺材裏的,還有禦醫肚子裏許多精良的秘方。那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們得不到,支那人也休想保留它!

現在,禦醫帶著他“識時務者為俊傑”的座右銘和保存完好的祖傳秘方,已經到另一個世界去了,不知是否手裏還拿著他心愛的玉製鼻煙壺?禦醫曾經是兩朝大清皇帝的龐臣,沒準兒他那精美的鼻煙壺也是哪位皇帝的賜予,那可就是價值連城!庚誌曾經有幸從地上撿起那個鼻煙壺,隻掃了一眼,就對它精美驚訝不已。唉,多可惜的鼻煙壺呀!卸醫……不用帝國的劊子手,他的同胞就打發他上西天了。這樣,他也就輕鬆地為他所效忠的帝國完成了一項重大使命。

剛才還在虔誠地等待上級的指令,也好繼續效忠他的帝國。現在想起來幼稚了,原因是:帝國已經投降!在滿洲、在支那、在帝國的軍隊所到達的任何地方,帝國的軍人已經不在履行天皇所賦於的神聖職責;他所效忠的帝國已經收起雄健的步伐,大和民族己經停止弘揚天皇神威的任何舉動。曾經用槍炮架起來的大日本帝國的夢想,就要被大東亞共榮地的未開化的人們用大刀和長矛所打破!上級在規定的時間裏,已不在發出指令,可能永遠也不會發出指令了!大豆,你還指望得到他媽的什麼指令呀!

蘇俄紅軍和東北抗日聯軍不是傻子,這個電台再使用幾次,就有暴露的可能。那時我就完蛋了!不如現在關了它吧,趁著支那人還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時,把它給關了,也省得惹出麻煩來。

這樣,或許就能保住一個效忠天皇的奴才的狗命。

於是,他關閉了還亮著指示燈、等待上級指令的電台。這部罪惡的電台,終於關閉了!

倭國踐踏中國所使用的電台,從此,永遠地關閉了!

列強蹂躪中國所使用的電台,從此,永遠地關閉了!

這時,他的內心方才稍稍有了一點安全感。

他就坐在找不好平衡就要倒下去的椅子上,腦海裏浮現出一幕幕畫麵:還在他上小學的時候,老師給每人分一個桔子吃,吃完了,老師問:桔子好吃嗎?大家都說:好吃!老師說:桔子就生長在海的那邊一個叫支那的國家裏,你們要好好地讀書,將來到支那吃桔子去。上中學的時候,曆史課老師拿來一個他叫不出名字的青銅器,告訴大家,這件藝術品,價值連城,你們要是做工,一輩子都買不起這件寶物,知道它是哪裏製造的嗎?這是海那邊一個叫支那的國家製造的,你們要想得到它,就要好好地讀書,將來到支那去尋寶。為了吃到桔子和得到寶藏,他報考了陸軍學校,在那裏他接受了嚴格的醫學、生物學和化學細菌戰及特工訓練,他咬著牙挺過來了……。

陳姓建築商……陳君……陳姓禦醫的四公子,“高粱”繼續在想:我剛來支那時,藏下了罪惡的禍心,千方百計地接近陳君。不惜違背良心大罵天皇是王八蛋,罵帝國軍人是野獸,罵自己的同胞是強盜……。就在我大罵日本天皇和自己的同胞時,博得了陳君的信任,不到兩個月,我們交上了朋友。我成了唯一能接受他當麵咒罵天皇的日本人。

陳君……是我的朋友嗎?對,陳君是一位善良的支那人,對日本人恨之入麼的支那人!他是我見到最具有強烈民族意識的支那人,他可以當著我的麵,罵我的同胞是“倭寇”。對,他應該是我的支那朋友!是不知道我的身份、不知道我的使命的中國人。

於是,他攤開紙,給禦醫的四公子寫了一封短信。然後把信折好,裝進一個信封裏。出了門,把在不遠處玩耍的一個十五、六歲的光膀少年喊了過來。跑動的少年,在他看來就是滾過來的一根“馬路大”(侵華日軍731細菌戰部隊稱活的人體試驗標本為“馬路大”,在日語的發音裏,“馬路大”意為圓木),心想:“多麼好的一個活體標本呀!我那對凍傷止血的試驗還沒完畢……。”他還以為這少年是跑向他試驗的手術台呢。然而他給了少年一塊大洋,告訴一個地址,讓少年把信送去。

他現在已經百無聊賴。他是暫時藏匿在這裏,不能暴露,按原計劃離開這裏的時間還長著呢。

他想起了小時候學過的一個寓言故事,裏麵有這麼一句話:狐狸有時候也能拿出一份閑心來,想一想它吃過的小雞。立刻,他的臉上露出了狐狸一樣的笑。

陳姓建築商接過那少年遞上來的短信,拆開,內容如下:

陳君:

驚悉一個不幸的消息:令尊大人在新京到大連的火車上,被憤怒的旅客以通日漢奸名群毆致死。望你節哀鎮定,馬上聯係車站,做好善後事宜。

我的處境艱難,不能效力,諒之。

為伯父的逝去致哀!

你的朋友

八月十七日

陳府四當家的一看信,腦袋“轟”的一聲,猶如五雷轟頂,眼前一片漆黑,閉上眼睛,低下頭去,坐在椅子裏。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木偶一樣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裏。

稍稍過了一段時間,建築師大腦的細胞又恢複了活動。

他想起了小時候躺在父親的懷裏,父親快樂的笑容;想起了拒絕父親為他安排當兵的差事,父親給他下最後通牒時,那憤怒的表情;想起了父親接受他學建築的打算,那無奈的目光;想起了他作為一名優秀的建築師,為陳家掙得了財富和榮譽,父親那得意而滿足的神態;想起了父親在他身上執行家法時的嚴厲;想像著父親為發揚光大陳家的祖業,而日夜操勞奔走的身影;想像著父親為保護陳家的祖業,以年逾九十之軀,在薄儀和關東軍麵前低三下四的謙卑狀……。

良久,他緩緩地抬起頭,睜開無神眼睛,伸出顫抖的手,又撿起了桌子上的短信,他定了定目光,使勁盯住短信上的每一個字,好像那字的後麵,能給他一個相反的答案似的。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這怎麼可能呢?前幾天的小報上和電台裏,還有報到他父親和幾個同僚失蹤的消息——他相信,以他父親混跡於政界的高超手段,失蹤便是他安全自保的策略,怎麼會出現今天這種事情呢?

之前,他亦然看透了,“滿洲國”就像兔子的尾巴,長不了了,而且就要被曆史給砍掉!所以,他想到長春去勸說父親回鄉,奈何形勢緊急,他去了增加目標反倒會誤事。父親在任何情況處事都是遊刃有餘,身邊可以信任的人也不少,能代他出力的人很多。所以,他就一直注意著事態的發展和他父親的去向。自從得知父親失蹤以後,他的心裏反倒安穩踏實起來:說明“識時務者為俊傑”的父親遠離了是非之地,想不到竟然發生這樣的事情!

信裏的字體,讓他認出這是小野的筆跡。信裏說他的處境艱難,所以不能署名。小野這個倭國鬼子,也真夠朋友!

他強壓著悲痛,打起精神來。他要去和鐵路方麵交涉,務必在奉天站,把他父親的遺體抬下來,再用汽車運回家鄉。那遺體好歹是不能留在火車上。

車站方麵起初對這件事不加理會,尤其聽說那個禦醫是一個通日的漢奸,都咬牙切齒,就更加沒有人理會這件事了。

無奈,他找到了剛剛開進奉天火車站的蘇聯軍人,用德語說:列車上被打死的人身患傳染病,要是不在奉天給抬下來,傳染給旅客那就有了麻煩。就這樣,車到奉天站,三個遺體被抬下來了,他隻認走了他父親的遺體。並沒見到他父親走坐不離手的那隻精美的玉製鼻煙壺。

回到鄉裏,陳府舉行了隆重的葬禮。

人們對陳家老爺的死褒貶不一,總之,被群眾打死了,就不會有什麼好事情!

四當家得知:在一個月前,老爺明確告訴家裏說:他要收回京、津、滬和南方所有商號的管理權,並不準家裏人再巡視那些商號。之後,那些商號就不再和陳家有任何的聯係,去信,也沒有回音;電話也不通了。

陳府四當家帶著失去父親的悲痛和對家裏財產的疑問回到奉天,一路上盤算著如何到這些被他父親收回管理權的商號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在暗中悄悄地實施變賣東北財產的計劃的同時,最留心當時新聞媒體關於時事的報道。他定時收聽新聞廣播,仔細地閱讀報紙上的每一條時事新聞,注意大街上行人的議論。企圖從各種不同的渠道收集不同的新聞消息,再認真地篩選,力圖從當前複雜的政治風雲中,尋找出適應他的出口。

這時他並不知道在郊外發生的一件事:

那個曾經給建築商送信的少年,因為得到一塊銀元而對那間房子和裏麵的人很感興趣,一個人,不時地到那房子的周圍轉轉,夢想著再得到一塊銀元的可能。

陽光燦爛,萬裏無雲。

這天下午,多數居民都還在午睡,他是睡過了午覺,邁步出了家門,空蕩蕩的心裏什麼也沒有。突然又想起前幾天得到的一塊銀元,就心裏揣著希望,表麵上若無其事地朝著那個小房子踱去。

他光著膀子,輕輕地踱著步,既要不出一點兒聲音,又要扮出什麼事情也沒有的自然狀態。他漸漸地接過那個半開的窗戶邊上,生怕不小心,搞出一點兒聲音來,擾亂了屋裏人的心情。打算就這樣輕輕地、無聲無息地、昂首挺胸地從窗前走過,以期得到屋裏人再一次喊他去送信的機會,那樣不是又得到了一塊銀元了嗎?

就在他快要到窗戶邊上的時候,聽到半開的窗戶裏傳出一陣輕輕的哼著小曲的男聲,聲音很低,情緒飽滿。這小曲很是耳熟,南滿鐵路的地盤和日本人的學校裏在升旗的時候都播放這種曲子;日本人有的時候還聚集在一起,在這種曲子的伴奏下,高唱著歌兒。他不知道那是伴隨著令人作嘔的膏藥旗的爬起而冒出的臭名昭著的《君之代》,隻知道那是日本人所唱的曲子。

“……天……呀……這裏怎麼會傳出日本歌聲?”內心一驚,差一點兒就喊出了口外,幸虧一隻手把嘴捂上得早。

他知道,中國人最痛恨這首歌曲!是中國人,都不會哼哼這種調子!

他屏住呼吸,另一隻手捂住胸膛,生怕心髒的跳動聲驚擾了哼哼小曲的人。他緊貼著窗邊後退了兩步,再轉回了身子,用輕得不能再輕的步子,一步一步地、悄悄地離開了那個窗口。既而,快步地離開那個半開著窗戶的小房子。

他急急地將發現告訴了大人,人們判定,那一定是日本人,沒準就是日本特務。

日本鬼子已經宣布投降了,倭國人已經成為中國人的階下囚,在這最普通不過的小民房裏怎麼會藏著一個日本鬼子呢!

昔日被鬼子欺負得喘不過氣來的民眾,一聽說發現了日本特務,不管是男女老幼,就手拿長矛和棍棒蜂擁而至,將小民房包圍得水泄不通。

憤怒的民眾突然闖進屋裏,令這個庚誌措手不及。他一言不發,臉上鑲嵌著塌陷的鼻子向上一緊,麵部肌肉一橫,露出了犬科動物一樣的牙齒,閃電一樣伸手去抓桌子上的一本厚厚的書。說時遲,那時快,一隻長矛將那隻伸出的手撥向空中,他的身體隨之向後趔趄了兩下,後背就貼到了牆上。立刻就有一個木棍頂在他的喉嚨處,另一個木棍頂在他的胸膛,他一動也不敢動了。他的一隻手腕一定很痛。

庚誌用後背貼在牆上,他恨不得用一挺重機槍或者一顆毒氣彈,來對付眼前這些他曾經奴役過的憤怒的民眾。但是,他現在手無寸鐵,心裏在發抖。他那鑲嵌著塌陷的鼻子的臉,像垂死的豬一樣。

這些天來,對於日本人來說簡直就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然而,這個庚誌卻過著安全隱居的生活,這讓他愜意得很。在他欺壓過的像豬狗一樣的中國人最普通的民居裏,他卻安然無恙,內心不免產生了輕鬆的愉悅感。他就是在這種心情鬆快的時候,情不自禁地隨意從口裏飄出了小曲。

他到死都不會知道,怎麼能突然闖進這麼多的中國人,就那麼像死豬一樣僵硬地貼在牆上。他的臉一點兒血色也沒有,比死人還要蒼白。

剛才,他那伸手的舉動,讓持矛人覺得奇怪,在這緊急的時刻,這個鬼子怎麼首先伸手去拿一本書呢?他就一隻手拿住長矛,一隻手去翻看那本厚厚的書。這一翻動,讓在場的人全部瞪大了眼睛,驚訝了——書裏麵有一把手槍!是把書裏麵挖出了一個手槍形狀的窟窿,將手槍藏進裏麵的。

這就鐵一樣地證明了,哼哼小曲的是日本鬼子,且一定是個特務!

人們鄙稱那把手槍為“王八盒子”,那是為侵華日軍專門設計的、適應中國東北嚴寒氣候的手槍。這種手槍不知殺害了多少中國民眾和抗日誌士!是沾滿了中國人民鮮血的手槍!眼前這個鬼子,是一個沾滿中國人民鮮血的劊子手!

憤怒的民眾又從牆角搜出了一個已經關閉的袖珍電台。貼在牆上那死豬一樣的臉,露出了猙獰的野獸相,死死地盯住桌子上擺的兩件表明他的身份的物品。

昔日耀武揚威的日本鬼子,一個人能對付幾個,幾十個,乃至於上百個中國人,那是因為他們手裏有槍,他們拿中國的人命不當回事的原因。現在不同了,他手裏有槍也不敢動了,那是因為正義終於戰勝邪惡!今天,是中國人揚眉吐氣的時候!

憤怒的民眾一直高喊:

“打死他!打死他!”

“就地正法!就地正法!”

現在要把這個日本特務就地正法,太容易不過了,就是一矛結果了他的鬼命!

日本鬼子已經知道,現在是不能抵抗的,再說也無法抵抗,就腆著庚誌說話了,他的話是一口流利的漢語:

“不用動手,我自己來,為天皇陛下效忠的時候到了,這是我的職責。”接著,他伸出了雙手,祈求麵前的民眾,就像祈求他的天皇一樣,“……給我一塊白布吧。”

然而,沒有!

一民眾把外麵牆頭上涼曬的嬰兒單片尿褯子拿了來,沒有好氣地扔在他的腳下。

持長矛人轉過身來,用長矛的鐵尖頂在鬼子胸前一尺遠的地方,示意兩個手持木棍的人把木棍移開。木棍移開了。

“打死他!”

“打死他!”

長矛的鐵尖從鬼子的胸部緩緩地移往肚子,鬼子便後背貼著牆,曲膝彎了一下他的腿。這時,長矛的鐵尖又指在他的胸部。長矛的鐵尖又向下移動了一個距離,可能出於導向的需要,鬼子的後背緊貼著牆麵,腿又彎曲了一次。這次,長矛的鐵尖指在他的喉嚨。手持長矛人向後腿了一步,長矛的鐵尖依然指向鬼子的喉嚨。小鬼子慢慢地蹲下身子,活像一隻落水的喪家犬。

小鬼子盯著眼前的長矛,慢慢地跪了下去。

他的眼睛始終盯住麵前的長矛,生怕長矛的鐵尖向前一使勁,他的鬼命就嗚呼了。見長矛並沒有向前一使勁,便壯著膽子,偏著身子,歪著脖子,睨住長矛的鐵尖,伸出一隻手去夠地上的尿褯子。

庚誌發現長矛的鐵尖暫時不會刺向他的喉嚨,就雙手托著發了黃的白色尿褯子,舉到塌陷的鼻子前麵,將睨住長矛鐵尖的眼神移到尿褯子上,像軍犬判斷物品一樣,貼進尿褯子使勁地嗅了一下。這一嗅,一股刺鼻的臊味衝進了他的鼻腔,差一點兒讓他窒息。立刻伸直胳膊將尿褯子移開,瞬間抬起了塌陷的鼻子,皺緊了眉頭,朝向民眾,麵無表情地搖晃著刺蝟一樣的頭,惡狠狠地說了一句讓眼前的民眾不懂的話:

“臊……嘎……!”

接著,他就定格在那裏。他是在無聲地等待,等待著民眾能給他換一塊不太刺鼻的尿褯子。

一民眾似乎明白了鬼子的意思,就到外麵牆頭上涼曬的東西上尋找。於是,一塊有兩米多長、三寸寬的發了黃的白布條拋到了鬼子的麵前。他拾起那長長的布條,端詳了一會兒,又聞了聞,抬起了頭,仰起了他塌陷的鼻子,露出了豺狼的笑來:

“喲——西,喲——西!”

鬼子拿著中國婦女醜陋的小腳的裹腳布,喜不自勝。將那裹腳布在地上擺成“之”字形平平地展開。他自己感到滿意了以後,便將短袖衫的扣子解開,露出了像絲瓜一樣的肚子。再把平展在地上的裹腳布拿起來,在絲瓜上纏了幾圈後,把布頭掖進已纏好的裹腳布裏。他虔誠地做了好這一切,便把先前跪著的兩隻膝蓋並到一起,兩隻腳也動了一動,身子也隨著晃動了兩下。他認真地把跪著的姿勢調整為端端正正,目光射向前方的上空,兩隻手捂在用臭裹腳布纏著的肚子上,他發出野獸般地吼叫:

“天皇陛下,您的‘大東亞共榮’的宏願、您的‘開拓萬裏波濤,布國威於四方’的宏願,在支那人的反抗下,暫時不能實現。我已不能為實現陛下的理想做出最後的努力,我已經看不到您的宮殿搬到滿洲的那一天了。天皇陛下,支那的文明,支那的疆域,支那的寶藏……真是上天賜予大日本的聖品!我為大和民族不能享有這聖品而悲痛萬分!我要到另一個世界為您效忠,為你奪取這些應該屬於我們的寶藏,為你開創王道樂土……天——皇——萬——歲!”

如果一頭豬被綁在案子上,再往它的胸腔捅進去一把鋒利的刀,這時,這頭豬所發出的聲音是慘烈而撕碎人心。但是,也比這個日本鬼子所發出的嚎叫聲好聽一百倍!

在場的每一個中國人都在以滿腔的憤怒鄙視著這具垂死的野獸!

日本人釋放完了他的鬼嚎,就平平地伸出顫抖的雙手,示意民眾將那柄長矛遞給他。

於是,鋒銳的矛尖慢慢地指向了庚誌的胸膛。

“打死他!”

“打死他!”

在場的民眾憤怒地看著這個小鬼子的表演,他要做什麼?有人聽說日本鬼子在他鬼命不能自保的情況下,都會剖腹自殺。這個鬼子莫不是要自殺吧?

庚誌握住了長矛的木柄,示意持矛人鬆開手。持矛人的手略略地鬆了一鬆,但,沒有離開長矛的木柄……。

“啊——!”的一聲嚎叫,長矛的鐵尖刺破了尿布,刺進了庚誌絲瓜一樣的肚子。他的雙手緊緊地握住長矛的木柄,兩眼凸出,臉色發紫,張著嘴,猙獰的像一頭垂死的野狼。

“啊——!”的又一聲慘叫,民眾看到緊握長矛的手,又使勁地把長矛向肚子裏捅了兩捅。黑色的血液噴了出來,他那凸出的眼球漸漸地縮回去了,他跪著的姿勢也漸漸地向一邊傾斜。

庚誌的日本鬼子就那麼跪著倒下去了,雙手還緊握著長矛的木柄。

“狗日的,早就該死了,還要等到今天!”

……

當局來人將電台、手槍和藏手槍的書,以及庚誌的屍體一同收走了。

於是,一張《新時報》的號外出現在建築商的桌子上,裏麵的新聞告訴他:有一個叫小野一男的日本人,在郊外一所民宅裏被民眾發現,正想把他處死,他卻剖腹自殺了。小野是偽裝成經營藥材和醫療器械商的一名日本軍醫。他隨身的包裏有對治療關東軍的凍瘡的研究。詳細地描述了人體在攝氏零下三十五度的每一時刻肢體所出現的各種症狀;他知道當一隻胳膊被凍僵後,用多大的力可以敲掉十指,用多大的力可以敲掉胳膊,就像他親自操作過一樣。他甚至確定在治療中緩解人體凍傷的最佳溫度是攝氏三十七度。裏麵記錄了他還沒有完成的研究成果:6.10%的福爾馬林溶液對於凍傷止血有功效。

建築商不是醫生,卻出生在醫生世家,他百思不得其解:小野怎麼會對凍傷有如此精確的描述和準確的治療方法呢?

他在為他的東洋朋友的死而感到惋惜!

8月21日,蘇聯紅軍進駐沈陽。

自8月9日,蘇聯突然向日本宣戰。接著,蘇俄的軍隊,以排山倒海之勢從邊境線長驅直入中國的淪陷區,以秋風掃落葉之勢,掃蕩著日本鬼子。

兩天以後,八路軍總司令,連發了七道命令。就是讓他們在熱河一帶的軍隊迅速向東北挺進,配合蘇軍殲滅淪陷區的日本鬼子和偽軍,這就意味著東北可能變成赤色大地。幾千年來在中國大地上橫行的有產階級要麵臨的是:死亡!

這對於陳姓建築商來說,這是個晴天霹靂,炸得他好久都沒有緩過神來!當他冷靜下來以後,開動他智慧的大腦分析得明白:日本鬼子頂不住蘇聯紅軍的攻勢,這個在中國領土上橫行了幾十年的惡魔,跪下來,舉起雙手,向中國人民投降,隻是個時間的問題了。

那蘇俄,在十月革命後就蕩滌了俄羅斯大地上的一切有產階級,他們今天來到中國,怎麼可能不把那紅色的思想帶到中國來呢!

建築商如熱鍋上的螞蟻,坐臥不寧,他根據目前的形勢做了一個當機立斷的決定:火速把陳府在東北的財產全部給賣掉。為此,他委托了幾個代理人,隻要有意想買的,就不能讓他跑了,價錢低一些不要緊,要緊的是有人接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