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意外(4)(3 / 3)

當得知東家以四吊錢打發張打頭全家走人,還留下孩子做了長工時,夥計們氣憤極了,卻無可奈何。

張老太太老淚縱橫,點頭謝過了眾夥計,並囑咐兒子,要聽叔叔們的話,長眼事,勤快點,多幹活。

抬擔架的男子,也替張打頭謝過大家。

“張嫂,大侄留下了,回去沒人摻扶你,你就扶著擔架慢慢地走吧,好在風已經小了。”棟昆說。

“謝謝棟昆兄弟,孩子就交給你了,你要好好管教呀!”張老太太在兒子和棟昆的摻扶下,小心地邁下台階。

南北頭男孩牢牢地抱住黑狗的頭,盡管那狗是栓在鏈子上。

三個人,一副擔架,慢慢地離開了陳府大門前。

走到村頭時,張打頭突然坐了起來,居然能用微弱的聲音說:

“東家收下孩子了嗎?”

當得知收下了時,他竟然一滾身,掉下擔架,雙膝跪地,朝陳府的方向磕起頭來。

然而,他的頭剛一磕下去……就再也沒抬起來!

轉眼間就是陽氣回升,春意盎然的宜人的季節。張打頭的兒子到陳府來做長工,已經熬過了一個漫長的冬季。由於他的任務是放牛,大家都異口同聲地叫他小牛倌。

這一天,是小牛倌的父親一百天祭日。他昨天放牛回來向東家請了明天的半天假,即上午給他的父親燒了百日祭後,下午再回來放牛。他下午回來把牛趕走時想:上午牛沒有吃東西,下午就得多吃一會兒,所以,傍晚回來得特別晚。他不可能知道,今天上午,棟昆已經安排人給牛喂了一遍草料了。小牛倌獨自一人把牛圈好,又檢查了一遍欄杆和門是否安全,就一個人到飯堂裏就著鹹白菜喝了幾碗格子粥,便回到了他和棟昆住的房間。

棟昆不在屋,他點上了小煤油燈,默默地把左胳膊上的黑色孝箍拆下來,疊好。將自己的鋪蓋展開,把這個孝箍塞在枕頭罩和枕頭芯的縫隙裏,再把枕頭拍拍,恢複了形狀後,鄭重其事地把鋪蓋給卷好。那經年累月的破鋪蓋是他父親留給他唯一的財產,彌足珍貴。

卷好了鋪蓋,就站在地上,望著北窗外的大院子發呆。

“今天回來得這麼晚呀?吃過飯了嗎?”棟昆胸前抱著一捆香蒲,推開門進了屋,他非常關心同府夥計的兒子。黑狗來寶就停在門口處,不進來。

“是的,飯堂裏就我一個人,隨便吃點的嘍。”

“傻了不是,就是一百個人吃,也是格子粥就著鹹蘿卜條——今天是鹹白菜絲。發什麼愣呀?”棟昆見他瞅著隻有一棵大樹的院子裏發呆,好奇地問。

小牛倌理了一下自己的悲緒,將父親祭日的悲哀深深埋進心裏,換了一幅快樂的麵孔,說:

“棟昆叔,你又要編草鞋嗎?這一冬天幸虧你編的草鞋救了我的腳,我學得也差不多了,今天編一個最好的給你看看。”說著就接過棟昆手中的香蒲,放在炕上準備動手。

“今天不是編草鞋,改了,要編草帽了。眼見得來到夏天,長工們沒有草帽是不行的。”

“編草帽?”小牛倌的臉布滿了笑意,快樂地說,“我又能學到一門手藝了!”

“怎麼知道我能教你編草帽?”棟昆板著臉說,拿起一把香蒲,屁股挨上了炕沿上。

“棟昆叔,就憑你這個天下太平的老好人,一定能教我,對吧?”小牛倌眨著眼,說。

“你就給我唱大順吧,”棟昆也不看小牛倌一眼,竟自擺弄起香蒲,把幾棵交叉重疊起來。

“棟昆叔,你不教我,我也能會!你信不信?”小牛倌瞪大了眼睛,對著棟昆,調皮地說。

“那……”棟昆轉了一下眼球,狡狤地說。“……我編我的,你會不會,可不關我的事。”

“你就編吧,我做什麼,你可別管我呀!”小牛倌也學著棟昆擺弄香蒲。

“我才不管你的事,我隻管編我的嘍——。”棟昆動手打著草帽的底兒。

小牛倌也在學著棟昆的樣子,拙笨地打著草帽的底兒,開始學著棟昆的樣子編起來。有編織草鞋技術底子,編起草帽來,也是觸類旁通。他一邊學著,一邊說:

“我一直在想,棟昆叔,你姓來,我是第一次聽到有這個姓的。”他似乎是在打趣棟昆,其實,他真的就不知道棟昆姓什麼。看一眼棟昆的手,編一下自己手裏的香蒲。

“唉!”棟昆顯示出一幅無奈而苦愁的樣子,“這事兒……說起來年數可不少了。天下人知道陳府的,就知道陳府有一個棟昆。自從有陳府的那一天起,二百了年了,這棟昆就叫了二百了年了。”棟昆在苦愁中故弄玄虛。他的手不停地在編織,有時故意慢一點兒,有時故意快一點兒。

“我說,棟昆叔,”小牛倌瞪圓了眼睛,可能是整天與牛接觸的緣故,他那瞪圓了的眼睛有牛眼那麼大,再要一使勁,那眼珠子就會凸出來。他停止編織,“……別說你已經有二百多歲了吧?!”

“哈……哈……,就你會算帳!”棟昆在煤油燈昏暗的光線下,看著前麵大牛眼。“你說吧,這是怎麼回事?”嘴裏說著話,也不耽誤手裏的活兒。

棟昆的話在小牛倌的腦海裏轉了幾圈,他手裏的草帽也編了幾圈。小牛倌說:

“莫不是陳府看守門房的人,都叫棟昆不成?”停止了手中的活兒,看著棟昆,等著回答。

“說你聰明,你就是聰明。說得好,自從我來到這門房那一天起,我就成了棟昆,也沒了姓。唉!”棟昆在傷心,慢慢地編織手裏的草帽雛形。

“這麼說,知道陳府的人,就一定知道有一條叫來寶的狗了?”小牛倌望門口的來寶,明白了,“說得不錯,大侄。”棟昆停止了手上的活兒,神情沮喪,“有什麼辦法呀,誰讓咱們是窮人了?窮人的名字得和狗連著一個字,不知底兒的,還以為我和來寶是哥倆了呢。唉……不說這些了……。”

腳蹬草鞋的南北頭男孩進來了,他的胸前抱著一個比他的腦袋還大的馬糞紙的紙包,站在地上,仰起頭看著棟昆,南北頭的後腦勺上掛著一條小辮子,用不規則的童聲說:

“棟昆叔,藥房說,這是給你的。”說著就腳後跟一蹺,肚子向上一腆,兩隻手把胸前的紙包一舉,便舉過頭頂,胳膊向前一伸,再把紙包放到桌子上。他腦後的小辮子還晃動了一下,就站在那裏等待棟昆下一個命令。他沒有家,被棟昆撿到陳府後,就和棟昆睡在一個被窩裏,那是因為他還沒有自己的被。所以,他的一切都聽從於棟昆。

“好吧,”棟昆這是回答南北頭,徹底停止了手中的活兒,指著桌子上的紙包,對小牛倌說,“把藥童送來的藥拿到四當家的屋裏去,和上次一樣處理他的外傷。”南北頭男孩沒有名字,他常在藥房裏幫著拿個藥什麼的,所以人們就叫他藥童。

“四當家不會是又打死了一隻仙鶴吧?”小牛倌隻知道,前些日子,四當家在海邊的濕地裏打回來一隻仙鶴,那仙鶴背在身上,腳還在地上呢。他要剝了皮,再用草把皮給撐起來,像一隻真的仙鶴一樣,放在家裏留著好看。那撐好的東西叫……什麼……來的。結果讓老爺動用了家法,一頓毒打,說那仙鶴是神鳥,神鳥是隨便可以打死的嗎!那一次就是小牛倌給敷的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