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當家。”棟昆說著,就去向北牆上的畫中人告辭——這是陳家的規矩,所有的下人到這間房子裏,臨走時都要向牆上的畫中人告辭。有些來訪的客人,臨走時也學著向畫中人告辭,那是對主人的格外的敬意。棟昆挪動著腳,尚未彎下腰,就聽到屏風後麵傳出洪脆的聲音來:
“慢——!”
跟著洪脆的聲音,屏風後麵轉出一個神情矍鑠的老者。說是老者,卻隻五十三、四歲,隻是他的打扮老重而已。
紅色的瓜皮小帽扣在頭頂,壓住了烏黑的頭發,他一定有一條巨大的辮子,垂在背後;眉毛濃重而黑,兩隻眼睛透射出能洞察一切的炯炯的光芒;臉形方而規整,紅潤而油亮;鼻子挺且拔,隻是鼻尖稍微向下彎了一點點兒;唇上有一條小八字胡;一個玉製的鼻煙壺,端在胸前,兩隻手不停地擺弄著;身穿黑色的長棉袍,長到腳尖;上身罩著一個黃馬褂,那是他最高的榮譽——皇帝的賜予。他是昨天晚上才從朝上轉道天津衛,再乘陳家的運輸船回來的,大概剛洗漱完畢。
老者給人以博學多才、飽讀經書的學者氣質;也給人以內藏養生保健的高深技藝,且運用起這些技藝又得心應手的感覺。
“爹!”大當家從太師椅子上站起來,朝著他爹站的方向微微低著頭,垂著手。
“老爺,棟昆聽著呢。”棟昆挺住身子。
“在吩咐你之前,我要告訴老大一聲,”他隻轉出屏風一步,就牢牢地釘在那裏不動。“如今時代不同了,三個多月以前還是大清國宣統年號,就那麼一紙文書,大清國就讓位於民國了。今天,已經是民國二年了。我們每一個人都要清洗一下自己的頭腦,改變一下認識問題、分析問題和處理問題的方法。”他停止了說教。
“是的,爹。”
老者並不繼續說教,而是用一個拇指堵在鼻煙壺口,將底朝上,上下晃動了幾次。然後再將鼻煙壺口朝上,挪開拇指,再把粘了一點黑色粉沫的拇指摁在鼻孔上,深深吸了一口長氣。當他把拇指從鼻孔上挪開後,他的鼻孔便一張一縮,眉毛一蹦一跳,眼睛一閉一睜,嘴唇一開一合。“啊——切——!”他終於打出了一個響亮的噴嚏來。之後,眉毛停止了跳,眼睛也睜開,一幅怡然自得的舒服相,他的嘴唇開始動了起來:
“我們不能落在時代的後麵,那是要被當前的形勢淘汰、拋棄的,那就是曆史的垃圾。一個人不能與時代同步生活,那他注定要被時代所拋棄!”
“爹說的是,孩兒謹記。”在老者說教的間歇裏,大當家插嘴說。
“你謹記了什麼?”
“換一個認識世界的角度。”
“說得不錯,看來你是可以造就的,我沒看錯你。”他還是站在原地,無端地擺弄手裏的鼻煙壺。“識時務者為俊傑,換一個角度看世界,一切都亮堂了。光緒五年,我作為禦醫世家的繼承者,進宮侍駕,至今已經三十三年了。眼看了多少世事的變遷,到今天,光是朝代都換到第三朝了。作為太醫院首輔禦醫,兩朝皇帝拿我不薄呀!”他感慨於昔日的輝煌,兩隻手抱在一起,向北方拱了一拱,表示了一個遺老對前清皇帝的敬意。“清帝退位就是宣示了清室大勢已盡,那個小朝庭即使是僥幸留了下來,也是奄奄一息,就像兔子的尾巴——長不了了。在皇帝身邊三十多年,能不留戀那些榮華富貴嗎?孔夫子說得好: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船是要見風使舵的,當今的局勢,要是還追隨清室,那就是自取滅亡!所以我選擇了一條光明之路,這就是支持民國。識時務者為俊傑嘛!”禦醫又用拇指摁住鼻煙壺口。
“孩兒謹記教誨。”大當家輕聲地說。
“啊——切——!”待禦醫的臉形恢複正常後,說:“所以,我才得以把百餘車的財寶,從京城運抵天津衛;再從天津衛,運回來。”
“孩兒當追隨父親,亦步亦趨。”
“效仿你爹,沒錯兒!但是,亦步亦趨就是不思進取的固步自封,拘泥於祖宗的舊製,不能靈活處理事物,怎麼能有俊傑之風?怎麼能把陳家的祖業傳承並發展下去呀?”
“孩兒知錯!”
“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句古訓,你要時刻掂量著。”
“爹說的是,孩兒記住了!”
“你剛才就做錯了一件事情。”
“孩兒謹聽父親教誨。”
“現在是民國了,你怎麼能把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以四塊大洋的價格買進來,作為奴隸呢?”
“孩兒知道錯了。”
“民國了嘛,是講究民主、平等的。就像孫文先生所說的:民權,民主,民生;平等,博愛。怎麼有奴隸和主人之分呢?!”
“爹說的是。”
“這樣吧,棟昆。”禦醫力轉向棟昆,說。
“棟昆聽著。”棟昆應道。
“讓張打頭的兒子來做長工吧,他應該享有和其它人一樣的權力,不能受歧視。他可以在我陳家做,也可以到別的地方謀生嘛。”
“老爺說得對。”棟昆在禦醫的句號裏,輕聲地說。
“到帳房取四吊錢賞給張家人,讓他們回去好好地照料病人。把那孩子留下來吧,他已經是陳家的長工了,暫時,還不能放他的假。告訴張打頭,就說這是老爺的賞錢,祝他早日康複。”
“這……,”棟昆想說點什麼。
“這……什麼呀?”禦醫的聲音也開始變調兒了,看來,這是陳府的通病。
“這……就按老爺的吩咐去做。”
“這……就對了。”禦醫倒是從內心讚賞起棟昆的靈活勁兒。
“哎呀——,老爺!”一個尖銳的女聲,從屏風後麵傳出,立刻就牽出一個妖豔的女人來。
她頭上閃著銀首飾的光亮,臉上擦著粉;身上大衣到腿彎處,比棉袍要薄一些,那材質是東洋貨;腳蹬高跟鞋;看不出身上的線條,倒能看出一張穿著洋服的年畫來。
“三夫人,”禦醫眉開眼笑。
“三媽。”大當家並沒抬起眼皮。
“四吊錢,你無緣由地就賞出去了,真是大方呀,你!”她轉在禦醫的身邊,挽住禦醫的胳膊。“就應該記在新來長工的欠帳單上,讓他做了工,再還上。”
“棟昆,聽到了沒?就按三夫人說的去做吧。”禦醫說。
“表麵上還應該告訴他,這是東家的賞錢。”那女人又發出了尖尖的聲音。
“聽到了沒,棟昆?就這麼辦吧。馬上打發張家走人!你下去吧。”
棟昆以規定的套路向畫中人告辭,出去了。
棟昆剛一出門,禦醫就立刻吩咐他的大兒子:
“快!快把棟昆剛才站過的地方消消毒,這間房子裏也消消毒。”
“是的,爹。”
“三夫人,你真行!有你這個賢內助,陳府的家業會發揚光大的。你是個好當家呀!”禦醫胳膊套著三夫人的胳膊,轉回去了。
當棟昆回到門房時,那間小小的屋子裏聚滿了長工。他們在問長問短,關心他們昔日的頭領。有的還往張嫂手裏塞錢,盡管他們手裏並沒有多少錢,還是要為張打頭盡一點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