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意外(3)(2 / 3)

“毛主席教導我們:忘記了過去就意為著背叛……”

“主任,主任!”舒旺小聲地打斷了豆煥的話,起身,貼著豆煥的耳朵說了一句誰也聽不到的話,這句話似乎對豆煥有所震動。

“啊,啊……列寧是什麼人呢?”豆煥的臉上立刻刮過一片小小的雲,表情頗是尷尬——盡管別人誰也沒聽到舒旺說了一句什麼。他很不自然地抬起了手,用正在冒煙的握手牌屁股擋住嘴角,小聲地問。

“……就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那個列寧……。”舒旺的回答和豆煥說話的頻率一樣高,如果豆煥不怕別人聽到,舒旺才不怕呢!

群專主任想:既然列寧排在馬克思的後麵——他知道馬克思是共產黨的老祖宗——那列寧就一定是共產黨的二祖宗。他穩定了神態,麵部貼上了莊重的表情。就把握手牌的屁股由嘴角慢慢地夾進了唇間,緩緩地吸了一口,再長長地吐著煙霧,盡量讓那些可惡的煙霧從嘴裏冒出來的時間長一些,嘴角還有些剩餘的煙霧沒冒完,他就說:

“……偉大的導師列寧教導我們:忘記了過去就意味著背叛。怎麼能吃呢小米飯和粉皮呢?在這階級鬥爭呢關鍵的時刻,我們要吃的是呢憶苦飯!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嘛!就應該吃呢憶苦飯,吃憶苦飯!讓我們呢無產階級永遠不能忘本,永遠呢跟定偉大領袖幹革命,走呢無產階級艱苦樸素的道路。”豆煥聽說要吃小米飯和粉皮湯,心裏就癢了起來,滿嘴都是饞液。但,還是正色嚴肅地說,他的嘴角繚繞著握手牌的煙霧。

這讓胡子隱大受教育,感慨地說:

“還是主任說得對,還是主任說得對。我這就去安排做憶苦飯,要快!”

愣嬸是村上有名的熱心人,她每日必須修煉的課程就是比她兒子二愣子還要愣,所以,人們稱她為愣嬸。愣嬸忙乎了大半天,米飯和粉皮湯都做好了,卻不吃,又要吃憶苦飯,這不是在活添亂嗎?好在愣嬸不怕這些亂,無論是什麼事情,無論事情怎麼變化,要讓愣嬸來處理的話,那都是天下太平的順順當當。隻有在這種關鍵的時候,才能體現出愣嬸的功夫!

解決的方法非常之簡單,就是讓二愣子到驢圈裏,從飼養員房間裏桌子下麵的一個小缸裏挖出一些喂驢的精料來。所謂的精飼料,就是把高粱穗子整個粉碎成麵,作為營養品,每頭驢一天分一點。

精飼料被二愣子取回來後,愣嬸立馬用水和好,揉成像小土豆那麼大的球,再放在鍋裏蒸熟,開鍋後,具有階級教育意義的憶苦飯就做好了。當然,吃了這個飯,憶完了舊社會的苦,還要思念新社會的甜!所以,這飯,實際上叫做憶苦思甜飯。這事兒,生產隊裏做過多次了,對愣嬸和二愣子來說,已是輕車熟路。

愣嬸和她的愣兒子,不抬眼也不睜地忙乎著把憶苦飯做好。

這邊,豆煥琢磨,地道裏的人呢要真是張家的什麼親戚的話呢,說是呢怕日頭,在地窖子裏躲了呢這麼多年,或許呢也是可能的。那樣以來呢,可就撈不到什麼政治呢資本了。要想撈到政治資本呢,就得在管家呢的身上另想辦法,給他加上個什麼罪名,戴上一頂什麼帽子。隻要在政治上把昔日地主管家給壓倒,他就能撈到政治資本,就有前途!

舒旺在想:這事能發展到什麼程度呢,這個地窖裏的人是幹什麼的?張家的人為什麼要把他藏在地窖裏這麼多年,他在張家做了惡,張家的人居然還能容忍他?

善稚在想:隻要能搞清楚地道裏人的真實身份,問題就解決了。這個人究竟是誰呢?張家的人為什麼還要盡力地保護這樣一個人呢?他還常年手裏有一把鋒利的刀。

夏日中午時分的陽光,從打開的窗戶裏,射進東風大隊的辦公室,讓室內的空氣火熱起來。

剛才審訊張迎絲的那一批人,都集中在這個小小的辦公室裏。他們有的貼著泥抹的牆站著,咀嚼著剛才審訊得來的新鮮的故事;有的站在窗前看外麵陽光下那綠油油的世界,在試圖從剛才的故事裏,找出需要的東西來;有的坐在長條凳子上,理順著塞滿了腦海的故事。

豆煥坐在一條長凳的中間處,嘴裏噴著握手牌的煙霧,那煙霧和著從窗戶裏飄進來的農家大醬的味道,有些怪怪的,亦或能勾起人們對午飯的食欲呢。他精神抖擻,興致勃勃,侃侃而談。“呢呢”不離口的就是剛才審訊張家大女兒所得到的故事,津津樂道於張家的兩個女兒和白胡子之間的關係。他就著農家大醬的香味兒,噴出了一串兒藍色的煙圈,大發感慨:

“我呢就是搞不明白,張家的老頭和老太太呢,怎麼呢就能把自己的兩個好端端的女兒呢,心甘情願地送給了呢那個白胡子。白胡子呢,他呢這一占有呢就是二十年,他的豔福呢還真不淺呢,啊?”他在感慨白胡子的豔遇之餘,是想引出別人與他相同的興趣,並把他們共同的興趣延伸下去,也好讓他們真正地開開心。也就是希望有人能接著他的話把兒,繼續發揮,來談論剛才所得到的新鮮故事。

胡子隱的後背確乎離開了一點泥抹的牆麵,在握手牌的煙霧裏,接過豆煥的話茬兒,說:

“是呀,我們整天生活在一個村子裏,可怎麼就沒看出一點兒跡象呢?一個地道怎麼就能把那個人捂得嚴嚴實實?地道裏的人究竟是誰,他這會兒在哪兒?”民兵連長甚至露出了天真的神色來,這樣一個振奮人心的事情,就發生在他領導的大隊裏,不管這事兒有他多少的功勞,他的臉上還是有一些光彩的。可是,地道裏麵的事情,他就一點頭緒也理不出來了。

對著胡子隱的話,豆煥表現出一個當領導者的派頭來,他吐著藍色的煙霧,裝做若有所思地說:

“這事兒呢,有學問呢。”

民兵連長摸不透群專主任話裏的意思,閉上了嘴,獨自在捉摸其中的含意。

善稚站在長凳和桌子之間,離窗戶有一尺遠,麵向窗外夏季的植物,在沉思:這個黑暗中的張家表叔究竟是什麼人?地主管家和他的老太婆,各懷有什麼樣的動機,不惜搭上兩個青春靚麗的女兒,保護這個黑暗中的人?難道真的是管家有什麼病嗎?

“善稚。”豆煥看著沉思中善稚的背景,吐著藍色的煙,喊了一聲。

善稚回過頭來,見豆煥在藍色的握手牌煙霧裏望著他,就說:

“主任,怎麼,你悟出了一個明朗的方向了嗎?”

“沒……沒……沒……呢,”他沒有想到善稚會來個正中主題的問話,他一時半會兒出答不上來。因為,他牙根兒就沒想過有關這個案子的一點一滴,也不知道案子到目前是什麼關口,不免尷尬,便抬起胳膊,彈掉握手牌的煙灰,以此來掩蓋他的尷尬。但是,他還是力爭挽救他已經失去的麵子,“要是不把所有人呢都審訊完畢,想把案子理出個頭緒來呢,我看呢是不容易的嘛。”

豆煥本來是想把善稚喊過來和他一起談談憋在心中的好奇,沒成想,善稚轉過身的一句問,實在是讓他猝不及防,那是在他熾熱的情緒上,潑了一瓢冷水,讓他一時間,隻能把握手牌的屁股頂在他的嘴上,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但是,善稚還是留有圓滑的回旋餘地,還是很會引導豆煥情緒,不能讓他們群專主任的興趣的火焰,一下子就熄滅。群專主任的雅興還是要提起來的嘛,於是,說:

“你說的也是,主任,天下什麼樣的父母都有,搭上兩個女兒,來保護一個黑暗中的人,唉——。這事兒,從哪兒說起呀?”他前麵的一句話,顯然是在敷衍豆煥的雅興。後一句話,表麵上和前麵的一句是連貫的,而其實是進入了他自己思考的軌跡上。

“是呀,是呀,”豆煥見善稚被拉入他興趣的行列裏,便活躍起來,握手牌的屁股也遠離了他的嘴唇,“真是的呢,世界之大,無奇不有,竟然有這樣的爹媽呢。他們呢也真夠大方了呢,”豆煥露出快樂的笑,就著空中的大醬味兒,輕快地吐出握手牌煙霧,“你說呢,那白胡子呢有多大年齡了?我看呢要有七十多吧?他呢竟有那樣的功力……那可是呢,兩個精力旺盛的女人呀!二十年呢,二十年他們呢是如何對付著過來的呢?”豆煥盡管釋放自己的興趣,全不管在場的還有沒成家的年青人,對白胡子和兩個女人事情的興趣,讓他忘乎所以。說罷,豆煥竟自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就著握手牌的煙霧和農家大醬的香味兒,就彌漫在東風大隊那小小的辦公室裏,再慢慢地飄出窗外。他那笑聲的尾音一直也沒有劃上休止符,那是他在等善稚延續他的快樂的情緒。

“江主任,”胡子隱的興趣本來就不亞於豆煥,隻是,剛才群專主任的一句話,讓他貼在牆上,琢磨了好長的時間,就一直憋在那裏沒多開口。這一下,可讓豆煥的話提起了他的興致來了。他不能再等了,現在就要加入豆煥談話的行列裏。“白胡子,是不是張家新媳婦發現的那個人呀?

豆煥看著貼在牆上的民兵連長,一臉的高傲和對他們業務以外的人的不屑一顧的神色。夾在指間的握手牌,隨著以肘部為支點的小臂上下擺了幾擺。胡子隱的後背自進門來就貼在泥抹的牆麵上,他一直提著興趣盈然的心,在等待插進話來的時機。現在,他是在等待豆煥的回答。

“看不出來呢,我們的呢民兵連長呢,有所長進呢,可以到我們的群專裏呢破案了呢。”臉部的肌肉向耳部緊去。豆煥出現了少有的露出牙齒的笑。他的牙齒長年累月地被握手牌的煙霧熏得發黃,牙齒的縫隙則發黑。“這可是群專內部的事情,你怎麼分析呢都不犯錯誤。所有的呢關於案子的結論呢,都隻能在案子呢破了以後才能知道,這是我們呢常識問題。”豆煥盡力地要做出一個破案人員應有的樣子,頗具正規性地教育了民兵連長。

經豆煥這麼裝腔作勢地一說,民兵連長倒覺得群專主任的形象越發高大起來。他認為隻有像群專主任這樣的人,才是革命的好幹部,才有堅定不移的革命性。不愧為是群專的主任,人家就是有覺悟,而且是有一定高度的覺悟,和我們普通百姓就是不一樣。他打心眼裏佩服這個群專主任,已經斷定了,這次群專主任帶頭來破案,一定會給東風大隊帶來更高的榮譽。

善稚覺得豆煥不免有些做作,在這個案子裏,胡子隱除了沒有看到那個白胡子以外,他全程是參與了的。唉——,人家是領導嘛,就得有領導的派頭。他繞過胡子隱和豆煥的對話,接著群專主任剛才的話茬,說:“主任,你是說那個白胡子呀,八成是有七十多呢。生活在地下的人,單從膚色上是看不出實際年齡的。”

“真不可以呢想見呀,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子呢,居然能陪著呢兩個精力旺盛的女人,這一陪呢可就是二十年呢。那白胡子呢,還真有能力呢幹那事兒。可是,要看他的樣子呢,吹一口呢氣,他呢就能倒下呢。”豆煥對白胡子的好奇心,依然高漲。他亢奮的情緒依然處在峰尖上,一時半會兒,在那峰尖上是不能下來的。

“海水不可以鬥量,人不可貌相,”善稚坐了下來,說,“風一吹就能倒,這是現象。關鍵的是,我們要透過白胡子這個現象,看到當前階級鬥爭的實質。抓住實質,一切的問題都能解決。”善稚擺起了少有的大道理來。這裏麵的原因是:善稚不想延續豆煥的好奇心,他不願意就著豆煥的話題談下去,那是多麼乏味、多麼無聊的話題呀。

“來——嘍,來——嘍。”外麵傳來了二愣子的聲音,接著就看到二愣子端著一小盆的憶苦飯,汗油油的從外麵跨進門來。“毛主席教導我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憶苦飯來——了!”他的“來”字後麵的聲調拐了好幾個彎兒,有點兒唱戲的味道,聽得屋裏的人都笑了起來。他是很少說話的人。

盛憶苦飯的泥盆是缸泥的胎基,外麵塗的是一層閃著綠色暗光的釉,也是當地村民家中常用的一種器具。盆口的直徑大約有三十厘米,盆深約有十五厘米,盆子的邊沿粗糙得很,裏麵裝了一些紫紅色的比通常的土豆大不了多少的麵團子,還冒著蒸蒸的熱氣,散發著古怪的氣味兒。

這就是憶苦飯!放下盆,二愣子拔腿就走了。吃了這個飯,當家作主人的勞苦大眾,就不會忘記過去的苦難;吃了這個飯,新社會的每一個人,就會倍感英明領袖毛主席的偉大,讓他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吃了這個飯,所有的人都會憎恨萬惡的舊社會,就會對昔日的地主老財產生刻骨銘心的仇恨;吃了這個飯,革命群眾便意氣風發,鬥誌昂揚,有使不完的革命的氣力!

這是用喂驢的精料做成的憶苦飯!喂驢的精料,就是高粱穗兒直接粉碎而成。

缸泥燒製成的盆裏的紫紅色的麵團子,冒著嫋嫋的熱氣,散發著一股高粱米飯和高粱杆兒的味道。

豆煥聞到了高粱杆兒的味道,鼻梁子向上麵緊了緊,使他的不太長的鼻梁上出現了幾道淺的皺褶,兩道橫著的眼眉之間的距離縮短了一下。他站起身,抬起頭,看著偉大領袖的照片說:

“我們做第二件事吧。”當前,每一個家庭在吃飯前一定要做一件事,一日三餐就是三件事。每一事都是重複同樣的內容,就是:向偉大領袖毛主席表示忠心,並按照領袖的教導去做好每一件事;如果有做錯了的事,也可以在這個時候檢討一下自己,再表示以後一定要按照領袖的教導去做。

屋子裏的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麵向偉大的領袖那彩色畫像,豆煥帶頭表示了忠心。他是表示一定要把手頭這個案子搞下去,一定要搞個水落石出。接著就是善稚,再就是舒旺和胡子隱,他們表示了不同的決心。然後莊嚴的儀式結束,人們的視線轉向那盆憶苦飯。

他慢慢地伸出手去——這是第一隻伸向憶苦飯的手——拿起了一個紫紅色的土豆一樣大的麵團子,擎在鼻梁的前麵,聞了一聞,開始仔細地端詳著……。那架勢就像要從這發散著高梁杆兒味道的紫色的土豆上,看出什麼門道來。憶苦飯是他的提議,他就得必須做出表率。一來表明他革命不忘本,無產階級的立場堅定不移;二來他要帶這個頭,誰讓他提出這個建議來呢?他甚至後悔了,何必率先提出要吃憶苦飯呢?唉……。

於是,他狠狠地親了一口握手牌的屁股,然後將煙屁股遠遠地扔掉。他把紫色的土豆從一隻手倒到另一隻手上;又送到鼻子前麵嗅了嗅。他的嘴張開了,嫋嫋的藍煙冒完後,就露出了黃色的牙齒和黑色的牙縫兒。那黃色的牙齒咬向紫色的麵團,就像老農用糞叉子插進一塊牛糞。大約麵團的涼熱溫度還算好,使豆煥沒有對溫度做出任何反應。當他的手拿著剩下的三分之二的麵團離開嘴的位置後,他的嘴立刻就閉上了。麵部肌肉,甚至於額前的薄薄的皮都積極地向鼻子的方向集合;他緊眯著小眼睛,差不多耳朵也跟著動了兩動。他的嘴一張,下巴便帶動整個麵部肌肉都向臉的下方移動,集合起來的肌肉就變得鬆散,像是自由疏散。在張嘴的一瞬間,你可以看到糞叉插進牛糞裏沒動。豆煥的下巴向上移動,但見他的腮幫子鼓了起來,再癟下去;再鼓起來,再癟下去。第一口憶苦飯終於咽進了肚子裏……。

善稚聞著這憶苦飯,高粱米飯味道要大於高粱杆兒的味道。他也拿起了一個麵團,咬了一口,味道有些怪,像草,又不像;像窩窩頭,也不像。嚼一口,密度相對鬆散一些,似乎有一些細小的泥或沙之類的東西夾雜在裏麵。善稚在慢慢地嚼,慢慢地吞。

跟在善稚後麵拿起紫色麵團的是舒旺,他把隨身帶的包放在麵前,包的拉鏈開著,露出裏麵的書。他學著豆煥,對著麵團仔細地看了看,聞了聞。有飯味兒,也有草的味兒。但是,他知道這是用喂驢的精飼料做成的,有相當的比例是高粱米麵兒。他似乎看到了他的爸爸和爺爺給地主老財扛活的情景。那是在萬惡的舊社會,爺爺和爸爸在吃不飽穿不暖的情況下,為地主老財沒日沒夜地勞作……。是毛主席和共產黨給了我們幸福的生活,我們絕不能忘記階級苦,要牢記血淚仇!隻要吃下這憶苦飯,舊社會勞動人民受剝削、受壓迫的曆史就會在心中打下深深的烙印,就會更加感謝偉大領袖給他們帶來的幸福生活,永遠做紅色江山的捍衛者,做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捍衛者!

民兵連長是最後一個拿起憶苦麵團的,他向空中拋起了紫色的麵團,再接住。生產隊裏開憶苦思甜大會時,就是用這個做的麵團子,分給每人一個。吃了,就是革命者;不吃,就要遭到批判,就要開他的路線分析會。那……可就吃不消了。所以,東風大隊的社員,每個人都吃過不止一次這樣的憶苦飯。胡子隱對這個麵團子再熟悉不過,吃,也就是兩三口的事。

每個人都在吃第一個麵團子,每個人手裏都剩下一小塊兒。按道理,這一小塊兒憶苦飯是不夠他們一口吃下的,但是,他們手裏都有一小塊兒,誰也沒有吃完第一塊而去拿第二塊兒。像土豆大的帶著高粱糠的麵團子吃下去,誰也不會飽的。但是,誰也不願意把第一塊兒吃完,再去吃第二塊!

豆煥的眉頭緊一下,鬆一下;臉部的肌肉集合一次,解散一次。還剩下一小塊兒憶苦飯,捏在他那被握手牌熏黃了的手指間。

屋裏的人都看著豆煥,他咬一點,大家就咬一點;他咀嚼一下,大家就咀嚼一下;他剩多少,大家就剩多少。誰也不願意把口中的咽下去。牙齒間已經沒有東西了,也要裝著在咀嚼的樣子,而舍不得去咬那剩下的一點點憶苦飯團子。此刻,倘若他們一不小心咬了一口的話,很有可能把那塊憶苦飯給咬沒了,那樣以來,就不得不伸手去拿第二塊了。

群專主任亦然感覺到,屋裏的人臉腮都跟著他的臉腮在動,他本意不想吃第二塊,那第一塊就不能給吃完。何苦做這樣的一個提議呢?吃憶苦飯也不是標新立異的時髦事,這不是自找苦吃嘛。他的嘴裏嚼著一點點,就像齧齒動物一樣在磨牙齒。這一點點的憶苦飯嚼的,比嚼一塊牛糞還要後悔。就算是和土豆一樣大的饅頭,要吃多少個才能飽呀。何況,這又不是饅頭!

“是吃完第一個,再吃第二個呢,還是……堅持著第一個不吃完?”豆煥的腦海裏翻騰著這個不可告人的想法,不肯去咬一下指間的小小的憶苦飯。

“來了,來了,”一個中年女性的聲音,“熱騰騰的小米飯,來——了。”“來”字後麵也拐了一個像二愣子一樣的彎兒。

對這個拐彎的聲調,屋裏的人有些熟悉,可是,出自於女聲,就奇怪了。但是,“小米飯”這三個字,讓人們的耳朵都豎立起來了,不由自主地捏了捏手裏那一小塊兒憶苦飯。

來人是村民稱為愣嬸的二愣子的媽媽,身段膀大,麵目和善。她端著一個像洗臉盆那麼大的釉盆,跨進了小小的辦公室。釉盆裏麵盛滿了金燦燦的小米飯,還冒著熱氣。

這盆小米飯才是屋裏的人最渴望的,其實也是豆煥留下來沒說出口的真正的原因。

這時,豆煥像是見到了救星一樣,眼睛裏瞬間閃過一絲興奮的光芒。已經不用任何思索了,迅速地把在發黃的指間捏的、剛才還在琢磨著是吃還是不吃的一小塊憶苦飯,麻利地放進了嘴裏。之後,他的手習慣地伸進兜裏,想摸出握手牌來。但,還是空著出來了。

“憶苦飯吃得咋樣?”愣嬸一麵把釉盆放在桌子上,一邊帶笑地說,好像這裏的人她全都認識一樣,可是,她隻認識民兵連長一個人,“吃了憶苦飯,兩眼向前看,跟著毛主席,保衛紅江山。這樣就不能忘本,就是鐵杆革命派,就有決心再跟毛主席走一趟二萬五千裏。”她看著那盆紫紅色的麵團子,感慨地說:“舊社會,這個吃飽了,也不錯的嘛。新社會,人倒還要和驢爭精飼料吃,這是哪兒和哪兒呀!”愣嬸的話,讓在座的人想笑,卻笑不起來。

“來了,來了,”這是二愣子的聲音,立刻,二愣子一隻手拎著個小筐,一隻手提著個水桶,一抬腿進來了。能看到小筐裏有一摞白色的瓷碗,想來那水桶裏就是粉皮湯了。

“糟了,糟了,”看著筐裏的碗,愣嬸拍著腦門兒說,轉身就向門外跨,一邊還在說,“沒拿鏟子,怎麼盛飯呀!”她已經跨出門,走出好幾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