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迎絲不得不講述那段令她羞愧、痛苦、憤恨、見不得人的在地窖裏發生的故事。
那是張家蓋了新房以後的一個春曖花開的傍晚,張迎絲收工回來早了一點兒,回到家裏正好趕上媽媽在做晚飯。
“收工這麼早呀?”媽媽挪動著小腳在廚房裏用水舀子往鍋裏舀水,見大女兒回來,就說,“大長天的在地裏幹活,晚飯連一塊餅子也沒有了,你到地窖子裏拿些地瓜來烀了吃吧。幹活的人,沒有幹的受不了呀。”她在照量已經倒進鍋裏的水,夠不夠做一鍋全家人吃的格子粥。
於是,張迎絲就在外麵拿來了籃子,打開了西間的門,進了門,返身把門給閂上。她習慣地向窗戶外麵望了望,見自家的院子裏空蕩蕩的沒有外人進來,便移了一下西裏間門框上掛著寫有“抬頭見喜”的木牌。木牌後麵露出一個圓圓的小鐵環,她用手一拉那個小鐵環,隻聽門裏麵“嚓——”的一聲響,一扇門被她推開。她進了門就立刻返身把門給閂上。
她彎腰把籃子放下,隨著就蹲下身來,伸手握住地瓜窖蓋板上用麻繩係住的環,用力向上一提,便掀開蓋板。裏麵出現朦朧朧的微弱的黃色煤油燈光,隨著這個光亮冒出來的還有裏麵那煤油煙和中草藥味兒。她把籃子順著地窖的入口放進去,裏麵就有一隻手把籃子接住。她便順著可能永遠放在那裏的梯子下到地窖子裏。
地瓜窖子裏的麵積比通常人家的要大一些,棚頂也高一些。靠一麵牆邊放著一張床,上麵有被褥;床邊放著一個小書桌,裏麵有張家給他準備的各種書籍;一盞小煤油燈就靜靜地站在桌麵上發著昏暗的光;書桌的旁邊放了一個中藥架子,裏麵鑲嵌著標準的裝有中草藥小抽屜,上麵都有呈“品”字形的三味中藥名字。地上有一不知有多少年的中藥小碾子,那是像船形的一個鑄鐵物品,裏麵還有一個大大的帶有梢形的鑄鐵輪子,輪子裏麵還鑲有木柄。南麵有一個通往西廂房的黑洞洞的通道。靠另一麵牆用木柵欄圍了一個大大的長方形的地方,那裏放著去年秋天收獲的地瓜。
接住張迎絲遞下的籃子的人她稱做表叔。她並不知道表叔原來家住哪裏,也不知表叔姓什麼、叫什麼名字、家裏都有什麼人。她和她的弟弟妹妹們也不去打聽表叔更多的信息,就權且他是表叔,也就是一個人。既然稱做叔叔,那可能比他的父親年齡要小,而實際上表叔的年齡究竟比她的父親小還是大,她也不知道。但是,隻知道他是表叔。
她的表叔高高的個子,一頭灰白的長發梳理得很整齊,胡子也是灰白色的。臉色也白,這可能是長期生活在地窖子裏的緣故吧。在昏暗的煤油燈下,能看到表叔的眼睛亮亮的,也很是靈活,能看到很多朝代裏發生過的事情。說起話來,很有學養,這表明他受過良好的教育,或者說是個念過大書的人。
表叔好讀書,爸爸給他借了不知多少本書。為了給他借書,爸爸也學著讀一些小說或者曆史之類的書,來創造為表叔借書的理由。表叔也懂中醫,書桌裏就有很多中藥書籍。
“迎絲,現在該是種地的時候了吧?”見張迎絲進來,表叔關切地問。
“是的,”張迎絲一麵回答表叔的話,一邊從表叔手裏接過籃子,轉了一下身體,就來到了放地瓜的圍子旁,彎下腰來。她的辮子,像兩條烏黑的飄帶順勢滑落下來。她開始往籃子裏撿地瓜。“今天是倒社員家豬圈裏的糞,前街都倒完了,小隊長良心發現就收工早了一點兒。”
她不再說話,每次到地瓜窖子裏,都是表叔問話,她答話。
就在她從表叔手裏接過籃子並彎下腰的時候,一股青春女性的芬芳氣息一下子灌進了白胡子的鼻腔,霎時,激起了一個長年生活在地窖裏孤獨的男性最原始的本能的衝動。
一個在地窖子裏生活了好多年,很少見到陽光的人,一天隻有三次可能見到人,就是來給他送飯的時候。這時,送飯人的臉恰好在地窖口的正上方,他有幸可能見到人的臉,也可能見不到送飯人的臉;倘若送飯的人臉不在地窖口的正上方,那就隻能看到遞下來飯盒的一隻手。
與人交流、接觸是人們生活中最基本的活動,而這卻成為生活在地窖裏的人不可企及的奢望。這使他的心田像久旱無雨的沙漠,荒涼而幹枯。這沙漠一旦遇到潮濕的空氣和零星的雨點,便會使出十二分的力量抓住,來潤澤一下那極度壓抑的原始的本能。孤獨、煩燥、壓抑長年侵襲著他健壯的體魄,從心理上和生理上把他塑造成一個情感失衡的畸形人。他渴望,極度地渴望著與人交流,與人接觸,與女性接觸,與女人接觸,與女人……。
今天,他的麵前是一個實實在在的誘人的青春期的女性,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
她有著泛出青春色彩的臉蛋兒,飽滿得透出誘人的氣息;皮膚還算是細膩,對於一個皮膚饑渴症患者來說,簡直就是幻想中的溫床;那眼睛水靈靈的很有些活氣,能蕩起死水中的漣漪;細細的身段,細經的腰肢;不算高,也不算矮;她的手嫻熟地從圍子裏向外撿地瓜,一個,一個,又一個;那動作,那姿勢,那……臀部……那……成熟女人的臀部……。
他像沙漠一樣幹枯的心田,燃燒著一團無名的烈火,一股讓他不能克製的烈火!
那隻嫻熟的手,輕巧而靈活,像招手一樣地伸開,再像揮手一樣地合攏。
他看著那隻輕巧靈活的手似乎向他伸來,再揮去。他的心髒劇烈地跳動,他的呼吸急促起來。
她彎曲的身體簡直就是精美的舞蹈造型,那兩條烏黑的飄帶蕩來蕩去,多麼誘人呀——!
他努力控製住越來越快的呼吸,努力地平息越來越快速地跳動的心髒。
她那高高翹起的豐滿的臀部,那弧線是多麼光滑而優美,那弧線裏麵包藏著多麼大的吸引力呀!
他使勁地屏住呼吸,不讓那顆急速跳動的心蹦出口腔。他下意識地挪動著步子,到了床邊上,再把伸手在褥子下麵,他摸到了。他把從褥子下麵抽出的一隻手背到身後去,又慢慢地挪步,來到高高翹起的臀部後麵。他站在那裏,能聽到自己心髒跳動的聲音。他咬緊牙,閉住嘴。
他就那麼站定,直直地盯住翹起的具有美麗弧線的臀部。他多麼希望這具美麗的臀部,就這樣永遠地翹起定格在這裏!讓他每時每刻都能欣賞到美麗的弧線,激情地品嚐令人消魂的吸引力。
看看地瓜已經裝平了籃子,那彎曲的有美麗造型的女子直起了腰來。她無端在感覺表叔就站在她屁股後麵幾厘米的地方,她甚至能感覺到表叔急速呼出的熱氣,她連轉身的餘地都沒有了。她想向前哪怕是挪動一點點的距離,那樣她好把身子給轉過來。
然而,就在她的腳尖要動還沒挪動的一刹那,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從後麵橫到了她的麵前。她張開大嘴“媽——呀——”聲音還沒有出口,那把尖刀已經橫著塞進了她的嘴裏,她發不出聲音來了。接著一隻手從後麵伸到前麵拤住她的脖子,她感覺到表叔全身的氣力都用在她的身上,擁著她向一個方向移動。
驚嚇,恐懼,塞進嘴裏的刀,拤住脖子的手使她魂飛魄散,絲毫沒有反抗的能力。
表叔擁著她來到床邊,把她摁倒在床上。那把尖刀始終橫在她的嘴裏,她想轉動一下頭,發出一點聲音的可能都沒有。
一個表麵上健壯豐滿的女子,在大難來臨的驚恐中,實際上柔弱得就像一隻待宰的羔羊。女子被摁在床上,被扒光了褲子。因為那把尖刀的刀背橫在嘴裏,她連本能地呼喊一聲都不可能。
在驚恐中,他的表叔像一隻餓狼,撲了上來……。
“嗚——嗚——!”地主管家的大女兒張迎絲用雙手捂住她的臉,身體在顫抖著。她是在嚎啕聲、哭喊聲、啜泣聲的交替中,講了她那令人難以致信的悲慘的故事。
就這樣張迎絲葬送了女人的貞潔。對於自己以後的生活完全沒有指望,她的麵前是黑暗一片,也沒有路可走。她從心裏埋怨她的媽媽,怎麼能讓這個人住到家裏,以至於讓他在地窖中的人做了那麼醜惡的事情,竟誰也不知道。活著對於張迎絲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意思了,僅僅是為了打發日子。她對自己的以後也沒有指望。她就這樣揣著一顆忍辱負重的心默默地打發日子。
她再不願到地窖裏拿地瓜,她媽並不知道地窖裏發生的事。她羞於說出口,就把這件事情憋在自己的肚子裏。
她的弟弟還小,是家裏的寶貝,不能讓他幹活。她還擔心讓妹妹去的話,再遭到和她同樣的下場,還不如她一個人破罐子破摔。不成想,張迎絲從此成了那個怕日頭人的玩物。她的表叔惡狠狠地警告她,如果她想嫁人,他就不給她爹配藥吃,那樣她爹就會慢慢地死去。可是,她也不知道她爹有什麼病,需要怕日頭的人給配藥吃。不過,她可能相信了她表叔的話。
“俺太害怕了,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如果俺要的對他有一點兒反抗的話,首先遭到不幸的就是俺爸。俺隻得忍氣吞聲。後來他用一樣的辦法強奸了俺妹妹。西裏間的門看樣子是鎖的,其實,對裏麵的人來說,門永遠是開的。晚上,他隨時都可以打開門,來到俺和妹妹睡覺的炕上,俺們對他的野性的淫威沒有一點兒反抗能力。麵對一個強壯有力的男人,俺們能有什麼辦法呢?要是俺爸真的離開他的藥就死了呢。為了俺爸,俺也得忍著呀。
“俺在俺媽的麵前試著透露出一些埋怨表叔的話,俺媽則嚴厲地把俺給頂了回去。好像俺們家裏的生活已經離不開這個黑暗中的人了,他就好像是俺們家的救世主。俺媽幾乎把這個黑暗中的人奉為神,好像沒有他,俺們這個家就要完蛋。俺們真的搞不懂,這個表叔在俺們家的地窖子裏,怎麼沒有一點兒想離開的意思,這是為了什麼?俺爸有什麼病離不開他的藥,俺媽又是那樣地維護著他?以前俺們是尊敬他的,自從發生那回事以後,徹底地改變了俺對他的印象。
“俺恨透了他,甚至希望他呆在地窖子裏,把蓋板給釘死,讓他永遠也不能出來。已經是新社會了,農民已經翻身做了主人!怎麼,如果表叔離開俺們家,俺們就能回到舊社會嗎?在這一點上,俺們誰也不能理解媽媽。
“在俺媽的壓力下,對黑暗中的人,俺們誰都不能抱怨一句。俺曾經是幾天幾夜不睡覺地想,也想不出一個道理來,俺媽怎麼可以把兩個女兒豁出去,來保護一個黑暗中的人呢?難道真的是為了俺爸的病嗎?俺爸得的是什麼病?
“回想起來,那個表叔,他對俺是早有預謀。開始的時候俺感冒不好,他用掌握的中醫藥知識,給俺配了一些中藥,讓俺熬了吃,感冒是好了。在他強奸了俺以後,俺才知道,吃了他的藥以後,俺就喪失了生育能力。俺的一生全毀壞在這個地道裏的人的手裏。
“俺恨哪!俺恨哪!俺都不知道恨誰好了。先是恨俺自己,誰讓俺……;再是恨俺爸和俺媽,他們怎麼就那麼地糊塗,領一個怕見日頭的人來家,簡直就是引狼入室!但是,俺最恨的還是那個黑暗中的人,他簡直就是一頭野獸。
“俺和妹妹都沒有臉做人了!俺們是女人,卻不能直起腰板來做一個真正的女人,俺們的命運有多麼的悲哀……”
講述者慢慢地鎮靜下來了,依然用手捂住布滿淚痕的臉。此時此刻,她的內心似乎比以往要輕快了許多。這個地道裏的人,壓得她近二十年來喘不過氣、抬不起頭來。
今天,終於有了一個機會,發泄一下她心中的悲憤,將這段不可告人的事情大白於天下。她也不知道,這件事公布於眾的時候,能給她的家庭帶來的是吉還是凶;能有什麼後果在等著她們家;等著她的爸爸、媽媽、弟弟和妹妹。但是,不管怎樣,她是要說的。在這個不可逆轉的形勢下,孤注一擲,要把這個不可告人的事實揭露出來。讓她和她的妹妹得以喘息,讓她們把內心深處的壓抑全部釋放出來,跳出過去被束縛的圈子,回到做人的世界裏來。
張迎絲的敘述本來是沒有頭緒的,東一句,西一句的讓人聽了感到雜亂無章。倒是善稚不動聲色地聽著這個在哭嚎和講述的交替中,展現在麵前的像亂麻一樣的故事。他把這個故事按順序給梳理好,這時就會感到故事的連續性和嚴密性了。他再從中篩選出有價值的東西。
他的麵前也放著一個小本子,不時在上麵寫寫畫畫。在他的判斷裏,張迎絲的整個敘述不會有假。否則,她不能那樣的動情。並且,經過整理後,她的敘述一環扣一環,符合事物發展軌跡。在整個敘述過程中,最讓他感興趣的有四點:一是,地道裏的人,也就是那個白胡子,究竟是什麼人?二是,這個人憑什麼在張家的地道裏一住就是二十年?三是,張家的老倆口真的是為了那副中藥而保護他嗎?四是,這個人和張家究竟有什麼關係?
善稚初步得到的結論是:弄清楚白胡子的來曆和張家保護他的動機,本案就可告結。可是,幹屍一樣的白胡子究竟是什麼人呢?他能禁得住豆煥那頓毒打,供出有價值的東西來嗎?昔日地主管家究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以至於讓他們兩口子以犧牲兩個女兒的青春為代價,來保護這具幹屍?
舒旺在認真地做記錄,偶爾抬頭看著眼前的講述者,再低下頭去,在他的記錄本上“刷刷”地寫著。他覺得這個故事很有意思,想不到在這陽光燦爛的大千世界裏,竟有在黑暗中生活的人。還居然有人在竭力地保護他。讓他不可理解的是:張家的老倆口,怎麼就那麼狠心毀掉兩個女兒的一生,而換取一個黑暗中的人的安全呢?這是個什麼人呢?有什麼背景?怎麼個來曆?張家的人為什麼這樣出氣力地保護他?真的是為了得到他的那副中藥嗎?他甚至覺得這個黑暗中的人,就是本案的關鍵人物,拿下他來,案子就明朗了。
他依稀地認為,警察的責任真是重大呀!這個黑暗中的人要是對我們的社會主義建設,搞一點兒破壞的話,那就不知道有什麼後果了!假如這個黑暗中的人和台灣那些人有聯係的話,他們裏應外合來謀害我們偉大的領袖,那豈不是要出大問題了嗎?幸虧白胡子被逼出來了!
胡子隱聽得入了迷,就像小時候在晚飯後,聽棟昆爺爺講的神鬼故事一樣。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就在他這個村落裏,居然還有一個地道,裏麵還住著一個人,這個人還得到了張家人無微不至的關懷和保護;他整天喊大伯、大伯的張家老漢,居然在人的背後保護著一個黑暗中的人。
——可是,我怎麼就沒看出來這事兒的一丁點兒的兆頭來呢?假如在這之前我要是有一點兒發現,那可就是燒了高香!東風大隊民兵連長胡子隱帶頭從昔日地主管家的家裏發現了一個地道——裏麵還有一個來曆不明的人——沒準兒就是階級敵人或者逃亡地主——那我胡子隱豈不是風光了嗎?在這個搞階級鬥爭的年代裏,搞出一點帶有階級鬥爭的腥味兒來,豈不張揚?這要是在公社的大喇叭裏一廣播,我——胡子隱!就不是現在的胡子隱了!真的要是那樣的話,沒準兒被調到公社去幹一點差事,那……不是要拿現金工資的嗎?!我家祖祖輩輩都是農民,我要是拿了工資,也算得上是胡家改天換地第一人了。想到這裏,他有些自慚形穢,這成績就要記在別人的功勞簿上了,唉!
豆煥表現出了少有的興趣,那樣子像是極認真地聽取了張迎絲的敘述,當他聽得入了迷時,竟然忘記了親一口握手牌的屁股。任憑那支握手牌竟自地冒著藍色的煙霧,白色的煙灰長長地栽在煙圈上。他甚至已經果斷地認為,這是一個絕好的新聞,也是一個巨大的政治資本。前者抓到未知身份像幹屍一樣的白胡子,已經讓倍衛群專出了名聲。如果再能在昔日地主管家的地道裏,再搞出一點兒新聞來,那我江楓瑾可就今非昔比了。也該論到我出一點兒風頭了。搶了倍衛群專指揮部主任的寶座,那是時代的使然,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別出心裁。地主管家家裏的新聞,倒是能讓我大大地幹出成績來的。到縣公安局裏謀一個職位,再把全家人都弄到城裏去吃商品糧的想法,又塞滿了他的大腦……眼前的故事倒是讓他聽出了一點門道,他不無好奇地問:
“你們家的爹媽呢是怎麼了,竟能容忍這樣的事呢長年地發生?”豆煥好長時間沒吸一口握手牌了,長長的煙灰,被他的話給震掉了。他終於想起了一句自己感覺得體的話。
張迎絲放開了捂在臉上的手,這是一張布滿了淚痕的羞於見人的臉,卻又是不得不見人的臉。她,看起來有四十歲上下,圓臉,青春的浮影,從這張刻滿辛酸和苦難的臉上早已逝盡,留下的是一個成年女子無奈的幹澀。她囁嚅地說:
“俺們原以為當俺媽知道了地窖裏發生的事以後,能給俺們出一口氣,徹底解決這件事。但,卻不見她驚訝,倒勸起了俺們要忍耐,不要聲張,他會治爸爸的病。沒有了他,俺們也就沒有了爸爸。俺們是為了俺爸呀……,嗚——嗚——!”
“你們兩個呢就不做一點兒的反抗嗎?就那麼忍氣吞聲地呢心甘情願?”豆煥繼續問,張迎絲在地道裏的故事勾起他的興趣,有增無減。
“反抗是沒有用的,因為俺家的老人對這事兒裝聾作啞,俺能有什麼辦法?俺怎麼不想堂堂正正地做人呀!被一個無端的人欺負了近二十年,有誰能知道俺肚子裏的苦呀?”她的頭略略地抬了一抬,眼睛裏透露出羞愧和無奈。
“他呢是在黑暗中的人,你們就沒有呢想辦法整治他一下?”豆煥的興趣繼續在增加,他很愜意地吸了一口握手牌,接著便吐出長長的藍煙。
“他雖然是生活在地道裏,可是,他可以隨時跳出來,而且他的手裏還有一把尖刀。”她的眼睛突然瞪大,露出驚恐的神色,並用雙臂抱緊了身子;她微微轉動著脖子,用驚恐的眼神向兩邊掃尋著,像是在尋找那把尖刀。就好像那把尖刀,正在刺向她的喉嚨一樣。
“刀,你是說有一把刀嗎?”善稚插進嘴來,問,並給了舒旺一個眼神。
舒旺從公文包裏抽出刀來,說:
“你看,是這把刀嗎?”
“是……,應該是吧。”她瞪大眼睛看了一眼那把明晃晃的刀,眼皮又有力地合上了。她繼續緊抱著雙臂,越抱越緊,那架勢像是生怕她的胳膊掉下來;繃緊臉頰,她本來就是一張圓圓臉,這一繃緊,更像是一個失掉了水分的土豆。
“你知道那個人的來曆嗎?”善稚看她認出了那把刀,就繼續問。
“隻知道是俺家的遠房親戚,俺們叫他表叔,別的什麼也不知道。”她又略略地抬了一抬頭,眼睛也現出了一條小小的縫隙,用顫抖的聲音啜泣著說,並且搖了搖頭。
善稚的問話,出乎意料地讓豆煥覺得很有些專業水準。他感覺善稚的問話很有些新鮮趣味,便暫時收起了他的好奇心。最後親了一口握手牌的屁股,吐出了藍色的煙霧,扔掉了煙頭,轉而注意善稚和失掉了水份的土豆的對話。暫時也不插進話去,他在等待下一個能激發他的興趣的節點的出現,再插進話去,以滿足他內心的好奇。
“你知道他從前是幹什麼的嗎?”善稚繼續問,這也是他急切想知道的事情。
“不知道,好像他很有學問。懂得蓋房子,俺們家的房子就是他出的樣子。還懂一些中醫,能治一些小病。”依然伴隨著啜泣的顫音。
善稚很有些失望,不知道他的來曆就是個問題,這要費一些氣力去弄清楚;要是能知道他是幹什麼的,或許就能捕捉到一條新的線索,減少一些辦案的曲折。可是,眼前的人在這個關鍵點上一問三不知。他暫停了問話。
舒旺也停止了記錄,用左手握著右手的腕子,在作萬向運動。那支筆也還夾在指間,跟隨著手腕在作萬向運動。要知道他的筆已經抽進二四管藍色的鋼筆水了。
胡子隱餘味未盡,還在興頭上。這時停止了審訊,他覺得不過癮。他還算是識趣的人,隻在聽,一句話也不說。這——牙根也派不上他來說話的。
看看天色已近中午,陽光明亮而火辣,該是吃中午飯的時候了。善稚指了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對江楓瑾示意。豆煥主任很有會意的本領,就說:
“審訊呢到此結束吧,下午呢繼續。”
胡子隱一看此時應該輪到他來節目了,就大聲喊來民兵把張迎絲帶走,再對江楓瑾說:
“江主任,任務很急,就不要走了,在大隊裏吃一口吧,我讓人做了小米飯,還燉著粉皮湯呢。”
豆煥一聽有小米飯和粉皮湯,他的口腔裏霎時就分泌出一股強大的洪流,直往口外竄。他咬緊了牙,不讓那股洪流竄出口外。像笨驢子用兩片嘴唇把草料搬進嘴裏的動作,將握手牌的屁股夾在唇間,狠吸了一口,再冒出煙來,然後低下頭去,向地上吐了一大口唾液。他感覺口腔裏稍微輕快了一點,但是,一般新的小洪流還是在漸漸地生成,他趁著這小股洪流還不具備影響他說話能力的時候,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