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鏟子我拿來了。”二愣子向已經在外麵走了幾步的媽媽喊道,一邊將小筐裏,在碗的旁邊放的鐵鏟子拿出來,再插進那盆黃燦燦的小米飯裏。那鏟子的木頭把和鐵鏟頭一樣,都是黑黑的看不出別的什麼顏色來。而擺在桌子上的二號瓷碗,倒是刷洗得白白的,碗邊上藍色的線是藍藍的,形成藍白分明的清新的對比。
聽說鏟子已經拿來了,愣嬸就又踅回來。一臉的高興,進了屋內就麻利地拿起碗,用那黑色的鏟子往碗裏盛黃色的小米飯。
胡子隱見群專主任已經把最後一小塊憶苦飯填進了嘴裏,也不失時機地把指間捏的一小塊紫紅色的小塊兒放進了嘴裏。他搓著手,好像是手上有什麼東西要給搓掉。他嚼著牙,臉露出笑,嘴裏卻說:
“愣嬸,你沒忘了把小米飯拿來就好。”
“臭小子,”愣嬸也不抬頭,盡管把小米飯盛滿碗,擺在桌子上。臉上是快樂的笑,說,“你來打趣你愣嬸,是你的哪塊皮子癢癢了吧?”
“別,別,愣嬸,”民兵連長像是聽到了大黃蜂向他飛來的聲音一樣,兩隻手在眼睛的前方投降一樣的來回擺動。趕緊說,“愣嬸,算大侄沒說,算大侄沒說,不行嗎?”他的聲音幾近於哀求,兩隻眼睛盯向了盛在碗裏的黃燦燦的小米飯。而他的右手,擺動一下,捂一下耳朵;再擺動一下,再捂一下耳朵,那動作滑稽得很。
善稚看著二愣子的動作,在那裏沉思;舒旺覺得二愣子的動作可笑,幾乎就露出笑來了;豆煥的眼睛隻在小米飯和粉皮湯之間輪回,他的手就要躍躍欲試了。二愣子不做聲,低著頭,盡管把粉皮湯盛在碗裏,像他媽媽擺小米飯一樣,一碗一碗地擺在桌子上。學著豆煥的樣子,善稚和舒旺也把手裏捏著的小小的憶苦飯投進了嘴裏,嚼著。空氣中彌漫的小米飯和粉皮湯的味道,著實讓他們垂涎欲滴。
“愣嬸,大侄幫你幹活,大侄幫你幹活。”胡子隱說著,趕緊把小筐裏的筷子拿出來,一雙一雙地擺在桌子的四周,也就是人坐著能吃飯的地方。
“臭小子,”愣嬸掃了一眼一本正經地擺筷子的民兵連長,笑著說。“還算你有點眼力。”
“那是,那是,在愣嬸麵前,大侄不長點眼力,行嗎!”
屋裏的人都笑了起來。豆煥咽了幾次口水了,他甚至又後悔了:不如剛才拿出一支握手牌來,吸幾口,也好借著吐痰的機會把口水給吐出去。唉,這不,又咽了一口。
小米飯盛完,粉皮湯也盛完,都擺在桌子上。不大的辦公室的空間裏,蕩漾著誘人的香味兒。
“吃呀……。我做粉皮湯的手藝,可是,全村最好的。也算是子隱這臭小子有眼力,選中了我,不然,是吃不上這樣可口的粉皮湯。”愣嬸指著飯和湯對大家說,同時伸手去端裝有憶苦飯的盆。“這東西吃一口就行,知道是什麼味兒就可以。每次我做這東西都是和土豆差不多大小,這東西,人能多吃嗎?”
“那麼說呢,我們就嚐嚐愣嬸呢的廚藝,怎麼樣呢?”豆煥迫不及待,伸手去拿眼前的一雙筷子。
眾人都去伸手拿眼前的筷子的時候,豆煥喝粉皮湯隆轟轟的聲音已經響起來了。
“二愣子,還愣什麼?”愣嬸稱自己的兒子為二愣子。看來“愣嬸”、“二愣子”和“五叔”、“解淦”一樣,是人類的共同的稱呼。“把這盆舊社會吃的東西快給我端走,送到飼養場去。看哪個母豬下崽了,就給那個母豬吃了。”
“這可是驢飼料呀?”二愣子端起盆,沒有挪步,說。
“驢腦子!”愣嬸聽著轟轟的喝湯的聲音,對兒子說:“讓你送給下崽的母豬吃去,那驢下崽了嗎?”
二愣子不太情願地挪動著步子,嘴裏嘟嚷著:“本來就是驢的精飼料,怎麼能給母豬吃呢?”但,他還是端著盆向生產隊豬圈的方向走去。
“你還敢看大書呀?大書都是黃色的,你這可是白色的。”愣嬸發現舒旺包裏有一本厚厚的書,便轉到舒旺的身後,膽怯而小聲地問。
“愣嬸,那是《毛ZE東選集》,是全國人民都在學的書。”舒旺一邊吃飯一邊說,就覺得愣嬸真的有意思,還知道大書都是“黃色”的。
“‘毛ZE東選集’是什麼書?”愣嬸癡癡地問。
“就是毛ZE東寫的文章。”
“毛ZE東是誰?他是幹什麼的?”愣嬸的眼睛瞪大了,她覺得這個人太厲害了,他寫的書,全國人都在學。
“毛ZE東就是毛主席呀!”舒旺的眼睛瞪得比愣嬸的眼睛還要大,他轉過頭來對愣嬸說。
“毛主席怎麼會是毛ZE東呢?”愣嬸的眼睛又大了一圈兒。
“毛主席的名字叫毛ZE東。”
“那怎麼又叫毛主席呢?”
“他的職位是主席,人們就稱毛主席了。”
“……是什麼主席?”
“……是中國共產黨的主席。”
“……那中國共產黨和毛主席哪個官大呀?”
舒旺為此使勁地解釋了一番,愣嬸似乎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似乎也不明白。也不再問,對著轟轟喝湯和大口大口吃飯的人說:
“你們先吃著,我回去收拾一下,等會兒再來收拾碗筷。”
不等大家咽下口中的飯和湯,說一聲“謝”,愣嬸已經飄然而去,動作之輕盈,讓你想起天空的燕子,虧得她長了如此膀大的身軀。
在散發著泥土味兒的辦公室裏,吃飯的人風掃殘雲,滿頭大汗地填飽了肚子。每個人的肚子裏,都裝著五、六碗的飯和湯。都打著飽嗝,品味著嘴裏殘存的飯和湯的香味兒。憶苦飯的性質,全都忘到了九霄雲外去了。臉上的汗,又沒有東西擦,隻得讓其慢慢地消去。
愣嬸掌握別人吃飽飯的時間恰到好處,便和她的愣兒子一起把碗筷收拾下去。
這次二愣子是身背五六式步槍,威風凜凜地把地主管家給押了來。還是這個辦公室,還是這幾個人,還是這幾張桌子和凳子。地主管家身穿昨天那件血色模糊的老頭衫,還坐在上一次被審訊的位置上,還在那個長條凳子上,接受審訊。隨後進來的民兵連長手裏拿著兩根皮帶,地主管家一看那皮帶,臉色都白了。臉上,昨天讓二愣子一槍托打破的地方,還沒有完全結痂,淡紅色的水,順著臉頰還在往下流呢。
豆煥點上了一支握手牌,吐出長長的煙霧,坐在那裏,一臉的鄭重相。他的小眼睛直直地瞪住凳子上的地主管家,那樣子是要從管家的臉上讀出什麼東西來。善稚看得明白,群專主任這架勢是要親自出馬了。是的,群專主任要親自審訊,原因是:前三個人的交待,勾勒出一個令他興趣昂然的故事,接下來可能還有更加精彩的故事,這份兒差事不能再讓給別人,他總得要在這個案子裏做出一點兒來嘛。
“叫什麼名字?”他機械地學著別人,接著便是:性別、年齡、住址……等等一些套用別人的路子的審訊。再下來,就說:“你家的地窖子裏呢住的是什麼人?說——!你的老婆和孩子都交待了,你呢就不要頑抗了,頑抗到底呢死路一條!”
地主管家一聽這話,臉上一點兒血色都沒有了,彎下他那老年的脖子,眼睛死死地盯在地上,像那下麵就是他家的地道一樣,不說一句話。
豆煥耐著性子一連問了三次同樣的話,管家同樣地一句話也沒有回答。
看那管家臉在流汗,大熱天的,加上心情緊張,流汗在所難免呀。他太陽穴上的血管都凸起來了,臉上那年老的鬆馳的肌肉在跳動,那頻次,一次比一次地快;伴隨著嘴角的抽動,也是一次比一次地快;他的雙手,起先是放在臀部兩側的凳子上,既而是拄在凳子上,現在是抓住了凳子的麵板,且越來越用力;那手越來越白,在出汗,盡管他是用力抓住了凳子,但,能看出他的手隨著胳膊在顫抖;他的腿也在動,鞋底已經開始與地麵磨擦了,凳子上整個一個人在抖動;他企圖使勁地閉住發紫的嘴唇,但,他的努力失敗了,因為他的上下牙齒已經開始相碰撞。
善稚覺得奇怪:這人是怎麼了,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被審訊者,莫不是……
群專主任見狀大吼了一聲:
“地主管家,你還裝什麼蒜!”抬起屁股就到了管家的麵前,向低著頭的管家沒流血的那半臉就是“啪”的一巴掌。這狠狠的一巴掌清脆而響亮,所有的人都能感覺到,這可能是世界上最響亮的巴掌。隨著“啪”的一聲響,就是“噗”的一聲,地主管家一頭栽倒在凳子下麵。他渾身發抖,四肢配合著身體在有節奏的抖動著。他的眼睛瞪得圓圓的,甚至有要凸出來的樣子。
豆煥狠狠地踢了躺在地上的人一腳,說:
“還裝熊——,”隨手從桌子上拿起一根皮帶來,立馬就舉了起來……
善稚從座位上一下子就竄到了地主管家的麵前,扭過管家的頭一看瞳孔,已經不聚焦了。嘴裏已經開始吐紅色的沫子,那應該是嘴角的血和嘴裏的沫子的混合物。善稚學著赤腳醫生,立刻用拇指摁住管家的人中穴位,另一隻手就在手腕處尋找脈搏,並大喊道:
“二愣子,快喊老太婆來!”也不抬頭,直盯住管家的臉,繼續喊道:“胡子隱,快去預備馬車,準備去醫院!”善稚真怕出了事,線索斷了,那可就什麼也辦不成了。
二愣子手裏提著槍,跳出了辦公室;民兵連長也跟著跳出去。眼前的情景使豆煥放下手裏的皮帶,站在那裏發愣。善稚發覺地主管家的脈搏亂且急,他斷不出是什麼原因,感覺暫時不要緊,沒有生命危險。管家臉部的肌肉快速地顫抖,滿嘴吐紅色的沫子,眼睛向外瞪出,鼻孔漲成兩個大洞,四肢無規則地抽搐。善稚摁人中穴位,也不知管用不管用。民兵連長出門就攔住了一輛運糞的馬車,和車老板三下五去二把糞給卸在馬路上,將車趕到大隊辦公室門口。要是出了人命,胡子隱還真的害怕了。
人們正要把管家抬出去,用馬車送往醫院時,二愣子氣喘籲籲闖了回來。立刻蹲在地主管家的麵前,順勢把五六式步槍放在地上,將手裏的一個小蠟丸捏開,拿出裏麵黑色的藥丸,塞進地主管家正在吐著紅色的沫子的嘴裏,那管家倒還是知道有藥進了嘴,便不自主地嚼了一嚼。隔了一會兒,再嚼一嚼。那嚼法就像垂死的牲畜,看見了精飼料便要咀嚼一樣。漸漸地他的嚼法有些正常了,既而便大嚼起來,使勁地將藥咽了下去。那中藥丸是一口就能咽下去的嗎?想那藥丸就卡在嗓子裏,他躺在地上,抻長了脖子,下巴用力地向前伸出,目的是要把卡在嗓眼裏的藥丸咽進肚子裏去。
舒旺不知在什麼地方端來了一碗水,二愣子接過去,送到地主管家的嘴邊上。那管家意識到是水來了,就轉了一下頭,善稚鬆開摁在人中上的母指,讓嘴朝上,張開,水帶著紅色的沫子溜進了他的嘴裏。他又使勁地吞了幾口水,縮回了眼睛,四肢也不像剛才那樣的抽搐了,人看來是穩定了。
二愣子是在老太婆那裏得知,張家香幾的最右麵的抽屜裏有一丸中藥,給他吃了就會好的。
張錢磊漸漸地清醒了。他在半個世紀裏的悲愁、掙紮、求知、感激、奮鬥,提心吊膽地藏起了逃亡地主,和地主小老婆那金屋藏嬌的生活,一幕幕地展現在人們的眼前。
民國成立後的第一個臘月二十。
這一天,呼嘯的北風夾帶著漫天的飛雪,肆虐在空宇間和大地上。天空一片昏暗,大地一片灰黃;灰蒙蒙的山頭、嶙峋的岩石、光禿禿的樹和那蕭瑟的村莊的小草房,都在艱難地抵禦嚴寒和狂風的摧殘。狂風緊裹著冰凍的雪花,忽而衝向這一邊,忽而衝向那一邊;冰凍的雪花變成雪粒打在地上,再彈起來,接著就被狂風給吹走,吹到背風的溝溝坎坎裏,在那裏越積越厚。
天空越來越黑暗,雪粒越來越堅硬,狂風越來越凶猛,天氣越來越寒冷。
這個時候,人們都要躲在家裏,烤著炭火的爐子,規避嚴寒的襲擊。
可是,就有這麼一行人,在這樣的天氣裏,頂著狂風,艱難地行走在凍得硬梆梆的鄉間小路上。
兩個身穿露著黑色棉絮的棉襖,腳蹬修補過的靰鞡的中年男子,肩上斜掛著一條繩子,繩子下麵係在當做擔架的一扇門上,擔架上的那露出黑色棉絮的棉被裏,嚴嚴實實地裹著一個人。
擔架後麵跟著一個腳有五寸長的老太太——由於這腳比三寸大,竟使她變成了醜老太太。她全身裹著農家的土布:打著補丁的黑衣、黑褲、黑帽子、黑圍巾,黑色包住她的全身。她像一個黑色的木偶,在瑟縮中吃力地邁著步子。要不是她的十五歲的兒子扶著她的胳膊,恐怕她是一步也邁不了。她兒子身上的棉衣就更破得不像樣子,好在有一條草繩捆住腰間。否則,一襲強風吹過,幾乎要把他棉衣露出發黑的棉絮給吹跑;套住頭的“帽子”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就是一個圓筒的毛朝裏的山兔子皮,上麵剪出一個小洞,露出兩隻對世間的一切恐懼萬分的眼睛;一根細而且短的辮子,孤零零地插在翻著的兔皮的下麵;他的腳上也是一雙不成樣子的靰鞡,這還是他最心愛的一雙有形的鞋呢。但是,他像一根柱子,像一根一米六二高的柱子一樣,讓他年邁的媽媽依靠著!使他們娘兒倆在擔架後麵,在風雪交加的嚴寒裏,有節奏地向前走著!
一個深宅高牆的大院,漆黑的大門,門上橫匾上寫著:“陳府”。門前是兩組台階,一組四級。台階前麵的兩旁,各立著一個比人還高的威武雄壯的石獅,張牙露齒,冷漠地注視著這一行人。
一行四個人停住了腳,擔架也放了下來。在這滴水成冰的嚴寒裏,抬擔架的人的鬢角都有熱氣冒出,可見他們這一路付出了多少的氣力,走了多少的路程!一股寒風吹來,他們打著寒噤,其中一個不由得摸了一把鬢角,另一個則蹲下來企圖拍走擔架上的雪。
那少年把他的母親摻扶到石獅旁邊,倚住,他確定母親已經安全不至於倒下時,隨手拍了拍母親肩上的落雪,那雪是凍在補丁的縫隙處,是拍不掉的。
少年再回身,轉到擔架的一頭,蹲下身來,彈了彈被皺裏的凍雪,慢慢地掀開被頭,裏麵露出一個像蠟人一樣的臉來,那臉沒有一點氣色,能看出顴骨的形狀。蠟人的眼皮似乎動了一動,企圖要睜開。終於,他的眼皮張開了一條小縫,一雙僵硬的、無神的眼睛透過小縫漫無目標地盯著空中,一動也不動。
“爹,咱們到了。”少年從兔皮與下巴的縫隙裏發出聲音來,輕輕的,像是怕驚醒了蠟人的沉睡。
蠟人的下巴確乎動了一動,又像是點頭,那意思是說:
“知道了。”
“俺去敲門?”少年輕聲地問。
臘人的下巴又動了一動。少年不得不問一句,因為他要敲的大門,是方圓幾百裏唯一一個血統高貴顯赫的大門。他的爸爸在這大門裏做了一輩子長工,他也沒靠進大門半步。那兩扇漆黑的大門裏,貯存了他爸爸一生的勞動,而他家能飄進雪花的小草房裏,則一無所有。
他即將敲開這漆黑的大門,也就敲開了貯存他未來的全部勞動的大門。那大門,倘使能開啟一條縫隙,那就是書寫他一生開始的時候。
嗵——嗵——嗵——!三聲敲門,是用門上的猛獸口裏銜著的一個鐵環敲的門,這是在家裏臨走時教好了的。
霎時,大門的後麵傳來了狗的狂吠聲。少年站在門外,不再敲第二遍門。
狗還在吠,風還在刮,雪還在飄,嚴寒還在繼續。
“誰呀?”門裏傳出問話來,狗還在吠。
“大叔,”少年回答說,並把頭上毛朝裏的兔皮筒摘下來,別在捆住腰間的草繩上,“俺叫張錢磊,是張打頭的兒子,俺爹來拜訪老東家。”這話也是臨走時教給他的。
“張打頭?”門裏的聲音急了起來,“他的病好了嗎,這樣的鬼天氣,還要出門?”
馬上就聽到門後麵拉動門閂的聲音,“吱”的一聲,大門開了一條縫,隨之洞開。開門人不到四十多歲,腦後一條粗粗的辮子,一身沉舊的棉衣臃腫地裹住瘦悍的身軀,使得他像一個從門縫裏滾出來的地瓜。地瓜腳踏厚厚的草鞋,回頭喝住那狂吠的黑狗:來寶,這是張打頭,別叫!那狗真的就不叫了,跟在他身後。
“我的天呀,”地瓜一看台階下的擔架,就撲了過去,那隻黑色的狗也跟著他衝了下去。“老張大哥,你這是怎麼了?”他自做長工的第一天起就和張打頭在一起,他們的友誼可以用一生來記錄。
那隻叫來寶的黑狗,在擔架一旁嗅來嗅去。它也是張打頭的朋友,以前,它時而也跟著張打頭到主人的屬地裏轉轉呢。
“快抬進屋!快抬進屋!這樣的鬼天氣……唉!”地瓜急了。
少年要去把門再開大一些,卻見門縫裏麵站著一個大眼睛、南北頭、後腦勺還留著個小辮子、身穿不合體的棉衣、腳蹬草鞋的有五、六歲的小男孩,在怯怯地看著門外。見那狗竄了過來,男孩抱住了狗頭,以便讓少年打開門,他的頭並沒高過狗頭。
黑漆的大門被推開更大一些,擔架抬了進來。
這是深宅的第一道門,門洞的東麵和西麵都有門和窗,說明那是房間。門洞的北麵是一個深深的大院,裏麵有一棵大樹,隨著狂風搖擺著光禿禿的樹枝,讓人叫不出什麼名字。上院的青磚瓦房,高大而雄威,通向那裏的小道是用青磚鋪成的。空曠的院子裏,一團團飛雪被狂風卷著像妖魔一樣在起舞,從院子的一邊,舞向另一邊;從一角,舞向另一角。讓人想起到西天取經人,所遭遇的災難來。
地瓜急上前把門洞裏西麵的門給打開,擔架被抬進了西間。
南北頭小男孩把那隻叫來寶的黑狗,用鏈子給栓在一個鑲進牆裏一半的鐵環上,讓狗規矩一些。少年急身跳下台階,把倚在石獅身上的媽媽摻扶著向台階上走。
地瓜見少年出了門,眼神跟著他的身影,向外一望,驚慌地喊道:
“張嫂——,”便跨下台階,出手就摻著張嫂的胳膊,“這種鬼天氣,你怎麼也要出來呀?”
“棟昆兄弟,”張老太太對地瓜說,“這不是……沒有……路走了嗎?”她的嘴唇不太聽她使喚。她抬起兒子摻扶著的胳膊,用手摸著眼睛。她企圖摸下淚水,但,眼瞼上卻是凍住的冰。
“張嫂,先別急,進了屋裏暖和暖和再說話。”見張老太太挪動五寸小腳,上台階實在費氣力,就說:“慢點,慢點,別急。”幾乎是和那少年把老太太架上了台階,進了屋裏。“這樣的鬼天氣,你這雙小腳,真是難為你了。”
二人把老太太倚在炕沿邊兒上,站穩。屋裏不算大,地也小,窗戶和門上都奢侈地鑲嵌著玻璃。東麵的窗台上放著一盞煤油燈。北麵的窗戶對著大院,窗前有一張帶抽屜的小方桌,一個紙糊的小煙笸籮放在桌子上。南牆沒有窗戶,一輔小火炕順著南牆砌成,一個說不上是黑色還是灰色的鋪蓋卷兒卷在炕裏頭,這是單身漢標準的設備。炕稍放著一堆用香蒲編織好的草鞋,有一隻草鞋還沒編織完,一些香蒲還散放在炕上。牆上掛著一些小物品,其中一個是纏有黑色和藍色線的線板,像是帶有地方風味的藝術品。擔架放在地中間,兩個抬擔架的人都蹲在那裏,試圖把破被上的冰雪給彈掉。
畢竟是冬天的屋裏,要暖和一些。
棟昆蹲下身子,看著蠟人一樣的張打頭,說不出話來。
張打頭亦然知道,已經到了他為之勞作一輩子的大院裏。他從十五歲起到今天——已經不能站立起來時,他的命運就像門外的狗一樣拴在這個深宅大院裏。他第一天到這裏來時,這裏是幾進幾出的小草房。他親手參與拆了草房,建造了這第一道院,再建成第二道院,再建成第三道院,再建成西院的長工宿舍、倉庫和馬廄。這其間他娶妻生子,在鄉親們的幫助下搭成了自己的小草房,剩下的便是一身勞疾,一無所有。臨不行了,還要用自己的老臉來求情,把自己十五的兒子也送進這座院子裏。他心裏是怎樣的一種滋味呀!他說不出話來,他的眼角在淌下淚水。
“張大哥,”棟昆的聲音有些變調兒,“身體怎麼樣了?你有什麼事兒,捎個信來,不就妥了嗎?有這些弟兄在呢,你還不放心呀?”
蠟人眼角的淚水的流痕在加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