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遠處傳來“欻欻”的響聲越來越大,她的長發幾乎要立了起來,又加快了腳步的頻率。
一片惱人的玉米葉子檔在眼前,她用手推開,腳步也不慢下來。就在那片玉米葉子離開她的眼前的一刹那,她看到前方,一個穿著藍衣服的白發、白胡子老頭舉著一把一尺多長明晃晃的尖刀,徑直向她奔過來。以前她見到的明晃晃的刀都是對著放在案子上的肥豬去的,還得把自己的眼睛給捂上。此時的刀是奔自己來的,立刻,眼發直,腿發軟,腦發木,幾近要癱倒於地。那把明晃晃的刀在離她有一米遠時,她大叫了一聲“媽呀”,便本能的轉身向後跑去。也不鬆開手裏的東西,手裏的鐮刀機械的前後擺動;另一隻手裏的籃子同樣地前後擺動。也不管那些玉米葉子是檔在眼前還是拉在胳膊上,隻顧著沿小路向來時的方向飛跑。籃子裏的鹹鴨蛋,不住地掉出來,摔在地上發出啪啪的聲音。她幾乎聽到了後腦勺傳來的喘氣聲音,似乎感覺到明晃晃的刀尖已經觸到了她的後背,心想:完了。那把刀就要穿過她的後心,她就要像案子上的肥豬一樣慘叫,告別這個世界……突然伴隨玉米折斷的聲音,一個重物沉沉地摔在地上,後麵不管發生什麼事,都顧不上了,隻有沒命地逃跑。年青人情急時快跑的特點是:迅速、敏捷、利落、目不斜視地一往直前。所以她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跑出了玉米地;再後來就跑到娘家的村頭;再後來她就哇哇大哭地逃回了娘家的院子裏。
她隨手把鐮刀和籃子丟掉,大聲哭喊,頭發散亂,渾身透濕,胸前驟烈地起伏,上氣不接下氣,一頭撲到在樹蔭下歇涼的母親懷裏,母親大驚失色,讓她這一撲,一個趔趄,差一點兒倒在地上。
許久,她才像一個被老虎追逐的小鹿,找到了安全的避難所一樣,情緒有了些許的穩定,隻是哭,卻說不出話來。老母親的心就提在嗓子眼處,放不下一寸來。又過了許久,哭聲漸弱,情緒略有穩定,但卻依然說不出話來。
鄰居家裏的小孩已然到地裏喊來了父親和二哥,一家人進得屋內,各自找位置坐定。
見到了父親和哥哥,情緒比起先前來更加穩定,但,依然在啜泣。一家人在一起,有安全感,也還是說不出成句的話。這倒讓全家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個個急得抓耳撓腮,卻也拿她沒有辦法,把不準發生了什麼事。焦急中盡是安慰的話,隻能是好言相勸。用吊起來的心,在等待著一棵受傷的心的平靜。
當因哭泣而顫抖的身子,漸漸地平穩下來後,先是斷斷續續,接下來竟能說出成句的話來了。
……
“什麼狐仙,一派胡說!”聽了她的敘述,二哥首先發表了意見。
“狐仙?狐仙可惹不起呀!”母親急了,她堅信狐仙的法術,對狐仙可不能越雷池一步。
“你確信早晨廂房裏的白胡子和玉米地裏的是一個人嗎?”父親以一個飽經風霜的農民姿態,開始分析女兒的遭遇。在這個風雲變幻莫測的時代,任何人遇事都是要動動腦筋的。
“嗯,肯定是一個人。”她本來對狐仙說法就心存疑慮,認為那是一個真正的人。
接著父親開始分析她婆婆家的奇怪現象。二哥要拿把菜刀到玉米地裏去尋找白胡子,被母親強硬地拽住,惹了狐仙可不是好玩的。
玉米地裏小道上的遭遇,驚嚇得冷淩可魂飛魄散,講完了她的故事就呆坐在那裏,沒了主意。母親極力地安慰女兒,對狐仙不能失敬。回婆家,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安頓下來,在家裏住上一宿吧,壓壓驚,養養神,明天再由哥哥送回婆家。
第二天上午,老娘就是不讓女兒走,說昨天的驚嚇還是需要調養的,下午走吧。命令她二哥把大哥叫回來,其意是一塊兒送妹妹回婆家。
父親以淳樸的農民超常的智慧分析了她婆家的情況,並對女兒千叮嚀,萬囑咐,使女兒的膽子稍稍的大了一些。
下午還是昨天的那個時間,兩個哥哥護送著妹妹向村外走去,每人手裏都拿了一把鐮刀。妹妹手上提的籃子裏,還是裝的鹹鴨蛋。天氣還是那麼炎熱,誰也沒有心思欣賞野外的景色。眼見得來到了玉米地,冷淩可的步伐變小,也慢了下來,她心有餘悸。二哥一馬當先跨進了玉米地裏的小道上,甘心做尖刀人。妹妹走在中間,大哥斷後,護送著妹妹,三個人浩浩蕩蕩地開進了玉米地。
因為有昨天的情況,所以尖刀人特別細心,對玉米地裏的一切十分留意。玉米綠油油地長勢喜人,隻是靠近小道兩邊的葉子多數被路人給折斷了,使完整的玉米有了缺欠。奇怪的是右邊的玉米,每隔一段距離就有被人用刀在離地約一米高的地方給削斷,而斷枝就隨便放在地上。仔細看,地上偶爾能見到摔碎的鹹鴨蛋,那是昨天冷淩可時逃跑而實現的傑作。懷著不同心緒所組成的仨人隊伍,順著小道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地向玉米地縱深挺進。
“欻!欻!”小道的深處傳來了輕微的響聲。尖刀人定耳聽了聽,斷定了聲音的存在,把鐮刀從一隻手換到了另一隻手上,這是他要發揮鐮刀威力的前兆。他的腳步輕輕地踏在光滑而凸起的小道上,生怕發出一點兒響聲。
冷淩可覺察到了前方有異樣的聲音,一個激靈,轉身就要往回跑,卻撞在她身後的大哥的懷裏。大哥小聲地說:“別怕,有我和二哥呢。”於是她又回轉身來牽著她大哥的手,繼續顫顫地向前小步地走著,一步隻能踩上一個光滑的小道的凸起,已經和前麵的尖刀人拉長了一段距離。
“誰?”尖刀人顯然是發現了情況,警覺起來,並厲聲地喝問。“幹什麼的?”他的情緒有昨天的白胡子墊底異常激動,聲音裏含有殺氣騰騰。
“護青員。”一個聲音在前方平靜地回答,從他的回答裏,能聽出來他對喝問不屑一顧。
二哥這時已經能看到前方的人,是撅個屁股在察看地麵的留了個小解淦的年青人。他多麼希望那是白胡子,也好上前給他一鐮刀呀!然而,不是。他對眼前的人不熟悉,但是,倒是那平平的頭型給他了一個迷迷糊糊的答案。他依稀知道,在鄰村卻乎有那麼一個著名的解淦小夥子,或許這人就是了。
解淦在低頭尋找著什麼,不時地抬頭看一看被削斷的玉米,這證明他發現了感興趣的情況,毫不在意眼前的來人。
尖刀人警覺地走了過來,緊握手中的鐮刀。他的目光一半在解淦上,一半在地上。原來解淦在察看地上摔碎的鴨蛋和一個腳印的痕跡。尖刀人離解淦三米的地方站定——這個距離,讓他舞起鐮刀來,能發揮出所有的威力——警惕地幫著解淦察看地上的痕跡。這確實是一個摔碎的鴨蛋的痕跡,異樣的是這個痕跡,被一個鞋底跐了很長的印子,邊上的玉米也橫七豎八地倒了五、六棵。
解淦是以護青員的身份在勘察這一特殊情況,沒準他還能發現驚天動地的大事來!所以極其認真。對站在他一旁的人,看也不看一眼。冷淩可牽著她大哥的手顫顫地走了過來,見狀喊了一嗓子:
“解淦,是你呀!”好像解淦倒是她的娘家人一樣,鬆開了牽住他大哥的手。
“是張家大嫂呀?回娘家啦?”解淦這才抬頭一看,知道那是冷淩可娘家的方向,“還有兩個警衛員呀!”解淦在取笑,眨巴著他那細細的小眼睛,看了一眼張家大嫂,繼續他對地麵的研究。
“這是我的大哥和二哥,你在幹什麼?你管果園,也捎帶著管玉米地呀?”一直吊著的心放到肚子裏了,膽子也大起來。她的兩個哥哥以莊稼人的習慣隨便地和解淦打著招呼。
“我是偶然到這裏的,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解淦這時才直起身來,“你看,這半路上摔碎了不少鹹鴨蛋,這個還被鞋底跐了很遠。”他又指著橫七豎八倒地的玉米杆,“這好像是有人倒下壓的。”解淦在施展他僅有的一點分析能力,又指著另一麵離地一米高的玉米杆的斷茬,“這玉米杆還被人用刀削斷了。”解淦納悶了。“你說這是破壞社會主義吧,怎麼能選擇這裏呢?”又自言自語道,“難道這又是階級鬥爭新動向不成?”
遇到了解淦,冷淩可的內心倒安穩起來,說明玉米地裏再不會有不測情況了。對解淦的發現牙根兒就沒裝進心裏去。
“大嫂,”解淦看著冷淩可,“毛主席教導我們:要提高警惕!我正在研究這裏被砍的玉米,你千萬別向大隊說呀!等我搞明白了再和大隊說。”解淦擔心,冷淩可向大隊說了,是打他的小彙報。
“這事兒,你就放心吧,大嫂明白。”冷淩可爽爽地說。
解淦繼續研究他的發現。兄妹三人告別解淦,向玉米地的另一側進發。
冷淩可故事已經結尾。
善稚說:“於是,你就偷了兩次蘋果。第一次,僥幸沒有人抓到你……你失望了。第二次被抓到,你反倒高興了,是吧?”
“是的。”並表示她的故事講完了。
“被呢人家抓到了呢,反倒呢高興了?有呢意思。”江楓瑾快樂地又點了一支握手牌。
“通常情況下,你是左手拿鐮刀,對吧?”善稚並不看他的筆記本,若有所思地問。
“是的。”冷淩可有所不解,麵露茫然的神色。
“你確定,在玉米地裏往回跑時,鐮刀是在你的左手裏?”
“是的!我從來不在右手拿鐮刀。”
豆煥主任對這個問題不以為然;胡子隱在一旁好奇地聽,插不上嘴。
舒旺在認真地記錄。不過,他在納悶兒:林叔何以知道人家是用左手拿的鐮刀?
“很好。”善稚像是在自言自語。
冷淩可對先前用哪隻手拿鐮刀的問話,所滯留在臉上的茫然,經善稚這一說又增加了厚度。
“什麼呢……很好呢,老呢林?”江楓瑾吐了一口握手牌的煙霧,不解地問。
善稚也發現所有的人都用不同的眼神看著自己,就對著冷淩可——其實也是對所有人解釋說:
“在玉米地裏往娘家跑時,鐮刀和籃子你都沒有扔掉。所以左麵的一些玉米杆,就被你來回擺動的鐮刀給削斷了。那個白胡子就要追上你時,你感覺脖子後麵一股冷氣襲來,你以為自己完了。於是你聽到重重的倒地的沉悶聲,你的步伐越發輕快,後麵也沒有危險了。這是那個白胡子踩到地上破碎的鴨蛋而跐倒了,你才脫離危險。白胡子的褲子上,一定還有跐倒時留下的印跡。”他想起來審訊白胡子時,看到他的褲腳上粘有一些泥痕,現在找到了答案。“他倒地的位置應該是你回來時的右側,也就是解淦研究的地方。”
一陣寒噤使冷淩可渾身戰栗,她為自己慶幸,倒是要感謝民族傳統的禮節:“如若不是母親還禮的鹹鴨蛋。否則……。”她不能想下去了。
善稚不愧為是久經沙場的老偵察員,冷淩可逃跑時的情景就像他看到了一樣,這令舒旺佩服不已。
豆煥吐著藍煙,在想:我怎麼就不能有一點兒的發現呢?善稚怎麼知道玉米地裏的情況?
民兵連長對善稚的分析佩服得五體投地:人民警察就是神,這案子就像他在現場看到的一樣。
“舒旺,該你的了。”善稚小聲地向舒旺說。
舒旺會意地點了點頭,從包裏拿出了……當裹在外層的報紙漸漸地揭去之後,那件物品赫然展現出來,被舒旺拿在手裏時,倚在炕沿黃金分割處的女人,便用雙手迅速捂住了眼睛,“哇”的一聲又哭了起來。
豆煥看到一把一尺多長的明晃晃的尖刀,擎在舒旺手裏。內心一驚:這是哪來的?
這把尖刀也驚呆了民兵連長。
“前天,在玉米地裏見到的是不是這把刀?”盡管被審訊的人捂著臉在哭,善稚還是提出了問題。
冷淩可的臉埋在手裏,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那手和臉好像是長在一起了。她的意思是這把刀可能是前天見過的,也可能不是前天見過的。
“以前見過這把刀嗎?”
小偷搖了搖頭。
胡子隱對這把尖刀莫名其妙:哪兒來的,新媳婦能辨認出什麼來呢?
豆煥就更加詫異了:他們在背著我搞的是什麼把戲,從哪兒弄來了一把刀?難道他到過的玉米地?他隻在心裏琢磨,不說出來,怕有損群專主任的架子。
舒旺打心裏佩服起善稚了:林叔叔真是神了,他不但知道人家用左用拿鐮刀,誠然知道我拿來了什麼東西——不,是居然。
善稚想:這案子的焦點還是在張老漢和白胡子的身上,怪不得白胡子衣服褪色那麼均勻,原來,他是生活在地道裏。
豆煥主任懷著極大的好奇心,忍受著強烈的驢圈裏的臭味兒,向鼻子前麵噴射著握手牌煙霧,從頭至尾聽完了冷淩可驚心動魄的故事,不禁內心燃起興趣的火焰,握手牌香煙夾在指間,好久都忘了吸上一口,至使灰白的煙灰堆積了長長的一截。
目前的情況是:他既搞不明白這案子應該從何處入手,又對案件的當事人也審訊不出任何結果,隻好讓善稚唱主角。白胡子的出現讓他神經興奮起來,本想要露一手,卻連一個指頭都沒露出來,這使他極度地懊惱。身處事件的漩渦中,卻還像置身事外一樣,他的內心焦急萬分。最讓他耿耿於懷的還是那把尖刀,何時弄在舒旺的手裏?善稚咋就還知道有這把尖刀呢?
“你還有什麼要說明的嗎?”善稚覺得新媳婦似乎已經把自己的故事劃上了句號,就提醒她說,這也是審訊工作所必須的程序。
“沒有了。”小偷搖了搖頭,情緒很穩定地說。
“再想想呢,有什麼你呢全都說出來。”豆煥插進嘴來,聲音是從藍色的煙霧裏傳出來的,驢圈裏特殊的臭味兒,令他不想讓那些煙霧遠離他的鼻子。他指間夾著的握手牌那長長的煙灰,因說話而掉下了長長的一大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