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意外(1)(1 / 3)

在這破四舊,立四新的革命的年代裏,為了表現革命人的革命性,無論是誰家的新媳婦,過了門就要參加生產隊的農業勞動。如若不出工,就是坐家的新媳婦,就是舊社會剝削階級千斤小姐的作風,那是要受到路線分析的待遇,可是了不得的事情。誰家過了門的新媳婦,都不想讓別人說有資產階級小姐太太的作派而被路線分析,都急著要參加生產隊的集體勞動,一來破除了傳統的觀念,顯得新媳婦革命性強;二來也還能為家裏賺些工分,名利雙贏,何樂而不為呢?

新過門的媳婦,首要之舉便是盡全力表現出勤快的樣子,那是要得到婆家人和鄰居的好評,這是為居家過日子長久計。可是,冷淩可的勤快不是刻意表現出來的,用莊稼人的話說,她天生就是個手腳麻利的勤快人。

三天前的一個清晨,吃過飯,刷洗過碗筷,右手提起裝著調整好豬食的水桶,身體的重心立刻偏向水桶一側,跋步就往東牆邊的豬圈方向走去,那豬圈在院子縱深的中部。出了堂屋的門,為了保持身體的平衡,便把上身僵硬地向左側彎曲,迫使眼睛直直地瞅著右前方的西廂房。就在走過西廂房的窗前時,她似乎看到一個白胡子、白頭發的老者在裏麵向外張望,不等她定睛看時,一晃不見了。一個心思是要喂豬,以為是自己的眼睛瞬間的幻覺,也就沒在意那個白胡子。可是,等喂完了豬,那個白胡子蒼老的麵孔就在她眼前浮現,揮之不去,趕也不走。

“白胡子老頭——?”豆煥像是被冷水澆了一樣,冷不丁地激靈起來,脫口問了一句。發現白胡子就已經讓他興奮不已,在這裏又有了白胡子的線索,他甚至已經熱血沸騰起來,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語。

在場的人誰都沒有說話,隻有新媳婦接了一句:

“是的……”

看看在場的人誰都繃著臉不說話,豆煥盡管是主任的角色,也不言語了。張家新媳婦的敘述又回到了原來的軌跡上——

“淩可,你到地裏去摘筐芸豆回來,我刮些土豆,咱們今兒個晌午吃芸豆燉土豆。”婆婆的話是在下達命令。她已經坐在小凳子上,在她的麵前擺著一盆已經泡上水的土豆。

由於剛才那個白胡子的身影就在眼前若有若無地飄浮,婆婆的話,她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神經就像已然遊走了一樣。在堂屋的地中央站定,愣著不動,眼睛直直地從堂屋的門向外盯住西廂房出神。

“你呆立著幹什麼呀?”圓臉的婆婆提高了說話的聲音,也沒看兒媳一眼,拿起一個小玻璃片,撿起水中的一個土豆,刮起皮來。

白胡子那蒼老的白色的臉就浮現在冷淩可的眼前,冷漠、無情、像一塊堅硬的冰。

“……淩可……淩可,你怎麼了?”手不停地刮著土豆皮。

白胡子,冷漠,無情,堅硬的冰——

“……淩可,你在想什麼呢?”圓臉婆婆提高了年邁的聲音,一個土豆皮快要刮完了。

白胡子,冰塊一樣的臉——

“淩可……,淩可……”老婆婆仰起圓圓的臉,驚詫起來,莫非兒媳婦有……,還剩最後一塊皮沒有刮下來的土豆,就拿在老太婆的手裏,也不刮皮,也不放下來。

一個激靈拉回了兒媳婦遊走的神經,低頭一看,見婆婆一臉驚訝地仰望著她。

“我……我……我……幹什麼呀,媽——?”兒媳語無倫次,顯得緊張。

老太婆的臉和腦袋的組合有排球那麼圓,抬著頭,詫異地打量著呼喚了幾聲也不答應的兒媳婦。見兒媳麵色微黃,神色怪異,不解地問:

“淩可……你怎麼了……?”

“沒……沒……沒什麼。”她還是向門外西廂房望了一眼,以為那白胡子能出來,站到院子裏呢。但是,院子裏什麼也沒有。

見呆立著的兒媳臉上的黃色淡去,婆婆便善意地笑著,說:

“讓你到菜園裏摘些芸豆回來,今晌午我們吃芸豆燉土豆,你愣什麼呀?”婆婆納悶兒:怎麼聽不到說話呀?繼續看著眼兒媳婦,以為她有什麼精神上的毛病,在過門前沒有發現。

在芸豆收獲的季節,吃一頓芸豆燉土豆,就是農家改善了生活。鄰裏們以誰家能多吃一頓芸豆燉土豆而羨慕呢。倘若能在芸豆裏放一點點春節殺豬時醃的鹹肉,那就稱得上是奢侈。所以婆婆對芸豆和土豆燉上一鍋,鄭重其事。

“媽,你說奇怪……不奇怪?”白胡子的出現打亂了她正常的思維格式,此時她說起話來顯得六神無主,又對不上婆婆的話茬兒。

“奇怪?什麼奇怪?”老太婆倒是感覺兒媳奇怪了。

“剛才,剛才……,”她站在堂屋裏,眼睛還是直直地盯住西廂房,一動不動。在她的眼睛裏,那個白胡子就像站在院子裏一樣,冷漠,無情,像堅硬的冰塊一樣。

老太婆一隻手拿著玻璃片兒,一手拿著土豆,也不放下,也不刮皮。卻欠了欠身子,順著兒媳的目光向外張望,以為院子裏有什麼吸引人的情況。結果院子裏靜悄悄的,什麼也沒有,隻傳來圈裏的豬使勁吃食發出的“呱唧——呱唧”的聲音。

“……剛才……剛才,咋地啦?”老太婆又問了一句,兒媳愣神兒,倒搞得老太婆神態異樣了,她的話有些間斷,不成句子。

“是這麼回事,媽。”兒媳婦遊走的神經,被老婆婆的問話,又牽了回來,“剛才我喂豬的時候,睄了一眼西廂房,那裏好像有一個白胡子老頭在向外麵張望,我一出現,他就一下子沒了影子。我以為是一種幻覺,可是那大胡子就像釘在我的眼前一樣,怎麼趕他,他也不走,你說怪不怪?”兒媳說話的語氣和語調正常了一些。

一聽兒媳的話,婆婆手裏拿著的土豆“嘭”的一聲掉到了盆裏,濺出的一些水花,灑在了地上。玻璃片兒在手裏拿著,抖抖地,那架勢像在敲一隻小鼓。她那緊張的臉,都變成了白色。她的眼睛,掃一眼院子裏的西廂房;再抬頭向上,看一眼站在眼前的兒媳婦。她那年老矜持的鎮靜,分明是強壓住內心的惶恐所表現出來的偽裝。她微微晃動著排球一樣的腦袋,神秘兮兮地說:

“……呃……呃……那可是狐仙下凡,來保佑咱家平安無事的。呃……呃,你要對這件事保密,絕對不能對外人說。呃……呃……”老太婆又向外望了望,生怕她的話被別人聽到。

新媳婦知道她的老婆婆平時說話時,一般地是不打呃逆的。就是在緊張和著急時,以及在緊急狀態下,才打幾個呃逆,而連貫起來打呢,是絕無僅有的。聽了兒媳婦的話,老婆婆連貫起來打了兩個呃逆。

而兒媳婦驚詫的是:難道老婆婆早就知道家裏有狐仙嗎?既然早就知道,又何必這麼大驚小怪呢?還能是我犯錯誤了嗎?這是家規第三條不該問的呢?還是第四條不該說的呢?還是第五條不該看的呢?

總之,婆婆的反常的表情,讓冷淩可猜測不到婆婆內心真正的想法。

“呃……呃,狐仙不是誰家都可以去的,”老太婆的眼睛還是向外看一眼,再向上看一眼,“早年我聽祖上說,呃……呃……這間房子的地氣好,還不是一般地好,是一塊風水寶地。呃……呃……在這裏蓋房子會家業興旺、人丁興旺。這可是最有名望的風水先生給看的,祖上是花了好多的錢,才搞到這個好房身地的。呃……呃……”老太婆的眼睛向外看的時間少了,向上看的時間多了起來。因為要向上看,還要不時地看一眼外麵,所以,她那比土豆大得多的排球一樣的腦袋,也轉個不停。依然打著呃逆,而且繼續是連貫的呃逆。

她的手又從水盆裏抓住了土豆,玻璃片兒在手裏也不怎麼抖了,“……呃呃……這可是一個天大的秘密,是老張家的福份,要保住那個狐仙,也就保住了張家有好日子過。呃……你們就有享不完的清福,就有花不完的錢。呃……你們的下一輩子也有花不完的錢,想過有福的日子,就要對狐仙的事保密,對誰也不能說,就是你的娘家媽也不能說,呃……記住了嗎……呃。”排球向上,緊緊地盯住兒媳婦。她的呃逆也勉強得不連貫了。

對狐仙一說,冷淩可是將信將凝。她不能最終肯定人世間有沒有狐仙,那個白胡子老頭應該是真正的存在。如果她的婆婆敷衍幾句,也就不以為然了。而婆婆偏偏是鄭重其事,就讓她越發感覺事出蹊蹺,一時卻也找不到答案,便在心裏埋下了一個深深的疑團。

婆婆站起身來,挪動著舊社會的遺留物——兩隻被裹得有四寸長的小腳——她是封建社會末期出生,她的腳體現了封建社會殘害婦女的陋習——從堂屋的木桌上拿來一個筐遞給她,排球上鑲嵌的兩隻眼睛滴溜溜地轉,一會兒向院子裏,一會兒向她的兒媳婦:

“呃……那是狐仙,呃……要保密。想過好日子就得保密。呃……摘豆去吧。呃……”拍了拍兒媳婦的肩膀,她的呃逆不連貫了。她所遞給兒媳婦的筐,在當地也叫做土籃子。

芸豆摘回來了,看著婆婆在刮土豆皮。手中的玻璃片兒,就刮在土豆的一個地方,把土豆都刮下去很大的一塊,像是用刀削掉的一樣。冷淩可把籃子放下,蹲下來,麵對著婆婆,說:

“媽,你的土豆刮得還真是徹底呀。”她看著婆婆手裏刮掉了一半的土豆,有些好笑,卻笑不出來。

“哎呀呀……呃,你看我,人老了就不中用了。看這土豆刮的,呃……。”老太婆極力地掩飾著內心的惶恐,她的臉一陣黃,一陣白。把土豆翻過來,刮有皮的一麵。

“媽,我今天要回娘家去一趟,明天是我媽的生日,我要回家看看我媽。”她看著婆婆把土豆的這一麵又刮下了一個坑,她猜不透老婆婆今天的失態究竟是怎麼回事。

“呃……,這是好事呀……呃,你看我,又把土豆給刮了了,呃……,還是老了,不中用。呃……你怎麼不早說呢,呃……好準備一點東西給你捎回去呀。”老太婆立馬放下土豆和用來刮土豆皮的玻璃片兒,在圍裙上先把手背擦了一把,再把手心擦也一把,就邁開四寸長的小腳,顫顫微微地向院子南牆邊的杏樹奔去了。

知道這是婆婆要打樹上的杏子,給她拿回家,作為送給婆家禮物。她推讓了幾次表示不拿,老太婆還是用竹杆敲打樹上發了黃的杏子。雞蛋大的杏子“啪——啪”的往下掉。熟透了的就摔裂口了,沒有熟透的就是完整的,但是顏色都是金黃的。冷淩可隻得奪過老太婆手中的竹杆敲起來,上了年歲的人是不能做這活計的。老太婆腿腳利落地撿起打下來的杏子,裝在用圍裙臨時圈成的兜子裏袺著。

老太婆看看兜子裏的杏子不多,就說:“再打一些,咱家的杏梅好吃著呢。別人家的杏梅早就過時了,三裏五村,還就是咱家這棵杏樹熟得晚,這也是占了地氣好的光兒。呃……”

“還是留著給你和爹吃吧,我媽嚐一點就行了。”

兒媳又和婆婆謙讓了幾個回合,就用小籃子裝著金黃色的杏子,把牆上掛的鐮刀拿在手裏,這是山村人走路防身用的。準備走出院子,又聽到婆婆關切地說:

“在娘家住多住幾天,和你娘多說說話。”

“不了,下午就回來,家裏的活兒這麼多,我不能在娘家住。”冷淩可表示今天下午就回來。她分明覺察到,婆婆此刻極度地掩飾那老年的魂不守舍的表情。

“走苞米地時,一定要注意呀,別讓竄出來的小動物嚇著。呃……。”老太婆直愣愣地瞪著眼睛說。

“放心吧,媽,有鐮刀呢。”冷淩可說著,她舉起手中的鐮刀示意了一下,走出了院子。

娘家有十多裏路遠,要翻一個小小的山坡。隻是那小山坡的路,有一段要穿過玉米地,好在玉米地不到一百米長。山村的女孩子,走這麼一點玉米地的路不在話下,盡管玉米已經比人高了。

奇怪的事情就在冷淩可回來的路上發生了,而且就發生在這片玉米地裏。

烈日當空,大氣如火;崎嶇的山村小道,蜿蜒地向前伸長;小路兩側的莊稼和野草,一片碧綠;蜻蜓和蝴蝶在漫漫地起舞;蟈蟈藏在矮小的山棗樹裏,領銜草叢裏的合唱團;遠處樹林裏飄來鳥兒的歌唱;徐徐的小風夾帶著熱氣輕輕地吹著,有一陣沒一陣地吹著。天氣很熱,整個山野就像一個小球被投擲在宇宙的火爐裏。

她一邊在山間小路上行走,一邊漫無目標地瀏覽山野的美景,並欣賞著草叢裏的大合唱。

冷淩可左手拎著鐮刀,右手提著先前那個裝杏梅的小籃子。這是她從娘家回來往婆家走,籃子裏裝的是從娘家帶回的鹹鴨蛋。是娘家還禮的物品。當地的民風是有來有往,所以你給我一籃子杏,我就給你一籃子鹹鴨蛋。

進入了玉米地裏的橫壟小道。是被路人踩得光滑而凸起,那凸起是隨著玉米地的壟而形成的小道。正常的人稍微大一點跨步,就能跨過兩個光滑的凸起;如果一腳踩一個凸起,步子就有些小了。

小道兩邊粗壯碧綠的玉米向兩邊伸長著細窄的葉子,植株已經高過她的頭頂。抬頭,可以透過玉米葉子織就的網,看到湛藍的天空。那天空像是在下火,把玉米葉子烤得稍稍地有些卷起。兩側玉米的葉子有的已經被路人折斷,沒有折斷的葉片的毛邊,像小鋸條一樣,拉著她露在短袖衫外麵的胳膊,給她以火辣辣的感覺。地麵所反射的熱量,使她有置身於蒸籠裏一樣感覺。為了使自己早一點離開這個蒸籠,不由得加快了腳步移動頻率。這又使她周身的熱量在快速地增加,越發燥熱起來,就越發快速地走。

真的有一襲小風從上麵透過玉米葉子織就的網滲了進來,玉米地裏有“沙——沙——”的響聲。

她的頭無形中“刷”的一下大了起來,有麻沙沙的感覺,腳步移動得更加快,她真想一步跨過玉米地,甚至想如果有孫悟空的筋鬥雲就好了。那樣,她一躍就回到了婆家。

突然,隱約的“欻欻”聲,提起了她第六感官的神經,腦袋繼續增大起來,渾身的皮膚像被冷風吹過一樣泛起了緊緊的雞皮疙瘩,腳步不禁又加快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