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意外(1)(3 / 3)

對於審訊程序來說,善稚的話是審訊結束時規定的必須,甚至小偷的“沒有了”也是規定的必須,而豆煥隨後的問話則顯得多餘了。

張家新媳婦又搖了搖頭,再一次表示沒有要說明的了。

“帶呢——下去!”豆煥吐出一串長長的煙霧,果斷地下達了命令,他的鼻子讓驢圈裏的異味給熏得時緊,時不緊的;眉頭也時皺,時不皺的。

外間,也就是驢圈裏,那頭栓在槽子上的毛驢兒,大約是因為外麵站崗的民兵跑進來的原因,嗷嗷地叫了起來,聲音有些瘮人。

“往哪兒帶呀?”民兵不解地問。並把背在身上的五六式半自動步槍使勁地往後靠了靠,用以表示他可以執行嚴肅的使命。在這個以領袖的名言“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裏,誰要是能執行一次鄭重的具有強烈的階級意義的任務,那是無尚光榮的事情。民兵能為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站一次崗,已經是為別人所羨慕了,倘若再執行一次無產階級的任務,那就可以證明他的祖上的墳地在冒青煙。

善稚看著舒旺,舒旺看著善稚,二人茫然了。

小偷被“帶下去”震得顫抖了一下,不解地看著坐在桌子周圍的人:要把我帶到哪裏去?

“從哪兒來呢,帶到哪裏去!這事呢還用問嗎?”可能是豆煥的命令第一次受到了質疑;也可能是覺得他的麵子失去了領導的尊嚴性,不耐煩了。握手牌煙霧也沒有完成他的指令,把驢味兒擋在鼻子的外麵,以至於讓他下達了糊塗的命令。

“可是……可是……,”背槍的民兵無所適從了,看看豆煥,再看看善稚和舒旺,發懵。

“可是什麼,還呢不趕快帶走!”豆煥又吐了一口藍色的煙霧,他的臉幾乎是包在藍色的煙霧裏。

驢又嗷嗷叫了幾聲。

“可是……可是……,”背槍的民兵還在發懵。

“江主任……”胡子隱見民兵不想把事情說得明白些,在那裏發懵,就開口說。他打算是要把事情說清楚一些,可是,他怎麼能說得清楚呀。“這事兒吧……。”他終於沒說下去。

“可是……是……是我們進來……的呀,主任。”善稚見豆煥一時也拐不過自己拐錯的彎來,站崗的民兵和他們的連長,限於身份的原因,又不想把事情說得明白,就嗑嗑巴巴地提醒他說,還特地撿他最愛聽的“主任”來稱呼他。

“我們……我們……呢?是呢我們進來……的?”豆煥低頭看看自己藍色的警服褲子和粗糙的地麵,再抬頭看看垂下來長長的灰條的屋笆,環顧了一下久經滄桑的泥抹的牆麵,有所悟,喃喃地說:“我們……我們……”他站了起來,扭動著臉上幾顆淺淺的小坑,扔下了握手牌的屁股,那冒藍煙的握手牌屁股,差一點就投進了驢的飼養員經年累月的朋友設在牆根的家裏。之後,他抓起大沿帽,做要走狀。並緊著鼻子,自我解嘲,“那……那呢……還是我們呢換個地方吧。”

民兵退出了出去,胡子隱一扭身也就退進到門外,豆煥挺起胸,一步跨進了驢圈裏。

那頭驢一看有生人闖入它的地盤,使勁地仰起它的長長的驢頭,韁繩把它的頭牢牢地控製在一定的高度上,不讓它有任何施展的可能,這使得它又大叫了起來,“嗷……嗷……嗷……!”它的蹄子還使勁地創著堆滿驢糞的地麵,發出一種近於“噗噗”的聲音。

隨後,善稚和舒旺也收拾好桌麵上的東西,從飼養員的房間穿過驢圈,來到了外麵。後麵,那瘮人的驢叫聲還在繼續。

胡子隱示意背槍的民兵把門給關上,再掛上鎖,民兵照辦了。其實,民兵連長不示意,那背槍的人也是要這樣辦理的,對這項神聖的使命,他忠於職守。

一行四個人,從驢圈裏回到了大隊泥抹的辦公室,一切還是昨天那個樣子。桌子、凳子、牆壁上的畫和小煤油燈一如昨天,室內依然發出陳年泥土的味兒。隻是作為證據的那籃子裏的蘋果沒有了,是分給村子裏的小孩子們吃著玩了。隻剩下空空如也的籃子,靜靜地接受著窗外射進來陽光的洗禮。

“善稚,你怎麼像變戲法一樣呢,變出來一把刀?”一進門,豆煥就問。他對善稚能拿出一把刀來耿耿於懷:我是群專的主任,這個案子是我剛接手的,本來想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這個案子,拿出點成績來,也好顯顯當上主任以來的本領;也證明一下,這群專的主任不是誰都能當的。我江楓瑾當上了主任,不但勝任而且還屈才了,既而能勝任更高一個級別的職位。縣局那一幹人等,怎麼就看不見一匹一天能走一千裏地的馬呢?這個案子,對於他來說就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樣地搶到了手,就絕不想讓別人插進一把手、分去一杯羹。不想幾乎一刻也沒有離開自己的善稚,怎麼就能突然間拿出一把讓新媳婦指認的尖刀來呢?這把刀就像插進了他的胸膛一樣,讓他難受得就要昏過去了。

“主任,”善稚一定要撿豆煥最愛聽的稱呼說,“這個案子,還是剛剛開始,我們都是在執行上級的命令。隨著案情的進展,一些情況會漸漸明朗起來,我們也會逐漸地掌握更多的線索,不怕我們搞不清楚每一個環節。眼下還是應該多掌握一些情況,好集中分析案情。”

豆煥想想,善稚說得話也對,這已經說明他這個當主任的在民兵連長麵前丟了一層麵子,別再把裏子也丟了。回去以後,不怕搞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立刻,豆煥就換了欣喜若狂的神色,在泥抹的辦公室裏,他大幅度地挽動著胳膊,來點燃手中握手牌。之後,就仰起脖子,撅起嘴,長長地舒舒服服地吐出一口煙霧來。這是他自進了驢圈、又出了驢圈後的第一口美美地吐出的煙霧。這一口煙霧,他盡可以放肆地噴向空中的任何部位,而不用繚繞在他的鼻子周圍,用以隔絕驢圈裏的異味兒,因為他已經離開了臭氣熏天的驢圈。

新媳婦供出了白胡子,就令豆煥眉飛色舞,以他的興奮勁兒看,大功已經告成了似的。

可是,善稚認為事情已經開啟一條門縫,現在應該是就著從門縫射進來的亮光,洞察一下室內;現象是入門的向導,一進了門,就要抓住問題的實質。這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英明教導,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在真理的指導下去做任何事,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於是,善稚提議:研究下一個需要突破的目標。

這一提議簡直像是挖了豆煥家的祖墳一樣,他麵露慍怒,臉上的小坑也在跳動。他不滿意善稚的提議,這不是呢在搶班奪權嗎?我是呢群眾專政指揮部的主任,任何的提議呢和決定呢,都是要由我來發號施令的,你姓林的呢隻一個民警而已,怎麼能提議到我的前頭了呢?

“這個嘛……呢,”他的麵前繚繞著握手牌的煙霧,“是應該研究的,是呢,應該研究的,”他在心裏憤恨著善稚,卻不好說出口外來,又不能發火,就重複了幾遍自己的話。“應該研究呢,應該研究,”隻重複著自己的話,沒有一點兒能拿出主意的表示來。

舒旺內心急了起來,嘴上暫時也不說什麼。

胡子隱無端地覺得:善稚說得應該在理的呀,江主任怎麼看起來像不滿意的樣子呢?昨天人家說要審訊新媳婦,你當主任的偏偏要先審訊地主管家,結果什麼也沒有得到。今天,是采取了人家善稚的意見,才有了進展。善稚的意見是對的,當主任的怎麼能不高興呢?他得不出結論來。

“主任,”舒旺急了,插進話來,“總得有個眉頭呀,研究得有個方向嘛。”舒旺想說得還挺多,他怕犯了語法和用詞的錯誤,就不敢說得那麼多。那麼,眉頭和名頭,哪個用得更應該好一些呢?

可能是驢圈裏的味兒還在熏著豆煥,所以他的話還是透過鼻子前麵堆積的握手牌煙霧裏傳出來的:

“嗬,嗬,小東西呢也有革命的勁頭了嘛,”豆煥麵露和悅,聲音發輕,鼻子前麵的煙霧漸漸地淡去。“我們呢,是應該研究下一個目標了呢,”他心裏一百個不是滋味,善稚憑什麼就能在我的前麵提議呢?但是,不能說出來呀。“好的呢,應該研究呢,應該研究。”就是不說出他的方案來,量他也拿不出什麼方案來,對地主管家的審訊不就是炸了鍋嘛!

善稚覺察到豆煥的不滿,就閉上嘴不言語了。他不想刺激、觸怒這個時代的幹將。還是申所長說得對,必須保護自己的時候,就應該保護自己。否則,既保護不了自己,也做不了工作。那真的就叫做:得不償失呢!所以,善稚不說話。他在等豆煥的提議,或者是舒旺、胡子隱能有所提議的舉動,他也好見縫插針地說上一兩句。然而,舒旺不說了,胡子隱也不說了,江主任也沒說出個目標來。善稚還真是心急,但是,就是不說話。

豆煥心裏犯難了,善稚先提議吧,是傷了他當主任的自尊,他暗地裏不滿意;善稚不提議了吧,他還真拿不出像樣的主意來,審訊管家就是例子。白居易的詩裏說:身穿單衣的賣炭翁,想讓天氣再冷一些,使炭能賣個好價錢,而自己卻在寒冷中忍受著煎熬。

豆煥就是在這種矛盾的心境中受著煎熬。

……

沉默,再沉默。

胡子隱耐不住這種無聲的沉默,開始說話了:

“江主任,我們……還……審訊……嗎?”他的聲音裏充滿了小心翼翼的成分。

“對呀,我們呢還是要審訊的,這不呢,是剛剛開始嘛。”他又點燃了一支新的握手牌,“看看,下一個應該審訊哪個為好?”他的話分明是在征求意見,可是,向誰征求意見呢?昨天對管家的審訊給了他一個巨大的驚歎號。

“主任,下一個目標哪個呀?”舒旺坐在凳子上說,他也不等豆煥的回答,“林叔,我們也不能就這樣幹耗吧?”

“對呀,善稚,我們不能這樣幹耗著吧?”豆煥轉過彎來,借著舒旺的話由,吐了一口煙,求助似的說。群專主任的架子放下來了,掖下了他剛才的不滿。

“聽江主任安排吧。”善稚淡淡地說。

“還是你的意見更有效一些,想聽聽你的意見,談談看法?”群專主任緊接著說。

善稚想:既然讓我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截了當地說:

“我看,就提審老太婆!”

民兵把老太婆帶來。

秉承了舊社會女人傳統的小腳的老太婆,被民兵領著顫顫微微地邁進門來。

張家老太婆臉形圓,頭型圓,儼然矮矮的身子頂起一個排球。陳舊的半袖汗衫,看不出什麼顏色的褲子。眼神遲滯,形容憔悴。用一生的時間練就的本領就是:在兩隻四寸長的小腳上,支起整個身體,邁起步子來,平衡身體的重心恰到好處地隱藏在晃晃蕩蕩的姿勢裏。

老太婆一看屋裏的人,先是一驚,接著就哆嗦起來,既而渾身抖動,最後是沒等坐上凳子,就癱倒在地。眾人急扶起她來,已是暈過去了。忙喊來赤腳醫生,那醫生隻對掐人中內行。祖國的傳統醫學頗給赤腳醫生麵子的是,暈過去的人不那麼抖動了。

掐了一會兒人中,老太婆漸漸地醒過來了。眾人看那樣子是不能審訊的,於是,豆煥吩咐民兵又把她架走了。

正在研究下一個審訊的對象,忽然跑過來一個民兵,上氣不接下氣地報告:不好了,張迎絲兒口吐白沬,抽風了。

又急令赤腳醫生到張迎絲處掐人中。

究其結果是,看守張迎絲的民兵私自和她對話,嚇唬她說:你家犯大事了,你的爸爸和媽媽都昏過去了,可能不行了。大女兒一聽這話,自己自己立馬就不行了。好在赤腳醫生趕來的及時,掐了人中,人也醒了。

衣著得體的二女兒被帶了來。細高個兒,瓜子臉,尖嘴巴,鳳眼柳眉,雙辮過肩,女性所具備的線條完美而豐滿。近四十歲的女人,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十歲。但是,布滿憔悴和疑慮的臉龐,完全沒有女性的光澤,一雙枯涸的眼睛,警惕地審視著周圍的一切。跨進門坎後,就慢慢地低下頭去。

得到許可,她怯怯地落座。她的屁股輕輕地挨在長條凳子上,就把頭埋在胸前。

在得知來人名叫張春葉,是張家的二女兒後,善稚依然和她嘮家常嗑。甚至於,她家裏種了幾壟黃瓜和茄子,養了幾隻雞和幾隻鴨子,都和她詳細地聊了聊,用以平息她緊張的心情。起初她回答的聲音很小,小得像是針縫裏吹過的風。隨著家常嗑那平淡輕鬆的氣氛,她的回答也漸漸地趨於正常了,善稚也就抓緊時機言歸正傳,善稚問道:

“你家的西裏間住著什麼人呀?”平易近人,態度和藹而親切,兩隻眼睛射出犀利的刀光,直逼埋在胸前那沒有光澤的瓜子臉。

盡管舒旺有時犯語法錯誤,善稚的問話,還是讓他吃了一驚:林叔怎麼開場就用了“複雜問語”?這種句式,林老師給他講過多少次了,在他腦子裏有很深的印象。正規的審訊是不能使用這種問句的,因為這有誘導嫌疑人的傾向。再一想,剛才新媳婦已經交待過了,張家西裏間是有人居住的。所以,在這裏的審訊就不應該是誘導,而是在有了充分的證據的基礎上,才這樣審訊的。

群專主任稀裏糊塗地在吐著握手牌的煙霧,他有時候還以為是在驢圈裏呢,把煙霧繚繞在鼻子的周圍;當他明白過來這裏不是驢圈的時候,就把鼻子前麵的煙霧用手給趕走。

胡子隱對審訊稍有興趣,覺得很好玩,像聽評書一樣。但,這卻是現實。

“沒……沒……人住。”沒有光澤的臉上,憂鬱的目光在地麵上掃來掃去,不敢正視任何人。如若是抬起了頭,怕被眼前的人洞穿內心的世界。因此,不想讓別人看到她心靈的窗口,使勁低著頭。就像她的脖子和後背有天然的角度,使她的頭永遠也抬不起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