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南夏季的清晨。
東方的群山,被天空上一片耀眼的桔紅的霞光映襯出深黛色的輪廓,當霞光漸漸地退去時,深黛色的群山也漸漸地清晰了。這是告訴村民,那輪就要噴薄而出的紅日,已經藏在群山的背後。須臾,便會跳出山尖,向大地投放無限的光和熱。讓大地產生無限的生機,給人們以無限的生命力。
東方的桔紅色,構成深一塊,淡一塊的雲朵,無規則地鑲嵌在東方那無窮的高處;越是深色的雲,周邊發出白色的光,越是強烈;而淡色的雲,周邊發出白色的光,也就明顯地淡了。白色的光的更高處,便是湛藍的天空。
天空下麵的大地,在桔紅色的照耀下,一片深綠色。村子裏的樹、小路旁的草、園子裏的蔬菜、田地裏的莊稼、果園裏的果樹連同那果實都是綠色的。這裏是一片綠色的世界,一片生機勃勃的綠色世界。
東風大隊的村民們大多數已經醒來,除了在家裏做飯的婦女以外——這是由各家的煙囪冒煙來證明的,因為這裏的男人是不做飯的——倘或誰家的男人做飯了,人們是要嘲笑的;既嘲笑男人,也嘲笑這家的女人。不管是勤快的還是不勤快的男人,不管是歲數大的還是歲數小的男人,清晨起來後,都到自家的僅有的一點菜地裏去,看看蔬菜長得怎麼樣,是否要澆水,有沒有生蟲子。要是有黃瓜、西紅柿和茄子熟了,就要趕緊給摘回來,不然的話,就會有哪家的小東西給偷偷地摘去吃掉的。油綠的辣椒,是可以讓其多長幾天的,畢竟小孩子是不吃辣椒的。
隻有民兵連長胡子隱,清晨起來後不到自家的菜地裏去,而是到大隊轄區的莊稼地裏去看看。
自從他帶領著大隊的造反農民,把大隊長和大隊書記打倒、把東山大隊改為東風大隊之後,他便自己做了大隊的領導,可謂黨政一把手。這就使他必須有一個領導的樣子,就是每天清晨在社員到地裏幹活以前,他學著原大隊領導,要親自到莊稼地裏溜溜彎,裝模作樣地看看各個生產小隊莊稼的長勢。
假如他感覺哪塊地有什麼問題,就直接和那個小隊的隊長聯係,立即動手,按著他的意見擺弄一下。而他的意見大多數與農時不合仄。但是,小隊長得按照他的意見辦,否則,就是不聽從領導的指揮。
空氣是清新的,田地裏的莊稼是綠油油的,田間的小路是濕漉漉的。
胡子隱二十四、五歲,中等身材偏瘦,眼睛溜溜的,臉色黑黑的,嘴巴尖尖的,還沒結婚。今天早晨他和以往一樣,比一般地社員起得早了一點點,提著專門為他打造的超寬的鐮刀,那是因為他現在是大隊的領導,所使用的工具就應該與眾不同。背上裝有紅寶書的塑料網兜,漫無目標地順著濕漉漉的田間小路踱到了一片玉米地邊兒。他用心地看了看長勢很旺的玉米,按他隨心所欲地觀察莊稼的方法,沒有看到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
他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在濕漉漉的小路上轉悠。
現在他轉到了石磊生產隊小隊的蘋果園邊上,他那滴溜溜的眼睛,還真的管用,發現一棵果樹的一個枝上的果實沒有了。便踏進果園,用超寬的鐮刀撥開沾滿露水的草叢,仔細查看地下清新的腳印,心裏便有了底數。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是不拿槍的敵人在破壞我們勝利的果實,暗自下了決心要磨亮刀槍,打好這場沒有硝煙的戰役。
他把自己的牙齒咬得緊緊的,把尖尖的下巴箍得更加尖尖的;他的拳頭攥得緊緊的。
他甚至在想:解淦那家夥,你失職了!一個護青員,對這麼嚴重的情況,卻知也不知——天知道他是怎麼斷定解淦對此事不知呢。你到哪裏去了?先不用你無所事事地漫山蹦達,要是我有什麼不順心的時候,當心我要開你的路線分析會!
“毛主席教導我們:什麼叫工作,工作就是鬥爭。該死的解淦,這麼不認真!昨天苞米被砍斷23棵,今天蘋果都看丟了,瞧我怎麼收拾你!”他內心的想法憤憤地脫口而出,變成了憤憤的自言自語。
路線分析會是當時的一個特產,就是對某個人所做的事情,進行一次階級路線分析,幫助他分析一下他的所作所為,是不是在無產階級的革命路線上。往往這種會開得就像小型批鬥會一樣,不過,不像批鬥會那樣嚴肅,那樣充滿了火藥味。路線分析會所進行的內容,仍然屬於人民內部矛盾;而批鬥會,則是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的批鬥,是兩個階級的事情。路線分析會上,被分析的人,在會議結束時,向為他搞路線分析的人表示感謝,並表示改過自新。
他在心裏給解淦記了一筆帳,要找個機會和解淦好好算算。便揣著對解淦護青失職的憤怒,轉身離開了果園。之後,就漫無目標地在莊稼地邊上溜達,走馬觀花地看看莊稼的長勢,反正他也看不出莊稼能長到什麼成色。忽然聽到廣播裏傳出駝背五叔那土得不能再土的通知,說是有緊急情況讓他立馬到大隊部去,便急不可待地趕回大隊。
隊部裏,駝背五叔在翻動他那點陳年舊帳。冷淩可泰然自若地坐著——她已然坐了下來,見民兵連長跨進門來,便站起來,滿臉堆笑地主動打招呼:
“子隱兄弟來了,我正在等你呢。”有點像是早有了約定。
見到冷淩可,胡子隱一頭霧水,不知所以然了:一個剛嫁過來的新媳婦,怎麼一大清早就在隊部裏?
駝背五叔見主事的來了,也聽到了小偷的話,就說:
“是這麼回事,今天早晨,解淦……。”解淦這個名字簡直是家喻戶曉,是因為他的頭發不能留長,如果長了的話,頭頂和頭側交接處的頭發會向與頭頂成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無限地長下去,像柵欄一樣直直地圍住頭頂。所以為了防止頭頂上長出柵欄來,隻能剪一個解淦。又因為他長年累月留著小解淦,所以頭型就成為他的代名詞了,可能沒有人知道他戶口本上的名字。
小偷搶過駝背五叔的話:
“五叔,還是我來說吧。”冷淩可神情自若,“我早晨偷了生產隊的蘋果,被解淦抓到了。”她把那半筐蘋果從桌子的一邊往民兵連長站的方向推了推,說:“這就是證據!”
年青的民兵連長被小偷的坦率驚呆了,立在那裏,好一會兒才轉過神來,像是自語:
“是……你……偷的……蘋果……?”
他怎麼也不相信,這個廣受好評的新過門的媳婦能偷……在這個時候根本不能吃的蘋果。但是眼前不爭的事實,再聯係到剛才在果園裏的發現,令他不得不相信這個新入戶的村民,就是貨真價實的小偷!華麗的外表往往隱藏著肮髒的內在,由此他堅信了一條顛覆不破的真理:人不可貌相。
“是的,沒錯。”小偷一臉超乎尋常的平靜,“昨天傍晚的時候我還偷了一筐呢。”
這令造反派胡連長更加吃驚,小偷的自招,完全印證了胡連長剛才對蘋果樹的觀察判斷,說是讓小偷給偷了嘛,這不,小偷就在眼前。原來解淦已然抓到了小偷,那我也得好好地教育教育解淦不可,也要讓你知道,護青員的職責有多大。
胡連長為他的發現得到了證實,激動得都沒撿一個地方坐下。站著和一個社員說話,這是他少有的舉動。都不用審訊了,小偷自己主動招供,隻要是把贓物全部取出來就可以了。
胡連長一臉領導的鄭重和嚴肅,急切地說:
“昨天偷的蘋果在哪兒?”
“在我家的西裏間放著。”小偷連忙招供了窩藏地。
連長心情由驚異變為喜悅!抓個小偷就是抓個破壞分子,不用費事的審訊,就全都招供了,又能在階級鬥爭的浪潮裏揚帆破浪,還能在功勞簿上為自己大書鮮紅的一筆。於是,像一個親臨戰場前線將領一樣的威嚴,命令駝背五叔:
“在廣播裏喊幾個民兵來,準備抄家!”又想起了什麼,“剛才她說的都記下來了嗎?”
“是的,一字不落。”五叔收起了幾張剛寫過字的紙,他在把胡子隱和冷淩可的問答全部記錄下來。胡姓民兵連長,這才看到駝背五叔方才是在做記錄。
土上加土的廣播聲絕對能喊來幾個胡連長的隨從民兵。
火紅的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東方那蜿蜒的群山一片蔥綠,大地一片欣欣向榮。東風大隊沐浴在清晨的陽光裏。因為在盛夏的季節,即使是清晨的陽光也是熱烘烘的,這讓村民們在自家的菜地裏或是在田間的小路上走起來也是懶洋洋的。
張家四麵坡的大瓦房,平頂的西廂房,高高的大院牆,在這個還是以草房和平頂泥房為主的村落裏顯得威嚴而雄壯,並且帶有幾分莫測高深的神秘。那高高的大圍牆,比其它村民家的房子砌得都好,氣勢,威嚴,令人望而卻步。
胡子隱和幾個民兵押著冷淩可徑直來到張家的大院——說是押著小偷,人家是帶路走的,沒有一點兒的想逃跑的跡象。
張家大院裏幹幹淨淨,一塵不染,西麵的廂房和正房一樣層石到頂,連東麵的豬圈也都是層石砌成。
近七十歲的張老漢,身板硬朗,耳聰目明,留著小山羊胡子,腿腳也麻利。坐在堂屋裏高桌前的長條凳子上,看著院子和院子以外的遠處,確乎有什麼心事。
他看見院子裏闖進一幹人,立馬起身,踱出門外,剛想表示出熱烈的歡迎之意,卻發現兒媳也夾在其中,微露熱情的臉上,霎時掠過一絲讓人難以覺察的霜雪一樣的驚訝。但是,老於世故的滄桑,讓他調整起自己的表情來遊刃有餘。終於,微笑著發出他的歡迎詞:
“子隱大侄來了。”熱情洋溢。在鄉下,人們一般地都是以鄰裏稱。張老漢,年青時在一個郝姓的地主家裏做管家,肚子裏有些墨水,頗見過一些世麵,接人待物也頗有些尺度;為人行事,也頗有章法。
昔日地主管家眯眯的笑容裏,看不出他深邃的內心世界。他笑容可掬:
“這麼早,有事呀……大侄?”
胡子隱剛要說話,冷淩可又搶先開口道:
“毛主席教導我們:要鬥私批修。爹,我對不起您了,我偷了生產隊的蘋果,大隊的人來起贓物了。”做了小偷也不臉紅,和日常一樣的平靜坦然。
“嗨,你這個孩子,怎麼能……偷……呢!”老漢的表情讓人猜想不出是怎麼個心理,是埋怨、是懊悔,是羞愧,是擔心,還是……驚悸。總之,張老漢的表情讓人捉摸不定。
說話間一幹人進了堂屋,立時,堂屋裏被塞得滿滿的,胡子隱開口對昔日地主管家命令道:
“打開西裏間的門!”
其聲音表明,他的命令不可違抗;高傲的姿態證明,此刻他是一個令行禁止的將軍!
張老太婆站在那裏,哆嗦得像一個篩子。她,矮而圓,她的頭型和圓臉,恰到好處地組成了一個排球;胖胖的,老態龍鍾。對近幾年的事情,不聞不問,她的腦袋裏裝的東西都是她年青時或兒時的記憶;她忠實地保留了,近代中國三大醜陋現象之一的女人裹腳。她的腳有四寸長,有時候也埋怨她的媽媽,沒有把她的腳裹成三寸以內的長度,以至於她的腳不屬於標致美麗的範疇,而是屬於大一點的裹腳。她看見這麼多的人來到了她的家,心裏就禁不住突突然起來。又聽說兒媳偷了蘋果,她的心便更加突突然了——這個時候……這個時候……怎麼能……也不能吃……偷蘋果呢?
大隊的領導又一次命令:打開永遠緊鎖的西裏間的門!張老太婆,快要堆下來了。
張老漢扶了一下老伴,使老太婆穩了穩神,老漢說:
“聽領導的話,把鑰匙開拿來。”就一個農民來說,張老漢是多少有點書底子的人,倒是很鎮靜。心裏在想:西裏間從來都是鎖著門,兒媳怎麼能把蘋果放到裏麵呢?再聯想起三天來家中發生的事,他感覺事態嚴重了,在這狠抓階級鬥爭,深挖階級敵人的年代,他家的安穩日子就要到終點了。心裏頭不禁一陣收縮,他的病……他的急救的藥丸……表麵上卻鎮定得若無其事。
老太婆聽從了張老漢,使勁地鎮定了一下她那顆受了驚嚇的心,顫顫巍巍地挪動著四寸長的裹腳,挪進了東外間,挪向米櫃。米櫃上放著一個做工考究的小香幾,香幾上設計了六個抽屜,她從南麵第一個抽屜裏拿出來了鑰匙,準備到西間去開門,就在她轉身的時候,兒媳一把從她手中奪走了鑰匙,說:
“媽,我來開,您老人家腿腳不方便。”
被兒媳奪去了鑰匙,張老太太就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好在有米櫃依靠,她沒有倒下。
西裏間的門是兩扇對開的設計,已經退掉了當初鮮豔的紅色。一扇門接近頂端處釘了一串鐵鏈的門吊兒,扣住釘在上方門框的鼻子上,一把有些鏽的鎖頭忠實地堅守在那裏。
那兒媳拿了鑰匙,像是要取什麼寶貝,一轉身就到了西間緊鎖著的門前,費盡了氣力才把已經生了鏽的鎖頭給打開。她處在打開門的優越,先一步跨進了西裏間。急速地掃視了一下這個自從過門來就沒有進過的房間:窗戶上昏暗的玻璃過濾了一部分清晨的陽光,一撂厚木板占據了西麵大半個炕;炕頭裏邊放了一個整塊木頭用傳統的工藝刻製的能折疊的小凳子,已經打開,這種小凳子冷淩可是見過的,可以做凳子,也可以做枕頭;寬寬的木製炕沿並沒有沉積灰塵;地上還有幾口大缸;一個小馬紮也是打開在那裏放著;白色的石灰牆壁,牆角能看到稀疏的蜘蛛網。
既然是小偷領著來起贓物,那就用不著動手搜查了,民兵連長胡子隱心裏想著,嘴裏說:
“蘋果在哪兒,說吧?”胡子隱催促小偷,他對房間裏的情況馬馬虎虎,一心隻想著拿出贓物來,好書寫自己的功勞簿。
房間的地麵本來就不是很大,擠進來這麼多的人,身都轉不開了。大家東一眼,西一眼;東一把,西一把地既沒看到也沒找到一個蘋果。有的人已經把大缸的蓋子掀開了幾個,蘋果影兒也沒有。
小偷第一個進入西裏間,目的就是想找到一點問題來,一者,解開心中的一個謎團;二者,把心中那個謎團指給這些公幹的人看,借此把一個隱藏了不知多久的秘密公布於世。然而,以西裏間此時的情況看,她什麼也沒有發現。
她和進來的民兵一樣在搜尋目標,隻不過目標不同。民兵們搜尋的是贓物——蘋果;她要搜尋的是她也不能確定的目標,但是,那一定是一個目標。她低下頭去,看著地麵……突然,大聲地喊道:
“在地瓜窖子裏——!”
冷淩可出人意料地突然一喊,眾人這才發現地下有個用木板蓋著的窖子入口。這地區的農家,炕下麵都要挖一個窖子,用來冬天貯存地瓜或者其它的農產品之用,所以稱為地瓜窖子。民兵對這個窖子並不以為希罕,很平常嘛。
由於西裏間的地麵很小,又要騰出地兒打開地瓜窖子的蓋,所以冷淩可就退到了西外間,接著就退到了堂屋裏。
昔日地主管家,在堂屋裏聽到兒媳的喊聲,如五雷轟頂!霎時,麵部僵硬,臉色蠟黃,兩頰的汗已經向下流淌成串了,頹然坐在剛才坐的凳子上。
張老太婆已然在東間的櫃子上靠住,目光呆滯,臉色發白,嘴唇發紫,兩腿像篩子一樣地抖動,幸虧她倚在土改時分得的那口米櫃上,否則,她要會倒下。
西裏間一部分人識趣地退回西外間,有的退到了堂屋裏,騰出地兒來好掀開窯子入口的蓋板。民兵們都急於找到贓物,對張老漢和張老太婆的表現並不在意,以為是他們的兒媳惹的禍,把他們給嚇的。
地瓜窖子的蓋板被打開了,裏麵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見,倒是從裏麵冒出一股濃烈的中草藥味兒,沒有一個人願意主動下去。就在眾人都數著自己的小九九時,一道亮光照進了地窖裏,人們看到了一個梯子的上端。誰也不知道冷淩可什麼時候從哪裏搞到了一個手電筒;誰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小偷,心甘情願地支持革命派,查找她偷盜的證據,真是少有呀。
一個什麼事都願意出風頭的毛頭小子接過手電筒,拉出下部的圓環,用嘴叼住,使亮光向下,頂著濃烈的中草藥味兒,率先順著梯子下去了。進得窖內,離開了梯子站定,把手電筒從嘴裏拿下來,向四周照射了一番,發現窖子比一鋪炕略大,和通常人家的地瓜窖子沒什麼兩樣。不同的是,這裏有一張上麵有鋪蓋的木製單人床,就順口喊道:
“……有床,這裏有一張床!”
上麵的人以為地瓜窖子裏放了一張床,那也是可以做物品的支架用,並不以為然。
手電筒繼續向裏麵照射,一個黑洞洞的深處,向前延伸著。他向黑處邁了兩步,喊道:
“……一個地道,這是一個地道!”地瓜窖裏傳出了驚訝的尖叫聲。
胡子隱一驚:
“什麼,有地道?”說著就麻利地順著梯子滑進了地窖裏,接著有幾個民兵也隨著進去了。
小偷現在是心情複雜,卻異常平靜地看著地窖的入口,豎起耳朵聽地窖裏的聲音。
昔日管家坐在凳子上,一下子倚在高桌的邊緣,支住身體,眼睛發直,動也不動一下。
張老太婆在東間,就倚在櫃邊上,用她的特殊的功法,在那裏,用很高的頻率篩自己呢。
地窖裏已經下去三、四個人了,胡子隱接過毛頭小子手中的電筒,好奇地照著地窖的各處。在單人床邊擺著一張小桌,桌子上有書和水杯;地上放著一個水壺;一個中草藥架子放在桌子旁邊,上麵鑲滿了裝草藥的小抽屜,濃烈的草藥味兒就是從那裏發出來的;一個古老的中藥小碾子,放在桌子的旁邊;還有一個木製的像柵欄一樣的東西,擋在一邊,形成了一相很大的空間,那可能就是放地瓜用的吧。
胡子隱心裏想不通了:張家的炕也是夠用的,怎麼有人要睡在地瓜窖子裏?這麼多的草藥怎麼放在地窖子裏呢?從來也沒聽說張家有懂草藥的人呀?新媳婦搞的是什麼鬼,蘋果在哪兒?
他用手摸了摸床上的被,沒有什麼感覺,就壯著膽,帶頭向黑洞洞的地窖深處走去,其他的人也都懷著好奇的心情跟了去。
黑黑洞洞的地道,不足一米寬,地道的高,可以讓一個正常的人站著走路。地道壁沒有修飾,黑乎乎的牆壁無情地把手電筒的亮光吸成了一小束的線。民兵們都是年青人,好奇心強,人多,膽子也壯,就擠在光線的後麵,輕手輕腳地摸索著向前走,一步、兩步……也不知走了多少步,地道有了盡頭。一個木製的小梯子立在那裏,梯子的上方用木板蓋住,不用說,那一定是地道的出口。
胡子隱踏上一級梯子,壯著膽兒,輕輕地推了一下蓋板,蓋板動了,再一用力,蓋板被掀起來了。一道柔弱的光線射了進來,民兵連長大膽的爬上梯子。他的頭探出地道口時,發現周圍是用倉糧食的簾子圈的一個不大的空間。再上兩級梯子,他的身子完全探出了地道,當他的兩隻腳踏到地麵的穀草上時,才真正的確定,他置身於一個空著的糧倉中,那糧倉很矮,一步就能跨過去。接著另外幾個民兵也相繼出了地道,跨出糧倉。在窗外麵景物的參照下,確定這是主人家的西廂房。門閂是插上的,眾人隻好從窗戶裏跳出去。
民兵連長等人,出了西廂房,來到了院子裏。
兒媳一看,這情景,就回頭瞟了一眼她的老公公,昔日的管家已然完全沒了神兒,顫顫地用手擦拭從額前流淌到臉頰的汗,如果沒有那張桌子,他是要癱倒下去的。
她抬腿出了堂屋,就來到了廂房裏。民兵連長和他的部下見小偷來到了廂房,以為會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就又回到了廂房裏。小偷打量那個空糧倉,所有的人都爭著看那個空糧倉。這個空糧倉的地麵是用幹穀草鋪就的,一部分穀草是用繩子捆在地道的蓋板上,昏暗的光線是看不到那細細的繩,隻當全是穀草。所以地道蓋被掩飾得嚴嚴實實,即使你探頭去看,也不會發現下麵有一個木製的蓋。
年青的民兵好奇心極盛,有的從西裏間下去,再從廂房裏出來;還有的從廂房下去再從西裏間出來,過一下行走地道的癮。
兒媳注意到:外麵看是三間的西廂房,裏麵卻是相通的,沒有隔牆,裏麵除了這個空的糧倉外,就是幾件農具,還有幾個農家必備的陶缸;一個用繩子做提梁的陶罐,放在門的後麵,那是她婆婆白日裏解手專用的馬桶。對此,她的心裏依然是一個謎團:大白天的,不到廁所裏解手,在自家菜地裏勞作的兩個絕對超過正常結婚年齡,而沒有結婚的女兒回來了,看到家中的情景,四片臉都嚇白了。相繼用手扶著門框,進了堂屋,也不敢向西間看一眼。顫顫地來到東間屋裏,看到她們的母親,倚在櫃上在那裏篩,就摻扶著,三個人手胳膊相連,也多少有點兒慰藉,轉到炕沿邊上坐下。
民兵頭頭幾次跳進地道裏察看,也沒看出個子醜寅卯來,隻聞著濃烈的草藥味兒。那些民兵們也隻是到地道裏去賞心悅目,接受草藥的熏染。經年累月的山洞,沒有人感到新奇,住家的地下的洞,對人才有誘惑力呢!
左右鄰舍隻知道張家的兒媳偷了生產隊的蘋果,隻是在門外遠遠地看張家的熱鬧。這些基幹民兵在時代潮流的推動下,也是訓練有素,對張家的地道緘口不言,絕不張揚。因為這是在舊社會地主管家的家裏,一旦趟上什麼瓜葛,沒準就是地主和農民兩個階級的事情。所以,組織上不發話,他們對自己的行動是不能隨便張揚的。
贓物的蘋果還是要搜的,民兵們也不用連長吩咐,把西廂房搜了個遍,也沒發現蘋果的影子;再搜東間的兩個屋子。東外間,是管家和老太婆的臥室,米櫃都翻完了,再把邊邊角角都翻過,沒有蘋果;東裏間,就是新媳婦的房間,裏麵翻完了,也沒有發現。
張家所有房間都搜了個遍,連一片蘋果皮兒也沒有發現。
“冷淩可——”民兵連長高聲地喊。
“我在——!”冷淩可就在他的身後。
“……蘋果呢?”
“……”冷淩可看著民兵連長,搖了搖頭,她是在表明不知道蘋果在哪兒,還是牙根兒就沒有蘋果,民兵連長是把不準這一層的。
“奇怪了,偷蘋果-藏蘋果-搜蘋果,到這會兒卻沒有了蘋果,你這是搞得什麼鬼?”胡子隱看著直搖頭的新媳婦,根本不知道她搖的頭裏麵裝的是什麼東西。但是,發現地道則是個巨大的新聞,讓他可以暫時把弄不懂新媳婦搖頭的意思撂在一邊,不去想它,集中精力對付地道。說:
“等一會兒,不由得你不說。”他說了這句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出自於什麼用意。但是,他心裏在悄悄地核計:她剛嫁過來時就說張家有一些奇怪的現象,讓她好不迷茫。那些奇怪的現象著實讓社員們奇怪了好一陣子。那天晚上,民兵拉練回來到張家住了一宿,也沒發現什麼異常呀!他思考不出個頭尾來,就隻好暫時放下了所有的想法,不去想它。
民兵連長抬頭看看太陽升高,已經漸近中午了。看看眼前,已經把張家折騰得也差不多了,盡管找不到贓物,但是發現了地道,帶領抄家的頭頭滿足於初戰的意外收獲,便發出了他搶班奪權以來最值得自豪的一次命令:
“把張家的人全部帶到大隊去,隔離審查!一定要把地道的問題查個水落石出!”
之後沒有忘記,留下一個民兵在張家大門前站崗。
一幹人在造反派頭頭的帶領下,懷著勝利的喜悅浩浩蕩蕩地凱旋到大隊部。找了五間房子把張家的全部人——張家老倆口、大女兒張迎絲、二女兒張春葉和兒媳冷淩可分別關押起來。所謂的五間房子無非是草屋、單間的牲口圈等地方。所有關押人的房間外麵都留下民兵看管。
“就這樣,我給公社打完電話,”胡子隱向接警員的老所長連珠炮似的報告了自己一小天的發現。當然,他不能忘記的是,首選要給公社的領導——也就是公社的造反派——彙報。這是個驚天動地的發現,因為這個發現是在舊社會地主管家的家裏,所以就格外的有份量,是要格外記上一筆功勞的。“回家急忙地吃了一口飯,這早飯和午飯一塊兒吃了。叫人找來正在家裏熟睡的解淦去換了崗,我就到你這裏來了。這是在地主管家的家裏,我覺得事情不是那麼簡單,怕給搞砸了。”民兵連長坐在被拉下台的派出所老所長的對麵,口幹舌燥地講完了他那偉大的發現,等待這個現在是值班員的老所長的下文。
老申見胡子隱略有停頓,暫時不想再繼續說下去,就說:
“看來那地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之前,村民們對這件事沒有一點兒反應嗎?”
胡子隱看著老所長,麵部略有驚訝狀,說:
“所長,你說,這事兒吧,我還真地覺得奇怪……。”胡子隱拉長了話音,似想說又不想說,欲言又止的樣子。
“哪兒讓你這位連長奇怪了?”申所長已經看出這位民兵連長還有一些情況在肚子裏沒有倒出來,而且這情況一定和地道這個情況有相當的關連。也可能是以前的線索,他沒有往這方麵聯係。今天發現了地道,就無端地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又不能和當前的情況掛上鉤,所以,他的話就會吞吞吐吐,不知從哪一頭倒出來的好。
“現在,我就越覺得納悶兒了,可我以前怎麼就沒往這方麵想呢?”民兵連長這是在埋怨自己。他甚至後悔自己沒有那方麵的聯係能力,如果有的話,前些日子就能發現問題,就能找到階級鬥爭的活教材,就能抬高他的政治地位。“你說,我這是路線鬥爭覺悟不高的表現吧……?”
民兵連長的話,讓老申莫名其糊塗了:什麼事情讓你路線鬥爭覺悟不高了呢?他頓了頓,說:
“沒你說得那麼嚴重,這和你的階級覺悟不挨邊兒,生活中發生的事情多著呢,每一件事懷都要拿到綱和線上來認識,那還能認識完嗎?——說說看,怎麼個情況,勾起你那麼多的想法?”老申這話多少也帶有些安慰的意思。
“還是那個蘋果小偷,就是張家新進門的兒媳婦。她嫁過來初期,和她兩個大姑姐一起上工,話也不多。其實她是不說什麼,新來的人,多數是這個樣子的。後來,和村民們熟悉了,話也就多起來。尤其是她的兩個大姑姐不在時,她的話就讓村民們覺得奇怪了。”
極子隱停止了說話,他是要找一個說話的入口處。
“隨便說嘛,有什麼奇怪的?”申所長插進民兵連長的話裏,他的意思是,胡子隱想到哪就說到哪裏,用不著理得那麼清的頭緒。老申理順別人說話的水平那才叫一絕呢!
“就是……就是……很多社員都對這事兒竊竊私語。我一直對這事兒好奇心不減,就想弄個明白。可是,我們總不能平白無故地到一個貧農家去抄家吧?我一直在想,也想不出個轍來。工夫不負有心人,機會來了。”
照理說,這個季節室內是很熱的,好在東風大隊部的窗戶是開著的。牆壁上發出陳年泥土的清香,給這間當時中國最基層政府的辦公室憑地增加了濃厚的鄉土氣息。北牆的正上方,照例是偉大領袖的彩色畫像。因為泥牆不吃釘,所以,那張至高無上的畫像是用繩子吊在檁子上而垂下來的,依然莊嚴神聖。東麵的牆壁上的宣傳畫上是:一支巨大的筆,串著四張上麵寫著“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的變了形的紙。西麵的牆壁上則是:一隻巨大的腳踏住一群牛鬼蛇神。在那隻巨大的腳和門框之間的牆上掛著一盞小煤油燈,它上方的牆壁被油煙熏成的痕跡呈棕葉形狀,那條黑色的痕跡比棕葉要大得多,說明這個小煤油燈的使用頻率很高。
善稚是在和舒旺考察現場回來,向申所長彙報完考察情況後,被豆煥喊走的。那是要善稚陪著他到公社隨便看看,做做樣子,表示群專對政府的重視,就不時地找人陪著他到處去顯擺一下,順便找一些能發揮群專威力的事情做一點。
當聽說東風大隊在昔日地主管家的家裏發現地洞的事情,豆煥冒出精神來了。他正愁手頭沒有影響力大的事情做,就拍著胸脯表示:“群專指揮部一定要把這事辦得幹淨利落”,得到了公社造反頭頭的首肯,就自行車輪子不停地和善稚一同來到東風大隊。
大隊頭頭不在,遇到一般性的問題,五叔是可以做出一點無關緊要的決定。群專的領導來了,也不敢怠慢。立刻,在廣播裏用他那特殊的鄉音,招呼來了幾名民兵,滿足豆煥要去地道裏視察的要求。
豆煥一行來到一個氣派的大門前,站崗的解淦主動和他們打了招呼。別致的大房子,那別致的大院套,都不能引起豆煥的任何注意,他的心裏現在隻有那個像神話一樣的地道。民兵帶領他下了地道,他的興趣立刻提起了他視察的神經。對地道左也看看,右也看看;上也看看,下也看看;裏也看看,外也看看;還不時地用手摸摸這,摸摸那。總之,都沒看出個子醜寅卯來。
他心裏在想:地道裏不過有一張床、一個草藥架子,裏麵簡單的用具,隻能說明那裏可以睡一個人。可能是人家願意睡在裏麵玩呢,這能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不過……這可是地主管家的家裏,是可以作一些文章的……沒準……在這個問題上,能撈到一個象樣的政治資本呢。他內心打定了主意,要在這個管家的身上找到一些可以利用的東西。就是把管家作為一個梯子,他登上去,向文化革命的洪流裏招招手,以此來炫耀他的革命性,抬高他的政治身價,也就有了政治資本。上級部門再要是給他一調動工作,那他可就是全家都能吃上商品糧了,就變成了城市人了。有地主管家做梯子,這事兒何樂而不為呢!
於是,豆煥對於地道裏麵的事情也就沒了興趣,對地道上麵的任何情況更是無動於衷。沒有任何情況,也沒發現任何情況。豆煥揣著要登上一個梯子展示一下政治風采,既而再調到縣局去工作的願望,回到了大隊部,耐心地等著大隊造反頭頭胡子隱回來。
倒是善稚對那個地道好感興趣,在張家,他以老偵察員的敏感對觀察到的現象牢記於心:地道如何進出、地道內的物品擺設、地道兩端出口處房間門的設置和門吊鉤的安裝、各個房間的陳設、窗戶等等。這個地道所處的房子,與白胡子手裏的圖的地理位置相吻合。白胡子——圖——地主管家——地道,這三者之間有什麼樣的聯係呢?山坡上發現的刀,與這個案子有沒有關係呢?白胡子可能和這個地道有關係,因為他手裏的圖畫的就是張家大院——善稚得出了結論。
對於任何案件來說,在結案以前的任何線索都是有價值的。善稚在想:當前的主要任務是通過已掌握的線索,設法把地道產生的原因和白胡子的身份搞清楚,問題就有解決的可能。
民兵連長胡子隱和舒旺,騎著自行車——這年頭,能騎上自行車也是上了檔次的——急三火四地趕到了東山大隊。他們滿身大汗,把自行車給支好,一邊擦汗,一邊急急地奔著隊部的辦公室來了。進了隊部,舒旺就把當時中國唯一的沒有作為四舊被銷毀的大沿帽摘下來,連同手裏的公文包一起放在退光了油漆的凸凹不平的桌麵上,與那筐綠蘋果挨著。
在等胡子隱時,駝背五叔已經把基本情況說明了,江楓瑾就貌似掌握了第一手資料。因為他心中臆念著一個梯子,對胡頭頭沒有寒暄,急切地說:
“毛主席教導我們:在拿槍的敵人被消滅以後,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子隱呀,那個地道呢,我和善稚呢已經看過了,是有問題的呢,這是階級呢鬥爭的一個反應。地道的出現呢,說明呢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的鬥爭呢,還在繼續,不同的是由明處呢轉移到地道裏了。地主階級和農民階級的鬥爭呢,還是很尖銳的嘛。這不,在昔日地主管家的家裏呢發現了地道,這就足以說明,裏麵有問題。問題呢,問題在哪兒呢……?”
民兵連長向善稚和舒旺點個頭,算是打了招呼。舒旺坐在善稚的身邊,連長站著。
豆煥主任說到這裏,掏出了握手牌香煙,拿出一支,夾到了兩片嘴唇間,還沒有點火,像是想起了什麼,又給拿了下來,說:“地主階級呢已經被打倒,埋在地下,已經腐爛了……在地主管家的家裏呢有個地道,能是怎麼回事呢?”群專主任用打火機點燃了香煙,一股煙柱吐了出來,藍色的煙霧慢慢地在升騰,泥抹的大隊辦公室裏,霎時,就有了一陣薰人的握手牌煙味兒。
“是呀,是呀,我們也是在想,地主階級已經沒有了。可是,在地主的管家裏怎麼能有一個地道呢?”民兵連長對他的發現本來就充滿了疑問,經豆煥主任這麼一說,現在疑問更塞滿了他的大腦。
善稚、舒旺和五叔,都不插嘴,隻聽兩位造反頭頭說話。
豆煥主任嘴的前麵繚繞著藍色的煙霧,以至於把他的臉都給擋住了,他的話還是透過了煙霧:
“子隱呀,堡壘呢要從最堅硬的地方呢突破,我呢看這樣吧,我們呢先來審訊那個地主管家,先把這個硬骨頭呢給啃下來,掌握了關鍵呢,就不怕那些爛柿子呢不交待。”其架式就是得意洋洋的穩操勝券。什麼是關鍵呢?這一點連他自己可能也不知道吧。但是,他心中的梯子是一定要用上一回的。
對群專頭頭豆煥的意見,胡子隱是要尊重的,他不敢造次。這是上級機關的領導,是來解決問題的,領導說提審誰,應該是錯不了的,就順勢說:
“江主任說得是,啃下那個老頑固不怕問題不解決。”說著就抬腿挪步,那加式是準備以飛快的速度去帶那個地主的管家來。
善稚見狀,覺得豆煥的方法過於激進,怎麼能找一個硬骨頭先啃呢?這是哪家子的打法呀?就把眼前的大沿帽向桌子的裏麵推了一推,帽子更靠近那半筐蘋果了,頓了一頓,說:
“二位頭頭,不防我們再研究研究?”掃視了一下在場的兩位時代幹將,“審訊誰先誰後不是關鍵,關鍵的是我們要拿出關鍵性的東西,首先就要找到一個突破口,重點攻克。我們還要研究一下,這五個人裏,誰最有可能與我們合作,提供出有價值的情況。堡壘最怕的是從內部攻破,找準了突破口,江主任所說的關鍵,就被我們抓住了,問題,就能得以解決。”
善稚的話說得很輕,很慢,也很小心翼翼。他生怕這番話激起豆煥的憤怒,說完就用一種誰也不易覺察的眼神瞄了一眼豆煥。此時豆煥的臉色鐵青,臉上的小坑飛快地跳動著。善稚心想:不好!
舒旺在準備記錄,覺得林叔說得有理。後悔的是今天沒和林叔一塊外出,不然他也能到地道裏去考察考察,沒準還能像發現尖刀一樣的有所發現呢。
“對呀,還是善稚說得有道理,我們要好好地考慮一下,應該先提審能同我們合作的人。”民兵連長又覺得善稚說得有道理,柿子不都是挑軟的捏嘛。就鼓起勇氣,提出了他自己的看法。站在那裏,即不去提人來審訊,也不坐下。
豆煥板著個鐵青的臉,對著握手的屁股足足地吸了一口,使勁地撲出一堆藍色的煙霧,煙霧的尾巴跟著一字一板的、狠狠的話:
“合作?”豆煥的嘴擋在濃濃的藍色煙霧後麵,“你想呢,讓地主的管家呢和你合作?他呢和地主合作了半輩子,現在怎麼呢能和你合作呢?”豆煥的握手牌屁股移到了嘴邊,但是,嘴唇沒有和那屁股接觸,“要我看呢,就是這個管家呢有文章,”他把握手屁股插進了嘴裏,又拿了出來,一股藍煙直直地吹了出來,東山大隊部裏的握手牌煙味兒更濃重了,“我看這個家夥呢是個硬骨頭,不把他呢給先啃下來,怎麼呢能拿下其它的人呢?樹倒呢猢孫散,那個管家呢就好像是一棵大樹,他的家人呢就像是樹上的猴子,大樹倒了,上麵的猴子呢還不趕緊跑呀?到了那個時候呢,不由得他們呢不同我們合作。”
“我總覺得應該研究一下突破口,再行審訊,那樣以來能準成一些。”善稚表麵上固執已見,心裏已經做好了打退堂鼓的準備。
“什麼呢突破口?這是不明擺著呢階級鬥爭覺悟不高的表現嗎?善稚呀,你的靈魂深處呢真的要是這個思想的話呢,我們可真的呢要幫助你分析分析了……”握手牌屁股貼近了嘴唇,臉色陰沉沉的,臉上那幾顆小麻點也陰暗了,大有暴風雨就要來臨之勢。江主任吐出了一個長長的握手牌煙霧,腮幫子也癟了下去,這使他說起話來抖動著腮幫子很方便:
“……偉大領袖毛主席呢教導我們:現象……”他卡殼了,可能是想加上個“呢”字,又不敢加,因為他說的是: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領袖的教導裏麵怎麼能有呢字呀?所以他努力咽下了那個呢字音,不讓它發出口外,“……是入門的向導,一進了門……就要抓住……實質。什麼呢新媳婦,什麼呢地道,統統的呢都是現象。而那個地主的管家呢才是實質呢”他努力地在領袖的話裏麵不加入呢字,這就讓他說起話來帶有些口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