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六七年夏,河北石家莊鄉村的一個寫著“倍衛派出所”的大牌子,已經被打著“毛ZE東主義造反隊”旗幟的造反派翻過來,改寫成:“倍衛群眾專政指揮部”。
這天清晨,一位四十多歲,高個,濃眉,方臉,身材魁梧著便衣的中年民警,提前半小時來到單位。把自行車支好,鎖上,從自行車後貨架上拿下一個硬紙殼的夾子,推門進了值班室。和值班的民警簡單打個招呼,就把夾子放在民警麵前的桌子上,那民警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再翻開夾子,在上麵認真地記下了時間——這是中年民警外出的時間記錄簿。他現在是被造反派管製的對象,外出的每一時刻必須有準確的記錄。清晨上班,走出家門,是他貧農的鄰居給簽的時間,到了單位便有民警給簽好,以便證明在他行路的這段時間裏,沒有時間做危害紅色政權或者危害偉大領袖毛主席人身安全的事情。
中年民警名叫申騫振,是被造反派打倒,並定性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值班室裏,兩個鐵製的卷櫃貼牆放著,窗前擺著兩張桌子,上麵放著電話。牆上貼著時髦的宣傳畫:高舉紅旗大步向前的革命群眾,旗幟上書寫的是“將無產階級特殊時期進行到底!”北牆上高高地掛著《毛主席揮手我前進》的彩色畫像,畫像是領袖力挽革命狂瀾的巨大的手,伸向無限的空宇中。
做了值班員的資深民警,坐在凳子上,反複修改自己的檢查材料。他的檢查是寫在一些作廢的舊表格的背麵,待自己確定寫得可以了,準備再抄寫在稿紙上。其實,究竟造反派——那些自發地組織起來造“資產階級代表人物”反的人——要他檢查什麼,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但是必須得檢查,否則就要進一步批深批透。這一關過不了,就永無寧日。後背上的橡膠皮帶抽打的印子,還要加深加寬加多。對於檢查材料,造反派們一日不通過——天知道能不能通過得了呀——批鬥會就得無限期地開下去。一想起批鬥會,他的心就發顫,整個胸腔就會緊縮成拳頭。所以這種檢查材料必須認真對待,馬虎不得。
這就是一個摧枯拉朽、風掃殘雲的時代,有多少人不都是在檢查嘛!他在桌子上端端正正地擺好一本被全國人民稱為紅寶書的《毛主席語錄》,這是時下的政治道具。時針指在7:30分,值夜班的民警向他交待了,昨晚一夜平安,將值班記錄交給他,就下班了。他接過值班記錄,認真地做起接警員來了。
沒有履行任何組織程序,他一日之間就從勞模派出所所長,改行做了值班室裏的接警值班員。而這種變化僅僅是他部下的一個普通民警——造反派頭頭江楓瑾的一句話。細細地想起來也覺得好笑,曆史的車輪奔馳到今天,一切規章製度在一夜之間全都沒了影兒。就像公安派出所的大牌子一樣,任憑造反派們給翻過來,就變成了“群眾專政指揮部”。而那個造反派頭頭則自封為“群專”的主任,威風凜凜地發號命令,好像他的做法天經地義,是波瀾壯闊的時代推動曆史向前發展的動力似的。
公安民警職業的素養定格了他循規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的生活習性。所以他整理完了檢查材料,就睄了一眼牆上的掛鍾,這正是他做早課的時間。他把檢查材料規規矩矩地放在桌子上,站起身來,到檔案櫃與牆壁的縫隙裏,抽出一個用白紙糊著,上麵寫著黑色大字——打倒走資派申騫振——的牌子,端端正正地掛在自己的脖子上。麵向揮出一隻能翻江倒海的巨手的領袖畫像,虔誠地彎下腰來,他要向偉大領袖毛主席請罪——他並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
值班室裏靜悄悄的,昔日的所長,撅著個屁股,彎著腰,對著牆上領袖的畫像,在那裏默默地請罪。由於屁股是撅著的,脖子上的大牌子,差一點點就碰到水泥地麵了。
目前的形勢說來有些奇怪,怎麼說呢,就是以前是案子的案子,現在已經不是案子了;以前不能立案的事情,現在倒是嚴重的案子了。而普通民眾對案子的弦繃得尤其緊。比如昨天上午,一個人來報案說,他的鄰居把一張報紙貼倒了。做了接警員的老所長問:
“報紙倒了,有什麼奇怪的嗎?”
“報紙糊在牆上的那一麵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像片呢。”報案人急切而認真地說,好像他發現了白色恐怖。“把偉大領袖的像貼在牆的裏麵不說,還給貼倒了,這是對偉大領袖極大的侮辱。是階級敵人殘害偉大領袖的一個手法,是階級鬥爭新動向!”來人對革命的赤誠,對領袖的忠心,天日可見。
以目前形勢論,老所長也覺得事態可能有些嚴重,不敢怠慢,就通知所裏的人員到現場勘察。民警和報案人急三火四地趕到現場,卻找不見那張報紙,牆上似乎有一點粘過報紙的痕跡。——虛驚!
昨天下午,窗外的大街上濃煙滾滾,可能是火情。老所長急伸頭窗外問行路人,答曰:公社的造反派在一戶居民家裏搜出一些古代的家具,這是因為主人從前說那是明代的物什,材質是黃花梨木。所以造反派有的放矢地搜了他的家。搜出了這些封建社會的殘留物,堆到路上正在焚燒。一起焚燒的還有其它的一些過去的老舊物品,教育人們說:這就是砸碎舊世界!
盛夏的烈日裹著明代黃花梨木所發出濃烈的煙霧和熾熱的火焰,無情地烘烤著這個在急風暴雨的時代裏,接受洗禮的鄉村人民公社。那煙霧直嗆得路人喘不過氣來,很多人是用手捂住鼻子匆匆地從火堆旁走過,不願意多看那火堆一眼,並不時地用手去擦拭古代物品的煙霧熏出來的眼淚。在要化做灰燼的家具發出紫紅的光亮裏,焚燒者汗流浹背地撥弄古人的遺物留在火堆裏的殘骸;年青人感覺這就是大快人心的革命行動,心中的快感隨著升騰的煙霧飄向空中;小孩子們渾身冒著稚嫩的油汗,在火堆旁天真地拍打著歡快的小手;明朝家具的主人表情複雜地感謝造反派,為他們的家除去了封建思想的陰影;隻有上了年歲的老人站在一旁,表情木然地一聲不響——這恰到好處地隱藏了他們老於世故的滄桑。
老所長戴著牌子,彎著腰,撅著屁股,頭對著牆上《毛主席揮手我前進》的彩色宣傳畫。
據說,這張照片是一個專門給領袖拍照的記者所拍攝。畫麵中偉大領袖左手握著黃軍帽,右手在向天安門城樓下麵的幾百萬革命小將——紅衛兵招手。現在他的巨掌揮向無限的空間。這隻巨大的手指向哪裏,紅衛兵們就會衝殺到哪裏,而且,摧枯拉朽,所向披靡。又據說,這張畫像上有一隻腳正踹在偉大領袖的左胳膊上,這還了得呀!我們紅衛兵神聖的職責就是保衛偉大領袖的生命安全,豈能允許一隻臭腳踹向偉大領袖!所以紅衛兵就要揪出那個攝影記者,將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萬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已經在報社門外圍攻了好多天,沒有見到那個記者。倒是報社的領導出來,拿著一張黑白照片,對紅衛兵們說;你們看這張黑白照片,這才是我們記者拍攝的,那張彩色畫像是印刷廠自己套印的彩色。你們仔細地看這張黑白照,領袖的左手是不是握著軍帽呀?紅衛兵們細心辨認後才作罷——那確是偉大領袖的軍冠!資本主義生產的彩色印刷機就是與社會主義不合轍,紅衛兵撤退了。
突然,一隻手提著鐮刀、穿著海魂衫、剃著解淦、學生模樣的小夥子闖進值班室,他身上背著用塑料繩編製的、裝有紅寶書的網兜,額頭沁著汗,卻乎還打著哈欠,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申所長……,”顯然,這個解淦小夥子知道老所長在值班室裏,一看老所長那姿勢,那牌子,就知道所長在做每天必做的功課。這情景讓解淦的心情急躁起來,喘著粗氣,不打哈欠了,急急地說:“毛主席教導我們:提高警惕,保衛祖國!所長,今天的功課,你能不能停一會兒再做呀?”
請罪的人,已經從聲音裏聽出來人是誰了,他堅持撅著屁股、彎著腰的姿勢,紋絲不動。
“所長,現在你能不能聽我說完,你再繼續做你的功課?”他將鐮刀頭杵在辦公桌上,氣還很粗。
請罪的人在想:“解淦,收起你的伎倆吧,用這個小把戲讓我直起腰來,休息一會兒,倒是個好事。可是,一旦讓造反派看到,我豈不還得增加一些彎腰的時間!”請罪的人還是紋絲不動。
解淦是知道老所長脾氣,他自己不摘下牌子,直起腰來,你就甭想改變他。沒辦法,對著撅屁股的所長說:“所長,我發現了一個古代人……,”解淦已然感覺到自己的話沒頭沒腦,便對撅屁股的所長解釋道:“我是說我發現了一個古怪的白胡子老頭。”這時,他說話的聲音表明他的氣喘得平和了,也不管撅屁股所長是否聽到,自顧地說:“在飯店裏,一個白胡子老頭在吃飯,而且吃得特多。可是你問他什麼,他都是說不上來。把地名都叫成古代的了,就憑著他的白胡子,就能證明他是帝王將相的後代。”解淦給白胡子定了性,他是依據在批判“封、資、修”的大會上,看到京劇臉譜上的大胡子,得出的結論。
解淦,二十歲上下,短小精悍,是鄰近一個生產隊的果樹護青員,老百姓把他叫做看果樹的或者是看青的。要知道這個年月年青人隻有一條出路,那就是中學畢業回鄉務農,美其名曰:回鄉青年。解淦就是一名回鄉青年,他手裏的鐮刀是護青人員必備的道具。
老所長一言不發,任憑你解淦編排吧,依然彎著腰,撅著屁股。
“唉呀,我的所長,人都快要急死了,你還……”急得他眉頭聚起來,再平展開來,再聚起來。
“解淦,毛主席教導我們:團結、緊張、嚴肅、活潑。你急什麼呀?沒看到所長在做功課嗎?”說話的是民警舒旺,一個二十多歲的高個小夥子。他在另外一個辦公室裏,聽到了解淦的說話聲,老所長不答話,就過來了。
“唉呀,舒旺,我說是真的,快點吧。”解淦聚起眉頭,眼睛瞪得圓圓的。
舒旺看出來,解淦今天可能不是故意找茬兒,讓所長無端地直起腰來,或許真的有事呢。
“所長,你的功課還有幾分鍾?”
“十分鍾。”彎腰人看了一眼腕上的上海牌手表,說。
“這樣吧,所長,我作證,在你接待完解淦後,再接著做十分鍾的功課,行不?”
“對!對!舒旺說得對,把我這事給處理了,再做功課嘛。”解淦展開了眉頭,眼睛依然是圓圓的。
“你叫我值班員好了,”老所長直起腰來,摘了胸前的牌子,立在辦公桌邊上。接著就數落他,“你不好好看管生產隊的果樹,到這裏來添什麼亂呀!”見解淦瞪圓了眼睛,眉頭又聚一下,展開一下,就鼓勵他把話說完,“你慢慢地說嘛,什麼古代,古怪的,帝王將相,我叫你搞糊塗了。”
看來,老所長在撅屁股的時候,對解淦所說的話,一句也沒落下,全聽到耳朵裏去了。
“真的,申所長,”解淦依然稱呼他為所長,“你看現在是吃飯的時間嗎?可是那白胡子老頭狼吞虎咽呢。他說……反正你搞不懂他和你說些什麼。我覺得這可能就是階級敵人。口音不像是我們本地的,八成是外地的一個逃亡地主吧?”解淦的眼睛圓圓的,越說越玄乎。
看著解淦一臉的嚴謹,老所長跳了跳眉毛,忍不住要笑出聲來,他伸手摸了摸解淦窄窄的前額。“溫度不高,你還正常,不是神經錯亂吧?外地的?外地是古代嗎?”在老所長的眼裏,解淦一貫地愣頭青,急三火四地沒個準把兒。
“所長,”解淦堅定不移地稱呼他所長,“我和你說正經事呢,二愣子還在飯店看著他,怕他跑了。”看著老所長仍然沒有被他的話打動,眉頭聚緊,急了起來,“你去看看呀。”用手去拽老民警的胳膊,另一隻手握著鐮刀直往外麵指,心情急急地像是如臨大敵。
老民警仍然認為解淦的認真有些開玩笑的成分,但是,他做了讓解淦看起來是認真的,然而是敷衍的舉動——他把解淦的話一一地記錄了下來。最後說:
“你先去穩住他,我通知有關人員到現場。”他覺得解淦是在搗亂,支開他也就沒事了。
今天清晨,解淦就為革命立了一功。他結結實實地抓到了一個偷蘋果的賊。這個季節的蘋果,難以有人享受,偷這樣的蘋果,讓解淦不可思議。現在又發現新情況,解淦自以為對革命更加有功。這事兒,他報了警,說不定,能挖出一個逃亡地主來,這可是為革命立下了汗馬功勞!如此一來,他尋常的解淦,可能就變成革命的尖頭。想到他的名聲立刻就能大噪,成為徹頭徹尾的革命者,成為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的闖將,便懷著喜悅的心情,腳步輕快地跑了出去。
“所長,你看解淦說的……”舒旺不說下去,他是在等所長的態度。
解淦急急地轉身一跑,再聯係到他正正經經的態度,老民警繃起了職業的神經:事情果真蹊蹺,解淦如此認真,在接警這個環節上不能脫扣,事情當真如是說,我要失職了。應當立即上報!
“馬上報告,頭兒上哪兒去了?”民警們私下裏稱造反派頭頭江楓瑾為“頭兒”。
舒旺搖了搖頭。
老所長用左手摁住電話機,右手剛一接觸到話機的搖動手柄,下意識地向外一望,江楓瑾帶領一幹人馬在大街的邊緣處闖進他的視野,不用找頭兒了,轉眼間群專主任和幾個民警進了屋內。
“主任,這裏有一個報案。”老所長把接警記錄遞到江楓瑾的麵前。他掌握這個自封主任的秉性,這樣的稱呼,主任的內心可能就天女撒花了。
江楓瑾三十歲左右,個子偏高,瘦瘦的,臉上有幾個麻子,所以人們背地裏稱他豆煥。豆煥未加理會記錄本,便來了興致,剛才摘下的民警大沿帽,又戴上——這可是時下中國唯一保留的大沿帽。說:
“毛主席教導我們:召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我們呢去會會這個白胡子。”就要帶領眾人出門去,把接警記錄放在桌子上。
申騫振對隨後進來的偵察員善稚使了個眼神。手裏提著大沿帽,中等身材,四十多歲的善稚會意了。
“江主任,”善稚和老所長一樣,能掌握豆煥的內心,撿他最愛聽的“主任”來稱呼他。“事出唐突,還是我先去打個前站吧。”說著就戴上帽子,接過那個記錄,轉身,屁股依在辦公桌的邊上,左腳尖繞過右腳的腳背,身體的重心定在右腳上,左腳尖在右腳的右側點地,認真地看著記錄。
“不錯,不錯呢。毛主席教導我們:不打無把握之仗。是應該呢打個前站,我們這行呢遇事總得講究個策略呢。”豆煥改變主意,心想:“這是多好的戰機,要是能挖出一個階級敵人,我江楓瑾就有出頭之日,沒準會升到上級的哪個部門弄個主任幹幹。善稚既不是‘毛主席思想’一派的,也不是‘毛主席主義’一派的,舒旺也沒參加造反隊伍,派這二人去,還是放心的。”不禁內心得意起來,順坡下驢地擺起了領導的架式。“依我看呢這事就派善稚和舒旺去吧。善稚呢有經驗,舒旺呢跑跑腿,善稚呢也好有個照應。”領導派頭十足,“呢”字是他說話時要經常加進去的,沒有這個字,他的話就不成話。
打前站是不能穿製服的,善稚、舒旺二人到更衣間去換衣服。
“走資派,你呢的功課呢,做完了嗎?後背上呢的血印子好了嗎?還想呢再長幾條嗎?”豆煥上下打量著老所長,發出了一連串“呢和嗎”的音來。
“還有五分鍾,我作證。”舒旺耳朵尖,回身對豆煥說。他把時間減少了一半,不敢多減了,再減就要引起豆煥的注意。
“怎麼,又是你?你每次給他作證不是五分鍾,就是三分鍾,怎麼不是十分鍾?三十分鍾?”豆煥臉上的麻點放著陰森森的光。
“這事兒,可真是巧了,解淦恰巧是那個時間來的,我不能說假話呀。”舒旺撲閃著長長的睫毛,“……要不,把解淦找來,主任,您親自過問一下,咋樣?”舒旺的表情,讓豆煥不能判斷出他的話究竟有多少真實來,不過,舒旺也學得乖了,專撿豆煥愛聽的說。
所長看了豆煥一眼,彎腰把那個大牌子又重新戴在脖子上,對著牆上的領袖畫像,撅起屁股。
豆煥回到為所長設置的辦公室裏,掏出握手牌香煙,他要鄭重其事的以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姿態,等待著這場戰役良好的開端。這可是貨真價實的政治資本,他現在覺得這件事讓他遇到,簡直就是老祖宗的墳地冒了青煙,給他帶來了陰德。
以地名命名的小飯店,叫做倍衛飯店,坐落在公社所在地唯一的一條街道所謂的繁華段,離派出所隻有三十幾米遠。飯店隻有三間房子,最西麵的一間是廚房,東麵兩間撤掉了壁子就算是正廳,老式門框兩邊木製的門柱還兀自在那裏站著,門已經撤走了。有五張不知有多少年曆史的正方形桌子,每張桌子旁邊有四個長條凳子與桌邊平行放在地上,像四個忠實的衛士。在東邊的桌子上,麵向牆坐著一個身穿褪了色的藍色上衣的人,低著頭旁若無人地吃飯。他的背影對著正廳,進到飯店裏的人隻能看到他藍色的後背和灰白的後腦勺。另一張桌子上有一個年青人趴著像是在睡覺。
看著善稚和舒旺走了過來,站在飯店外麵的解淦一聲口哨響,店裏那個趴在桌子上的小夥子爬起來閃出了店外,他身上也背著一個裝有紅寶書的塑料網兜。二人站在路邊的樹蔭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細心人可以看出,他們的心思是在飯店裏麵。以當時人們的收入,無論是工人還是農民,都吃不起飯店。隻有匆匆趕路的人餓著肚皮,又適逢吃飯時間或是過了吃飯時間,才在飯店裏要一碗飯和一碗湯果腹。善稚和舒旺來到店裏是個新鮮事兒,四十多歲的店員熱情地招呼著。他們是拿工資的,和當地的農民相比,這是富翁進了飯店。貴客臨門,不能怠慢:
“毛主席教導我們:全心全意地為人民服務。二位,這麼早來店裏有事呀?”店員滿臉堆笑。
“沒事兒,我和舒旺早晨都沒吃飯,肚子餓著呢。”善稚說著,眼睛瞟著那個栽在藍色後背上麵灰白的後腦勺。
舒旺已經轉過了一個角度看到了那人花白的胡子了,藍色的衣服上有幾處是縫上補丁的。那人麵前有三個空碗,還在吃一個二號碗裏的麵條。如此年紀的人,一頓能吃四碗麵條,是幾天沒吃飯了吧?
“二位吃點什麼?”店員熱情地問,依然滿臉堆笑。
“一人兩碗麵條吧。”善稚繼續掃視著藍色的後背,有口無心地答道,這時候,幾碗麵條無所謂。
“林叔,”舒旺麵露難色,“我吃不了那麼多,就一碗吧。”他早晨剛喝過稀粥,還沒餓呢。
“啊哈,年青人過了門坎吃一碗嘛,怎麼兩碗麵條都吃不下,那可是軟食?好,就來兩碗好了,我們一人一碗。”看看藍色後背麵前的桌子上,隻有吃完的空碗、一罐頭瓶筷子、一瓶醋和一瓶醬油。善稚說,“再來一小碟蔥花,先上來。”
飯店裏買飯的程序是:先交了錢,買了飯票和菜票,之後,才能憑票打飯、打菜。因為來人是民警,又是極少光顧的貴客,所以店員打破程序,先做麵條,飯後再收錢。
店員喜上眉梢,吹著口哨,到西間準備去了。
善稚蹣跚兩步來到藍色後背左邊,在同一張桌子上,和這個灰白頭發的老人成直角方位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正臉看了一眼吃飯人的麵部。這一看,讓善稚極力地掩飾著激烈的內心起伏。
這是一個老者,灰白的頭發散漫地向後腦勺背過去,眉毛全白了,像掛了一層銀霜。最吸引眼球的還是他那別具一格的白色大胡子。那胡子從臉部、耳錘的下方直瀉下來,像一縷瀑布直瀉到胸前,那些稍稍彎曲的就像是瀑布下擊所濺起的水霧;在這個領袖不留——或者是沒有——胡子的時代,你看到如此和領袖風格大相徑庭的飄逸的胡子,不能不為之震驚!這也是解淦報警的一個原因。老者突顯智慧的前額,幹燥得發白,白得像他的胡子一樣。他的兩隻眼睛放射出淡淡地審視世界的憂鬱而幹枯的光,兩眼深處似乎有一個莫測高深的不為人知的世界,就像他的年齡一樣不可揣度。有些拉長了的臉型,和前額一樣的慘白。可能他的血液就是白色的,不然他臉何以白得已經到了脖子。褪了色的藍色人民服——就是領子立起來,再挽起來的——有四個兜挖在衣服裏麵的那種通常的上衣——稍顯寬鬆地套在他肩部骨骼分明的上身,袖口挽起一層,邊上有磨破的痕跡。衣服的顏色幾乎是均勻的褪去。夏季是個穿短袖衣服的季節,或許老年人在夏季裏穿不得短袖衣服,也未可知。他的兩隻手幹癟而枯燥,像是用刷洗白色球鞋的增白皂,給增白了,白得能讓你能看到手上凸起發黑的血管。那發黑的血管把幹癟的手分成像雞爪形的若幹塊,但卻不粗糙。他的手指肚上,連一丁點兒因勞動而磨厚的痕跡都沒有,指甲修剪得幹幹淨淨。這雙手好像連蚊子都拿不起來,這絕不是一雙出力人的手!他的身上有中草藥味兒。
“這雙手從來就沒有參加過勞動,是一雙閑手。”善稚在想。這周圍的居民,即便是八、九十歲的老者,隻要能運動,都或多或少地參加一些相應的勞動——居民們幾乎都有自己的菜地。他們的手總會因為勞動而留下各種各樣的痕跡。眼前這雙手保護得如此完美無缺,實屬罕見。
那褪了色的藍色褲子和上衣一樣,顏色褪得相當的均勻,不像通常人的褲子,即使是要褪色,也是先在膝蓋處和屁股處——當然目前還看不到屁股——首先褪色的。那褲子的顏色就像是洗掉了色,全沒有陽光照射褪色的可能。一條褲子的褲管,還粘上了許多的灰黑色的泥。那些泥像是擦過了,但是,沒有擦掉,這讓善稚的大腦增加了許多問號。
善稚表麵上像是漫無目標,實際是在認真地端詳吃飯的速度已經慢下來的白胡子。這時店員端來了一小碟蔥花。善稚示意了店員,於是小碟放在了白胡子和善稚之間的等距離處。善稚滿臉堆笑謝了店員,拿起桌子上的醬油瓶子,往小碟裏加了少許的醬油,對老者說:
“老人家,吃點蔥花吧,這個店裏的麵條味道很淡。”究竟這店裏的麵條味道淡,還是不淡,善稚也說不好。這時善稚可以和白胡子正眼對視了。
“還好,這-家-館-子不錯。”白胡子咽下嘴裏的麵條,鑲嵌在沒有血色臉上的眼球一輪,掃了偵察員一眼,措詞緩慢,說話的聲音有些氣短,連蒼蠅也怕驚飛了。他的口音很特別,不像是一個地方的口音,有些雜。這表明,白胡子應該是闖過江湖的人,一時從口音上也辨別不出是那裏的人。
白胡子並不動那小碟蔥花,慢條斯理地自顧吃,表現出高貴而典雅的氣質。能看出來,他這種氣質是由來已久的習慣,隻不過此刻的表現有些故意遮掩而已。白胡子不是個通常的做工人,也不是一個農民。“那麼,他究竟是什麼人呢?”善稚看著白胡子的舉動,在想。
剛才白胡子的眼神掃過善稚的一霎那,老偵察員感覺到有一種刻意防範的警覺,深藏在白胡子裏麵。他對眼前的白胡子更加有了興趣,就像獵人遇到了狡猾的獵物,而且一定要獵獲一樣。
舒旺坐在另一張桌子旁,張望著周圍,不時注意著灰白的後腦勺。
“老人家,貴姓呀?”見白胡子並不動那碟蔥花,老偵察員和藹可親,試探著詢問。
“賤姓……張。”姓氏前麵拉長了一點音節,和著他慢慢地夾起一小撮麵條,這聲音拉長了,倒顯得有些和拍的自然。
賤姓,這可是解放前時髦的文化人對自己姓氏的謙稱,聯係到剛才說的“館子”,也是舊社會的說法,現在的人不都是叫飯店嗎?看來解淦是有所發現,老偵察員內心默默地讚許解淦了。都是時代的政治風雲給人們繃起的階級鬥爭的弦兒,解淦還是真有階級鬥爭的覺悟呢。
“張老,吃麵條是要拌一點蔥花,味道會很不錯。”老偵察員內心裝下了“賤姓”和“館子”,繼續問道:“家住哪裏呀?”
白胡子快要吃完碗裏三分之二的麵條了,胡子隨著嘴巴上下運動,像白色瀑布般地一顫一顫:
“隔山……隔山-的-倍衛區,李溝屯。”瀑布一顫一顫地說出了住址。
倍衛行區——倍衛人民公社解放前的舊稱;李溝屯——李溝大隊解放前的舊稱。解淦的分析一點兒也沒錯,解淦的形象在老偵察員的心目中,開始上升,平平的頭頂快要冒出了尖兒來。
“人-老了,不-中-用了,如果再遠一點,恐-怕-就找不-到-家了。”白胡子開出新的話茬,意在轉移話題。
“解淦的覺悟真高,說得一點也不差,白胡子的話就有些古怪。要想保衛祖國,還真得要提高警惕呢!”善稚在想。白胡子對地名的叫法,還真是有點舊社會的味兒。
舒旺坐在那裏,覺得白胡子的回話是古怪,怪在什麼地方,他也搞不清楚。
“老人家,準備到哪裏去呀?”
“沒什麼-目-標,隨便-走走-而-已。”白胡子敷衍道,碗裏的麵條開始見底。
“而已”?這是讀書人的用詞,一個土生土長的農民是不會用這個詞的,說明這是個有知識的人。而在這個年齡上,有知識的人,還能是窮苦人家的人嗎?白胡子——有戲!
“老人家的飯量很好嘛。”善稚納悶兒:他的飯量怎麼這麼大?看著老者將最後一根麵條吃進嘴裏,起身要走的架式,老偵察員讚許地說。職業的習慣使善稚話鋒一轉,突然問:“當過兵嗎?”
“兵?”老者一怔,白胡子抖了一抖,站直了身子,“你說中央軍?噢,不!解放軍?噢,沒有。”已經感覺自己的話不妥,白胡子枯燥的眼睛莫名其妙地躲閃著。這是一隻已經露出尾巴尖兒的狐狸,在躲閃獵人那犀利的目光,企圖躲過獵人的捕殺。
“善稚,舒旺,你們的麵條來——了。”店員的話頗有風格,“來”字向上使勁地揚了起來。徒手端著兩碗麵條,放在善稚的麵前。仔細地看了一眼白胡子,他也對白胡子有興趣了。
外麵樹蔭下的兩個人,清楚地看到店員端來了兩碗麵條,他們的眼睛絕不離開桌子上的麵條。就像是蹲坑等了許久,目標終於出現一樣的有成就感。
“舒旺,來,請這位老者到我們的辦公室裏坐一坐。”善稚覺得時機已經成熟,需要到派出所和這個疑竇叢生的白胡子,好好地聊一聊了。
“請吧!”舒旺應聲過來,對白胡子客客氣氣地說,手指向門外。
見有人想帶他走,白胡子心裏有些急,說:“你們-是-什-麼人,要-帶我-到-哪裏-去?”他的話輕得像鵝毛在飄。“你們-有-資格-嗎?”幹枯的眼睛直逼著善稚。
“民警!”舒旺將證件一亮,說。
“警察-憑-什麼無故-帶人?”白胡子的眼睛圓了一下。
“例行公務,聊聊而已。”善稚說。
白胡子還沒挪地兒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暗淡的眼神像狐狸一樣狡狤,但卻掩飾不住絕望中的頹唐。他不再辯解,起身邁著沉重的步子,在兩個警察中間走出了飯店。民警走了,絲毫不提買麵條的錢和糧票。這檔口,幾近於劍拔弩張,店員也識相,無法向民警索要飯錢,心裏在嘀咕:這錢……這糧票……。
樹蔭下的解淦和他的哥們兒二愣子,早從窗戶裏把店內的情況看得真切。舒旺、白胡子、善稚一離開飯店,這哥倆幾個箭步衝進了飯店裏,一人捧起一碗麵條就大吃起來,全不顧麵條的熱。當店員反應過來的時候,麵條已然吃進肚裏一半多了。
“鬼頭,趕緊付錢!”店員知道這兩個家夥在這個檔口上,隻吃便宜飯,不能付錢,就急忙討帳。忙著往嘴裏扒麵條的哥倆,哪能騰出嘴來搭理店員,況且麵條塞在嘴裏也不能說話。
哥倆幾乎是同時吃完了麵條,四個腮幫子鼓鼓的,放下碗就往外麵跑,店員想攔,卻被解淦撞得失去了平衡,那倒向地下的頭被當中的柱子扶住,想來他有些昏了頭。否則,他怎麼不去追趕那兩個吃了麵條不給錢的人呢。正因為他昏了頭,所以他不知道吃麵條的人,是用什麼工具把麵條在那麼短的時間裏運進嘴吃下去的。當眼前的金星散盡時,店員捂著被撞得凸起一塊的前額,心想:“我要是按常規,先收了他們的錢和糧票就好了。唉,給了人家方便,自己卻來了麻煩。”口中嘟嚕道:
“解淦的帳,隻得讓申所長來算。善稚那滑頭,他沒沾邊兒,是不能付帳的。虧了本,我可賠不起!”
豆煥曾經的生活秘笈是:工作能少幹,絕不多幹;好處能多沾,絕不少沾。當今的形勢給豆煥生活秘笈又增加了一條,就是:衝鋒在前——反正也沒有生命危險——就是升官之路。升官,就能進城工作,就能把家搬進城裏,家屬就能吃到商品糧,就能改善生活,就能成為城裏人。
得知解淦的報案,激起了豆煥內心渴望的浪花。但是,握手牌香煙碾平了他急躁的心情。他用食指和中指夾住握手牌,像演奏者拉動手風琴的風箱一樣,將握手牌送到嘴邊,再移開;再送來,再移開。接近四十五度角上翹的嘴唇,不時地吐出一柱柱煙霧。他的內心,因為剛才解淦那個報案,而掀起了一陣又一陣的小小的漣漪。他本想用吸煙、吐霧來撫平這些小小的漣漪。但是,越是想撫平,就越是不能撫平,那些小小的漣漪一直在他的心頭縈繞,揮之不去。
豆煥鎮靜地坐在辦公桌前,想——他可能要創造的政績,上級部門某個椅子可能要向他招手了。戰爭年代裏,硝煙彌漫的戰場是火線。現在是和平年代,什麼是火線?當前就是火線!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鬥裏,我要是能抓到一個逃亡資本家或地主什麼的,那我就是火線上的功臣了。
入黨——這件有臉麵的事情,他已經夢想了許多年。入黨申請書也不知道交上了多少份,全都石沉大海,沒有一點兒回音——這也就說明他與一個共產黨員的標準還差得遠了呢。要不,提交了入黨申請書,怎麼連找他談話的人都沒有?白胡子如果是一個逃亡地主,我馬上就是功臣了!火線入黨,是當今上級組織對功臣最高的獎賞。想想自己馬上就能加入光榮的共產黨,他的眉毛就有點像鞋底子一樣,彎彎的;臉上的幾顆麻子,不禁又要放出光彩。想到縣城的繁華——那可是縣城呀,要是家屬再弄進城去,全家都吃上商品糧,孩子變成城市人……他的心已經飛……。
“怎麼呢,人給帶回來了呢,這麼快?這是個呢什麼人呢?他呢的出現呢,能給我們呢群眾專政指揮部呢帶來什麼有轟動效應的起色呢?在這個呢人的身上呢能有什麼政治資本呢可以撈得到呢?”他隨著升空的握手牌煙霧,向窗外看了一眼,大街邊緣走過來的人,打斷了令他的心情愉悅的遐想。
——是的,那個白胡子給帶回來了!
豆煥扔掉了手裏握手牌香煙的屁股,站起身來。
老所長申騫振做完了每日必修的功課,他把那個用來洗刷自己所謂罪惡的大牌子,又放回卷櫃與牆壁的縫隙裏。他站定窗前,看著灑在大街上早晨的陽光,看著沐浴在陽光裏的稀稀拉拉的行人,看著行人腳底落在大街上輕微揚起的塵土。
善稚和舒旺回來了,他們前麵移動著一具幹屍一樣長著白胡子的老者。這個罩著藍色衣服的幹屍邁著僵硬的步子,向他走來——準確地說,是向……群眾專政指揮部的門走來。
老偵察員用專業的目光,把這具移動的幹屍從頭看到腳,已經斷定幹屍有來頭。他暗暗為自己先前的行為捏了一把汗——幾乎要把解淦的報案當作兒戲,要是誤了這事兒,可是擔當不起的呀!尤其是現在,“革命”已經革到他頭上的時候,他不敢再想下去。
幹屍長著難得一見的白胡子,有一瀉三十多厘米的氣勢。他魂不守舍,步伐踉蹌,用驚奇的目光打量著這個陽光世界。在他堅冰一樣的表情上,老練的偵察員還是察覺到他所獨具的神秘的一麵。這個新鮮的世界給白胡子產生的好奇,就像一個剛從地獄裏爬出來的人,第一次見到陽光一樣。他對貼在牆上的宣傳標語和口號,驚訝得像人見到了鬼,也就是像我們見到了他一樣。眼前的現實,讓白胡子猶如置身於另一個星球。一條褲管粘上了一大塊灰黑色的泥,像是摔倒了以後的產物。並且,企圖要消滅這一摔倒的證據,用了一些辦法來試著把粘上的泥給擦掉。然而,那泥就明明地粘在褲管上。
幹屍被帶進派出所專用的審訊室裏,豆煥從他的辦公室裏過來了,看到這具風一吹都能倒下的幹屍,對善稚說:“立即審訊。”由建功立業,進而全家進城的心情,促使他一刻也不能等。——這個沒有硝煙的戰場,他必須衝鋒陷陣,身先士卒,不是沒有人身傷亡嗎?當主任的這時就得一馬當先。
隻有門,沒有窗戶的審訊室,三麵牆上貼的標語,自左至右讀起來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頑固到底,死路一條!”“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有一麵牆壁上鑲嵌著一個鐵環。地麵上,兩張桌子像木匠用的拐尺一樣呈直角擺放在那裏,有幾把椅子放在桌子的後麵,善稚和豆煥坐在主審員的位置上,舒旺坐在側麵做記錄。
屋子中間放著一把為被審訊者準備的椅子,幹屍就坐在上麵。他眯起了狐狸一樣狡猾的小眼睛,微微喘著氣,像和尚在彌留之際的坐化。
豆煥咳了咳嗓子,把“紅寶書”放在麵前的桌子上,開始審訊了。他開口說:毛主席教導我們: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接著就隨心所欲地問,什麼感興趣,就問什麼。他訊問的程序和內容與規定的製式大相徑庭,說明他作為一名警察,對警務知識的缺乏程度,分明是道地的一個門外漢。
善稚和舒旺對豆煥不符合規定的訊問,一言不發,漠然處之。
被訊問者坐在那裏,眯起雙眼,也是一言不發,漠然處之。
……
十分鍾過去了……
二十分鍾過去了……
半個小時過去了……
審訊室裏傳來傳去,隻傳出豆煥一個人氣急敗壞的吼聲,卻沒有其它任何回應。
“搜身!立馬搜身!”審訊已經到了黔驢技窮的地步,豆煥忽然想到還有這一招法沒有用上,就向拿著筆隻記錄下豆煥問話的舒旺,下達了主任威嚴的命令,企圖想找到一點證據,讓無果的審訊得以進行下去。這一著急,也可能是說話的句子短了,本次命令“呢”字沒用得上。
“站起來!”舒旺領了主任令,來到白胡子的麵前,字正腔圓的命令。
幹屍像折疊起來的木尺一樣緩緩地打開了折,伸直了枯燥的身子,從椅子上站將起來。舒旺熟練地從胡子的兩個腋窩開始一直到腳部,搜查完畢。向豆煥搖了搖頭,表示沒有凶器。之後就機械地站定,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看看他身上有沒有可以作為證據的東西。”豆煥又發了主任令。
上衣和褲子一共六個兜裏,除了幾元的零用錢、幾斤糧票和一支鉛筆以外,便一無所有。
舒旺回到了記錄員的座位上,把剛搜出來的物品放在桌子上,坐定。
豆煥主任黔驢技窮。他總覺得這個白胡子裏麵有文章可作,但是他找不到突破口。審訊遇見紅燈。他升官和全家進城的美夢剛要開頭,就要停止,不甘心呢,卻又找不出更好的辦法來。
審訊室裏,僵局。
白胡子端坐著,眯起雙眼,一動不動,一聲不響,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爛相。
豆煥本來打算得很好,三下五去二,快刀斬亂麻,幾個小小的回合就能完全搞定這具幹屍。沒想到這審訊竟如此地艱難,他甚至後悔以前怎麼沒多多地參與一些實際的審訊呢,鍛煉一下自己審訊的功力,也不至於在今天這個緊要的關頭上,毫無建樹。他一籌莫展地掏出握手牌香煙,額前已經滲出了亮晶晶的汗珠來,臉上的幾個小坑,也灌進了汗珠。他解開了衣領上的風紀扣。風紀扣上麵的小鐵鉤,大約他從來就沒有勾上過。就是風紀扣,他扣上的時候也極少。今天的風紀扣是扣上的,大約是他要在這個鄭重的場麵上,顯示領導更要鄭重一些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