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旺不作聲,手裏拿著筆,在那裏看著豆煥的腮幫子凸起來,再癟下去。
現在,胡子隱也不知道兩位民警誰的話對,誰的話不對。他不知道自己應該站在江主任的一邊呢,還是站在善稚的一邊。但是,他怎麼都覺得善稚的話有一定的道理,江主任的話確乎也有一定的道理。人家是領導嘛,領導的話應該不會有錯吧?
善稚看著那半籃子青蘋果,想:不能和這個造反起家的頭頭對著幹,那樣以來,就等於用雞蛋去撞石頭,其結果就可想而知了。尤其是提到了階級覺悟的問題,隻要是一提起階級,善稚的頭就有鬥那麼大。申所長不就是讓豆煥以階級的名義開路線分析會,把他給分析成了資產階級的代表,最後被分析到值班室裏去接警了嗎?倘若給我開了路線分析會,還不把我給分析到爛泥裏去呀,還是別說了,明哲保身,任他去吧。就徹底改變了剛才的路數,很虛心地說:
“還是主任說得有理,主任高見,我怎麼就沒把現象和實質的東西區分開來,再聯係起來呢?經主任這麼一說,我的眼前猛然亮了起來,主要的矛盾已經出現,我們還找什麼突破口?就應該衝著主要的矛盾上,要拿出革命人的精神和脾氣來,越是艱險越向前!”
舒旺發懵了,想:林叔今天這是怎麼了,兩句話之內就轉了一百八十度的彎?以往和申所長爭論起案子來,那簡直是麵紅耳赤,誰也不讓誰,今天……今天……林叔的態度,讓他搞不明白了。
善稚的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讓豆煥樂了,他心花怒放,眉開眼笑。便扔掉了手裏的握手牌屁股,剛才還陰著的臉,一下子也晴朗起來了;臉上點綴的幾顆小坑,也像沙子裏麵的黃點,閃亮了:
“就是嘛,還是呢偉大領袖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話有力量。這不,善稚呢一聽到毛主席的指示,就心明眼亮了,階級鬥爭的覺悟呢就提高了,革命的鬥誌呢也堅定了。”他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幾乎做成平行狀,送到了嘴邊,他以為兩指之間一定還夾著個握手牌的屁股,結果手指碰到了嘴上,才發現那裏沒有屁股,那東西早就被他給扔掉了。他收回空著的手指,把手放在桌子上。“我們革命隊伍裏呢就是要有這樣的好同誌,思想呢轉變得快,覺悟呢提高得快,能快速地領會呢毛主席的教導,革命嘛,總得有這種呢靈活的勁兒。”
“哪裏,哪裏,”善稚聽著豆煥那種激進而肉麻的表揚,就像吃桃子時,一不小心把桃核給呑到嗓眼裏一樣,呑不下,又吐不出來,心裏甭提有多麼別扭了。微微皺了一下眉頭,“還是主任高瞻遠矚,把問題看得透徹,現象和實質的問題,主任說得形象而且深刻、生動。可我怎麼就沒有把現象和實質,進一步分析一下,得出一個哪怕是非常淺顯的結論呢?”
胡子隱比舒旺更發懵:善稚怎麼能說變就變了呢?剛才他的意見,不是比江主任的意見更好一些嗎?現在怎麼改變主意,隨了江主任的意見呢?他本意也覺得善稚的意見確乎更可行,可是……。
“……至於這堡壘嘛,”善稚繼續說,臉色一本正經,而且嚴肅。“要是一舉能把最堅固的給打掉,那也不失是一步好棋呀。看來,我的想法有些不成熟,還是江主任的意見可行性強。不愧為是主任,思考問題就是比我們全麵。我們真的要好好地像主任學習,在實踐中提高階級鬥爭的覺悟。”善稚真的害怕豆煥的路線分析會,實屬不得已而為之。
領導使用權力成功的快感,讓豆煥喜形於色。善稚有的時候是抱著一塊石頭撞南牆都不回頭的人,申所長拿他是沒有辦法。可是,自己隻幾句話就能把善稚這頭強驢給拉回來。看來,老申這所長早就應該讓位了,就這麼一個強驢的思想工作都做不好,怎麼還能有資格當所長呢?
“子隱呀,把那個呢地主的管家呢給帶來,我們就是要撿呢這塊硬骨頭啃。我們首選就要把碉堡呢給端掉,然後呢我們就大舉進攻,才能呢‘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名……’”他拉長了尾音,說不下去了,還不敢加個呢字。他的眼睛隻眨巴,就像小猴子誤吃了辣椒一樣,鼻子向上一緊一緊的,樣子很可笑。
“……學霸王。”舒旺接著豆煥的尾音說,語音的聲調和潛在的表情,有那麼一點兒不屑一顧。
“對!對!”他露出了一點笑容,“……學霸王。”這是哪兒跟哪兒呀,偉大領袖這聯對仗工整的詩句,怎麼能和現在所進行的工作牽強在一起呢?豆煥在舒旺的幫助下,把領袖的詩句續完,得意了,就從上衣的下麵兜裏向外掏他的握手牌香煙。
民兵連長裝著滿腦子的疑惑:究竟是先審訊地主管家對呢,還是找一個軟柿子捏對呢?他現在已經不能自主地確定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了。善稚……唉!江主任……唉!
“快去提管家呀!”豆煥主任一隻手的中指和食指已經夾住了一支握手牌,見民兵連長還立在那裏猶豫,就催促道:“還等呢什麼?”
“唉——唉,這就去,這就去。”民兵連長聽豆煥這麼一說,打住了疑惑的神經,緩緩地邁出了民兵的步子,走出了隊部辦公室。
轉眼的功夫,當民兵連長再一次跨進大隊部的門坎時,昔日地主管家——張錢磊先於他跨進了室內。二愣子則手拿五六式半自動步槍,留在門外站崗。
善稚的眼神一下子就罩住這個昔日的管家:七十來歲,中等身材,短短的花白的頭發齊齊地站在頭皮上,老年人的禿頂給他留下了寬寬的亮亮的額頭。兩隻眼睛亮而且靈活,麵色油潤,身板硬朗,留著小山羊胡子,腿腳看來很麻利。他的一舉一動,從表麵上看還是很從容隨和。他那寬而亮的額頭,使他看上去和農民相差很遠。但是,潛在的不安和沉積的落泊,還是逃脫不掉老偵察員的眼睛。
舒旺也在端詳這位昔日的管家,情不自禁地拿起放在麵前的自來水筆,就要擰去筆帽。
五叔亦然被人喊走了。胡子隱在豆煥坐的凳子的另一頭落座,腦門上依稀可見汗珠,他用手拽著胸部的跨欄背心,像拉風箱一樣地來回拉動著,大約這樣他能風涼一些。
昔日管家則站在辦公室的中央,禮貌地象征性地和這些不認識的民警打了招呼,這說明他有成熟的社交常識。不說話,也不落座,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打量著在場的每一個人。他的心在突突地跳。
善稚看著江主任稍微低著頭,正在點燃先前就一直夾在指間的握手牌,這是他在做鄭重其事的工作前必要的程序。心裏就明白:主任要上陣了,所以他不開口,等主任打頭陣。
民兵連長接到善稚遞過來示意的眼神,就把沒有人坐的那條長凳拿到了地主管家的屁股後麵,讓他坐下。地主管家對他的鄉村侄輩感謝不盡,欣然落座。地主管家的頭發可惜是直直的短,如果長一些的話,加上他坐著的姿勢,就好像大門旁邊的石獅。
一股藍色的煙霧噴向了空中,那是豆煥主任吐出的握手牌的排泄物,這表明豆煥主任要有動作了。
“叫什麼名字?”果然,他對地主管家發話了。
“張錢磊。”石獅回答。
接著就學老所長審訊的程序,年齡、性別、文化程度、政治麵貌、家住哪裏、家庭成員等等,一些框框式的提問,地主管家應答如流,簡練而準確。說明管家有很高的修養,非尋常農民可比。
就這樣,豆煥和管家一問一答,浪費了很多時間,炎熱的太陽已經偏向西方。
“你家呢的地道是怎麼回事呢?”他也學著申所長審訊的技巧,話題一轉,冷不防就切入主題,給被審訊者一個措手不及的震撼。
“地道?”坐著的石獅略做顯驚訝狀,輕描淡寫地說,“……是說那個地瓜窖子呀?”
“地瓜窖子呢倒是真的,不過呢連著西廂房,這就有問題呢。”豆煥對著握手牌的屁股,長長地吸了一口,腮幫子立刻就凸了起來;一口煙霧吐了出去,立刻,腮幫子就癟了下去。
中國級別最低的政府辦公室的不大的空間裏,霎時又增加了握手牌煙霧的濃度。
“老夫每隔一些時日就到地瓜窖子裏睡幾個晚上。”
舒旺在埋頭做記錄,自來水筆尖與紙磨擦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響;善稚在觀察這個管家的一個表情、一個動作和一句話,並把觀察到的牢記於心;民兵連長在聽他們的對話,覺得很新鮮,警察審訊也有廢話的時候,分明是一個老頭,卻要問是男是女。
“你呢為什麼要到地道裏呢睡覺呢?”豆煥覺得這老東西說假話不著邊際。
“多少年來,中醫一直說我陽氣太盛,必須調整。用藥是一方麵,避開陽光和星月是必要的。所以,老夫就想了這個辦法,也有效。”管家說。看他的神態若無其事,很坦然。他的表情讓人覺得石獅確乎對中醫還很著迷。
豆煥聽到中醫,就想起了地窖子裏的熏人的中草藥味兒,吐了一口煙霧,問:
“那中藥架子呢是怎麼回事?”
“老夫偶爾也為自己配一點中藥,所以有藥架子。”
“村民一向也沒聽說過呢你會中醫,怎麼呢會有中藥架子呢?”豆煥上哪兒去掌握村民們是否知道張錢磊會不會中醫,他是憑空把村民給抬出來的。
“我的中醫常識隻能為自己配一點藥,不敢給別人用藥。村子裏沒人知道我會配一點兒中藥,那中藥架子隻有放在地瓜窖子裏,不讓人看見。”
他迷糊的認為,這個人在舊社會是給中醫世家的地主當管家,懂一點中醫也是常理之中的事,換了話題,問:
“那你把地瓜窖子呢用地道給連起來,通到西廂房裏呢是怎麼回事呢?”
“老夫有時候在地瓜窖子裏煩悶了,動手創起土來,就形成了現在的情況,一直連到了下屋。”認為管家在狡辯也行;認為管家說實際的也行。對他的話,信和不信,都沒有價值。
“說吧,”豆煥極力地克製著情緒,“地窖裏呢是不是藏著呢地主家的變天帳和財寶?說!”
“哪裏的話呀,”管家很自然地說,他的小山羊胡子隨著下巴一撅一撅的,“當年地主的財產都分了,人也給打死了,還哪有什麼變天帳、財寶的呀。”
這一來一往的對話,進行了很長的時間,也沒有審訊出實質性的東西,太陽繼續西下。
“毛主席教導我們: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來呢人——!”群專主任覺得再也沒什麼可以審訊的了,在他的業務貯存器裏,再審也不會有什麼價值。就擺起了造反派頭頭的威風來了,這是他跟著偉大領袖幹革命起家的拿手好戲,——這可是無產階級專政的手段。
地主管家渾身一顫,立刻就恢複了正常。
站在外麵,肩背五六式半自動步槍的二愣子,應聲進了室內。步槍的槍管閃著暗暗的藍光。
“給我呢打——!”豆煥一把將握手牌的屁股摔到了地上——也不管那握手牌的屁股有多大——這是他果敢的指揮唯一的手勢。
善稚、舒旺和胡子隱見狀都不做聲。
二愣子也不答話,跨前一步,用槍托對準石獅的臉,舉起步槍……
“別走火——!”善稚急忙喊道。
“沒子彈!”二愣子頭也不回,說。
嘭——的一聲響,石獅一頭栽倒在長條凳子的下麵。他的臉可不是石頭做的,立刻就變成了紅色;他努力地用胳膊支起上半個身子,抬起他那染紅了的臉;使盡了氣力坐了起來。他的上身向前傾了一下,立刻,兩隻手拄著麵前的地,使他不至於倒下去。
民兵連長轉身跨出了大隊辦公室。
嘭——的一聲,又是一槍托,砸在管家的後背上,他一下子又趴下去了。他的臉直接和地麵研磨上,血粘上地麵的泥土,立刻塗滿了他的近七十歲的老臉。
隻在一眨眼的功夫,民兵連長回來了,手裏拿著一根寬寬的皮帶。
“水呢?怎麼呢沒有打水來呢?”豆煥又掏出了一支握手,正要點,卻還沒有點著。
“我去。”二愣子說,他把五六式半自動步槍背在一側肩上,出了辦公室。那架勢像是完成了一件神聖的工作後,再去完成另一件神聖的工作。
地上,昔日地主的管家依然躺在那裏,他的頭抬了幾抬,最後還是用臉貼在了地上。就在他抬起頭來時,可以看到他的臉抹上了一層黑乎乎的血和泥的混合物,像是抹上了一層牛糞;他的標誌性的小山羊胡子也粘上了黑色的牛糞;發了黃的、農民通常穿的老頭衫的肩部也染成了紅色。
水,提了來,二愣子的任務已經完成,又到門外站崗去了。群專主任也點燃了手中的握手牌,接著就吐出了一股煙霧。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在看著躺在地上的管家。
管家的頭又抬起來了,身子也動了一動。他以左胳膊肘為支點,讓上身離開地麵一點距離;再用右手撐著地,漸漸地傾斜著身體坐了起來。他的身體試圖向左麵晃一晃,以期騰出右手來,然而他的右手一動也不動,因為動了右手,他的身體就有可能倒下去。便將右手的四個指著鉤成彎曲狀,胳膊再帶動手掌磨擦著地麵,慢慢地向身體的方向靠去,手掌移動的距離僅僅是讓彎曲的指頭變直;他再將指頭彎曲,手掌再向身體的方向移動,彎曲的指頭再一次變直……。就這樣,他的手指每由彎曲變成伸直,他的身體就能直起一點點。最後,他的身體差不多真的坐直了。血和泥組成的牛糞,幾乎抹滿了他整個臉。然而,他坐起來了。他的腿動了幾動,想來他是要試圖站起來,或者重新坐到凳子上吧。但是,他的屁股始終也沒有離開地麵一點點,他流出的血像是粘合劑一樣,牢牢地把他的屁股給粘在了泥地上。他不動了,無奈地用手撐著地,坐著。他努力地、鄭重其事地抬起頭來,這是生怕躺在地上有失他做人的尊嚴,以此來表明他是有人格的人。他現在唯一的力量,恐怕就是能坐著把頭給抬起來。但是,他試圖抬起一隻手,想去動一下臉上的牛糞。就在他的手剛要離開地麵的一刹那,他的身體又傾斜了,他的手不得不又撐在地上。他不動了,就僵直地坐在那裏。他真的像一隻石獅,一隻沒有生命的石獅。
“哈哈,”民兵連長饒有興趣、也是耐著性子地看完了管家慢慢地表演,恨恨地說,“老東西,想把地主管家的臉譜給摘下來嗎?沒——門——!”他憋足了氣力,拉長了話音。話音一落,立刻揮舞起寬寬的皮帶劈頭蓋臉地向地主管家打去。地主管家費盡了吃奶的力氣才坐起來的身體,又倒下去了。
“蘸呢水,蘸呢水!”群專主任喊道。
於是,皮帶蘸上了水。這一次皮帶與皮肉相接觸的聲音就變了,讓人感覺到有些沉悶,每打一下,就是結結實實的一下,地主管家身上的發了黃的老頭衫上隨即就出現了一綹一綹紅色的印子。
地主管家緊閉著雙眼,一動不動。
“住呢——手!”豆煥吐完了握手牌的煙霧,喝止道。
民兵連長停住了手。
豆煥用肘部支住桌麵,把夾有握手的手戳向空中,他透過嫋嫋上升的握手牌煙霧,看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隻有微微地喘著年邁的氣息的地主管家,對民兵連長下達命令:
“潑呢——水!”
民兵連長放下手裏的皮帶,提起水桶,將半桶水潑向躺在地上的人。地主管家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頭也下意識地抬了一抬,但,還是跌下去了。水、血和泥土的混合物粘在他的身上,像一隻鬆花蛋放在地上,完全沒有了人的模樣兒。
豆煥看著地主管家沒有招供的意思,便扔掉了指間夾著的握手牌,站起身,一把搶過胡子隱手裏的皮帶,朝向地主管家起勁地揮舞起來。嘴裏喊道:
“看你呢招還是呢不招……!”
舒旺緊握著記錄的筆。豆煥在狠命地抽打了一陣之後,善稚大聲地喊道:
“停一下!”已經折騰了一個下午了,太陽就要落山了,還沒有個結果,善稚有點急。
“怎麼呢善稚,他呢有招供的跡象了呢?”豆煥停住了手,以為他所想向上爬的梯子有形了。
“他想招供?”民兵連長心裏想,“倒是老公安,一下子就能看到管家有招供的可能,了不起。”
“不是他要招供,我看他是要有危險了。”善稚掃了豆煥一眼,“別打出個好歹來,事情還沒有弄明白,要是一旦這個老東西有個三長兩短,那以後的事情怎麼辦呀?”
“毛主席教導我們:對敵人要狠,要壓倒它,要消滅它!”豆煥握住皮帶在空中甩了一圈。想:不打他,我怎麼能得到上升的梯子呀?嘴上說,“我看呢這被地主訓練過的管家呢,骨頭呢硬著呢。不打?不打呢他能招供嗎?非打得他呢招供了不可!”
昔日地主管家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豆煥嘴裏說著,手去歇了。民兵連長拿起水桶,再一次把水潑在地主管家的身上。
地主管家抬起了頭,慢慢地睜開了眼睛,旋即又閉上了動作緩慢的眼皮。
在善稚的勸說下,豆煥停止了抽打管家,並讓人把昏迷的人抬走。
太陽完全落到山西麵去了,晚霞的紅色也漸漸地逝去了。
民兵連長要留豆煥主任一行在生產隊吃晚飯,這也是討好相關部門領導的最好時機。豆煥主任有些半推半就地要留下來,畢竟晚飯很可能有一杯白酒喝喝的。但是,善稚和舒旺倆人都不肯留下來。那是因為整個下午的審訊一無所獲,讓這二人都沒有心情,就算生產隊能做出再好吃的飯菜來,那也是吃不出什麼滋味。再說,善稚和舒旺二人外出辦案,還沒有整個下午一無所獲的時候,所以,這就讓他們二人更加垂頭喪氣,吃得下哪份兒的晚飯呢!豆煥主任看執拗不過這兩個人,也就打消了吃免費晚餐的念頭。
陽光從地平線後麵照射在高空所形成的晚霞亦然逝盡,村落,大地,莊稼,曠野都籠罩在初夜的朦朧裏,鄉間的小路就更顯得顛簸不平。看看天色已晚,三個人各回家去了。
“林嬸,您在家呀,沒去教他們跳‘忠字舞’嗎?”隔著通常農家院落一米高的小土牆,舒旺問由窗戶裏射出來微弱的燈光映照的中年女性線條分明的身影。那身影像是在跳舞。
房子的另一頭傳來了女性單調的歌聲:“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這是為在夜間跳忠於偉大領袖的舞蹈的居民們伴舞的歌聲。這些舞蹈都是林老師教他們跳的,因為是忠於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舞,所以叫做“忠字舞”,是目前最時髦的活動,就連中小學的課間操都換成這個舞蹈了。哪一個人要是不跳的話,簡直就是不可思議的大逆不道。
“是舒旺呀,你林叔在家等你呢。我正醞釀下一個忠字舞。”中年女性聲音輕快地說。
“林叔神了,誠然知道我要來?”舒旺去摸小木柵欄門。
“不是誠然,”從窗戶裏透射出來的柔弱的光線,稀釋了初夜的朦朧,其間響起林嬸咯咯的笑聲,“……準確的說應該是居然。”教師的職業讓林嬸指出舒旺的用詞錯誤毫不吝嗇。
“林老師,”舒旺已經拉開了木柵欄門,笑嘻嘻地說,“我又犯語法錯誤了。”善稚的妻子不姓林,舒旺叫林叔習慣了,稱呼林叔的妻子老師時,就加上了林字。對於舒旺這個專利性的稱呼,善稚兩口子都不介意。除了舒旺以外,別人也沒有這麼稱呼的。
“這回犯的不是語法錯誤,而是用詞錯誤。”林老師每指出一次舒旺的說話錯誤都是興趣盈然。
“是的,是的,”舒旺並不覺得不好意思,“林老師,你看我這記憶……。
“準確地說,”林老師還是咯咯地笑著,“……用記性要比用記憶更好一些。”
“好了,好了,”善稚已經跨出了家門,來到從窗戶射到院子的燈光裏,“別拿你的職業倚老賣老了,我們舒旺哪有你說的那麼多的語言錯誤呀!”
“林叔,林老師說得對,我是得好好學習,不然的話,說話總能露出無知的破綻來。”
“咯咯咯——”舒旺的話引來林老師的笑,把她的腰給壓彎了,“……那……那……不念‘破腚’,應該念破綻。咯咯——”
舒旺笑了,善稚也笑了。林老師的腰還沒有直起來,她的咯咯的聲音依然飄浮在夏夜的星空裏。
“我們走吧。”在微弱的光線裏,善稚對舒旺說。
“我們上哪兒呀?”
“你不是找我一起到申所長家去嗎?”
“林叔,你又神了,怎麼知道我找你是上申所長家呀?”
“你林叔的神,僅僅表現在像你一樣的小孩子麵前。”林老師的腰開始直起來了。
“怎麼,我林叔也犯語法錯誤?”舒旺神秘兮兮的變更主題,對著微弱的燈光下的林老師,欲發現一次新大陸,以便掌握伺機反擊他林叔的材料。
“我的語法錯誤,你現在還辨別不了。”
善稚和舒旺已經邁出小柵欄門了。約一米高的小土牆上麵傳來了林老師那咯咯的聲音:
“……記住,念破綻!咯咯——!你也許能發現你林叔的語法錯誤,咯咯——!”
“……就你的半拉弟子,想找我的錯?沒那麼容易!”善稚小聲地自語。
所長申騫振家的院牆要比善稚家的略高一些,也就是和通常的人腰部相齊的高度。隔著牆,房門上方的小燈光照得能讓人看到院子裏的一切,盡管邊邊角角的地方倚牆放著的農具有些模模糊糊。房門右側的上方,懸掛著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彩色畫像,神話般的眼神洞察著黑暗中的一切。老申和妻子帶領著三個孩子,手裏拿著紅寶書,端端正正地貼在肚子上麵一點點,麵對著領袖的畫像,懷著一腔虔誠的心,齊刷刷地站成一排。善稚和舒旺隔著院牆站在外麵,不打擾這一家鄭重而時髦的儀式。
“……我一定在靈魂深處挖出思想根源來,把自己的資產階級思想一刀切掉。”
他們倆隻聽到老所長虔誠的最後兩句話。
申所長的老伴開始表態了:
“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語錄就寫在糧本裏麵,就是:閑時吃稀,忙時吃幹;不閑不忙,半幹半稀。我今天晚上做得格子粥不知是幹了,還是稀了;不知是不是按照偉大領袖的教導做的飯。我今後一定要好好地學習毛主席的教導,好好地做飯。閑時就做出稀飯來;忙時就做出幹飯來;不閑也不忙時,就做出不幹不稀的飯來。”她話是那樣順暢,節奏感恰到好處,有誰知道,所長老伴一字不識呢?關於偉大領袖的教導,都是跟孩子們學的,目的就是為了在飯前的儀式上,能切合實際地表出忠心來。大約她能記住至少三段以上的領袖語錄,為的是一天三遍表起忠心來不重樣。也真的難為了這個文盲的家庭婦女,倒也讓人們感歎時代的感召力,一個目不識丁的家庭婦女竟能背出至少三段以上的領袖語錄!
接著就是申家的大兒子表態:
“毛主席教導我們:要鬥私批修。今天我在趕驢車時,拉外套的毛驢子不聽話,也不用氣力,就用鞭子抽了它一下,讓社員們看到了,當場就開我的路線分析會。批判我沒趕好革命的驢車,鞭打為革命拉車的驢。並說我是走資派的兒子,帶有些資本主義的氣味,如果把驢打出個好歹來,無產階級曆史的車輪怎麼向前推進、社會怎麼向前發展呢?!我九十度彎腰,做了深刻的檢查。並表示,以後再也不用鞭子打無產階級的驢,要保護好無產階級前進的動力,從靈魂深處挖根源,把思想裏的資本主義味兒打掃幹淨,得到了社員們的基本原諒。於是,我就在前麵用繩子和驢一起拉著車向前走,不打革命的驢。我要再一次向偉大領袖反省,我要檢討自己靈魂深處的資產階級思想,趕好革命的驢車,和驢一起拉好革命的車,不打革命的驢。”
“毛主席教導我們:群眾是真正的英雄。今天我的同學們在推我,拽我,拉我,目的是教育我這個走資派的女兒,和走資派的父親從思想上斷絕關係,結果把我塑料涼鞋的帶兒給弄斷了。我非常心痛我的鞋,因為那是勞動人民的血汗做出來的,我沒給保護好,使勞動人民的果實被弄壞了。今後,我一定在保護好勞動人民的成果,走無產階級革命的路。”
二兒子說:
“毛主席教導我們:在階級社會中,每一個人都在一定的階級地位中生活,各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我生活在一個走資派的家庭,我家戶主的思想裏已經打上了資產階級的烙印,我要和這個資產階級的代表劃清界線;和這個家庭一刀兩斷;也要和走資派斷絕父子關係!從明天起我就搬走,搬到生產隊的場院窩棚裏去住。這是廣大貧下中農為我設計的改造思想的第一步,我要在這個艱苦的地方鍛練自己,改造自己,讓我的思想貼進人民大眾,做一個徹頭徹尾的革命派。”
他說完了,院子裏一片寂靜。隔了一段時間後,老申的小女兒突然高聲地唱道:
“大海航行靠-舵-手——!預備——唱!”於是,老少不均的男女五人重聲,在初夜的空中澀澀地傳送著。歌畢,這個家庭儀式即宣告結束。他們的表態算是什麼呀,是禱告,還是祈禱?
“進來吧,還等什麼?院門沒有掛鉤。”儀式剛一結束,老申也不回頭,抬步舉手去摘牆上的領袖畫像。他的部下全都知道他家的院門從來就沒有掛鉤。
舒旺驚異:我們悄無聲息地走到門口就停下來,老所長沒有回頭看,怎麼就知道我們來了呢?善稚推了一把舒旺,二人推門進了院內。申家的人聽說有人要進來,都回頭看院門處。在朦朦的黑暗裏見善稚和舒旺進來,就胡亂地和客人打著招呼,他們是不用常規的客套。善稚熱情地與女主人打招呼,舒旺也問了好。
“我們的好飯不怕晚嘛。”老所長這是人回答善稚的問話,他的胸前捧著木製像框的偉大領袖彩色畫像。
“一桌子窮樂的好飯,擺在炕上呢。”女主人這是接丈夫的話說,她擺著手讓客人先進。“你們吃了嗎,要不,再吃一碗?”老申的下屬吃他家的飯可謂家常便飯。但是,來客吃過了。
來客穿過廚房,進了屋,隻見火炕上放著一張方桌,桌麵上擺了一圈好飯——裝了平碗的格子粥,沿著方桌的四邊擺了五碗,每個碗的旁邊都放著一雙竹製筷子,桌子的中間是一盤鹹蘿卜條。這一桌好飯想要是再簡單一些的話,那隻有把鹹蘿卜條放到碗裏了,也就省去了一個盛鹹菜的盤子。
“這麼晚,才吃飯呀?”善稚一直納悶兒:晚飯何以晚到如此?就同舒旺一起坐在立櫃前的長凳上。
“不過是晚了一點點嘛,也不礙什麼事。”又是男主人搶先回答,他把懷裏偉大領袖的畫像掛到東牆上的一個專用的釘子上,並虔誠地給擺正。西牆上貼著兩個時髦的宣傳畫,一張的題名是:掃除一切害人蟲。畫麵是一把朝天揮起的大掃帚,下麵是被掃起來的牛鬼蛇神。另一張是:拿起筆做刀槍,畫麵是一支蘸水鋼筆,筆尖是一把尖銳的刀形,直刺向“封、資、修”。
“唉——,”女主人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
三個孩子依然隨便地和來客打著招呼,每人端起桌子上的飯碗,拿起筷子夾一撮鹹蘿卜條放進碗裏,就離開了飯桌。或是到了裏間,或是到了院子裏,隻剩下老兩口在桌子邊上吃飯。由於是在向偉大領袖表忠心的儀式前,就把格子粥盛在碗裏端上了桌子,所以飯已經涼到了很快就吃下肚子的程度。兩碗或者是三碗格子粥,一會兒的功夫就把肚皮給撐起來,簡單的飯桌很快就被女主人和孩子們給撤下去了。
老申則坐在炕梢,後背死死地倚住牆壁。女主人端過來一個洗臉盆放在炕上,裏麵裝著幾個大小不等的罐頭瓶子和火罐。善稚明白了,這是要給老申拔火罐。一天裏要彎腰幾個小時,腰能不痛嗎?
“等一會兒吧,我們要說正經事情。”老申對他的老伴說。
“還等,還要不要你的腰了?”老伴說著就去盆裏拿出一個火罐來。
“讓你等,就等一會兒嘛,拔罐子總還是有時間的。”
“你就知道有時間,有時間。今天不是又多彎了三個多小時的腰嗎?”女主人很有些氣憤地說。“多彎了三個多小時,還不讓說,可是,誰不知道呀?”
善稚和舒旺當然不知道,老申下班往家走的時候,恰巧遇到了一隊宣傳毛主席思想的紅衛兵,他們背著裝紅寶書的小網兜,順手牽羊把老申給押走,作為他們宣傳毛主席思想,批判資產階級走資派的活靶子。老申在台上,一彎腰就是三個多小時,他的腰能好受嗎?因此,申家的晚飯也晚了三個多小時。
“我說老夥計,拔罐子是不耽誤聽話的,也不耽誤說話。”說著,善稚就從長凳上站起身來,“中醫這個治療方法,我還是比較拿手的,申嫂子,讓我來吧。”說完就動手施展他的中醫手段了。
老申隻得脫掉背心,趴在炕上。背上有多處尚未長好的紫色傷痕,那是豆煥帶領造反派的功勞。善稚在沒有傷痕的地方或者傷痕比較輕的地方把火罐按上。兩排大小不等、參差不齊的瓶子和罐子一會兒就立在傷痕累累的後背上。期間舒旺也要試試用火給吸上幾個罐子,善稚哪裏肯讓他來試手。罐裏點上火,再往後背上一按,要是沒有一點成熟的技術手段,燙傷了皮膚,可不是好玩的,舒旺隻好作罷。
“善稚,別見笑,二混蛋早就叫喚著要搬出去,不承認他這個爹,沒辦法,唉!”女主人搖著頭,想起了剛才他的二兒子的表態,讓她的內心很不是滋味。他甚至感覺這是以小犯上,是件見不得人的醜事。可這樣的醜事怎麼就攤在申家呢!
“嫂子,你也別為他揪心了。這就是激進的時代衍生的激進思想,激進的思想造就的激進青年,激進的青年做出的激進舉動。改天他就回心轉意了。”善稚分明是在安慰女主人。
“善稚說得對,你現在攔他都攔不住。會有一天,你不請,他自己就會回來的。”老申趴在炕上說。
“唉,我是一個字也不認識的睜眼瞎,這事兒我哪能管得了呀!不說他了,讓他去吧。這個時候你們往我家裏來,不怕舉旗的找你們的麻煩嗎?”女主人小聲關切地說,她的聲音非常小,連窗外的人恐怕也聽不到。她所說的“舉旗的”就是指造反派們。“老申可是資產階級的代表呀。”
“我們……我們……我們是來開路線分析會的!是來幫助老申提高思想覺悟的,這是無產階級革命行動,敬請家屬理解。”善稚笑嘻嘻地說。
於是,女主人就從廚房的水缸後麵抽出一個木牌子,立在炕頭,上麵用粉筆寫道:路線分析會;於是,申家的女主人和孩子們都到外麵歇風涼去了;於是,善稚和舒旺還坐在米櫃前麵的一條長凳上;於是,一個簡單的“路線分析會”開始了。
老申趴在炕上,雙手疊加起來支住下巴,聽完了善稚和舒旺一來一往的彙報,在十五瓦白熾燈的光線裏沉思了片刻,說:
“明天早晨,江楓瑾肯定要開一個短會,主要的就是把已經掌握的那點兒情況擺在桌麵上,給他自己壯壯膽兒。因為,他接手了這個案子,自己就像是局外人一樣,一點兒進展也沒有,他一定要給自己造個聲勢,顯一顯主任的威風。”他的下巴支在手背上,說起話來他的頭向上一竄一竄的。
“但願是研究案子的問題,別開什麼路線分析會就好。”善稚說。
“目前看,他還不會開你的路線分析會,要是把你給分析倒了,就沒主力幹活了。”
“那就好,隻要不開我的路線分析會,就好。”善稚看開別人的路線分析會,怕了!
“東山……不……東風大隊,目前還不知道有白胡子這個人,對吧?”老所長企圖把他的下巴上移以便離開手背,想讓自己說起話來能自如一些。但是,隻說了一句話,他的下巴就跌落到手背上。
是的——二人幾乎是同時出口。
“徹底搞準了,白胡子那張圖裏有地主管家的家的標注嗎?”
沒錯——二人幾乎是同時出口。
“地道裏有住人的設施……就說明地道裏有人住,那個人……不應該是地主管家,應該……是白胡子。”老所長首先肯定了地道裏住的人是白胡子。“……可是,他是什麼人?他的準確身分還要繼續考證……他為什麼住在地道裏呢?”下麵的辮子,他暫時也理不出來了。
是的,白胡子是什麼人?他為什麼要住在地道裏呢?貧農的原地主管家,為什麼要保護這個人呢?
“江楓瑾執意要提審地主管家,他要搞樹倒猢孫散的攻勢,結果徒勞無益。”善稚說,“那管家好歹有些體力,不然的話,那幾頓皮帶怕是吃不消的。”
“江楓瑾要搞樹倒猢孫散的攻勢,你就一點辦法也沒有嗎?”
“我……能有什麼辦法呀?”善稚囁嚅道,明顯底氣不足。
“是呀,這年頭是得學會保護自己,舍了老本,那可就得不償失。”老申肯定了善稚委曲求全的做法,話鋒一轉說,“一定要把住不能死人這一關,”老所長說。他說話的架勢,依然是派出所所長的架勢,不像是群眾專政指揮部的接警員。“誠然,目前的形勢是死一個人算不得什麼,況且還是地主的管家。但是,地主的管家也不能不明不白的死去。他要是死了,下一步棋再怎麼走呀?誰能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在沒有弄清楚事實之前,任何環節上的線索都要有效地保留。”
“審訊的時候,”舒旺說,“要不是林叔製止了皮帶的抽打,那地主的管家恐怕是沒命了。”舒旺比劃著自己的臉部,“血、水和上地麵的泥全部都粘在管家的臉上,就像糊上了一層牛糞一樣。再用水一澆,給澆掉,小山羊胡子簡直成了流水的管道了。”
“明天不知道那管家是否還能挨過皮帶的抽打。”善稚真的擔心地主管家的性命,他要是給打死了,下麵的戲就不好唱了。
“得想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減少刑訊逼供,體現一點人道主義,更重要的是要保住這條線索的完整……唉喲……唉喲……這個……這個,”老申皺著眉頭,抬起下巴,騰出一隻手彎到後背,指著後背一排火罐當中的一個——能指得那麼準嗎——表示那個痛了。
善稚抬腚起身,跨前一步,看到一個罐頭瓶子裏麵吸起的紫團比其它的都顯得巨大——那可是一塊被吸起來的真真實實的肉呀!肉的主人能不感到痛嗎?
善稚一隻手握住罐頭瓶子,用另一隻手的一個指頭摁著瓶口的肉,向下輕輕地用了一點小小的力,隻聽瓶口“吱”的一聲響,手指迅速地離開了肉,罐頭瓶子又迅速摁了下去,隻見瓶裏先前巨大的紫團已然小了許多。
“就這樣,很好,很好!唉——!”老所長放鬆了眉頭,他的雙手又疊加起來,下巴也支上了。他發出的“唉——”,顯然是一種輕鬆的快意。
善稚的屁股回到了長凳上。舒旺全神貫注地看著善稚的動作,也包括善稚坐在凳子上的姿勢。
“可是,用什麼辦法能保住這條線索的完整呢?”善稚坐下來以後,接著老所長的話說。
“我們必須保住地主管家這條線索,”老所長的下巴支在疊加的雙手上,說起話來,他的頭部向上一竄一竄地,有點像雞叨米,發音也有些受阻,“今天,我抽空和縣局通了個電話,接電話的你知道是誰嗎?”老所長以下巴為支點稍稍扭動了一下頭,對著善稚問。
……善稚茫然地搖了搖頭。舒旺怔怔地看著兩位長輩。
“是被打倒的老局長!”老所長的頭又向上竄了起來。
“局長的職責不是打掃廁所嗎?這已經對他很照顧了,他身上還帶著皮帶打的傷痕呢。”善稚想起了到縣局開會時,局長已經被造反派安排了打掃廁所的工作。
“和他的搭檔政委倒班,一天掃廁所,一天當值接電話。電話裏,他是這麼告訴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