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否認,也不承認,好像天下的事就該這麼模棱兩可。
茶鋪老板兼堂倌的老頭子覺得自己成了冤大頭。不,成了冤大頭的還有他那個二十歲出頭未嫁的女娃子柴小小。老頭子要趕梁本能走,柴小小不答應。茶堂倌隻有瞪眼的份兒。更可怕的是,老眼昏花的茶堂倌觀察人居然入木三分,他看出了,自個兒的女娃子似乎還在和鄉巴佬小夥子在戀。這還了得!
了不得也得了,或者壓根兒就是不了了之。
柴小小每天早晨照樣在老式瓦房的“天井”邊梳頭,烏黑的秀發似波浪,飄呀飄。一定飄進了渾小子的心裏,茶堂倌想。想也白想。他發現,柴小小和渾小子就那麼相好,好得叫老來得女的茶堂倌妒忌,醋勁兒很濃。他對梁本能粗暴了,喝叫:加炭!擔水!拖地!……
“你過來!”柴小小也喊。
權衡之下,梁本能自然先到柴小小跟前。
柴小小說:“把內褲給我洗了。對了,還有乳罩!”
梁本能犯難了。這真不好辦!他遲疑一下,咕噥:“那我的呢……”
“你脫下來,我洗!”
柴小小到底是街上的大女娃子,厲害。梁本能當然不敢“脫下來”。他真的把柴小小的“私房物”撿去洗了,蹲在街後的小河邊,笨拙地搓揉,生怕沒有洗幹淨。柴小小滿足的一笑,笑得很燦爛,感情流露。她替梁本能加炭,掃地。
茶堂倌氣得要瘋。老婆死得早,柴小小是他的掌上明珠,祖輩傳下來的老茶鋪到他這一代算是徹底衰敗了,女兒可要保住,不能讓渾小子拐跑了!為了防止雞飛蛋打,他下定決心,不把梁本能攆走他活不下去!工錢,照算,一次付清,時間不寬限,立馬走人!
可是,柴小小說她懷孕了。
什麼?太晴天霹靂了!茶堂倌怒不可遏,當著柴小小突審梁本能,不說清楚休想離開。
梁本能看看柴小小,他是既不否認也不承認。茶堂倌說要報警。他說:你敢?
柴小小羞氣得跑進房間,捂住臉哭。
茶堂倌把工錢扔在地上,抓起擔水扁擔就追打。梁本能撿起錢,挨了一下,撒腿開跑,回頭一句:“老渾蛋,你別害了柴小小,沒那回事,她是處女!”
氣極了的茶堂倌哪聽得進去,他把一個大小夥子趕得逃之夭夭。柴小小也走了,離家出走,三個月不知去向。茶堂倌絕望了,流著老淚跺腳,心一橫:賣房!
梁本能逃回家以後,在床上躺了一天。他在想柴小小。想也沒有用,他見不到柴小小。似戀非戀,非戀似戀,梁本能從感情的折騰中經曆一回,又紮紮實實挨了茶堂倌一扁擔,好像突然醒悟了人生。他也想橫了,用在老茶鋪打工的工錢(他一分都沒有花)去廉價買了一輛出過交通大事故碾死過人的舊拖拉機,想趕著馬兒快點跑,掙到錢,讓家像個家,娶來婆娘才是真正的男人。可是,誰都不請他拉貨。這太怪了!
有一天,憤懣的他把拖拉機開到院壩裏,衝洗得幹幹淨淨,抓起樹條狠狠地抽。不幸讓人看見,被傳為笑話。從此,梁本能更有名了。
誰都有解不開的密碼。
4. 旁氏油坊
梁本能的趣事多著,他和柴小小的情事不僅街上人人皆知,也傳到了鄉裏,那個真有心想嫁的小寡婦正是聽了他的“風流韻事”,才抹著眼淚罵“千刀萬剮”,把他門上的鎖取走了,嫁了人。梁本能卻不知小寡婦的心眼兒,他心裏有柴小小,柴小小不見了,留下拖拉機,拖拉機成了沒用的東西,他老實氣了一回,開著在路上瘋跑,嚇壞了不少人。也因為這層緣故,他才有機會把差點兒醉死的唐玲搭回家。
這叫緣分,或者說冤有頭債有主,青年男女小冤家。
說起來,唐玲和她的男人胡陽陽有解不開的結,還與賣房的茶堂倌有關。
落魄回鄉的胡丫頭兒,還想在娘家繼續她的“大姐大”權威,可惜她力不從心,胡家的少一輩也不服她,不說她“爛”已經是很寬容,盡到了對風流姑姑的尊重。時過境遷,花無百日紅,這道理胡丫頭兒是知道的。隻不過,她心裏不平衡。這是好強的女人一大悲劇。她曾經一度關愛的胡陽陽,對她也背叛了,叫她很傷心。
“胡陽陽的翅膀硬了,認不得姑了!唐玲更是個風騷婆娘……”胡丫頭兒想。恐怕,她更不能容納的還是唐玲,女人對女人,有了心魔會更狠一些。
胡丫頭兒流浪回家以後,對我已經形同路人,甚至時時回避我。這我知道,她是心痛,怨,還恨,也有被玷汙了的自棄。鍾情說:“你對不住人家,她恨死了你!”
胡陽陽娶了唐玲,讓胡丫頭兒的心結絞得更沒治了。胡陽陽的翅膀早已豐滿,像唐玲一樣,瞧不起美貌而愚昧的“大姐大”姑姑。他已經是一個有魄力的男子漢,也有一定的經濟實力。茶堂倌拍賣老茶鋪的時候,他來問胡丫頭兒:“姑,你買不買?”這看似是出於對胡丫頭兒的尊敬,一種安慰,說白了,卻近乎對親姑的嘲弄。
胡丫頭兒哪還有錢?她已經心力交瘁,胡陽陽毫不憐憫地戳她內心的傷痛。
胡丫頭兒不買,他買!可是,天不如願,被另一個更精明的,同樣從鄉村裏走出來的“大亨”捷足先登,以多出好幾千元的價買了,奪了胡陽陽到嘴的美味。胡陽陽非常惱怒,卻也沒有辦法,無可奈何地認了。人世間的事總是那麼陰差陽錯,或者說冤冤不解。那個慷慨擲金的“大亨”,買下老茶鋪以後,又嫌“百年老店”不媚,老氣橫秋,似滿臉皺紋的老婦人,他要拆掉重修,修成靚女,像他偷偷“網”的情人一樣。在修建上,他卻特摳,對上門聯係的修建班子挑了又挑,精算得叫包工頭瞪眼,一個個憤然而去。唯有胡陽陽滿口應承,再低的價他也認,當場簽了合同。悲哀的是,那“大亨”並不懂建築,也不懂胡陽陽,簽的合同是材料和工價雙包。完工交房,他挑不出毛病,滿吃滿認地付清欠款,胡陽陽還紮實淘了一桶金。那中間究竟有什麼邪門,天不知地不知,隻有胡陽陽知道。
後來有人說,胡陽陽咬著牙承包老茶鋪的拆修工程,是想著老茶鋪旁邊那個誘得讓人想死在她懷裏的女人。說是就是,也許並非捕風捉影,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想還是沒想,怎麼想,仍然隻有胡陽陽自己才知道。
人們說的那個女人,是不滿三十歲的旁池子。
旁池子是旁氏油坊的女老板。
那旁氏油坊就在老茶鋪的隔壁,也是有資曆的老榨油坊,乃早年的旁家老打油匠,曆盡千辛萬苦,省吃儉用,家裏人有病也不醫,積攢了所有的錢開的一個簡陋的榨油坊,因為恨錢不求醫,婆娘還搭上了一條命。過了幾年,艱辛創業的老打油匠也死了——是累死的。油坊傳給兒子,兒子死了,再往下傳。似乎有著宿命,由於那個油坊,旁家人的壽命都活得不長,讓人談及色變。
早年榨油一直是人工操作。硬質大樹製成的油榨,青岡、檀木的擠壓油尖,幾十斤重的大錘、二錘,隻在腰間係一塊麻布的赤裸壯漢,偶爾進榨坊紅著臉的女人,蒸油枯、踩油枯,嗨喲嗨喲地甩大錘,如溪流般的汗水順著男人的胯下淌進油窩裏……既原始又野蠻的作坊,是另一種文明的縮影。到使用機器榨油時,旁氏油坊的人員結構已經開始變化,先是收歸為集體所有,後又承包給個人,搞股份製,最後仍由旁家人買回去,物歸原主。到旁池子成熟的時候,旁氏的男丁已經斷絕,就剩這麼一個青春貌美水蜜桃一般,十個男人十個愛,既高挑又豐滿的誘人姑娘。
旁池子的媽是旁家的唯一長輩。她像一個弱小的女保鏢,守護著比她高出一個頭的女兒不被男人侵犯,防備那些有饞念的小夥子把旁池子叼了,直到她拿出虎威,逼著旁池子嫁給招贅上門的女婿,才撒手離開人寰。
旁池子是旁氏油坊的最末傳人。
被招贅上門的青年漢子是榨油機上的技師,也是旁池子的幫手。他主宰不了油坊的大事,也掌握不了經濟實權,旁池子是主子,他是“奴仆”,到了晚上,就顛倒了個兒,無論白天晚上都心甘情願。
勤快能幹的小夥子深愛著旁池子,對出眾的妻子太饞了,情不由己。經過磨合期,旁池子也愛自己的男人,甘願做“奴隸”。不出三年,那小夥子就死了。
旁觀者評論,說旁池子太俏太旺了,那小夥子就死在她的“旺情”裏。有點髒兮兮地惋惜。
過了一年,旁池子又“娶”了一個大齡的小夥子。誰知,那個壯馬似的小夥子,沒有逃掉同樣的命運,又因貪愛而死了。人們開始罵旁池子了,追溯到女人的美和性的原罪,說旁池子是害人精,不知她會淹死好多男人!又說她是克夫命。
旁池子安葬了第二個男人,傷心地哭了一場。她抹幹眼淚,發誓不嫁,忍辱負重,一心一意經營她的油坊。
經曆了兩輪丈夫,旁池子都沒生出崽來。左鄰右舍發言了,說:看來三起三落的老油坊,氣數已經盡了,會斷子絕孫。也認定旁池子不可救藥。
也算是天無絕人之路吧,有誰會料到,不到半年,梁本能居然會出現在她的油坊裏。
因為婚姻上的挫折讓旁池子不堪回首,所以她在招聘油坊的技術人員時特別挑剔,把那些年輕的她認為可能會對她有非分之想的青年漢子拒之門外,此外一要技術好,二要符合她的心意。進不去的小夥子罵她在挑選情人。說什麼都行,她就是我行我素。唯獨擔任接送貨物的拖拉機手,她遲遲不做決定,誰都猜不透她的標準。榨油是季節性的,集中在高溫的炎夏,臨到開榨了,她才突然出現在梁本能的茅屋前。
梁本能嚇了一跳,真有點兒受寵若驚。
旁池子說:“給我送油接拉菜籽。”
梁本能說:“你不怕我?”
“怕你?你能把我吃了?”旁池子嗔罵,“說!你究竟去不去?”
梁本能傻傻的,嘿嘿地笑。
旁池子扭身就走。
“我去!”梁本能趕緊說。他是求之不得,害怕失去機會。
旁池子千挑百挑,找來的卻是無冕之王的梁本能,太絕了!油坊裏的幫工,去榨油的村民,都覺得邪乎,沒法理解這個孤身的女人。時間稍久一點,就傳出旁池子熬不住了,得解決女人的饑渴。旁池子不會不知道這些有關她的閑話,她置之不理,一咬牙,幹脆叫梁本能住在油坊裏,包吃包住給工錢,看誰能把她怎麼樣!
梁本能把旁氏油坊當成了自己的家。白天,開著他那輛閑置多日的拖拉機,瘋魔地跑,一日三餐和旁池子同桌吃飯,居然沒有一點兒拘束。晚上,旁池子說:“你睡那間屋。自覺點兒!”算是警告。
他說:“是!”不知怎麼的,他睡不著了,想旁池子,還冒出來一個怪怪的念頭:旁池子就是他老婆,嬌滴滴的,優秀,能幹,有個性……一想起就不知天高地厚,沒完沒了。
靜夜裏,旁池子也在想梁本能。她覺得危險,罵自己。罵也會想,不知不覺的,她管不住自己了,想立刻把渾小子攆走,又下不了決心,還有些不舍。她開始害怕。梁本能每天早晨都得早起,給榨油機的炒鍋搭火,走過她房間外的窗前,那腳步聲好像踏著她的靈魂。
榨油坊似個大炒鍋,烘烤著旺盛的青春和生命,他們擦肩而過或咫尺相處的時候,相互吸引,危險一步步地向旁池子和梁本能逼近。有一天傍晚,榨油坊收工了,旁池子揭開鍋,忍不住叫了起來:“你燒滿滿一鍋,渾牛水啊?”
梁本能說“洗澡”。他給旁池子燒的洗澡水,旁池子知道。為什麼今天反常?旁池子在等他的下文。此時此刻,油坊裏隻有孤男寡女,澡是都要洗的。真正反常的是梁本能,身上油膩膩的,美麗動人的旁池子讓他昏頭了,他居然冒出一句捅破天的話:“洗鴛鴦澡!”
好啊,你渾小子!旁池子美而濃的秀眉豎著,喝罵:“你敢?”
梁本能知道“大事不好”。想溜,逃回家去。
“別走!”旁池子不準他走,就要試試他的膽量。
5. 無冕之王
那天晚上,他們都失控了,走得太深太遠。過了兩天,旁池子追問梁本能:你娶不娶?
這是與生命一樣重要的現實,必須得做出抉擇!梁本能老老實實地承認:他想旁池子,卻又怕死。
旁池子一下子明白了。她看好的梁本能也視她為異類。這不僅僅刺痛了她內心的傷痕,還是對她的侮辱!旁池子羞怒得失去了理智,她抓起了一根木棒,朝渾小子打去。
梁本能跑出門去,跳上拖拉機落荒而逃。從此,再也不到旁氏油坊,連當月的工錢也不要了。
旁池子還在等他,希望渾小子能回心轉意。後來,她絕望了。想著梁本能就那麼一夜,舍棄一筆工錢。這意味著什麼?把她看作怎樣的女人了?這是旁池子最不能忍受的,簡直玷汙她!旁池子痛哭一場,哭得非常傷心。她覺得自己並非那麼強,而是太弱小了。她多麼希望有個能理解她,不把她看作異類的男人來保護她,讓她得到一個女人應該得到的歸屬。這是一個普通女人最起碼的要求。
旁池子覺得太累了。這才有了唐玲後來對胡陽陽的猜疑。
梁本能也後悔。他後悔自己不該跑了。怕什麼呀?還是男子漢嗎?正因為這個狗屁“男子漢”,他不好意思厚著臉皮回去。他戀著旁池子。失去了,他才覺得旁池子是天底下最青春活力最個性最叫他戀的女人,他罵自己是最大的笨蛋!他幾次下了決心,想硬著頭皮轉去,讓旁池子打吧,打累了就嫁給他了。死就死吧,死在旁池子的懷裏也是人生的一大幸福。不不不,決不能死,要讓旁池子愛一輩子!回不回去呀?再想想……梁本能到底不能當機立斷,還是缺少魄力,不如女人,他終究沒有足夠的膽量回到旁池子的身邊。
他喝酒了,一喝就喝個酩酊大醉,然後開著沒有歸宿的舊小四輪狂奔。小四輪瘋了,他也瘋了,叮叮咚咚猛跳,分不清哪是大路哪是農田,差點兒把騎自行車的毛妹撞死,又把韓小芹的小轎車逼到溝邊懸著一個車輪,最後倒在胡丫頭兒跟前。躲過壓死劫難的胡丫頭兒嚇掉了魂,俊臉刷白。他反而安然無恙,從車上掉下來,栽到田裏還迷迷糊糊的,說了一句:“旁池子……”
死裏逃生的毛妹沒好氣,順手抓過胡丫頭兒手中的水桶,在溝裏舀了滿滿一桶水,對準梁本能的頭淋下去,喝罵:“你還在做夢!”
梁本能醒了,也傻了眼。
三個女人心好,知道梁本能為什麼成這樣,沒有找他算賬,先把韓小芹的小車從險境中拉回來,又幫他弄田裏的小四輪。雖是空車,三個女人卻奈何不了。毛妹把梁本能痛罵一通,去吆喝田裏和院子裏的男人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給推上了大路。
梁本能還有酒氣,謝了姐兒們(他應該叫“姑”),開著,搖搖晃晃地走了。
毛妹喊:“仔細點兒,別摔死了!”
他回喊:“死不了,還要娶婆娘!”
毛妹罵他,他已經走得很遠了,上了大堤。回家以後,睡了一夜,他的酒徹底醒了,這才感到後怕。他開始反省,越反省越想旁池子。旁池子糊裏糊塗把自己給了他,給了他女人的溫情和甜蜜,也是火辣辣的,改變了一個無冕之王。一夜之後,他知道什麼是女人了。可惜,他終歸缺乏那份勇氣,不敢再次跪拜在旁池子的石榴裙下。他也在害旁池子,讓旁池子想他,恨他,那麼後悔,難受,無助,覺得活人太累,特別對一個女人,太殘忍,甚至於破罐子破摔……命運於她太不公平!
因為有那麼一夜,旁池子也被梁本能改變了。她也深知什麼是男人,她期盼著,饑渴著,控製不住自己,一夜一夜的要失控……她害怕,忍受不了這樣的煎熬。
一晃就一個月有餘。
在這短短的又很漫長的三十多天裏,似乎是命運的刻意安排,發生了很多看似荒唐又因果必然的事情。首先,那個買下茶堂倌老房子又重修的“大亨”破產了,急於把舊貌新顏的老茶鋪賣出去,胡陽陽消息靈通,搶先買了去。買了以後他才後悔:人為什麼不能夠未卜先知?如果早曉得是這樣的結果,當初承包修房時就不會在建築材料上做手腳!媽的,苦果還得自己嚐。不過,他仍然慶幸,轉彎轉水,房子還是到了自己手裏。他就不相信房子會垮,過幾年拆了再重修吧。緊接著,胡陽陽以他在女人中間的特殊魅力,以他對女人的體貼和女人無法抗拒的熱情,控製了難熬的旁池子。
旁池子沒有躲避的能力,被俘虜了,心甘情願的幾乎死在畸形的感情裏,如擊潰的大堤,洪水將靈魂越衝越遠。
紙是包不住火的。胡陽陽在大白天也會出現在旁氏油坊。他們心裏明白,也不想包住這個火。旁池子已經失去了女人的抵抗力,不能自拔。她心悸,顫抖,也吞過眼淚,知道在毀著自己,而她沒有辦法。不,她在心裏說,是早死的兩個男人在毀她,更讓她心痛讓她既想又恨的,是梁本能。現在,又被胡陽陽毀著,更深更可怕地毀著。她隻希望有個好的結局,讓胡陽陽娶她。而那樣,多不道德啊!還要毀掉另一個家,對唐玲,她不忍心。但她已經沒有退路了。如果不行,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她就自殺。她又覺得太冤,還要永遠背著罵名。更不幸的是被欲望逼得快要發瘋。
最早知道這件事的是胡丫頭兒,接著是唐玲。
很快,梁本能也知道了。他怒吼一聲,想開著小四輪拖拉機往鎮上衝,衝進老茶鋪和旁氏油坊搶走旁池子,或者不成功便成仁,撞個同歸於盡。可是,看見旁池子他就軟了,又開著小四輪離開了小鎮,在幺店子上獨自喝悶酒,到了晚上才失魂落魄地回家,恰巧遇上醉倒在河堤上的唐玲。老天給了他另一種緣分。
和唐玲在河堤上相遇,一個晚上的傳奇,讓梁本能似乎有了質的進化,原來這男子漢也不是鋼鐵一塊,照樣有如水的時候。說不清是什麼原因,離開唐玲以後,無冕之王竟然有了歸宿的感覺,唐玲這樣的女人給了他希望,他的心裏陽光燦爛。第二天,他風風火火,又把小四輪往鎮上開,再次尋找奇跡。
功夫不負有心人,奇跡如願來了。
梁本能激情昂揚,忘記了腳下的川西壩子是什麼模樣,在駕駛座上屁顛屁顛的,心蹦跳,不能平靜。小四輪後邊的車廂也屁顛屁顛的。在大堤的轉彎處,車廂的輪子放空,一個筋鬥栽下河去,車頭失控往下墜。梁本能反應極快,猴子似的往上一縱。他緊急抱住一棵碗口大的樹,轟隆一聲,小四輪落在了水裏。這玩笑開得不小!他在心裏說。他自知要從深泓裏把跳水自殺的鐵家夥拉起來,絕對不可能。人生要舍得,他沒有一聲懊悔,頭也不回,徑自步行到鎮上去了。
難得能這樣清閑地喝茶,灌得摻開水的小媳婦發怵,他多跑好幾趟廁所。熟悉的開車哥們兒來了,問他是不是被旁池子攆了,想不開,準備自殺?他罵“去去去”,說天下何處無芳草,有女人要他。又是打趣,問他究竟想幹什麼?他說“賣車”,賣他那輛跳水的小四輪。別人說:“我買爛鐵。”他慷慨:賣!但申明:車不在屋裏。買主說,隻要不在交警大隊不交罰款,車在哪裏都要。他問,在河裏要不要?買主說,你小子別反悔,就那低價,我要。成交!寫好賣車的條子,先交錢,馬上去提貨。付了錢的野小子用摩托搭著梁本能,一路竊喜。到了大堤轉彎處,梁本能指著水裏:車在那兒!
哇!那野小子原本特坑人的,萬萬沒料到會栽在梁本能手裏,且栽得口服心服,認了。最後請人下水拆散小四輪賣爛鐵,隻夠人工的工錢。而他,對旁人可以不依不饒,對無冕之王卻撒不出野來。
這事被唐玲知道了,哈哈大笑。她說:“梁本能,你太厲害了!”
梁本能說:“我預先告訴了他的。”
“你鬼!”又在無意間說了一句挺傻的話,“你二天別把我厲害了!”
梁本能不知是什麼意思,看著唐玲,不知怎的,心怦怦地跳起來。
唐玲自知說漏了嘴,臉一紅,扭身走了。她穿著紅衣衫,在河堤上像一朵巧奪天工的俏麗的花。
6. 女人的命運
我的妻子鍾情留戀鄉村,仍然常常到村裏去,我無法阻攔,那是女人的感情。她也帶回了胡丫頭兒的我不知道的許多故事。她說,胡丫頭兒把梁本能攔截在村口,罵了無冕之王。在胡丫頭兒麵前,梁本能永遠不氣,也不回嘴。胡丫頭兒罵他和唐玲不知高低,讓人指背。他反而樂,讓胡丫頭兒氣不能氣,火不能火,饒了他。
胡丫頭兒有什麼罵不出來?她是心軟,她對唐玲和胡陽陽之間的事太了解了。胡丫頭兒一直有個預感:小兩口遲早會扯斷牛鼻繩,各奔西東。既然有分道揚鑣的明顯趨勢,她何苦管得太深,順順胡家人憤怒的心裏而已。這也觸及著她悔痛的愛戀心結。
經過長時間的折磨,胡丫頭兒算是悟出來了,人生和愛戀都有各種各樣的選擇,而她自己因為太軟弱和有太多的顧忌,選擇錯了。如果還年輕,她會大膽去愛,豁出去追求。可是,最佳的機遇已經失去了!她不想把自己的悲劇加在別人頭上。她這樣的想法,在鄉村裏是大逆不道的,好在她沒有說出來。
胡丫頭兒永遠是一個矛盾的綜合體。
唐玲瞧不起胡丫頭兒,打心眼兒裏貶這個婆家姑姑,覺得胡大小姐(她現在仍要這麼稱呼)老舊、土,想愛不敢愛,折磨自己,活該。而她又相信胡丫頭兒,認為悲劇的胡大小姐還是挺開明的,起碼在意識裏敢恨敢愛了。因此,她明知落魄的胡丫頭兒仍然是胡家的大姐大,還是敢把大逆不道的話告訴這個姑,不怕天塌下來。她在挑戰胡丫頭兒。她對胡丫頭兒說,梁本能算不算真正的男子漢,這她不管,可無冕之王值得女人去愛。姑,不怕嚇壞你,逼急了我把自己給他!
胡丫頭兒喊“危險”,瞪著她。
唐玲笑。她說,胡大小姐,姑,如果你還年輕,你不敢嗎?你們被自己坑了!
胡丫頭兒真的羞怒了,罵唐玲,說要告訴胡陽陽。
唐玲說,姑,我不怕,等著你落井下石!可我知道你,你和我一樣。她說胡丫頭兒是永遠的美人兒,永遠的婚姻背叛者,卻偏偏要表現得非常道德,像個農家人的賢妻良母,活得累不累呀?
胡丫頭兒把一切都忍了。她的內心深處,那個藏得很隱秘的女性叛逆,被瘋子似的唐玲掏出來,撕扯得血淋淋的。她走了,顯得有些可憐。唐玲並沒有意識到她的殘忍,在無情地傷害著這個忍辱負重又暗暗保護她的姑。
胡丫頭兒沒有把唐玲的背叛心理告訴胡陽陽。無形之中,她在擔憂中縱容了唐玲。胡丫頭兒畢竟是聰慧的,她已經悟出人世間充滿因果關係,唐玲的“出格”實際是她袒護過的胡陽陽造成的。她反複想過,她想管。管誰呢?唐玲?梁本能?胡陽陽?還是旁池子?誰也管不了。她自己就是一個感情的受害者。坦蕩一些,順其自然吧。這一天,胡丫頭兒又走進了小鎮的那座廟宇,虔誠地向神佛跪了下去。當她走出山門的時候,竟然發現梁本能站在麵前。
梁本能似乎洞察了她的內心,像唐玲一樣,親近地喊:“姑!”
胡丫頭兒一驚。她的臉驀地一紅,心怦怦跳起來,不覺低下了頭。梁本能離開的時候,她才發現,這小子騎的是唐玲的自行車,26圈,永久牌。胡丫頭兒產生了一種說不清楚的不祥預感。
無冕之王梁本能,把小四輪拖拉機折騰掉了以後,成了真正的光棍:窮,一無所有,剩下的財產就是他自己了。從傳統的角度上說,作為一個男子漢,他應該感到悲哀。而他並不悲哀,倒很瀟灑,活得太自在了。唐玲是他一塊明潔的天,讓他有了人生的燦爛。梁本能這小子是個沒長心眼兒的家夥,因為唐玲,他很快從旁池子的陰影裏走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