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熱土與女人(2 / 3)

胡丫頭兒和趙桂桂也想幫助他料理老爺子的後事。

米久卻不領這份人情。他直接騎車到田邊上,把告別了人世的老爸抱上自行車後架,用被蓋單包好,像捆幹柴棒似的,牢牢地捆紮實,望望渾黃的蒼穹,準備向二十多華裏外的火化場進發。

胡丫頭兒最先趕到,詰問他:“你這就走啦?”

他好生詫異:不走幹什麼?覺得這個遠近聞名的俏姐兒好生奇怪。

毛妹和趙桂桂也趕到了。她們的第一印象是:這個被米老頭放縱慣了的渾小子胡來,把安葬勞累辛苦一輩子的老爸,看成像起床睡覺那麼簡單,太不認真了!

那米久也是村裏的一絕,青出於藍勝於藍,有別具一格的遺傳基因。他要那麼做,三個俊俏娘兒們是擋不住的。可惜,他上車以後,起步慢了一點,被一個從院子裏趕出來的權威老太婆攔住了去路。那老太婆也姓米,算是米老頭的遠房老姐。米老太婆氣得跺腳,險些兒打米久一拐杖,罵:“反了你!哪有這麼葬老爹的!陰陽都不請嗦,得給他開路噻!二天他找不到路咋辦?”

米久說:“笑話,我爹會迷路?”他說,他爹沒患老年癡呆症。況且,還有他這個兒子馱著他去哩,再說……

不再說了,他瞅準個機會,一溜煙就跑了。胡丫頭兒想起什麼,喊了他一聲。米久也沒聽清,知道是胡丫頭兒,倒是爽快地應了:“姐!”把“姐”字說得很甜,很親。

那天,米老太婆的話不幸言中,真的迷路了,不是睡著不吭聲的米老頭迷路,是米久迷了路。他東奔西闖,連自個兒也不知走到哪裏去了。沒法兒,停下車問路,把別人嚇得發暈。謝天謝地,功夫不負有心人,總算找到了。可是,時間已經夠遲了。火化場的人檢驗正身,手續齊全,給以優先,問:骨灰盒呢?買高檔的還是一般的?他說,沒揣錢,老爺子就委屈一下,用盛過化肥的塑料袋裝。

別人嚇了一跳,但也隻好由了他。

米久真沒揣錢,那會兒他腰無半文,肚子餓了還馬虎著呢。不過也好,回家的路上他沒有後顧之憂,不怕打碎了瓦罐或木盒,騎著沒有負重的“永久”,餓著肚子,一路狂奔。到了老爺子臨死也在守望的田裏,米久傻眼了。老爸的骨灰呢?原來,那裝過化肥的口袋有個大洞,加上他沒有把口袋紮好,經過二三十裏碎石路的顛簸抖動,哪裏還有骨灰!生他養他的爹娘,娘死得早,他不知模樣,爹呢,就這麼不辭而別了!

米久有點兒想哭。男子漢大丈夫的,他哭不出來。索性把還沾有少量骨灰粉末的自行車筐筐和化肥塑料袋放在田裏,與“憨厚的牛”給老爺子搭的棚子、床、被蓋親親熱熱的,點把火燒了,再一次火化。

那團火燒得熊熊的,像川西壩子偌大的篝火。

米久創造了奇跡,就這樣安葬了老爺子。村裏人罵他。可惜,罵也白罵,他當夜就騎著減負的自行車回了趙果的家。

趙果知道以後,也罵他。他特別溫順,任憑罵,任憑罰,隻是心中有著暗暗的懺悔。夫妻到底是夫妻,趙果仍然給了他溫情給了他愛。

那天晚上,那堆篝火熄滅以後,下了一場雨,米老頭一路飄飛的骨灰和燒盡的守望棚子,與土地融合在一起了,這是他生前對厚土的感情。

幾天以後,米久和趙果到村裏來把米老頭留下的房子賣給了趙桂桂。因為,兩家的房子相連,又是親戚,自然是水到渠成,價格也便宜。

跟隨父親窮了二十多歲窮出了傳奇色彩的狗女子,十天以後才趕回來。她買了香燭紙錢,到米老頭死的田裏祭拜,痛哭了一場。既然是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到這份上,老爸連墳塋沒有一座,她也就從此不回村了。

胡丫頭兒說,她要痛罵米久。可是,自從安葬了老爸,在村裏見不到米久了。即使被胡丫頭兒撞見,他喊得那麼甜,胡大小姐也不易真正動怒。

後來聽說,米老頭死得那麼爽快,還與陳長生有關。

毛妹真想罵死他。罵管什麼用?那陳長生就是特別,土地一下放,他反倒成了“明星特困戶”。

米老頭死的那天晚上,滿蒼穹的星星晶亮,簌簌往下落,也許是他那炮筒般的葉子煙熏下來的。吸葉子煙的火一閃一閃,似在呼喚生命,似在告別。

陳長生過去了。他和米老頭促膝談心。他憤憤不平,說:幹嗎把集體的財產分給了地主家庭出身的,他們又把田拿回去了!還買了牛圈房……

米老頭開口答應著,氣憤在心頭。後來,沒聲音了。陳長生感到沒趣,心想:這老頭瞌睡多,要睡就睡個夠吧!他起身走了。甚覺乏味的陳長生根本不會想到,米老頭已經不聲不響的永遠走了。第二天,直至米久很雷人地把老爸安葬了,他仍然不相信米老頭已經死了。他說:死就那麼容易,那麼輕巧嗎?沒對!

胡丫頭兒把心中積累的火氣發泄到他的頭上,把他罵成了七孔不響的悶葫蘆。

胡丫頭兒的罵,他忍著,還有點兒受寵若驚,即使不服也隻能在心裏嘀咕。

說起來也算奇跡,陳長生對遠房的侄兒媳婦居然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情結。追溯起來,如果讓胡丫頭兒知道,肯定會有一番羞怒。

陳長生究竟是何年何月何日出生的,難以準確考證,村裏人有個大概的印象,他比胡丫頭兒年長三歲。因為他的爹娘在一年之內先後死去,最後一次端靈的時候,他剛滿三歲不久,送葬隊伍走過胡家院子的竹林邊上,突然傳出嬰兒的哭聲。那是胡丫頭兒出生了。他一怔,扔下母親的靈牌就往哭聲處跑,被人抓住,重新把靈牌塞進他手裏。

從此以後,陳長生對胡丫頭兒就有那麼一種感情。孩提不知,隨著年齡的增長,心裏就那麼飄飄的,蕩蕩的,好像落進了胡丫頭兒飄逝的紅頭巾裏。陰差陽錯,胡丫頭兒嫁進了陳家,他成了遠房的老輩子,得非常現實了。可是,他仍然有著淡淡的似依戀又不是依戀的情感,隻是不敢說,埋在心底。如果說了,胡丫頭兒決不饒他。

土地下放以後,離開了他相依為命、生活慣了的大鍋飯集體,心裏一下子空蕩蕩的了。是呀,要說單家獨戶,他陳長生真的夠不上。在原來的生產隊裏,他不是強勞力,也不懂啥生產技術,就憑政治思想好,還能掙高工分,每年的報酬不錯,差的是回到家,屋裏空空的,找不到人和他說話,光棍的日子太寂寞了。如今,他覺得自己像沒娘的孤兒。

陳長生去找胡丫頭兒時,流露出那種感情。

胡丫頭兒罵他:“你是個男人嗎?”

他不吭聲。

胡丫頭兒有了體諒之心,把一些用舊的農具,鋤頭啦,糞桶啦,糧蓋啦,能送的都給了他,扔下一句話:現在沒便宜可撿了,自食其力,好好種那份田,沒有翻不過的坎兒。

陳長生仍然不走,遲遲疑疑地待在胡丫頭兒麵前,有啥話想說又說不出口,倒吐不屙的。

不知為什麼,胡丫頭兒的臉紅了,追問他:“還想啥?不想說出來就給我出去!”胡丫頭兒要攆了。

陳長生這才吞吞吐吐,結結巴巴地說:“我想娶個婆娘!”

胡丫頭兒氣出了眼淚,抓起叉頭掃把,將陳長生趕出了門。

5. 播種和收獲

那天胡丫頭兒是獨自在家。攆走陳長生以後,她忍不住哭了。不僅是羞怒,還感到侮辱。想到曾經苦苦追求的愛情,她真恨自個兒,恨自己賤,賤到這種程度。她更恨我。不過,胡丫頭兒到底是胡丫頭兒,是天地孕育的女人精魂,除了對愛戀的執著和傻之外,她是村裏最聰慧的娘兒們。很快,她就從偏執的愛戀胡同中走出來了,罵自己蠢死了,幹嗎聯想到陳長生身上去了,不是明明白白自我作踐嗎?而對我的恨卻更深了。愛有多深,恨有多深,再一次在她的感情世界裏得到印證。

胡丫頭兒的愛和恨是人間的偏執,也是女人的無奈。

人總是要生活,要活下去的,況且,在鄉村裏發生著劇變的日子,有多少事要胡大小姐去想,去做,暫時湮埋了她難以解開的心結。變得理性的胡丫頭兒,開始寬容和可憐陳長生了。無論怎麼說,人家都沒有想胡大小姐的意思,想有個婆娘,想成家立業,是一個被攆出婚姻殿堂的男人心跡。可她胡丫頭兒能辦到嗎?她罵陳長生窩囊死了笨死了,是天底下男子漢的悲哀!她對男人有同情心在其他地方可以幫助,農具之類她不是送了嗎,得寸進尺,還向她要婆娘!太欺負女人了!如果陳長生再向她開這樣的口,她非打他的耳光不可!胡丫頭兒也真幫不了這樣的忙。她曾經說過,哪個女人願嫁給陳長生,除非瞎了眼!其實,在陳長生向她開口之前,就有女人半戲謔半認真地對她說:“胡小姐,給陳帥哥找一個,隻要能生兒就行!”

她沒好氣:“就找你!你嫁給他。”把那女人頂撞得半天回不了神,暗暗羞惱,罵她嘴硬!

好一個陳長生,已過而立之年了,隻有一個媒婆給他牽過紅線,就是曾經給我帶來一個大齡女、被胡丫頭兒搶白得灰了老眼的汪大娘。她是做媒的專業戶,不幸栽在胡丫頭兒手上,上一回當討一回乖,算是積累了經驗。所以,在謀劃陳長生的婚姻大事時,她周密地進行了考察和論證,非常專業。至於報酬,她決不會要陳長生的,成人之美,就當做一件好事吧。即使是有償服務,看女家的心,想給就給,不給算白跑路,人老了,練練腿勁。由於有前車之鑒,對兩頭都不聲張,像搞地下工作,秘密接頭。不過,對窩囊的陳長生,總是不放心,臨走之前,精心策劃,再三叮囑,傾盡全力讓陳長生打扮一番,形象工程很重要,並且教了陳長生許多見麵的訣竅。

陳長生問她:“女娃子是誰?”

“去了你就知道了,還能配不上你?”

哪知,見了那個遲遲嫁不出去的大女娃子,陳長生扭頭就跑,好像逃遲了會屍骨不全。那女子見了陳長生也豎眉瞪眼,連媒婆一塊兒攆。好心好意的汪大娘蒙了,糊裏糊塗的,跟著陳長生一塊兒落荒而逃。出門以後,她才追問:究竟是怎麼回事?是你偷了人家的雞還是逮了人家的鴨?侮辱了那女娃子還是落井下石了?

陳長生滿臉通紅,結巴得要命,好不容易才解釋清楚。原來,那女子就是騎著他、淋他一泡熱尿的汪茵茵。

汪大娘覺得好笑,笑了又氣,餓了一頓午飯,氣惱之餘,她把陳長生被淋熱尿的故事,隨口亂講,鬧得老幼皆知。這一來,兩個青年都被害了,男的難娶,女的愁嫁。好在那個時候剩男多,剩女少,那個敢在男子頭上淋熱尿的汪茵茵,後來居然嫁到鎮上去了,單單剩下個陳長生。

剩男陳長生覺得沒有什麼,一個人清靜,有集體那麼大一個家。“大鍋飯”舀慣了,雖然活路多一點,但不用他操心,田裏長草長稗子都不需他去考慮,有糧大家分,缺糧勒緊肚子,公平。如今,分到責任田了,他倒發愁,年齡大了,想婆娘了。天上不會掉下餡餅來,他去找胡丫頭兒“要”,偏偏不把話說清楚,讓胡丫頭兒白白的羞氣一回。

那些日子,胡丫頭兒的心也是蕩蕩的,好像裝了一個撥弄她情愫的調皮小魔鬼,被丘比特的情箭射中了,捉弄著她。

挖掘愛情隱私的春天隨著油菜花馥鬱的潮汐,很快就過去了。莊稼人有了“分田到戶”的第一次收獲,收打油菜籽或收割麥芒刺人的小麥,響著笑聲,這是冬種夏收的田野歡樂。高頭大馬的“最後一個匈奴”陳牛,卻沒有子女的收獲,這是一個大男人的悲哀。陳牛知道為什麼,卻拿胡丫頭兒沒有辦法。

胡丫頭兒悄悄去鎮上的衛生院做過人工流產。

丟掉了陳牛留在她身上的種子以後,胡丫頭兒曾有過說不出口的痛苦,而她終歸是胡丫頭兒,為情為愛那麼偏執,有點兒走火入魔。

人世間的事總是有因有果,並非在戲弄我們。劃分責任田的時候,按各自去拈的紙團順序,河灣裏的兩塊地歸她一塊,歸我一塊,我和胡丫頭兒又免不了在遠離村落的河灣裏耕作,隻不過隔了一條田埂。我身邊有妻子鍾情守護。自從劃分了責任田以後,陳牛有了自家的耕牛,為人耖田早起晚歸,中午免不了睡覺,無暇去管胡丫頭兒,想管也管不了。胡丫頭兒很美,但她畢竟不是水性楊花。

村裏有女人口無顧忌,打趣說:“河灣頭的田,鍾情一塊,你胡丫頭兒一塊,就一個男人在那兒,耕種得了嗎?”那次,胡丫頭兒是真的發怒了。

其實,河灣裏的兩塊田是生產隊最差的等外品,田埂的草茂盛,臨河的堤埂上樹木多,擋了陽光,河水嘩嘩地流,一年四季野花倒開了不少,一般的人很少去,成了“世外桃源”,種田產量低,年年吃虧。鍾情老實,也感到不平,自個兒拈紙團“選”的,怨不了誰,她罵我:“你和胡丫頭兒分不開,約好的,選那個秘密地方!”

胡丫頭兒也說:“太巧了,我們是嫁了,娶了,白頭偕老!”幸好這話沒有讓鍾情聽見。在河灣裏,常常勾起她的回憶。

到了大春,淹水栽秧,河灣田就慘了。那是最末進水的漏篩田,隻有等所有人家把水淹夠了,有餘水才能灌,淹了水很快就漏幹了。河裏的水清澈,白白地從田外流過。幾天幾夜都淹不了水,鍾情急了,叫我與她熬夜守水。我去了也白去,誰能挖開田缺不淹讓我們呢!

鍾情去找胡丫頭兒。

胡丫頭兒說,行!她不相信誰能阻擋她。鍾情說:“讓我的男人和你一塊兒淹!”

“和我一塊兒淹?淹啥水?”胡丫頭兒罵,“別說得髒兮兮的!我們一塊兒去!”

有了胡丫頭兒,真是開天辟地,扭轉乾坤。

那是星稀月朗的晚上,天也較熱。胡丫頭兒扛著鋤頭,拎著個小木櫃的蓋子,隻著背心和短褲。她叫鍾情也素麵朝天。鍾情有些顧忌,有點兒不好意思,問她“幹嗎?”她說:“脫!”不由分說,讓鍾情也和她一樣,兩三下就把鍾情的外衣和長褲扒了。

她們是破天荒地出征。

到了紮水的小堰頭,胡丫頭兒把小木櫃蓋子插下去,斷了流水,叫鍾情:“跳下溝去,騎坐在蓋子上,誰叫都別讓。如果硬拉你就喊!”鍾情去了。她自己扛著鋤頭,從進水口一路挖下來,過五關斬六將,毫不手軟。那一夜,淹田的人一個個瞪眼。誰敢去招惹兩個瘋子似的娘兒們?都穿得那麼少,躲還來不及呢。那晚上,她們把兩個河灣田淹成了蓄水的堰塘。

多虧了胡丫頭兒,我們的稻穀獲得了大豐收。

鍾情說:“胡丫頭兒真瘋狂,想起來我還覺得害臊!”

在妻子麵前,我不好說胡丫頭兒。這一點,鍾情也知道,各自心裏都有一杆感情的秤。

鍾情沉浸在收獲的喜悅裏。她不排斥胡丫頭兒,把胡丫頭兒看作姐,這是來自遠山女子的寬容。正因為有這樣的寬容,她才少了許多女子的忌恨和苦惱。

這一年,我有了更重要的人生轉折:縣上突然通知我,給我落實政策了,去辦理手續,到學校教書,轉為正式教師。我激動得一顆心直跳。在回家的路上遇上了胡丫頭兒,我第一個告訴她。

胡丫頭兒怔住了。她眼裏漸漸盈上了淚水,說了句靈魂曾說過的一句話:“我恨你!……”

6. 靈與肉

我的人生轉折,留給胡丫頭兒的是更深的傷痛。而對胡丫頭兒的另一個打擊,是她娘家弟媳吳菲的死。

吳菲是柳絮慘死以後,去胡家填的房,接替柳絮,做了胡陽陽的後娘。她一去就釀著悲劇。

吳菲是有戀人的,雖說不是青梅竹馬,有過海誓山盟,但也相親相愛,要命的是,他們悄悄睡過了。可是,雙方的父母堅決反對。吳菲到底意誌不堅定,無奈,認命了,在父母的逼迫下,偷偷去做了流產手術。更糟的是她找了一個沒有行醫執照的醫生,條件是絕不食言,為她保密。在那個小診所裏,那個江湖醫生幾乎把十九歲的吳菲野蠻解剖了,四個多月娃娃掏出來了,子宮也沒了,再也不能生育。為了不影響嫁人,吳菲忍了,不給治療費,協商解決。紙是包不住火的,這一來,還有什麼保密可言!因此,吳菲一嫁到胡家,就是處理品。

吳菲咽不下那口氣。在“旺族”胡家,如果把凡是同宗的算進去,幾個生產隊的胡姓人加起來,十多家,年輕媳婦和大姑娘多著,隻有她最“賤”。當姑娘時的“風流事”在村裏鬧得沸沸揚揚,生不出崽的缺陷也老少皆知。她的名聲和地位一落千丈。公婆罵,不接納她,胡家的年輕人鄙棄她,後娘原本不好當, “醜事”被小小的胡陽陽知道了,不認她。窩囊的丈夫沒有主見,缺乏男子漢氣魄,像個磨軸心似的,處在說不明白理不清楚的關係中十分無奈,也非常痛苦。

女人是單向思維,容易在一根樹子上吊死,為情為愛,免不了會走極端,犯偏執。她原先的戀人在她最無助的時候結婚了,天涯何處無芳草,沒有了她,另娶一個,恩愛得讓村裏人羨慕。她痛哭了一場,恨那小子忘情忘義。

胡丫頭兒說:“你怎麼怨人家呢?”

吳菲說:“我怨誰?”

胡丫頭兒不想說了。原本她就不該說,她和吳菲同病相憐。

那吳菲從此變成另一個女人,徹底看破了紅塵,既不承認是嫁給胡家的人,也不認娘家,說她“爛”,說她“蕩”,無所謂,女人就是那樣,不與丈夫同房,也和胡陽陽越來越陌生。且她是個性欲很強的女人,誰知道會有怎樣的風流韻事。

娶二房的丈夫十分想念慘死的柳絮。現任的妻子和他如同路人,夫妻間的關係非常緊張。在父母的責罵下,他拿起了家庭暴力的武器。吳菲哪能讓他征服,不止一次離家出走。吳菲一旦出走,村裏就傳她浪蕩去了,娘家向婆家要人,親家母與親家母成了生冤家、死對頭。

胡丫頭兒反而同情吳菲,否定父母和兄弟的現行政策,吵翻了也不想回娘家,真有點天下大亂。

土地下放以後,解除了對農民的禁錮。劃分責任田的時候,吳菲心不在焉。第二天早晨,她拎著個包袱就走了。胡家人阻攔她,她抹著眼淚嚷:“我坐班房坐夠了!”說罷,奪路而逃,再也沒有回來。

吳菲是繼韓小芹之後,第二個含淚離開家鄉的女子。

可憐的胡陽陽這才哭著喊,他要媽媽。

胡家的爺爺奶奶說:“你媽媽早死了!”

胡陽陽說:“吳菲媽媽沒死,我離不開她,她是愛我的!”

全家人都哭。

吳菲走了,流言四起,有關她的傳聞不少。胡家既恨又氣,覺得理虧,說不出硬氣的話。於是,順理成章地遷怒到不貞潔的吳菲身上,氣恨極了,連吳菲留在房間裏的照片也被扯下來,要扔在灶孔裏燒掉。胡陽陽一把搶去,抱在懷裏,哇哇大哭。

胡丫頭兒去了,懂事的胡陽陽把照片交給姑姑。胡丫頭兒早已知道其中的原因,什麼話都不說,眼眶裏卻盈上了淚水。胡陽陽說:“姑姑,你別哭!”

胡丫頭兒真的哭了。她一直保存著很美很動情的吳菲的藝術照。

村裏有個叫周炳橫的渾小子,娶了婆娘還是那麼混,人倒是能幹,腦殼也活,就那副德行,胡丫頭兒罵他“狗糞”,他罵胡丫頭兒“騷姐”,盡管相隔一個生產隊,還是冤冤不解。因為吳菲,他們算是結下了仇。

渾小子周炳橫在生產責任製下放以後,有了外出做工的自由,先是當泥水匠,很快混成了小包工頭,別的農民給他打工。有了錢,腰杆就硬了,喝了酒,信口開河,該說的、不該說的,一個勁兒地海吹。他說自己的婆娘不新鮮,沒味道,比遍天下的女人,仍然數人家吳燕子(吳菲)最酥軟,收了男人的魂,她沒走的那會兒,不是吹,不止一次……(誰相信!)這話讓他婆娘知道了,以感情製裁他,不管用,他反而作為在城裏找“小姐”的理由;與他兵戎相見,反而被他痛打一頓。老實勤快的女人隻有哭。

醜話傳千裏。胡家人聽到以後,恨不得宰了那渾小子,卻拿他沒有辦法,隻恨家門不幸,娶了個丟人現眼的“蕩婦”兒媳。

胡丫頭兒卻饒不了他。

胡大小姐也夠精的,她算準了,那渾小子回家必從她家的院子牆外過,時間也無誤差,不偏不倚,從牆上淩空半桶大便尿水扣在渾小子頭上。那周炳橫猝不及防,頃刻間驚魂,成了人糞尿滿頭滿臉縱橫交織的真正“臭狗屎”,大叫一聲,嘴裏也是大糞。掉頭一看,胡丫頭兒竟然不跳下牆躲避,還背靠著樹,罵一聲:“背時!”

院子的龍門緊閉,渾小子周炳橫進不去,更不敢爬牆,胡丫頭兒那神態那氣勢已經教他軟了一半。不過,回家以後,他到底羞恨不過,也顧不得汙穢和惡臭,抓上菜刀就往外衝,說是要找“胡騷姐”拚命。他老婆拚命抱住他,哭喊,爭執中反而把自己的婆娘劃傷了,鮮血直流……他這才丟了刀,咒罵胡丫頭兒,罵的全是男人侮辱女人的粗話、髒話。

如果認真起來,不僅胡家和陳家的人,毛妹和趙桂桂也肯定會站在胡丫頭兒一邊。那渾小子周炳橫到底在外跑過,有一定見識,不乏自知之明,這事也就不了了之。

隔了一年多,吳菲突然回來了。她改變了許多,似個城裏女人,但仍有著鄉下女子的元素。她埋著頭,眼簾低垂,不願胡家人見了她的眼光,她的心正在冰凍,卻又燃著熾熱的火。剛進村子,人們就認出她,她也聽見了傳進耳朵的小聲議論,說她在外“當小姐”、“賣淫”,她的心刺痛著,但沒有恨意。她給胡陽陽買了衣服、褲子。胡陽陽見了她,先是陌生,然後就走過來了。她一抱抱住兒子。

“媽!……”

從她嫁到胡家,胡陽陽第一次這樣喊。吳菲痛哭了,對家有了更深的留戀。

吳菲也給丈夫買了一身衣服。丈夫沒有責備的話語,而是抱住妻子。吳菲不再拒絕,她在老實的丈夫懷裏,哭得像個飽受欺淩的孩子。那天晚上,吳菲洗了澡,洗去了流浪在外的艱辛和一路風塵。她很美,婀娜多姿,很誘人。丈夫要和她重過新婚之夜。她央求丈夫,別,別……她說,她不能害了丈夫。丈夫摟緊她,要她……她也控製不住自己了。

第四天晚上,她哭著央求丈夫,要丈夫饒了她。她說,她不能害丈夫。丈夫憐憫吳菲,卻不能讀懂妻子。第五天早晨,丈夫被人叫去做工,要十天半個月才能回家,臨走的時候,吳菲依戀不舍,似在生離死別。

沒有等到十天半月,吳菲就死在了家裏。

胡家的人,誰都不知那個晚上。在另一間屋裏的胡陽陽,因為重獲母愛,睡得又香又甜。吳菲的下陰部和小肚子突然痛得要命,似有刀在絞,渾身大汗,她呻吟著,流著淚,起床換了衣服,掙紮著梳頭、洗臉,還微微描了眉。她還在找那張藝術照,沒有,“她”從人間消失了!沒等她把自己打扮好,就倒了下去。她以最後的力氣爬到床上,喘息著,痛得再也承受不住……夜深了,吳菲的手也攤開了,她沒有了聲息。帶著對生命和青春的無限留戀,離開這個對她冷眼相看的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