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熱土與女人
土地是生存的命根,
莊稼人對土地的愛戀刻骨銘心。
土地播種春夏秋冬,
也收獲女人火辣辣的感情。
1. 拍賣
那夜的釋放聚會,三個女人都有了難得的瘋狂。毛妹喝酒厲害,醉來像漫山遍野的野櫻桃花。胡丫頭兒醉趴下了,說女人的傻話、胡話,當著我的妻子鍾情,傾吐得淋漓盡致。鍾情對我說:“你要嫁給胡丫頭兒,我做伴娘!”
嫁與不嫁,是她們的內心世界。
黑黑的茅草屋,爆著燈花的紅燭。月亮很圓很皎潔,原野非常寂靜,連偶爾的狗叫聲也顯得特別遙遠。川西壩子似乎剛剛從曆史的深處走來。小河水流著,帶走了月光和毛妹拉著胡丫頭兒夜歸的足跡。
難忘的一夜,一夜之間改變人生。
毛妹那“倒退”的“錯誤思想”打了個轉兒,她成了莊稼人心目中的先哲、時代英雄,對她批判和即將降臨的處分都煙消雲散了。由於她太“超前”了,有些“異類”,各級幹部都不評價她,毛妹還是那個毛妹,女性黨員。
毛妹不在乎人們怎樣評價她,沒心思沒時間去想。她很忙,忙得屁股瓣兒顫動。作為卸任的生產隊糧食保管,她得在幹部和社員代表的協助下,清算公布所有的糧食賬目,處理集體現有的種子、糧食,好像在為即將成為曆史的一種體製做最後的告別晚餐。
胡丫頭兒問毛妹:“你不留戀嗎?”
“有啥可留戀的!”毛妹說,她早就不想幹這煩人的保管員了!胡丫頭兒知道,這是一種解脫。
胡丫頭兒卻改變了想法。她說,那是喝酒時的意思,現在的“毛阿男”,一定舍不得這個職務,烏紗帽唄,像戀人,嘴說舍心苦戀。
“戀你!”毛妹火了,她罵胡丫頭兒要死去活來戀一輩子。
由於心中的痼疾,胡丫頭兒免不了愛呀戀的,暗暗流露出她的傷痛,而她確實說出了毛妹的一半心境。一點兒不錯,她早就“背叛”那個體製了,盼望有一個改革換新,當農村的體製改革一下子來到眼前,她又感到突然,如胡丫頭兒所戲謔的,臨到要出嫁了,還沒有準備好。是啊,這個讓她厭煩又讓許多人羨慕的糧食保管職務,馬上就將在曆史的進程中消失了,這既是一種解脫,又有淡淡的牽動內心的留戀。
更留戀的,是給集體喂養耕牛的米老頭。
顛倒了的日子被顛倒過來,莊稼人的心裏總像揣著活蹦亂跳的兔子。有月亮的晚上,刮風下雨的晚上,或者星鬥漫天的晚上,睡不著的人多著。老兩口說這說那,從土改到食堂再到分田到戶,一路走來,幾多酸甜苦辣。年輕的兩口子,說得瘋,笑,再也睡不著了,不用安眠藥,反正精力旺,折騰夠了,一覺睡到大天亮,早出的太陽曬了屁股,這才兵荒馬亂,匆匆穿、洗,趕到生產隊的曬壩去開會,討論分田到戶的大事兒。
往日曬場的大曬壩,座無虛席,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來了,葉子煙裹得賽炮筒,煙霧陣陣,喂奶的娘兒們也不害臊,金奶銀奶,乳房扯出來塞進孩子嘴裏,還不放棄發言的機會,往往語出驚人……你一言,我一語,爭論,拈紙團,決議,散會。扛丈弓的丈手來了,跟著往田裏去,默默地數弓,並不會計算,卻要拾個瓦片什麼的在地上畫,或者緊盯著記數的幹部,生怕有什麼貓膩。
養牛房的耕牛折價賣出去了,買了的人按號數到牛圈房裏去拉。米老頭堵住牛圈門不準牽走,大喊:“這是集體的財產!”
可是,誰聽他的呢,反而覺得這個不參加開會、既頑固又可笑的老牛筋,是刺笆籠裏的斑鳩——不知春夏。懶得多費口舌,開天辟地,買了就不再是集體的了,屬於自己的私有財產,隻管從老頭子手裏奪回牛鼻繩,匆匆拉出門,似乎遲一會兒就會變卦了。一根,兩根……當最後一條耕牛被拉走的時候,米老頭的雙手已經讓牛繩勒出了鮮血。他“咚”一聲跪在地上,哽咽著喊:“你們把集體拆散了!”熱淚流在臉上。
人們看到他,沒有話可說了,覺得他很可憐,又有些心痛。
緊接著,牛圈、牛房、生產隊的保管室也要“拍賣”了。幹部想到米老頭在養牛房裏度過了十多年,僅有的一個孩子也該成年娶妻了,給他優先,降價讓他先買。可惜,他不要,仍然固執地認為這是拆散集體,大逆不道。生產隊長請毛妹去給他講清楚。毛妹體味到了米老頭的那份比山高比海深的感情,帶著晚輩的深情給他說啊,講啊,他總算聽懂了,搖頭說,他不買,沒有錢買,也不忍心買。他眼睜睜地看著牛圈、牛槽被搬走了,他睡了十多年的棚子床被拆散運走了,屋裏空空的。最後,他抱著自己的被蓋走出來,不忍回頭去看。
米老頭一下子變得十分衰老,抱著很舊有補疤的老棉絮被蓋,跌跌撞撞往早已忘記的家裏走。看著米老頭的背影,毛妹的眼眶不覺濕潤了。
米老頭回到空空蕩蕩的家,覺得太陌生了,似乎走錯了地方。他把被蓋扔在女兒曾經睡過的床上,倒下去,許久沒有起來。
劃分承包責任田的時候,對米老頭是格外照顧了的:沒有叫他拈紙團,而是破例將他土改時分到的“肥水田”劃給了他。當時,他並沒有表示感謝,神情很木訥。從牛圈房回去以後,他睡到半夜,起來到他分到的責任田去了。夜是清朗的,有半明半暗的月亮。土地濕潮,散發著淡淡的氣息。米老頭坐在田埂上,很久很久。他的屁股濕了,這才起來,用手挖起一塊土,包在兜裏,重新回到茅屋。
女兒米珍珍出嫁以後,極難回娘家,因為家裏沒娘。兒子也不知到哪兒晃蕩去了,屋裏越發顯得空。米老頭搬出一個小凳,把泥土放在上麵,像祭祀祖宗似的,虔誠地向天地作拜,對土地的感情刻骨銘心。
那天晚上,米老頭病倒了,發著高燒。他不時翻身,陳舊的木床“吱嘎吱嘎”地響,好像一隻小木船把他載著,漂向遠方。
飼養了十多年牛的米老頭,身體一直很健康,從不吃藥。他也熬過大罐的中草藥,那是用來喂病了的牛。此時,竟然病得那麼厲害,在高燒中縹縹緲緲,他看見了早死的妻子。妻子罵他,說他心裏無兒無女,隻有牛。啊,他又看見了集體的牛,奔跑著,一條條離他而去……
那天晚上,胡丫頭兒從河邊回來,告訴鍾情,說她看見了鬼,水鬼,從河裏爬起來,水淋淋的,都很年輕,一男一女,女的披散著頭發。
鍾情很害怕,但不相信。
胡丫頭兒說,信不信由你!她拉鍾情去看。
鍾情不敢。最後,她們攀上了毛妹。三個女人到了河邊,什麼都沒有。
胡丫頭兒堅持是“水鬼”。
毛妹說:“你相信嗎?是人!”
這太膽大了!再釋放也不能這樣呀!
幸好胡丫頭兒撞上了“水鬼”,從河邊回來,從狗女子撐著曬衣褲的窗外,聽見了米老頭的呻吟聲。她們匆匆繞過半個院子,推開了虛掩的門,用抬篩把米老頭抬到鎮上的衛生院去,這才讓他撿回一條老命。
毛妹和胡丫頭兒一直罵米老頭的兒子米久,罵也白罵。那小子壓根兒就不見人影。
2. 就那份感情
鍾情在年輕女人中,好像一個公眾的妹兒,她單純,質樸,沒有城府,能坦誠地吐露心胸。女人們抓住她的這一弱點,什麼話都問,甚至連夫妻之間的“秘密”也想著法子、繞著圈兒“套”,套出真情來了,就那麼笑,有時還笑出災難來。比如年輕女人間的打情罵俏,免不了追逐,有了屬於自己耕耘播種的土地,勞動和人身自由了,心情舒暢,徹底釋放,但過頭了就會出問題。鍾情羞怒著抹著眼淚罵,戲謔的女人卻不認真,仍然笑。如果毛妹在場,她除了責罵,便是“另類”地製服:她說,再鬧下去,她一個個地“整”!信不信?女人們還真相信,誰都懼怕動粗的“毛阿男”。在這時候,鍾情往往緋紅著臉,後悔自己傻,被捉弄了。
胡丫頭兒也要問鍾情“隱私”。她不當著其他的女人,而是單獨問,好像她有這個權利。鍾情對胡丫頭兒不設防,壓根兒就沒有防範的心理,而她是聰慧的,並不缺乏女人的敏感,她知道胡丫頭兒問她時的心境。對,她就要告訴她,不知不覺地讓胡丫頭兒痛苦。就因為那份感情,失戀使胡丫頭兒有著不可救藥的心病。
在這批因歡暢而釋放的女人中,毛妹成熟得多,也最理智。當然,有時候也會傻。抬米老頭去治病,她墊支了身上所有的錢,米老頭自然是無法歸還的。家裏人知道以後,無疑有一場風波。她說,米老頭拿什麼還?你要他的命?丈夫不依,仗著自己是男子漢,既要妻子把情愛給他,又要責罵。她一怒之下,痛斥了吳二娃。
吳家的公婆無可奈何,對這個野蠻還有婦女主任官銜的兒媳氣恨有加,在背後罵:闖了鬼,娶回一個吃裏爬外的野物!他們不僅在屋裏埋怨,還罵到了龍門外,不巧被米老頭的兒子米久聽見了。
那米久開口就是絕活,說:“是你們娶的嗎?是吳二哥戀回來的!你們兩個又沒有和毛妹大姐講戀愛!”這話惹了大禍。吳老夫妻拿起鋤頭、曬衣竿,把米久攆得屁滾尿流。
毛妹知道以後,也罵米久。米久的臉皮比城牆還厚,笑著向毛妹作揖,左一個“姐”右一個“姐”的。
毛妹把他轟到遠天遠地。
米久並沒有離開村子,就在當天,縣公安局突然把他帶走了,在村子裏引起了轟動。女人們一打聽,方知與胡丫頭兒在小河裏看到的“水鬼”有關,保守的捍衛傳統道德的老婦們,“呸呸”吐著口水,說髒死了,丟人死了,聽到都不吉利。那個男“水鬼”就是米久。女的呢,村裏人如果憑空去猜,猜死祖宗三代人也不會有結果。她是趙桂桂娘家的一個親侄女,披著秀發,在月光下和一個比她小兩三歲的渾小子,在親姨家附近的小河裏洗大水澡,真開了曆史的先例,村裏人說:不捉米久,捉誰?別便宜了他!
還有的人說,那女娃子也應該拉出來示眾,太傷風敗俗了!
事情並非那麼簡單。
東窗事發是因為那個叫趙果的大女娃子一夜未歸。第二天,爹娘“動大刑”,嚴加審問。可是,已經二十四歲的趙果並不怕,徹底豁出去了,隻有一句話:這是她的事,沒礙著別人,要殺要剮隨爹娘的便!原來,趙果讀書不成,想出去工作,也未實現,要嫁人呢,爹娘特挑,門檻高,一次次失望,眼看成了老女子,精神也似乎出了一點兒毛病,遇上猴精似的米久,便來了大女娃子的瘋狂,“瘋病”也好了。她也是壓抑的釋放。
粗魯的爹沒有良策,信奉不打不成人,把趙果痛打一頓。當娘的劫法場,救走女兒,抱著趙果,母女都在哭。娘問女兒:真的嗎?趙果說,真的。怎麼洗的?老老實實回答:隻穿短衩褲。娘被唬住了,強壓羞辱的怒火,再問。趙果說,和米久睡覺了。在哪裏?在米久家。他的老爹呢?沒看見人。
趙果和米久的荒唐戀愛,就是米老頭害病被毛妹、胡丫頭兒和鍾情輪流抬去醫的那個晚上。胡丫頭兒從鎮上回家,心血來潮獨自經過小河邊,老天給她機遇大飽眼福。
趙果的娘也想把女兒擂一頓,而她舍不得,趙果是她的心肝寶貝。當娘的遇上了人生的難題,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做女兒的說,她要嫁給米久。因為,他們背著雙方的爹娘,悄悄戀很久了,戀得管不住自己了,才有“我嫁,你娶”,浪漫成婚。
娘說:“不行,一朵鮮花不能插在牛屎上!”
女兒說,她會生娃娃的,生米久的後代,非嫁米久不可!
趙果的娘來找隔房的趙桂桂。
趙桂桂也無良策。代二興知道以後,馬上自作主張,去公社報了案。米久是以“強奸”罪被捉走的。
當天中午,得到消息的趙果就趕到了公安局,要和米久一塊兒坐牢,無論如何都勸不走。她說,她和米久是海誓山盟的戀人,他們是睡了覺,那是她要和米久睡的,戀人的自覺自願,米久沒有強奸她。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什麼錯?天底下沒有不準結婚的道理!再說,他們的家庭成分都是貧下中農,沒有啥被限製的門檻!趙果還夠厲害的,她要看憲法,看婚姻法。
辦案件的負責人有些火,勸不走,就唬她,說:別妨礙司法。不然,連你一塊兒拘留!
趙果說:我不是已經來了嗎?
沒法兒,隻好立馬進行訊問,錄米久和趙果的口供,也讓他們分頭簽了字。這事剛剛告一個段落,趙果的父母又趕來了。為了女兒的名聲,他們一口否認所謂強奸之事,趙大嬸還在公安局痛罵代二興,說代二興毀她女兒的清白,要與代二興沒個完。
於是,又把代二興和趙桂桂找去了。趙桂桂沒好氣,罵自己的男人:被飯撐憨了,狗把心肝五髒掏了!也否認“強奸”之事。代二興被鬧得灰溜溜的,還挨了公安局的訓斥。
案情總算鬧清楚了。公安局放了米久,趙果拉著他閃電似的出了門。等趙果的父母擔心大事不妙,遲疑一下追出去,早已不見人影。
趙果和米久失蹤了!
米老頭正病著,他說:“隨他,死鬼娃娃會飛到天上去嗎?”
趙果的父母心急如焚。有人建議:上報公安局,說米久拐走了你們的女兒!
趙果的娘一聽就火,罵:“餿主意!”她說,“再去公安局,我的趙果真沒有了!”
兩夫妻動員力量分頭尋找,找遍天涯海角。尋找不著,恩愛的老夫妻吵架。吵了以後,當娘的來找代二興要人。
趙桂桂恰好一肚子氣。原來,趙桂桂遇上了胡丫頭兒。消息靈通的胡丫頭兒早已知道抓米久、放米久、趙果拉走了米久的事。她罵代二興落井下石,奚落趙桂桂助紂為虐,蠢婆娘,瓜婆娘。
趙桂桂既氣又屈,和胡丫頭兒吵上了。可惜,她哪是胡丫頭兒的對手,胡丫頭兒的伶牙俐齒把她氣回了家。這不,找不著女兒的趙大嬸又登門問罪。於是,一個堂姐,一個堂妹同室操戈,兵戎相見。不過,到底是同姓娘家人,吵了以後又坐下來商量,如何找回與米久私奔的趙果。也算是急中生智吧,趙桂桂說,問胡丫頭兒怎麼辦!
行嗎?
試試吧。
胡丫頭兒來了,倒不計前嫌,卻是笑,戲謔地笑。
趙桂桂說:“死婆娘,你到底幫不幫忙?”
胡丫頭兒說:“幫!”
“能找到嗎?”
“能!”
見胡丫頭兒說得那麼肯定,他們又懷疑了。深知胡丫頭兒的趙桂桂,害怕胡大小姐的瘋勁兒來了,把所有的人捉弄了。胡丫頭兒說,不相信拉倒!扭頭要走。
趙桂桂把胡丫頭兒拽住,追問:究竟是真是假?
胡丫頭兒說:“假的你也求我?”
趙桂桂瞪眼。
胡丫頭兒拍了胸脯,包在她身上,但必須聽她指揮。否則,各走各的道,誰也不認識誰。
趙桂桂罵胡丫頭兒神秘兮兮的,就像她的“戀”。
“戀你!”胡丫頭兒又出口不遜了, “你也想?”
最後,達成了協議:一切聽從胡丫頭兒的,簡單歸納——要找到人,首先得順乎那份情!
3. 婚禮和葬禮
尋女心切的趙果父母,急得很,問胡丫頭兒:怎樣才能找到他們的女兒?胡丫頭兒說,寫“尋人啟事”,四處張貼。這不是白說了嗎?
趙桂桂說:“胡丫頭兒,你別騙人,尋開心!”
胡丫頭兒嗔罵:“如果我是騙人,你另嫁,嫁給我戀的那位,你就尋到開心了!”
趙桂桂差點兒擂她,罵她不可救藥。
打鬧歸打鬧,到底依了胡丫頭兒。新鮮的是,胡丫頭兒所說的“尋人啟事”,把趙果的父母嚇了一跳。胡丫頭兒要求這樣寫:
戀得沒治的趙果和米久,因為度蜜月走失了,請兩位戀人看到啟示後立即回家,父母答應你們的婚事,決不反悔!如有知情者請來趙家聯係,必有重謝,謝他喝三百杯(酒),當媒婆。
最後簽上趙果父母的姓名,還要寫上監督執行人的芳名:趙桂桂。
趙桂桂真的動粗了,而她不敢太認真,害怕擂痛了胡丫頭兒。論格鬥,嬌嬈的胡丫頭兒肯定是趙桂桂的手下敗將,但她說了:把她惹火了,休想找到趙果和米久,讓他們當流浪夫妻,流浪到外國去,還“裏通外國”呢!總之,折騰來,折騰去,三個大活人被胡丫頭兒折騰服了,趙桂桂找來紙、筆、墨汁,胡丫頭兒是才女,就按那個意思,由她執筆寫出了那個天下奇文的“尋人啟事”,一共四份,四份都要趙果的父母和趙桂桂簽名,並且用印泥按上大紅拇指印。然後,胡丫頭兒趁熱打鐵,慫恿他們在村口的牆上、大路邊的大樹上把四張“尋人啟事”張貼了。圍觀者絡繹不絕,爭相傳送,加上是胡丫頭兒和趙桂桂帶著人貼的,太有權威性了。
胡丫頭兒說:“走唄,回家去,很快他們就回來了!”
趙桂桂罵胡丫頭兒是“神仙”,能算得那麼準!說:“如果找不到人,找你算賬!”
胡丫頭兒說,找到了千萬別反悔承諾,變人要守信用。要不然,謹防聲名狼藉,害死趙果!她真把趙家夫妻嚇著了。
回到家以後,趙桂桂恍然大悟,在心裏暗暗罵胡丫頭兒:“死婆娘,你把我們都捉弄了!鬧得髒兮兮的!”而她不敢聲張,既急又氣。還好,不出兩個小時,趙果和米久就揭了“啟示”來到了他們麵前。
兩天不見女兒,如今見她與米久成雙成對。於是把趙果拉到一邊去,一定要女兒說出這兩天的經過。
趙果紅著臉,既已如此,也沒有什麼可忌諱的了,她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母親:他們就在附近,像胡姐說的,既然父母不讓我們結合,還有“強奸犯”的罪名,他們真豁出去了,就做流浪鴛鴦,在灌木叢、草垛,在胡姐的院子後麵的柴房,戀得死去活來度蜜月……現在,父母承諾了,說話算話,答應他們結婚!他們懇求胡姐做他們的“介紹人”(媒人)。還說,胡丫頭兒已經答應了!
能有什麼辦法分開這對癡男癡女呢!“啟示”不是啟示,是向大千世界公布這樁離奇的婚姻,女娃子已經和米久睡得滾瓜爛熟,再拖下去恐怕崽也有了,更氣的是還有了喝三百杯(酒)的媒人!當然,審視過後,覺得那個“偷花”的米久倒也不錯,配得上自己的女兒。
結婚!趙大嬸喊。她似乎來了勁兒,也不管丈夫發怔不發怔,精神十足,就這麼當眾宣布了,要求是有的:一,米久必須善待趙果,夫妻恩愛一輩子。不然,老賬新賬一齊算,決不輕饒!二,米久必須到趙家當上門女婿,趙果不能窮個水衝光似的!她說一個條件,追問米久一次,米久每次都答應得幹脆響亮。
大功告成,大獲全勝的趙大嬸帶著丈夫、女兒和米久,浩浩蕩蕩地凱旋而去。
胡丫頭兒忍不住好笑。
趙桂桂說胡大小姐:“你等著!”
那個米老頭氣得不行。他不樂意白娶一個兒媳婦,認為丟盡了臉,在外打野,太沒自尊!他決不承認,堅持貧下中農的誌氣,發誓不去參加米久和趙果的婚禮,八人大轎也抬不去。
胡丫頭兒罵他。他罵胡丫頭兒。
毛妹勸他。他把臉掉向一邊,老牛筋到底。
下了雨又出了太陽,胡丫頭兒和趙桂桂被趙果風風光光地請去了,就落下個代二興。趙果和米久堅決不請他,趙桂桂不準他去,他也不好意思去,自己釀下的苦酒自己品嚐。
在婚宴上,趙果和米久真心地感謝胡丫頭兒,夫妻雙雙給他們的胡姐敬酒。趙桂桂拎著“喝三百杯”的話題,報一箭之仇,灌胡丫頭兒的酒。胡丫頭兒不傻,即使醉死也要拉上趙桂桂。結果,兩個都成了風光無限的醉美人。
米老頭也在喝酒。這個守舊固執的老人公,養牛養癡了,把舉行婚禮的一對年輕人看成了曾經在圈裏喂的“牛”。他已經病入膏肓了,還那麼倔強。他找出的那半瓶酒,並非瓊漿玉液,而是普通的白酒,川西壩子的“二鍋頭”、燒衝子,從撤銷養牛房時跟著他來了家裏。重病的他,喝了兩杯沒有下酒菜的寡酒,開始雲裏霧裏,分不清人生的春夏秋冬,縹縹緲緲直踉蹌。
有著婚姻傳奇,曾被扣在拌桶裏和下山女子糊裏糊塗結了婚的“憨厚的牛”,剛好從門口經過,被米老頭叫住了。
幹嗎呀?“憨厚的牛”發暈,覺得米老頭怪怪的,似乎中了邪。
米老頭說:“把我弄到我分的田裏去!”他說,他要在那塊田裏安居樂業,和妻子長相廝守。因為,兒子靠不住了。媳婦……呸,丟人!那塊田原本就是他和妻子在土改時分到的。你懂那份感情嗎?
“憨厚的牛”說“不懂”。他真不懂老一輩那種像雞腸盤成餅的感情,但他懂得助人為樂。憨厚的人有憨厚的優點和要命之處,他頗有聰明才智,知道怎麼做了。他把米老頭的舊曬席扛到田裏,搭一個簡易金字塔似的棚子,然後扛去米老頭的床笆子,鋪上席子、被蓋,再把米老頭扶去,不忘捎去剩下的白酒。在田裏安頓好以後,他對米老頭說:“這兒很安靜,今晚月亮真好。叔,好好守望!”
回家以後,“憨厚的牛”就是個忙,忙得把什麼都忘了。到了晚上,倒上床就睡。睡醒一覺,他說:不對呀,米老爺子不是早就死了娘兒們嗎?和誰長相廝守呀?不行,我應該去看看!
妻子罵他:“吃飽了撐的!人家睡覺你去看,黴死你!”
他想,老婆要“睡覺”,那就免了。天亮去看,米老頭已經死在了田裏。
米老頭死得心滿意足,沒有遺憾。
“憨厚的牛”發蒙,然後恍然大悟,說米老頭幹嗎不預先告訴他,太保密了!
毛妹趕來,痛罵了“憨厚的牛”。趙桂桂和胡丫頭兒回來,也罵他。“憨厚的牛”說自己太冤。他妻子說:“冤死你!”
“憨厚的牛”被罵不醒悟。他說:“是,米老爺子死了。因為生活有奔頭了,尋找老婆去了,老夫老妻的日子甜。”
胡丫頭兒罵他“有病”。三個女人也不想和“憨厚的牛”多說,人死了,入土為安,趕緊去把米久喊回來。腳跟腳的,辦了婚禮辦葬禮,多遺憾呀!遺憾就遺憾吧,好像走路過橋,人生大概就是這樣。
4. 守望人生
那米久得到消息,啥話沒說,馬不停蹄地往家裏趕。
趙果說:“我也要去。”
他說:“別去別去,老爸不滿意你,見了麵吹胡子瞪眼!”
趙果說:“我憑啥犯了他呀?”不去就不去,她也懶得去盡那份孝心。米久走了以後,她才反應過來,罵米久:人死了會重新爬起來?給誰吹胡子瞪眼呀?不過,到底是人死如虎,她還真有點兒怕,不去省了那份膽怯。
米久風風火火往家裏狂奔,騎的是老丈人的老式永久自行車,加重型的,還馱了兩個大筐。他個子小,卻高頭大馬的,一個勁兒地衝。到了村裏,他首先遇見的是毛妹。那時已經在提倡火葬,移風易俗,火化免費,省了多少事。毛妹到鎮政府為他辦好了火化的手續,正等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