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熱土與女人(3 / 3)

第二天早晨,胡陽陽大哭。胡家人也哭。胡丫頭兒為吳菲流盡了淚。她心痛,痛了好些日子。

不久,葬了妻子的丈夫也病了,有病拒醫,不到兩月也死了。他死於性病。

胡家人這才恍然大悟,又罵又恨吳菲。胡丫頭兒不罵也不恨,她帶著對吳菲的同情和憐憫,拉著胡陽陽,在墳前跪了下去。

7. 野蠻和溫柔

在這片熱土上,女人是多姿多彩的。

胡丫頭兒對吳菲的感情,讓胡家人難以接受,也使村裏的一些人不理解。她問過我:“你認為吳菲真是壞女人嗎?你鄙棄她嗎?”

我搖搖頭。而我相信,吳菲的故事是一種警示。

她說:“講你的真心話吧。你也在傷害女人!”

我知道胡丫頭兒的心,我說不出什麼來。又是春天了,馥鬱的季節到了。在油菜花簇擁的浪潮裏,我不能和她站得太久了。鍾情問過我:“胡丫頭兒還戀著你嗎?”

我問鍾情:“你說呢?”

鍾情什麼都知道,女人更懂女人的心。她相信胡丫頭兒是個好女人,也佩服胡丫頭兒。

毛妹的心像一麵鏡子,也許是她長時間擔任婦女幹部的緣故吧,對女人的情呀愛呀知道得多,也理智得多,且有更多的包容和思索。

胡丫頭兒對吳菲的同情和寬容讓毛妹很讚賞,胡丫頭兒也很難得地說毛妹“偉大”,不再是老夫子一般假惺惺的“道姐”。毛妹當幹部的時候,胡丫頭兒老是奚落她,口齒又伶俐,毛妹也有忍受不住發怒的情形。有一次火了,她把胡丫頭兒按在小河裏,胡丫頭兒也把她拖進其中,雙雙都水淋淋的。

農村體製改革以後,毛妹不當幹部了,但黨員身份還在,她的內心和行動還有那份責任。因為吳菲的話頭,因為胡丫頭兒那半桶降妖除魔的大糞,周炳橫兩口子鬧得天翻地覆。農村女人視野狹小,不懂法,那個叫秋月月的女人老實、膽小,抱住揮刀要去殺胡丫頭兒的自家男人,傷了手,好些日子才醫好。在治傷期間,男人像虐待奴隸似的,罵她,打她,又悄悄去嫖“小姐”,還被公安局抓了一回。秋月月實在被逼反了,提出離婚,被丈夫打了一頓後,終於離了。而她,什麼都沒有得到,一切由渾蛋男人定,她隻圖離開,走出狼窩,安全。就這樣帶著個三歲的兒子回了娘家,法院判的兒子的哺育費,周炳橫也推說沒錢,兩三個月不給。毛妹哀其不幸,恨其不爭,要為秋月月打抱不平,再上法院。秋月月死活不願,毛妹隻好歎氣。

秋月月的娘家隻有一個老娘,與毛妹同院子住,掛了牌的貧困戶,窮得可稱金牌。如果不是因為窮,秋月月就不會嫁給那渾小子了。而那個秋老大娘,窮有窮的骨氣,毛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給她弄點“照顧”,享受一點類似如今的低保,她不要,說是受不了閑言碎語,讓她進敬老院,她更氣惱,說自己不是孤人,有女兒和女婿,還有外孫子,別貶她了!毛妹氣得罵“奶奶”。而今,女婿成了路人,讓她引以為自豪的寄托沒了,女兒帶著外孫兒像被攆出的難民,回到了三間傳統的茅屋,母女倆抱頭哭一場,三歲的孩子發怔地望著大人,不知人世間發生了怎麼樣的變故。

毛妹又為秋月月奔走,為她從另一個生產隊調回了責任田,卻抹不去她被“遺棄”的內心陰影。短短的日子裏,秋月月變成了另一個女人,紅潤的臉蒼白了,沉默寡言,躲著人,低著頭,好像做了見不得人的醜事,真正失去的是她對人生的追求,勇敢活下去的意誌。

毛妹進門了。大喝一聲:“秋月月,你個蠢婆娘!”毛妹的話不算文雅,還有點粗俗。她從女性的角度和內心感情出發,一句又一句,把心已死去的秋月月罵醒了。

秋月月說:“毛妹,我怎麼活?”

“好好活!”毛妹說,離了婚的女人不是低人一等,年紀輕輕的,不會重新選擇?“走,和我到窯上去,活出個樣兒給世界看!”毛妹把秋月月拉進了另一個人生拚搏的境界,讓秋月月燃起了生活的希望。也隻有毛妹才想得出來。人們所說的“窯上”,就是用黏土燒製建房火磚的磚廠,那是大隊辦的,暫時還沒有改變體製。毛妹和秋月月去了,廠長見是這兩個女人就皺眉,問她們當不當出窯工?那是嚇唬,也是實話——隻有那兒缺人了;更是荒唐,叫年輕女人去做那種鑽火磚窯孔的野蠻工,非把女人的溫柔折騰幹淨不可,真有點虐待婦女!

秋月月不敢回話,看毛妹。

毛妹說:“當!”

秋月月也說“當”。

那位廠長暗暗嚇了一跳,心想:不出三天就會逃。他擔心毛妹和秋月月會給他出亂子,一點兒不看好她倆。

第二天,毛妹就帶著秋月月上磚窯了,一上窯就轟轟烈烈。

所謂出窯工,是一種“野蠻”的“苦力”,即把晾幹的磚坯裝進窯膛,燒好以後再從熾熱的窯膛裏掏出來,再裝新磚坯。不僅要力氣大,不怕累,還要耐高溫,猶如在火爐裏翻滾,本是女人應該遠離的“禁區”。瞧那些壯漢,隻著一條褲衩,頭上仿佛剛揭開的蒸籠,熱氣騰騰,身上的汗直往外冒,但很快就被高溫烤幹了。要命的是,鍛煉出來的出窯工,個個粗獷,少不了說粗話性話解悶。活路以計件的方式給報酬,兩個人負責一個窯孔,對女人不會有絲毫的照顧。

毛妹在娘家就下過小煤窯,不怕。秋月月說,她也不怕。而女人不能像男人那麼裸露,女人有女人的尊嚴。因此,她們更熱,更累。沒有人和她們搭配,她們也不求那些男子漢,兩人一起負責一個窯孔,且不願“丟人”,照樣與男人們並駕齊驅。秋月月說:“我快累垮了!”

毛妹說:“堅持下來,別嬌滴滴的!他們是人,我們也是人!”

有一天,毛妹和秋月月實在累得不行了。這時,一個先出完窯的青年漢子挺身而出,義務幫助掏磚,叫她們閃開,去歇歇。他叫張成,是個三十歲的單身漢,人老實,獨個兒一人,無冕之王。那些男人都看著他,似在觀賞人間奇景。

秋月月有些擔心。

毛妹說:“讓他做,別那麼小肚雞腸!”

那張成做完以後,對兩個女人憨憨地笑笑,不求回報,坦蕩地走了。第二天,他又自覺自願來幫忙。這一來二去,麻煩事來了,男人們取笑張成迷上了俏女人,想娶兩個年輕娘兒們。張成憨厚單純,枉有一把力氣和一顆好心,口齒笨拙,辯解不清,急得發誓。

男人們笑,更來勁了,問他幾時結婚。

“娶你個奶奶!”張成終於吼出來了。

這場玩笑很快就傳遍了整個磚廠。毛妹不怕,她說,饒不了瞎起哄的狗雜種!如果不信,試試看!秋月月卻嚇壞了,既羞又氣。她說,她本來就是單身女人,別人會認為她真要嫁張成了,恐怕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毛妹說:“膽小鬼!怕誰來著?有我呢。”天塌下來她撐著。不出三天,毛大姐就叱吒風雲了。

這天,幾個嘴臭的男人見兩個俏娘兒們沒反應,得寸進尺,當著毛妹和秋月月,又取笑張成娶嬌滴滴的“雙妹”。毛妹勃然大怒,抓起高壓水槍,扭開龍頭,連著地上的窯灰和髒水,對直猛衝過去,幾個家夥還在笑,頃刻間被衝得麵目全非,像汙穢的鬼,讓泥水哽得喘不過氣。背過毛妹和秋月月,被女人壯了膽的張成,還和瞎說造謠的渾蛋打了一架,打得非常悲壯。

原本就存心不要兩個女人上磚窯的廠長把張成找去,酒醉遮臉,拍著桌子罵:“你造反嗎?敢說你不想娶?騙得了我?哼!……”

張成雖說老實,但懂事理,這老實人被逼急了,會成為炸雷。他一聽此話,馬上跳了起來,繞過疊放的凳子衝上去,把廠長從辦公桌後麵拉出來,拽去找毛妹和秋月月對質。

廠長萬萬沒料到會遇上不要命的雷神,驚嚇得說話都語無倫次了:“我……我敢打賭……你,你總會……娶一個!”

“娶你的妹!”張成吼。

幸好廠長沒有妹,隻有姐,姐也早嫁了,沒有人因為那句話找張成說個所以然。

折騰下來,廠長決意攆走毛妹和秋月月。可惜,沒等他下令驅逐,自個兒就被撤職了,怏怏地離開了機磚廠。

知情者說,這位磚廠廠長的突然倒黴,就因為毛妹和秋月月。準確地說,他做夢都不會想到,會栽倒在女人的腳下。也有人說,毛妹優秀,翻譯成文縐縐的話就是:毛妹是個奇女人,巾幗英雄。

8. 恩怨

毛妹和秋月月在機磚廠的壯舉,加上一個為女人挺身而出的敢死隊員張成,讓整個世界都刮目相看了。毛妹遇見胡丫頭兒,胡丫頭兒把毛妹瞅了又瞅,好像在發掘曠世奇聞。

毛妹罵胡丫頭兒:“少見多怪!你沒看見過我?”

胡丫頭兒戲謔:“你和秋月月誰嫁?”

毛妹說:“我要擂你!”

“行,我等著。”

日子好過,有盼頭了,年輕女人難免有嬉笑打鬧的時候,那是心裏高興。嬉鬧歸嬉鬧,胡丫頭兒說出了似奚落又認真的話,她說毛妹“偉大”,娶了這樣的婆娘,男人是自愧不如,假如沒有能耐,應該在女人的腋窩裏悶死。她稱讚毛妹為村裏做了一件好事,大快人心。

胡丫頭兒指的是毛妹和秋月月讓原來的機磚廠廠長東窗事發,被突然撤職了,並且被責令去交代在任廠長期間的貪汙受賄情況。說起來,也是毛妹和秋月月無意間發現了廠長的秘密。那是秋月月聽見了廠長和包工頭的談話,然後告訴毛妹。毛妹當天便特別留心。以往包工頭本人或他的兄弟來拉磚,都要給上車的出窯工一人一包香煙,這天突然輪到這兩個女人,他怔了一下,也給煙。毛妹不要,秋月月也拒絕。臨到三車磚裝好要運走的時候,毛妹突然站出來,叫司機把運磚的提貨單給她看。那司機有點發蒙,給毛妹看了看,說是要交給廠長的,就在那一刹那間,毛妹眼疾手快,一把搶在手裏,大喝一聲:“不準開走!”窯工們圍了上來。車暫時不能開走了。廠長來了,正在機磚廠參觀檢查的鎮黨委書記也來了。毛妹沒有什麼可遮掩的,很正氣地說:開的兩車磚要運三車走,次磚裝好磚,並且將開初的“交易”話頭說了出來。

事情發生得那麼突然,立刻進入調查,毫無準備的那位廠長和包工頭自然露出了馬腳。早就被人“密告”過的那位廠長不甘心自認倒黴,恨死了兩個婆娘,暗暗罵“紅顏禍水”。罵就罵吧,有因有果,自己造的孽自己去承受,那個當了幾年機磚廠的廠長,不但被撤了職,而且被判了幾年刑。當然了,對毛妹,稱讚的多,也有貶的,說這個女人有心機,心狠。說什麼都無所謂,毛妹很快就帶著秋月月離開了磚廠,辭工回家種田。

不久,張成也不在磚廠幹了。有人說他的魂被兩個女人攝走了,但不敢當麵說,害怕他的敢死隊精神和不懼邪惡的拳頭。

一個月以後,張成和秋月月結婚了。秋月月是帶著母親嫁,毛妹做了“紅爺”(媒人)兼送親娘子(伴娘)。

兩個年輕女人把胡丫頭兒拉來了,推著她,叫她也去做“伴娘”。胡丫頭兒不願。推她的女人說:“又沒有叫你和她們一塊兒嫁!”

就那個“她們”讓胡丫頭兒抓住了把柄,毛妹也不饒她。喝喜酒的時候,有了醉意的胡丫頭兒說:“抱住灌(酒)!”張成發怔,不知道抱著誰灌,情急之下,把秋月月抱在懷裏。眾目之下,秋月月羞得滿臉緋紅。

這是體製改革以後,村裏最歡樂的一次婚禮。作為二婚嫂的秋月月,在新婚之夜,她得到了成為妻子以來的最大歡樂,她的熱淚流出來了。這就是中國農村的女人。

不久,大隊機磚廠實行整頓調整,管理班子大換血。毛妹被請回磚廠了,不再要她去窯孔前與赤膊的男人們打拚,而是叫她當管理人員,負責裝窯、出窯和發貨,成了領導,肩負重任。當然,有的人也對她不滿,說她落井下石,把原來的廠長踩在了地下,自個兒上去了,這個女人厲害!毛妹開初很火。她說,壓根兒就不想再回窯上,但漸漸就坦然了。

毛妹上任了,秋月月和張成也回到了磚廠。女人有女人的誌氣,秋月月仍然去當出窯工,與張成同管一個爐孔。別人笑稱他們開“夫妻店”。

張成嘿嘿地笑。

秋月月擰他,小聲罵:“你笨死了!”

對於毛妹的升遷,胡丫頭兒暗暗滋生著一股酸酸的味兒。陰差陽錯,前前後後,愛情,事業,婚姻,家庭……她怨恨:為什麼自己總是失敗者?胡丫頭兒雖然不能說是傾國傾城,她但總算得上女人中最姣好最懂情的佼佼者,她是男人的綠化樹,出類拔萃,偏偏命運那麼捉弄她?對於胡丫頭兒,說愛有多深,恨有多深並非恰當,也許她是個特殊的女人,是“異類”。她恨我總是恨不起來,反而走向反麵,揪她的心。她恨自己。恨來恨去反倒掉進了單相思的愛河。她流著淚罵我在折磨她。

我走上了講台,步入了另一種生涯,而根子還在鄉村。在那片溫馨的土壤裏,胡丫頭兒留給我的情分還難以割舍。傍晚回家,我看見胡丫頭兒在小河灣裏。不知為什麼,我的心竟怦然一動。我想對她說點什麼,她卻倏地轉過身去,留給我一個謎一般的背影。

胡丫頭兒是在躲避我。

晚上,妻子問我:“你得罪胡丫頭兒了嗎?”

我說:“沒有。”

她沉默一會兒,終於說了:“我不會怪你。你把人家胡丫頭兒害得夠苦!”她告訴我,這幾天胡丫頭兒哭了,我知道她為什麼哭!

看來,我這個來自遠山的比我年齡小許多的妻子鍾情並不傻,她知道很多,深知胡丫頭兒的心思,也很寬容,正因為她的寬容和大度,我倆的生活才會平平淡淡和諧地過下去,感情才沒有變數,繼續美好下去。有一個通情達理哪怕不是很美的妻子,也是很幸福的。懺悔地說,我對鍾情似乎缺乏對胡丫頭兒那種刻骨銘心的愛,不少時候我把她當成小妹兒,但我一生一世離不開她,我對她有著敬重和感謝。

按照政策規定,我轉為正式教師以後,很快就晉升工資,並且給我分配了一套並不算寬敞的住房,對於我來說,已經是可喜可賀了。我和鍾情商量以後,決定還是不告訴胡丫頭兒為好。然而村裏人仍然知道了。那一天,我們住進學校的房子,母親來了。母親總是希望兒子好的,我和家人的幸福對她是莫大的安慰。

想不到,毛妹和趙桂桂也來了。她們來為我和鍾情祝福,還叫來了秋月月。唯獨不見胡丫頭兒。

我暗暗地盼望。

毛妹說,她不會來了。

那一天,胡丫頭兒去了醫院,取掉了避孕的環。她流了淚。醫生問她為什麼。她說,不能讓你知道。那是女人埋在心底裏不願破譯的密碼。

胡丫頭兒開禁了,把她的一半給了陳牛。她沒有把秘密告訴丈夫,胡丫頭兒還流了淚。

有耕種必有收獲。陳牛是幸運的,又是不幸的。三個月以後,胡丫頭兒總算顯山露水了,要做父親的陳牛是那麼驚喜和激動。

陳老夫婦也喜笑顏開,心裏祝福,暗暗說:“我們的姑奶奶,你到底真的嫁到陳家了!”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胡丫頭兒突然莫名其妙地流產了,並且血崩(大出血),差點兒死在床上。得馬上送醫院,偏偏又是晚上。年老體衰的陳老夫婦隻能祈求祖宗。

陳牛快要急瘋了。

虛弱的胡丫頭兒睜開眼,要陳牛來叫我。當夜,正好我在鄉下。夜是那麼漆黑,我和鍾情都去了。鍾情抱著胡丫頭兒的衣物,我和陳牛跌跌絆絆地抬著胡丫頭兒。胡丫頭兒睡在抬篩裏,沒有聲響,沒有呻吟。我真怕她死去了,有陳牛在旁邊,又不便喊。

到了鎮上的醫院,我累得渾身是汗。胡丫頭兒也昏過去了。

緊急搶救。馬上送縣醫院!醫院說,病危!如果出現意外,有可能死去。送縣醫院要醫療費。醫生吩咐:上救護車!該拿錢的人快回家!於是,陳牛匆匆往回跑。我家裏有剛發的工資,鍾情也去拿。我陪著胡丫頭兒,坐在救護車裏。在疾馳的車中,我喊著她。同去的醫生不準我喊,我的心快停止跳動了。

突然,我感覺出,胡丫頭兒動了,她拉住了我的手。

9. 女人的世界

胡丫頭兒是我的曾經,她大難不死。死裏逃生以後,她改變了許多。

在胡丫頭兒病危的幾天,利用課餘的時間,我去看望她幾次。醫生和護士已經熟悉我了,一個年輕護士還問我:“她是你愛人嗎?”我沒說什麼,引起了她的懷疑和猜想。

虛弱的胡丫頭兒,表現出對我的依戀。每次見麵,她都會給我病態的嫣然一笑。病好一些以後,她簡直像個處於青春期的燦爛女孩,似在享受愛情的幸福。護士感到有些迷惑。

住院這七天,陳牛常常往鄉下跑。為了籌措醫治胡丫頭兒的費用,他悄悄賣掉了心愛的耕牛。作為“家屬”護理胡丫頭兒,大部分時間都是鍾情。鍾情是主動爭著去的,她深知非她莫屬。別看鍾情是個山裏女子,人很淳樸,但她畢竟是年輕女人,女人有女人的心思,何況她深知胡丫頭兒。她對我說:“你才去學校,好好上課,別分心了,胡丫頭兒有我經佑,不會虧了她!”

對真心誠意的鍾情,胡丫頭兒很感動。她們有過一次重要的談話,這是兩個女人都不讓丈夫知道的密語,相互之間都掏出了心。胡丫頭兒把她與我的愛戀和陰差陽錯都說了,她等著鍾情的回答。

鍾情低下頭,過一會兒,說:“我知道。”

胡丫頭兒問:“他告訴你的嗎?”

鍾情搖頭。

胡丫頭兒的心被擊了。她覺得對不起單純寬容的鍾情。此時,鍾情抬起頭,問她:“你現在還想著他嗎?你們還相愛嗎?”

胡丫頭兒不敢看鍾情的眼睛,她要和鍾情姐妹相稱,鍾情答應了。

鍾情不知道胡丫頭兒心裏深藏著一個秘密。

胡丫頭兒病好以後到學校來了。病愈的她,那麼的窈窕美貌,陽光得像一個成熟的大姑娘。她燦爛地笑著,和鍾情一見麵就姐妹情深。孩子們都不在家。胡丫頭兒問我:“學校外有照相的嗎?”

我說“有”,不知何意。

胡丫頭兒要我與她和鍾情一塊兒去照相。我有些為難,鍾情卻爽快地答應了。

在拍照的時候,胡丫頭兒要挨著我,讓鍾情依偎著她。鍾情也答應了。那個合影,胡丫頭兒要去了一張,我和鍾情留下一張。

我的命運有了轉折以後,業餘寫作也“柳暗花明又一村”,小說、散文和兒童文學頻頻在省內外的報刊發表,小有名氣,許多人叫我作家了。殊不知,也給我帶來了災難。由於有了外出的機會,也接觸到一些年輕作者,男的女的都有,且被崇拜著。悄悄地,人們憑想象和當時已有的例子,傳說我也要進行家庭改組,拋妻另娶,我自己卻渾然不知。

鍾情聽到了傳聞,她哭了。抹幹眼淚,她變得很剛強。然後,她去鄉下,告訴了胡丫頭兒。

我做夢都不會想到,胡丫頭兒會突然降臨。

她像一個絕美的發怒的狐精,把我和鍾情叫進我們的房間,反手關了門,然後怒罵我:“你傷害了我,還要傷害鍾情,有良心沒有?你要背叛幾個女人?”事情來得太突然了,我被傾心愛我的女人罵得莫名其妙,一肚子冤屈,當知道原因以後,我發著誓,原原本本地辯解。胡丫頭兒不說話了,她看看鍾情,鍾情低著頭。

我的內心裏,滋生著對妻子的憐憫。

因為胡丫頭兒多來了幾次,不免讓人有些懷疑,問鍾情。鍾情說是“姐”。居然又有人不加掩飾,直接說是我昔日的戀人。鍾情回答:“是又怎樣?”

別人自然無話可說了。不過,也有人在背後評價鍾情:傻女人一個!其實,他們是不知鍾情,也不知開始走出心魔和低穀的胡丫頭兒。

我和鍾情雖然大部分時間住在學校裏,但也不忘故園,時常去鄉下。特別是鍾情,幾乎每天都要到村裏去,田還需要種。她很勞累,也很要強。由於有胡丫頭兒、毛妹和秋月月的幫助,鍾情倒也能耕種那幾塊浸著莊稼人汗水的田土。而我,早已知道種田的艱辛,在對妻子的體貼中,思慮著哪一天把她的根子從土地裏拔出來。

土地是寬厚的,豐腴的,不僅生長出民以食為天的糧食,還滋生著情愛、人世間的是是非非和隻有農民才有的傳奇。

秋月月和張成結婚以後,恩恩愛愛,恩愛得叫吵吵鬧鬧的夫妻羨慕得要死。兩夫婦達成共識,不再生孩子,有原來的男娃就已足夠,不再貪,好好過日子。他們仍然在窯上做工,累盡管累,但心裏舒暢,收入也可觀。有毛妹在,他們就不會離開。

農曆六月的盛夏,天熱得發狂。出窯工像被扔在火爐裏冶煉,渾身都是大汗烤幹以後的鹽粒,毛孔冒出的氣都是灼熱的。下了班以後,已是晚上十一二點鍾,雷雨不期而至。想到屋裏的兒子,秋月月催張成快走。夫妻倆來不及穿戴,撒腿便跑。雷吼著,閃電一個比一個亮,大雨傾盆。在途經雞公堰的拱橋上,秋月月不慎踩虛了腳,掉下河去。聽見她的叫聲,張成趕緊去抓妻子,人沒拽住,隻抓住了衣褲,隻聽嘩的一聲,秋月月遮體的衣衫被扯破了,好生狼狽。張成跳下河去,在激流中抱住妻子。人是救起來了,衣物被風卷下水,沒有了蹤影。大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張成隻好似個護花使者伴著尷尬中的秋月月,冒著大雨往家裏奔跑。好在是雷雨交加的深夜,沒有人目睹秋月月的芳顏。

雷雨後的第三天,鍾情對我說:太不幸了,趙桂桂中風了,半身不遂,她還那麼年輕!是啊,太悲劇了。不知是因為代二興,還是因為自己,趙桂桂在村裏人中的口碑不怎麼好,而我仍然認為她是個好女人,對她的遭遇感到惋惜,感到同情。我覺得應該去看看她,又似乎沒有足夠的理由。

鍾情說:“別去!”

胡丫頭兒也不準我去。她說:“你忘了嗎?”

我不會忘了趙桂桂。

有一天下午,放了晚學,陣雨停止以後的天空,從小鎮的東頭到西頭,掛起了一道彩虹,漫天的弧線。雨後的田野是清新的。我突然看見趙桂桂了。她被代二興推著,從街外的大路口轉彎,上了通往村子的泥路。雞公車是我曾經推過她的,依舊“妹兒……妹兒……”地鳴叫著,隻是有些嘶啞,多了人生的苦澀。曾經對妻子不忠的代二興,不能再命令我推趙桂桂了,他自己推著,在泥路上往回趕,留下深深的車痕。大概是從醫院回家吧。

趙桂桂留給我的是俏麗的背影,那背影越去越遠。我在心裏祝願她好起來,相信她會是一個堅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