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妻子和毛妹
妻子給我一個歸宿,
毛妹讓我的靈魂反省。
忘不了,
被折騰的父老鄉親。
1. 青年女子遠征軍
在村子裏,胡丫頭兒是女人中的佼佼者,年輕,俊俏,出類拔萃,又有個性,她也是人人皆知的霸姐。隻要提到她,人們就免不了議論,會想到她的曾經,聯係到“紅杏出牆頭”的話題。
其實,胡丫頭兒心裏很苦。她是自己給自己摘了一粒苦果,長年累月地慢慢咽下去。她曾經想到過離婚。在這一點上,她是軟弱的,衝不破世俗的觀念,也不忍心那樣對待“最後一個匈奴”,更不願把已經破碎的自己再給我。被閑言碎語刺得太痛的時候,她曾經對我說:“我真想這會兒把自己給你,流著眼淚睡一覺,但我不能!是你害的我,我永遠恨你!”冷靜下來以後,她告訴我,我們不能繼續戀下去了,這輩子我沒有辦法嫁給你,你娶個婆娘吧!
我說,我知道。
她說,你知道什麼?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我和胡丫頭兒,都不敢違背道德的底線,這是我們的自知之明。有人說,漂亮的女人往往有傻和愚笨的時候,這話有些道理。胡丫頭兒也一樣,但她並非不可救藥。當我滿了二十七歲以後,胡丫頭兒忍著不時襲來的心痛,為我尋找伴侶。但時過境遷,她也有絕望的時候,罵年輕出眾的成熟女娃子有眼無珠,就沒有她胡丫頭兒的眼光!她說,她這是在折磨自己。
知道根底的人說,胡丫頭兒也有醒悟的時候,解鈴還須係鈴人。
說什麼都行,說也白說,罵也白罵,村裏的待婚女子早已鳳毛麟角。知情的女人貶胡丫頭兒:誰生了女娃子養大等著他?你們戀夠了,這才想到娶婆娘,沒見過你這樣的女人!
胡丫頭兒沒好氣:“就讓你見見!”
心平氣和地想一想,對誰都不怨,怨也沒有用。那是特殊的年代,戀愛和婚姻綁在“革命”的戰車上。我們那兒是窮村,窮得看家的狗崽都想出去尋找新的主人,說白了,生存第一,誰還在乎你那情呀愛的!但如果誰膽敢亂了婚姻的道兒,又會激起公憤,天地不容。村裏的小夥子在悄悄地長大,在一夜之間,人們驚呼:啊,都該談婚論嫁娶婆娘了!可是,村裏的大姑娘呢?也似乎在一夜之間被大風刮跑了,所剩無幾,暫時未嫁的,也不願把眼光放在本地,腳跟腳地往外嫁。外麵的女子又不樂意往這窮村走。隻有出口的,沒有“外援”救急,嚴重的婚姻赤字。扔下那麼多“剩男”,這麻煩事兒靠“批鬥命”可解決不了。為人父母的,心裏著急,娶妻無望的,情緒低落,繼而逆反,大有一點火便成不可收拾之勢。生產隊的幹部急了,找大隊,大隊的幹部急了,向公社反映,公社的幹部也感到棘手,這才知道,批判和鬥爭解決不了這種“偏離革命”路線的婚事。
胡丫頭兒不急嗎?急!她一急就幹傻事兒,去逼迫娘家最小的小姨妹,要那個剛滿二十歲的妹嫁給我!
那個和她一樣俊俏的小姨妹瞪直了眼,然後帶著哭聲嚷:“你為什麼不嫁給他?要嫁你嫁!”
“我就要嫁他!要是不相信,你等著瞧!”胡丫頭兒更橫,她語出驚人,這一嚷,把胡家人嚇了一跳。
陳家人知道以後,也暗暗憤怒,嚴防死守地擔心。
胡丫頭兒是氣話。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被戲稱為“青年女子遠征軍”的下山女子,接二連三地從資中、資陽、簡陽等更窮更艱苦的地方踏入了川西壩子的邊遠鄉村,在這些窮鄉僻壤,不知情,不擇條件,隻要能夠安身立命,就草率地結婚,救了許多大齡剩男的命。可是,她們救不了胡丫頭兒的命。
胡丫頭兒瞧不起那些勤勞有餘並不怎麼俊俏的“山棒”女子。她要給自己的昔日戀人尋找最好的,那是她的一顆心。因此,她和隔房的小姨妹沒有完,這“逼婚”和胡丫頭兒“要嫁”的事鬧得滿城風雨。
趙桂桂罵胡丫頭兒“瘋子”。
胡丫頭兒說:“我就瘋了,又不要你嫁!”
趙桂桂沒好氣:“想嫁你就嫁,隻要你敢!憑啥要帶上我?”
旁觀者清的明智女人聽了,說:“兩個婆娘都傻!”
趙桂桂不傻。她挺精明,捷足先登為大齡的遠房堂弟物色了一個眉清目秀的下山女子。可是,那女子不幹,嫌副支書的堂弟粗壯而笨拙,半天說不出兩句話,像一頭憨厚的牛,家裏又窮得傷心。趙桂桂也不是巧言善辯的女人,幾句勸慰的話之後,就由那女子自己去想了,意思很明顯:嫁不嫁?自個兒決定,強扭的瓜不甜,不勉強你!
那女子看見天黑了,無處可住,跑到小院裏立著的拌桶內,呆坐著,心想過了一夜再走吧。趙桂桂給堂弟支個嘴:自己去勸去戀吧!“憨厚的牛”去了。也不知他和那下山女子是怎麼“戀”的,反正不會是風花雪月,還有點兒動粗的嫌疑。也算是命運的捉弄,他們在打穀子用的拌桶裏折騰,那年久失修的土牆“轟隆”一聲倒了,將兩個出格“戀”著的孤男寡女扣在拌桶內,磚頭、房架和隨之而倒的另一堵牆,毫不留情的,一齊壓在上麵,休想再出來。幸虧拌桶扣下時,有一塊火磚墊著,留下一個空隙。要不然,等到第二天早晨,不被壓死也給悶死了。
天亮以後,人們搬開磚頭斷料,把拌桶揭開,兩個都安然無恙,倒是那下山女子哭了。她說,她就嫁給“憨厚的牛”。還用問嗎?迫不得已,隻有那麼一個空間,她已經不是她了。
胡丫頭兒那個婆家的遠方小叔子就不是那麼幸運了。
胡丫頭兒原早就討厭那個大齡的單身小子。她罵他:煩得人要死。其實,那個叫陳長生的單身小子挺樸實的,老想登攀向上,特別積極。有一天,別隊一個壯實的青年女子到生產隊的空田來撬兔草,不幸被陳長生看見了。他挺身而出,不僅搶了別人的草背簍,還拉住不放,要交給生產隊長處置。這一拉出了問題,那女子的衣服被扯破了,乳房也露了半邊出來。那女子既羞又氣恨,豁出去了,使出蠻勁,把陳長生撞倒在田裏,一不做二不休,素性像騎馬似的,坐在陳長生身上,邊哭邊擂。
想不到,陳長生遠遠不是對手,在女子的胯下動彈不得,隻有挨打的份兒。最後,那女子更絕,淋了他一大泡熱尿,連背篼也不要了,捂住胸脯哭著跑了。
陳長生好一陣才爬起來。胡丫頭兒看得清清楚楚,她走過去,罵陳長生:“你背時,活該!”
把陳長生治趴了的女子叫汪茵茵,從那之後,村裏人叫她“汪蠻子”,這事被傳為風流韻事,也被說成笑話。陳長生因此黴了許多日子。如今,看見那位“憨厚的牛”名正言順地白撿了一個婆娘,那婆娘且那麼漂亮那麼勤勞,他羨慕得想上吊。因此,他來央求小字輩胡丫頭兒,替他尋一個。
胡丫頭兒的火氣很濃:“婆娘?雞婆娘!有女子能看上你?白想!”
那些日子,胡丫頭兒心頭正氣,氣得火暴暴的。這源於趙桂桂“憂國憂民”,心血來潮,暗中托人給我尋找了一個下山女子。她說,都讓胡丫頭兒給耽誤了,該娶得了!不想這話被聽到的女人告訴了胡丫頭兒。胡丫頭兒氣不打一處來。她哭了,哭得很傷心。然後,她到我的小黑屋裏來了。
我看見她的眼睛紅腫,心疼地問她:“因為什麼?”
她的淚水又奪眶而出,說:“我們都後悔,都應該懺悔!”
說完以後,胡丫頭兒走了,她的背影留在我的視線裏。那是永遠的背影。我們應該重新開始了,人生的轉折到了。
2. 你必須嫁給他
標致的嫂子憨憨的娘,
和你幺妹去拜堂!……
盡管是在那年代,像這樣的川西壩子山歌,田裏照樣有人唱。不,是吼。特有的表達形式,風趣而俗味,但決不粗野。吼山歌的季節大多為栽秧或薅秧的時候,吼得深情,有些悲壯。那當然是犯忌的,大忌。這些吼山歌的人都是上了年紀的耕作者,又是貧下中農,不好硬批鬥,批也白批鬥。山歌吼得大齡的未婚青年心裏癢癢的,精神上開始出軌了。
村裏有一個娶妻無望的老小夥子,悄悄迷上了鄧麗君,不知從哪兒弄到了一個破收音機,小小的,不貼到耳朵上聽不見,一聽就入迷,把鄧麗君的歌聽得如癡如醉。這且不算,還要請別人聽。這一來二去就因為收聽“敵台”被公安局抓了,加上家庭成分不好,順理成章地坐了班房。
胡丫頭兒盡管和我分道揚鑣,她仍然有些情意綿纏。那傻小子收聽“敵台”之事人人皆知,胡丫頭兒替我擔心了,說:“我有小收音機,可以給你,你可別聽那女人的……”
我說:“我聽你的。”
她聽岔了,說:“你還想我啊?”誰知,收音機還沒交到我手裏就爛了,爛得來打死都沒有聲音,隻有扔。扔也不能亂扔,如果扔出“敵台”來,那就背時倒灶。這一點,胡丫頭兒比我清楚,生怕害了我。
就在這一年的初夏,田野裏犯忌的山歌繚繞,功夫不負有心人,趙桂桂叫她婆家的弟媳給我帶來了一個下山女子。
這年我已經滿二十七歲。
趙桂桂的弟媳也是才來落嫁的“青年女子遠征軍”,叫湯容,一來就接下了嫂嫂交與的神聖使命。這湯容多了個心眼兒,她覺得她這位嫂對我有點兒情意,嘴裏沒說,心裏明白。不,她說了,給胡丫頭兒說了趙桂桂的安排。
胡丫頭兒沒吱聲,好像戳動了她心中的痛處,然後提出苛刻的條件:帶來的女子不能超過二十歲,模樣兒至少要接近她胡丫頭兒,人要勤勞、單純,還須……那湯容還沒聽完,心中已經不高興了,暗暗說:“你在替他選妃啊?是他娶還是你嫁?”雖然沒有當麵頂撞胡丫頭兒,但已經想甩手不幹了,而她到底拗不過趙桂桂。
湯容帶來的下山女子叫鍾情。剛滿十七歲,和我的年齡有一個積差,無父無母,她還是一個未成熟的少女,但充滿了清純和活力,又有著山裏女子的樸質和動人,見了我不甚說話,稚嫩,坦誠,羞赧中含著無知的心計。胡丫頭兒早給湯容下了女人的密令:讓她先過目,她要主宰昔日戀人的婚事。可是,湯容並不聽她的,而是直接帶到了我家裏。她問我:“滿意嗎?”
我點頭。真是一見鍾情!相見之後我就被打動了,有了歸宿的感覺。母親也放棄了大戶人家仕女型的擇媳標準,沒有異議。
湯容如卸重負,說有緣分。
胡丫頭兒知道以後,借故來看了。她把湯容喊出去,說,不如她胡丫頭兒的貌美和婀娜多姿。湯容一聽就火,嘴上沒說什麼,心裏罵:“你幹嗎不自己嫁?為啥早不嫁?你們的事我知道!原先做夢去了?”
胡丫頭兒的內心是很矛盾的,特別是看到鍾情不如她“傾國傾城”以後,產生了很重的失落感,覺得空蕩蕩的,心被刺得很痛,甚至想,她早該把自己交給昔日的戀人,當時真該不顧一切地嫁!而她不得不承認,年齡小十歲的鍾情,並非配不上她昔日的戀人,隻是她那顆多情的女人心,受傷太重,傷得她悄悄盈出了淚水。
胡丫頭兒走了。暗暗發誓:她再也不過問了!她已經被傷得很重,再管昔日戀人和鍾情的事,變癡變啞,跳河跳井死!
胡丫頭兒把自己關在屋裏,似與塵世隔絕,整整兩天。第三天早晨,她聽同院的女人說,湯容出爾反爾,已經把鍾情叫走了,帶到別的人家去相親落嫁。她勃然大怒,趕到我家,追問我:是不是那樣?我告訴她:是,鍾情已經走了!我的情緒很低落。她再問母親。母親說,她舍不得那個未來的兒媳,正準備去尋找。
胡丫頭兒說:“我去!”
胡丫頭兒衝進湯容的家,把湯容罵個狗血淋頭,逼迫湯容把人交出來。
那位來嫁僅僅幾個月的湯容,第一次領略到了霸姐的滋味。她也不是吃素的,覺得委屈,被胡丫頭兒一逼,也不管該說不該說,把自個兒在心頭想的、說胡丫頭兒想嫁我的話都不顧後果地道了出來。
胡丫頭兒把她罵得夠慘。在胡大小姐的伶牙俐齒之下,能說會道的湯容,隻有哭的機會。湯容下定決心,抹眼淚,拖,磨,以為胡丫頭兒奈何不了她。但她低估了胡丫頭兒,最後不得不說出了鍾情在哪裏。
胡丫頭兒喝叫: “帶我去找!”
“要找你自己去找,隻要你能把她找回來!”
“你以為我不敢去?”胡丫頭兒罵, “你如果騙了我,我饒不了你!”
胡丫頭兒果然單槍匹馬尋找鍾情去了。
原來,那湯容嫌我家對她不尊敬,待她不周,且沒有及時如數給她“紅錢”(拉來媳婦的報酬),加上她一直不滿胡丫頭兒,待到心中沒有底的鍾情詢問我的家庭和我的個人詳情時,其時的鍾情已經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了。湯容一念之差,素性來個落井下石,拆散鴛鴦了事,免得再遇上胡丫頭兒。於是,她加枝添葉,把我的落魄,與胡紫萍的“野戀”,和胡丫頭兒的關係,說個徹徹底底。鍾情初涉世,不知命運給她的會是什麼,一時嚇著了。湯容便輕而易舉地把鍾情帶走了。剛剛過了一天,胡丫頭兒就登門追問,讓湯容措手不及。
鍾情在湯容新找的一家待了一夜,發覺那家人想效仿“憨厚的牛”所為,來個先嚐後買,把生米煮成熟飯,不愁小鳥飛了。她很警覺,連睡覺也不放鬆少女的防範,巧妙地躲過了那一夜。天亮以後,她不吃早飯,推說要回去和哥嫂商量,並不要對方給的車錢,匆匆出了院子。何去何從?她不知道。想再回我家,決意嫁給我,又怕,心裏不踏實。最後一咬牙,回故鄉去!再苦再累也是人生活的地方,別人能生存下來,她也能!
就在她快速奔向火車站的時候,胡丫頭兒突然出現在她麵前。
鍾情收住腳,一怔。雖然隻見過一麵,但她已經在心中留下了這個美麗出眾的女人,並且有好感。她很聰敏,猜到了胡丫頭兒為誰去攔她。她不吭聲,低著頭。
胡丫頭兒說: “你知道我為啥找你嗎?”
鍾情的聲音很小: “我知道。”
“那你為什麼要跑?”胡丫頭兒問, “你真不喜歡他嗎?”
鍾情仍然不抬頭: “喜歡。”
“那你必須嫁給他!”
鍾情叫起來了: “為什麼呀?”
胡丫頭兒要鍾情說出不想嫁的理由,非說不可!鍾情被逼到了盡頭,把湯容告訴她的話原原本本地講了,說到胡丫頭兒和我一直戀著的時候,她瞧瞧胡丫頭兒,害怕激怒了胡大小姐。
胡丫頭兒說: “你說吧,我不氣,就那麼回事兒!可你能相信湯容那死婆娘嗎?我和他戀歸戀,卻有緣無分。要我發誓嗎?我們沒睡過覺!放心吧?”鍾情的臉被胡丫頭兒說得緋紅。胡丫頭兒一不做二不休,還要繼續說下去: “你不比我強吧,我都要嫁給他,你不舍得?”
胡丫頭兒一鼓作氣,把昔日戀人的遭遇、戀情和一萬個好,全部告訴鍾情。她要鍾情去權衡,別錯了這個村沒有第二個店。她說,如果不是礙那會兒的道德標準,她早就豁出去了。最後說: “你要是嫁給他了,我就是你的姐!”
鍾情說: “你不會騙我吧?我沒有爹娘,你別害我……”
胡丫頭兒嚷: “我會害你嗎?你嫁了,就相當於我……”
鍾情遲疑一下,終於把話挑明了: “我和他結婚了,你不會繼續戀吧?”
胡丫頭兒心裏罵: “醜丫頭,我宰了你!”她說, “你以為胡丫頭兒就那麼賤,那麼蕩嗎?我不是不可救藥!”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鍾情什麼話都沒有了。她在做最後的靈魂博弈。胡丫頭兒卻不願再等了,她要鍾情做出抉擇。她說:“我把什麼都告訴你了,你得給我一個答複!願不願?嫁不嫁?我不央求你!天下何處無芳草,我不相信他會打單身!”她直接說,鍾情如果要走,她不攔了;如果要留,她完完全全地把戀人還給鍾情,不去搶,不去分。胡丫頭兒被逼急了就會做出叫天下女人吃驚的傻事,而她是坦蕩的,隻要鍾情留下了,她會讓鍾情和她的丈夫美滿生活一輩子,哪怕她胡丫頭兒心裏再苦再受傷也絕不反悔!
鍾情終於說了:“姐,我願!願嫁他……”
連鍾情也吃驚,胡丫頭兒竟然喊了聲“妹”,一下子抱住鍾情,忍不住哭了。隻有女人才能體味出胡丫頭兒的哭,那種哭的感情是男人無法知曉的。
3. 燕爾新婚
胡丫頭兒把鍾情帶回來,很平靜地交給我,沒說什麼,轉身走了,隻留下一個讓我終生難忘的眼神。她的神情也隻有我才感悟得出來,那是一株勿忘草。
鍾情在我家生活,也真委屈了她。那時我家正缺糧,那樣的窮困想掩飾是掩飾不了的。鍾情也知道的,她什麼都不說,好像習以為常,默默地做活,似在自己家裏,又似被雇傭的奴仆。她見了我,總有些羞赧,又有些陌生,有時看我一眼,含情脈脈。我和她很少有單獨相處的機會,也沒有要多說的話,仿佛在生疏的境界裏慢慢播種感情。鍾情後來告訴我,在那些日子,她感覺到了胡丫頭兒在我們之間的存在。
生產隊裏的人,同院的左鄰右舍,對外來的女子不放心,對鍾情也不放心,勸我母親:早日把婚事給辦了,要拴就拴牢實,以免夜長夢多。母親向鍾情提出辦婚事,鍾情說:先辦了結婚手續。她很有頭腦。沒有到結婚的年齡,哪兒去辦手續?母親很為難。
胡丫頭兒說,不就是結婚年齡嗎?她找趙桂桂去了。
胡丫頭兒和趙桂桂真有能耐,她倆到公社去折騰,不知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十七歲一下子變成了十八歲,順順當當領到了結婚證,鍾情成了我的合法妻子。
我和鍾情的婚禮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創造了男婚女嫁之最:不擇結婚的日期,就憑胡丫頭兒一句話:想娶想嫁是自個兒的感情和自由,礙不了誰。這麼好的晴天,偌大的月亮,小兩口就入洞房噻!啥禮數,啥客人,通通免了,反正窮困沒錢辦,犯不著窮講究,甜不甜又不是酒醉飯飽的人說了算!大紅“囍”字要貼一個。要不然,我的鼻子也發酸!
那時候,我家沒地方貼神祇供祖宗,紅燭也免掉了。胡丫頭兒是必須請的,粗茶淡飯招待她。母親想得周到,仍然想辦法買了一點兒肉,煮好,還有一瓶酒。
胡丫頭兒來了。她是唯一的客人。她悄悄罵我: “就請我?虧你想得出來!好像你娶了兩個似的。”
我有些著急。我知胡丫頭兒的內心,害怕她鬧出難堪的事兒。她說:“去把趙桂桂那瓜婆娘請來!”
我能不去嗎?趙桂桂知道來了胡丫頭兒,她說,她非到場不可。
那天晚上,胡丫頭兒喝了酒,不勝酒力的她,滿臉緋紅,還要喝。
趙桂桂喝罵: “你瘋了?”
胡丫頭兒說: “我就瘋了!”
“醉死你!”
“醉死更好!”她說,喝了這酒,再沒機會喝了。
趙桂桂發怒了,大聲說:“你沒想想誰在娶,娶的是誰!”
胡丫頭兒放下了酒杯。她說,她得去看看新郎新娘的洞房,那屋子太簡陋,她還要去抱一床新被蓋來。趙桂桂更火,賭她去抱來。胡丫頭兒反而不吭聲了。這一點我知道,胡丫頭兒沒有說“瘋話”,她下午就說過,屋子黑,被蓋舊,還有補丁,太委屈鍾情了,人家在艱難中長到十七歲,把青春把第一次交給你,竟是這般的新婚之夜,受得了嗎?胡丫頭兒後來改變主意,不送她的被蓋來。那是她受不了,害怕我還給她以後,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睡在床上會想到昔日的戀情,想到我和鍾情的燕爾新婚,觸痛感情的傷痕。其實,下午她就叫她同院的一位大嫂把好被蓋借給了我,也許是她忘記了,也許是她酒醉了真的在說胡話。
那是一個月明之夜,月亮很皎潔,很圓,原野似淨化了的靈魂。鍾情第一次同我走進了那間小黑屋。
黑黑的屋子,小小的煤油燈,卻開出了很大很美麗的燈花,是我生命和鍾情的青春在迸發。鍾情給了我一個靈魂的歸宿。我從胡丫頭兒那裏走來,從胡紫萍那裏走來,走進了鍾情的少女懷抱,再也不會有人奪去我們的夫妻情分了。
鍾情有了眼淚。她說感覺到了我的感情裏有胡家姐妹。她已經把全部給我了,問我會不會移情拋棄她?
不可能!我說,我們會白頭偕老!
草房頂的茅草爛了,有一個大洞,月亮一路走來,月光落進屋子,剛好照著我們。
新婚之夜,我們走得很遠,很遠。
然而,情愛並不能代替貧困和生活的艱難。我和鍾情結婚以後,就麵臨著生存的尷尬。按照借出被蓋的大嫂的意思,那床被蓋由我和鍾情睡三個晚上,三天以後也算新郎新娘瓜熟蒂落了,還給她。可是,第二天晚上鍾情就發覺了,無論如何不睡那床被蓋,叫我拿走。
我感到很丟人。我原來的那床破舊被蓋能伴著我和鍾情度過新婚的第二個晚上嗎?
鍾情說:“就睡舊的那一床!”
我安慰她,還是睡借來的吧,以後我們有了錢,買新的。
她說,那太難了,鍋裏還沒米煮呢。
我再說,胡丫頭兒答應了,她送一床被蓋給我們。
不!鍾情很堅決,胡丫頭兒的被蓋她更不能睡,決不準我睡!她甚至動了氣。她說:“你想睡胡丫頭兒睡過的被蓋嗎?你好想著她!”
女人太敏感了,心眼兒小,連單純的鍾情也會這樣!我這才意識到,愛情坦蕩不起來,盡管那段戀愛已經枯黃了,胡丫頭兒仍然縹緲地存在於我和鍾情之間。
我沒注意到,鍾情的眼裏已經浸上了淚水。
我和鍾情擁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港灣,而它並不像詩人說的那麼浪漫,那麼溫馨,窮困和生存的壓力威脅著我們。為了鍋裏有米煮,有一日三餐的基本生活,母親央求生產隊預先借一部分糧。三日之後,鍾情就出田壩掙工分了。
按照習慣的程序,鍾情先得拿到勞動的“綠卡”,即先評為幾等勞動力。由於她是下山來的“山棒女娃子”,個子小巧,且才十七歲,不是成熟的大姑娘,沒有落嫁在幹部或貧下中農的家庭,而是我的新婚妻子。因此,給她評個次勞動力的次等,勞動時卻要衝鋒陷陣,看她的表現。
鍾情很委屈。
胡丫頭兒說:“太不公平了!”她說,她要和幹部沒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