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妻子和毛妹(3 / 3)

弟仍無動於衷:“你就洗噻!我睡午覺,閉上眼睛。”

嘭!米珍珍火了,用火鉗猛拍弟的床沿,把睡懶覺的弟驅逐出境。確知沒有後顧之憂以後,她才解甲歸田,無牽無掛地清洗,重新組裝。恨隻恨米珍珍沒有夏天的換洗衣褲,原本應該悲傷,她不悲傷,緊急預案是有的,幹脆來個脫胎換骨,人、衣、褲子一齊洗,窗戶臨驕陽,人待在屋裏,衣和褲用竹架撐在窗外,給姑奶奶暴曬,不愁下午出門沒有遮體的衣裳穿!

大凡人世間的事都有想不到的意外,人常常會被捉弄。米珍珍見撐曬的衣物已經大半幹了,正在高興。誰知,刮起了很猛的午後風,她還來不及把撐杆收回來,那飄飛的衣褲便不辭而別,興致勃勃的優哉遊哉去了!

米珍珍“啊”了一聲,她急傻了眼。

“真害死人了!”她罵,簡直想哭。

被逼上絕路的米珍珍隻好豁出去了,把被單裹在身上,想找板凳翻窗子出去,自個兒去追尋衣褲。不過,這樣太冒險了!正在這時,恰好單身漢陳長生從窗外的小路上經過。算是病急亂投醫吧,米珍珍大聲喊:“哎,哎,幫我把衣褲撿過來!”

那個曾經被汪茵茵騎著淋一泡熱尿的陳長生,在關鍵時候也挺熱心助人的,他跟著風追,終於給米珍珍追回來了。當他麵呈米珍珍的時候,看著這個驚世駭俗的大姑娘,不傻也傻了,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直著眼發怔。

米珍珍最初也沒覺察出什麼,隻有走出絕境的慶幸。過一刻她馬上明白,真該死,從被蓋單裏伸出手,一把搶回衣褲,嚷:“你快走噻,有啥好看的!”她慌忙關窗,不慎踩蹺板凳,重重落在地上,摔得好痛!

米珍珍想起來,不覺哭了一場。

那陳長生說什麼也是個男兒漢,他不甘心從此就光棍一輩子,有了與米珍珍的奇遇,又燃起了人生的希望,想來想去,別無活路,他仍厚著臉皮去央求胡丫頭兒,希望胡丫頭兒看在他是幺房長輩的分上,替他去向米珍珍提婚,他要娶米珍珍!

“娶米珍珍?你瘋了沒有?”胡丫頭兒反問,認為這個笨蛋的腦筋不正常。

陳長生說:“沒瘋!”他說,他就娶米珍珍!並且說,他愛上了米珍珍。

胡丫頭兒懷疑自己當天不吉利,怎麼會聽到這樣的瘋話!陳長生也說“愛”呀什麼的,並且還給她說他沒瘋!陳長生是萬萬沒有想到,他鼓足了最大勇氣說出心中的這個詞兒:“愛”,愛米珍珍,竟然讓胡丫頭兒火了。

陳長生覺得這是人生的一大傷害。他就沒有愛女人的權利麼?愛是漂亮女人獨自占有的?隻許你胡丫頭兒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陳長生也是有生理需求有感情的男人,不能人窮就什麼都沒有了!他趁著那股義憤和勇氣,獨自上門去向米珍珍求婚了,開了這個村乃至這個鄉鎮的先例。

恰好米珍珍一個人在家裏。

陳長生到底不是將帥之才。見了米珍珍,他啥勇氣都沒了,隻是低著頭,一個勁兒地心跳。

大大咧咧的米珍珍紅了臉,問他:“啥呀?有話你就說噻!”

陳長生得到了鼓勵,開口求婚了。我的媽呀,竟是這樣!米珍珍的羞氣從前至後,一塊兒湧來,她有些無措,提起一桶水,朝陳長生淋去,把陳長生趕出屋,關了門。她的手腳都軟了!

那個陳長生像個落湯雞,狼狽地逃回家,男兒漢大丈夫的,居然放聲大哭了。他把自己關在屋,整整一天多沒有吃飯,再次出門的時候,人都變了形,把胡丫頭兒嚇了一跳。

想不到鬆鬆垮垮、窩窩囊囊、窮得不能再窮、被人瞧不起的老實農民,還執著追求愛情。陳長生是人,人都是平等的,他有去愛去追求幸福的權利。

7. 民以食為天

陳長生幸福不了。

米珍珍經曆了那次難言的尷尬,知道對父親無望,她自力更生,自己去尋媒人,幾個月以後,嫁到鄰縣的邊遠鄉村去了。

米珍珍一走,村子裏的小夥子和難以娶妻的單身漢,才痛惜失去了一個好女子,但卻沒有辦法把狗女子追回來,隻好心裏掛牽著。陳長生傷心失望了好些日子。

胡丫頭兒罵陳長生:“想婆娘想瘋了,肚子都裝不飽,還戀。你戀個×!”

陳長生罵胡丫頭兒:“害你的相思病!”把胡丫頭兒的眼圈都氣濕了。

我知道胡丫頭兒,鍾情也知道胡丫頭兒,她在心裏對胡丫頭兒還是防範著。這是女人之間的劫數。

毛妹似乎對這些很坦蕩,她說,都是小心眼兒!

也難為了鍾情。

鍾情嫁給我以後,有了夫妻的甜蜜,更多的是生活的艱辛。在那個年代,我算是當時的高學曆,已經有了民間作家之稱,而我又是被歧視的青年,無論毛妹和胡丫頭兒怎麼給我光環或鮮花,都難以改變我的命運。特別是胡丫頭兒,似乎她和我永遠是閑言碎語的根源。

胡丫頭兒說,她算服了這些揣摩別人的鄉裏人!她也是鄉裏人。有什麼辦法呢,跳不出孽障那個圈兒。

鍾情說:“你撂開胡丫頭兒吧!”

我說:“我撂開她了。”

鍾情執著地說:“從心裏……”

鍾情把一個妻子應該奉獻的都毫不保留地給我了,盡管她知道要從心裏抹去胡丫頭兒很難,但還是無怨無悔地盡著一個妻子的義務。她勤勞,吃苦,卻沒有得到一個女人應該有的幸福。她終於說:“你心裏就留著胡丫頭兒吧。”

我說:“我會忘掉她的。”

鍾情說:“你忘不了了。我也忘不了她,她心裏也夠苦的。”

鍾情心裏很矛盾,這我感受得出來。妻子的寬容和大度太讓我感動了。小黑屋外刮著風,罕見的夏季大風,夜晚的天黑得像鍋底,誰也不知道在這特殊的夜裏會發生怎樣的事。

就在那天晚上,暴雨把我們從酣睡中驚醒。這才發覺,屋頂上的蓋房稻草已經被狂風揭走了,大雨如注。鍾情從黑暗中找出衣物套在身上。此時,屋已經不成為屋,我們總算找到一個不直接被雨淋的角落躲在那兒,鍾情依偎在我的懷裏。她哭了。

那是我們結婚以來經曆的一次大災難。

天亮以後,暴雨停了。不一會兒,東方天際竟有一輪嶄新的鮮紅的太陽。

鍾情換了濕衣服,找毛妹去了。在路上,她遇到了胡丫頭兒。知道了情況以後,胡大小姐比誰都著急,吆喝幾個女人,去養牛房裏拉幹稻草。米老頭兒大叫,不準動他的牛草。

胡丫頭兒說:“幹嗎風不吹你的房子?”

米老頭說:“是呀,幹嗎不吹?吹了更好!”

胡丫頭兒不問青紅皂白:來了就得拉草走,不可能白跑一趟。可米老頭誓死捍衛,除了牛草,拉什麼走都可以,要不要把他老頭子拉去?

“誰要你!你沒臉皮!”胡丫頭兒徹底火了,她一火說話就沒有分寸,啥樣的傻話都可能從嘴裏蹦出來。幸好聞訊的毛妹匆匆趕來。她已經說服新任的隊長,指定一個田的幹草堆給我和鍾情,用多少算多少,但要計算在我們的分配上。

胡丫頭兒不再去拉養牛的稻草,但對隊長仍然不滿,說天地太不公平了,為什麼不去揭隊長房上的草?

毛妹說,隊長住的是瓦房。

胡丫頭兒不想說啥了,她像個氣死狗兒。

有毛妹和胡丫頭兒的熱心,我和鍾情的小窩總算不大白於天下了。可是,被蓋淋得精濕,似乎才從河裏撈起來,一天兩天是曬不幹的,這倒是人間的一大難事。毛妹心直口快,說:“胡丫頭兒,去抱鋪蓋來!”

胡丫頭兒有意頂撞毛妹:“我隻有一床,我要睡!”

“你過來一起睡!”毛妹的話更野。

胡丫頭兒擂毛妹。擂了以後,她去把早就要給我們的被蓋抱來了。可是,等我們的濕被蓋曬幹以後,胡丫頭兒無論如何都不要她抱來的被蓋了。鍾情卻非歸還不可。最後,還是毛妹一錘定音:“別還了。那死婆娘,有她的心病!”

鍾情看著我。我什麼都不說,女人的感情很微妙,都有心病。毛妹是旁觀者清。

鍾情嫁來一年,兩年……都沒有懷孕,似乎命運給予我們的,隻有在勞累和艱苦之餘,有幸在小黑屋享受小夫妻之樂,沒有生兒育女的奢望。這對我和鍾情來說,倒沒什麼。因為,我們的生活已經很不容易了,並沒更深遠的盼望。有著傳統觀念的母親認為傳宗接代是很重要的,對於鍾情的不聲不響、肚裏的無動於衷,心裏著急。她問鍾情,從小就失去父母的鍾情紅著臉,說不出所以然。問我,我也茫然無知。我們對此並不熱心,乃是生存的逼迫。外界也有了傳言,說胡丫頭兒不生,是因為暗戀的根不斷,娶來的鍾情也不顯山不顯水,這兩個年輕女人都不產子,那就怪了!

因為鍾情一直不生孩子,和諧的婆媳關係難免出現矛盾。鍾情有委屈,在枕邊對我訴說。她怨自己命不好,也體諒母親。可是,上蒼不給我們孩子,有什麼辦法?

我更體諒我的母親。

鍾情到了二十歲,終於生了一個女兒。一年以後,又生了兒子。仿佛補償似的,又懷孕了,做了引產手術。隨著孩子的接踵而至,一大家人因而更困難了。於是,兩個妹妹匆匆出嫁,兩個兄弟也娶妻成家。經曆多年艱苦的母親已經難以統領這個房少糧缺人口猛增的家庭。兄弟和弟媳們悟出一個道理:不能再吃大鍋飯了,分開,各奔前程!

分家以後,我便從新修的兩間不夠建房尺寸的茅屋裏搬出來,回到告別兩年的小黑屋裏,曆史繞了一個圈兒,又轉到了起點。分家時,兩兄弟都兩手空空,我分得最多的,是按人頭累計的錢糧欠債。第二天就無米下鍋。鍾情摟著哭啼的孩子發呆,眼裏閃著淚光。

窮困在逼迫我們。

白天,一家人擠在黑屋的小小空間。到了晚上,孩子就到母親屋裏,度過一夜,等待新的太陽或綿綿細雨。可是,無米之炊要解決,那是多麼的難啊!一天晚上,毛妹的丈夫來了,他說:毛妹叫我過去。我有些迷惑,不知為什麼。他也不告訴我什麼原因,隻催我跟他走。

那是漆黑的晚上,已經夜深了。

我跟著他高一腳矮一腳地往前走。到了生產隊保管室對麵的田野裏,毛妹站在那兒。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臉。她的身邊放著一個擔子。她的丈夫叫我擔回家。我彎下腰去,用手一摸,兩個籮筐裝的都是米。突然間,我閃出一個念頭:這應該是保管室裏的糧食!我嚇著了,想轉身回家。

“擔起走!”毛妹喝叫。

也許是因為生存的迫不得已,也許是因為眼前站著的是毛妹,我終於把那半挑米擔回家了。一家人有了下鍋之米,渡過了難關,而我的心裏總是沉甸甸的。

鍾情知道米是毛妹讓我擔回家的以後,心裏也是沉甸甸的。

直到那半挑米吃完的時候,鍾情從田壩裏回來,她滿臉喜色,含著笑,興奮地告訴我:胡丫頭兒和毛妹吵架了!

吵架?她倆吵架鍾情為什麼會那麼高興?我相信我的妻子不是幸災樂禍的女人。

鍾情給我說:就因為我擔回的半挑米!我的心一驚。後來才知是虛驚。多虧毛妹了,我和鍾情欠了她一份情。

8. 磨煉

為了我從田壩裏挑回的半挑大米,胡丫頭兒和毛妹在生產隊的保管室裏吵架。真像毛妹罵的,胡丫頭兒是不知不覺地唯恐天下不亂。

毛妹罵胡丫頭兒:“死婆娘,你瘋了是不是?覺沒睡好?”

毛妹被逼急了,也會罵隻有女人才會體味出來的髒話。開初,她並未認真,隻當胡丫頭兒的傻勁兒來了。在她的心裏,這個癡情又傻的年輕瓜婆娘,傾國傾城的胡大小姐,老是解不開早戀的結,過多少季節了,還想昔日的戀人,想得走火入魔了就傻,一傻就不顧後果,也找不著北。其實,毛妹也與胡丫頭兒一樣,時不時有“另類”的思維邏輯,怪不得村裏人說她是“山寨黨員”。

殊不知,胡丫頭兒這次是認真了,認真得好像是欽差大臣和巡案大使,沒有絲毫的戲謔意思。

毛妹也不和她胡謅了,說:“有啥齷齪的,盡管說!”

胡丫頭兒當然要說,她問毛妹:誰把半挑米從保管室裏挑出來,放在柴草裏,晚上才擔到田壩裏?

“還有呢?”毛妹壓著火氣,追問。

後來還有什麼?胡丫頭兒哪能知道。她說毛妹:“問你自己!”

“問你想著的戀人!”毛妹也來野的了。

胡丫頭兒被毛妹扔進糨糊裏,混混沌沌的,她真找不著北了。她仍是認真的,不相信毛妹的話。總覺得毛妹私自拿了保管室的糧,假情假意做人情。她說:“毛蠻子,你害他!”

毛妹從裏屋拿出糧食記賬本子,扔到胡丫頭兒麵前,叫胡丫頭兒自己看:不是明明白白寫著她毛妹稱了一百斤米嗎?那是借支,絕非利用職權私拿集體的糧食!她說,她是叫生產隊長當著人稱的,沒有擔回去,在夜裏再送走,是怕家裏人知道。

毛妹說:“我為了誰?也為你!我這人心腸軟,不忍他一家人挨餓,民以食為天,人總得活下去!”

做得神神秘秘的!胡丫頭兒仍然將信將疑。這也難怪,那時確實傳說幹部們在私分糧食,毛妹即使是光明磊落,也有了髒味兒,不冤也冤了。說胡丫頭兒執著也罷,糊塗也罷,她真要去核實:毛妹是不是真的拿自己的糧救助她昔日的戀人?大概是女人那種固執的心病吧,我和鍾情結婚以後,她隱隱滋生著失落和淡淡的恨意。

胡丫頭兒這一“核實”不打緊,讓事情複雜了,滿城風雨,生產隊裏的不少人都知道了毛妹的“私分”。毛妹婆家的那個老人公也渾蛋,聽到風聲以後,便到兒媳婦的房間門口來興師問罪。

毛妹因為頭天晚上在大隊開幹部會,回家很遲,這會兒剛剛起床,連外衣都沒穿好。那老人公也太不識時務了,不知進退。毛妹喝叫他:“走!”他不知犯了禁忌,仍然口若懸河,責罵兒媳婦“吃裏爬外”,幹嗎把自己的糧食送“外人”?說:會給你樹碑立傳?名傳青史?……

那位妙語連珠的高瘦老頭是讀過幾天書的,曾在街上賣過狗皮膏藥,參與過川戲坐唱,三教九流的人他見過,加上脾氣也怪異,罵起人來會叫人跳大河,心情死了一大半。兒子沒有在家,兒媳婦可以由他想咋罵就咋罵。可惜他的判斷失誤,毛妹雖為“山棒”,卻不是任憑欺負的外來妹。

毛妹怒斥:“你再不走我把你拖進房間!”

那位幹豇豆瘦龍蝦的老家夥大約被初步的勝利衝昏了頭腦,並沒意識到老人公被兒媳婦拖進房間意味著什麼,仍然不依不饒,居然還想不請自進了。

毛妹真的急了,她端起頭天晚上洗臉的水,迎頭給跨進一隻腳的老人公潑去。有好戲看了。老人婆慌忙趕來,把老頭子拉出去,罵:“不要臉!”一箭雙雕,既罵了自個兒的男人,又罵了兒媳婦。有一點老兩口是達成統一戰線的,即說毛妹忤逆不孝,不善待公婆。兒子回來了,聽父母一訴苦,方知那晚的糧食並非“白拿”,而是算在自己的頭上,也與毛妹沒完沒了。毛妹當然不怕這個無能的吳二娃。

吳二娃說,他受騙了。毛妹也說自己被騙了。吳二娃說的是糧食,毛妹說的是婚姻、感情。

那些日子,毛妹的思想負擔很重。

毛妹走在田野裏,田埂上開著野花。油菜花爛漫如潮還沒有到來,春天乍暖還寒,少不了綿綿細雨,就像毛妹的心情。來自社員的,來自公婆和丈夫的,來自內心的,各種各樣的壓力折磨著她,她以一個外來女人的倔強和堅韌扛著,暗暗地進行抗爭。從表麵上看,她仍然是一個有些“野蠻”、泰山都壓不垮的“毛阿男。”

胡丫頭兒倒很會觀察,入木三分,她說,“毛半夜”來了“月經”。

胡丫頭兒是給我說的。我問鍾情:什麼意思?鍾情罵我。

到了晚上,毛妹又要去大隊部參加黨員會了,不得不與趙桂桂的男人代二興同路。

此時的代二興,已經“耍”脫了黨支部副書記的官銜,隻剩下一個黨小組長的職務,不是官銜的官銜,盡管權力很小,作為普通黨員的毛妹,仍然得服他管。毛妹住的那個院子裏,隻有代二興和她兩個黨員,那代二興又特別熱心,每逢開黨員會,他都要等上毛妹,雙雙去,雙雙回,好像離開了毛妹,他就很孤單。

毛妹打心眼兒裏不願與代二興在夜裏同路,她瞧不起這個男人,也提防著他。

就在一天夜裏,毛妹所提防的事終於發生了。

那是開整頓黨員思想的支部會,公社來的駐村幹部也參加了。天有不測風雲,不合群、似乎還有點兒“另類”的毛妹成了做檢討和被批的重點黨員之一。散會以後,已經月上中天了。田野裏很靜謐,也有些深不可測,似乎潛伏著災禍。在會上,毛妹並不服,說她有嚴重錯誤思想的傾向,她更不服。一肚皮氣的毛妹,匆匆往前走,似在甩掉阻攔和牽扯。代二興緊隨其後。

毛妹厭惡那個緊步後塵的男人。在會上,代二興也批她,還很要害地上綱上線,散會回家,卻又是同情和安慰,夾雜著表明心跡,好像他也是違心地說話,並有苟同毛妹觀點的意思。毛妹是直率的女人,心地很坦蕩,絕對沒有口是心非的感情。她認為代二興是假惺惺,非常反感代二興的絮絮叨叨,更惱怒那種像對妹對老婆的味道。

毛妹在躲,幾乎放著小跑,而她萬萬沒有料到,走到四麵無院落的田壩中心,代二興沒有說話聲了,突然從後麵抱住她,毛妹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她被卡得死死的,無法掙紮。她咒罵著代二興,警告他。可是,已經被欲火燒昏了頭的代二興,忘記了黨紀國法,也不管嚴重後果,什麼都不顧了……

毛妹覺得自己要完了。而毛妹畢竟是來自山野的烈性女子,有她獨特的個性和野蠻,她突然爆發,大叫一聲,掙紮脫了,跳到一邊。然後,以狂怒的羞恨把尚未站穩的代二興推倒在刺叢裏,並且狠踢一腳,扭轉身像鹿子一般,逢田踩田逢溝跳溝地逃跑了。

跑回家的毛妹,非常難堪。丈夫吳二娃在睡覺,不知究竟。她悄悄地,獨自燒水洗澡,洗去代二興留給她被玷汙的記憶。

雖然靠自己的拚搏,躲過了身敗名裂的劫難,但毛妹覺得,她的心靈被代二興奸汙了,這同樣是一個女人不可容忍的。

那天夜裏,月光如水,毛妹不能入睡。

她流淚了。

9. 解脫

那些日子是毛妹處境最艱難的時候,剛強的她,第一次感到人生的失落。

最叫毛妹煩心的,是所謂她的錯誤思想,叫她交代、檢查,黨員會,擴大幹部會,一個又一個晚上。

說到毛妹的“錯誤”思想,胡丫頭兒罵“狗屁”。她說,批毛妹的幹部口是心非,問他們到底傾不傾向“毛阿男”的想法?有的女人說,這可猜不準。

鍾情也讚同毛妹的想法。她說:“毛妹是心裏話唄,誰還想集體合在一塊兒種田呀!”

我叫鍾情不要在外麵多說,也為毛妹擔心。胡丫頭兒知道以後,罵我連自個兒的老婆都不如。她說:“丟人!我還感到害臊呢。”

毛妹不怕,堅持她在社員中說過的話:不應該舀大鍋飯了,分了田耕種大家舒心,她也不用再當生產隊的糧食保管員。不管那個駐大隊的公社幹部怎樣批評,怎麼引導她認錯,她都堅持不變。她說,她講的是社員的心裏話,不分田到戶永遠窮困。哪有一成不變的,驢還曉得解套呢!她這是在向當時的農村體製挑戰。

駐大隊的公社幹部火了,拍案而起,問她:“你是不是黨員?”

毛妹說:“是!”

毛妹說她沒有錯,正因為她是共產黨員,她才敢說真話。

駐大隊的公社幹部很惋惜,說,沒有辦法啦,等待撤職和接受黨紀處分吧!

毛妹離開會場以後,獨自走在靜夜的田野裏。她的心很沉重,眼內含著淚水。

胡丫頭兒的消息靈通,知道以後,為毛妹不平。可是,她想不出憤怒討伐的招,氣得罵粗話。她來找我和鍾情,一塊兒去安慰毛妹。

毛妹說,沒什麼,大不了她回野櫻桃溝去挖山地。

“你不能妥協,跟他們鬥!”胡丫頭兒嚷。

毛妹說,她沒有錯,那是社員的心裏話。

胡丫頭兒說:“就讓他們撤職處分嗎?”

毛妹沒有再說話。

日子過得相當漫長,毛妹的遭遇揪著我們的心。大約過了一個多月,一天下午,胡丫頭兒高興地跳了起來,那神情好像回到了少女時代的瘋狂。她拉住毛妹,嚷:“你聽見中央台的廣播了嗎?十一屆三中全會!你沒有說錯!”

毛妹也聽到了,她開始蒼白的臉又有了紅潤。

毛妹和胡丫頭兒都爆發出青春的活力。

胡丫頭兒說:“太高興了!我真想把你拉到河裏洗一個大水澡!好好地釋放釋放。”

毛妹說:“冷死你!”

當然是說一說,在那樣的天氣裏,還穿著棉衣呢,誰敢下河去?不要命了才敢像胡丫頭兒說的那麼瘋狂!壓抑久了,確實需要釋放,毛妹也穩重不住了,在胡丫頭兒的慫恿下,她和胡丫頭兒帶了一瓶白酒和炒花生,來到了我的小黑屋。胡丫頭兒還買了幾支紅蠟燭。

晚飯已經吃過了,習慣早睡的莊稼人關門閉戶,誰也不會想到在那個偏僻的鄉村一角,會有曆史性的聚會。

孩子照樣在我母親屋裏,他們不知自己的父母加入了胡丫頭兒式的瘋狂。

胡丫頭兒把紅燭點燃了,四支燭火搖曳著,開出了偌大的燈花。喝了酒的毛妹也戲謔了。她說:“胡丫頭兒,你幹嗎點亮那麼多燭呀!一人一支,像出嫁似的!”

胡丫頭兒說:“嫁誰呀?”

“嫁你!……”

不喝酒的鍾情也和兩位姐兒一樣,三個女人都喝得有了醉意,俏臉噴紅。

胡丫頭兒真的瘋狂了,又喝下一杯。然後,要灌我的酒。

鍾情急了,說:“你別灌!你把他灌醉了,你帶回去!”

胡丫頭兒說:“這話是你說的?你以為我不敢?”

毛妹開口了:“我們三個瓜婆娘,都別喝了!”她對胡丫頭兒說:“走吧,我們該回去啦。瞧,外麵的月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