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妻子和毛妹(2 / 3)

有的女人戲謔:“人家的男人沒吼,你幹嗎呀?又不是娶的你!”

“娶你姐,你妹!”

胡丫頭兒就那麼有個性,被女人們一激,她真的挺身而出了,和幹部大動幹戈。那位生產隊長在利嘴的胡大小姐麵前很沒臉麵,吃了虧,遷怒到鍾情身上,把她天天安排到男人中去做很武辣的活路:拌麥子!烈日下,抱著麥把子在門板或石板上,一下又一下,拚命地拌,灰塵、汗水順著她的背、胸脯……一直往下流,連內褲都是水淋淋的,熱氣騰升……每天一回來,她就說:“我累壞了!”

可是,她掙的工分並不高,因為她的勞力等級極低,打了許多折扣,不能同工同酬。

每天晚上鍾情都要洗澡,如果不洗,哪個女人都受不了。有一天,鍾情說: “你不能看看我嗎?”

因為她是我的妻子,不是晴玉表妹,鍾情洗澡的時候,我去了。我吃了一驚,在煤油燈下,鍾情渾身都是麥芒等物留下的道道傷痕!我憤怒了,卻是那麼無奈。

那天晚上,鍾情在我的懷裏悄悄地哭了。哭了以後她說:“你別去央求隊長,對誰都別求,我能活下去!”

我抱緊了她。我感覺得到,她充滿青春活力的身體裏,有著強於其他女性的剛強。

4. 毛妹

因為有個胡丫頭兒,可以說,我和鍾情的結合是一個異數。

人生是一條河,遠方的女子是奔流的山溪水,她們流啊流,落嫁了才結束了流浪,有了一個家。鍾情迸發出來的活力,叫村裏人驚訝。有句俗話說,吃了婆家飯,長給男人看,這話不假。鍾情來了我家之後,仍然過著很窮困的生活,居然長得紅桃花色,水靈靈的,別具一格的動人。她不似胡丫頭兒,也不似趙桂桂和村裏的其他年輕女人,她就是她,叫見了她的男人眼睛發亮,心裏震動。我應該感謝胡丫頭兒。

不過,因為鍾情是“山棒女子”,村裏人根深蒂固,有著地區優越感,對鍾情少不了挑剔,在心目中不能將她與本地的女人一視同仁,也議論我:東挑西挑,挑個漏燈盞。女人們的心思怪異,認為我和胡丫頭兒不應該擦肩而過,不,不應該戀得過了頭,該娶該嫁,早應該當機立斷,何苦要後悔到白頭!

戳痛了胡丫頭兒的內心傷痕,她罵嚼牙巴的女人,沒事去睡覺!

我和鍾情能夠順理成章地結婚,趙桂桂功不可沒。但鍾情說:“我不感謝她!”鍾情罵趙桂桂的丈夫代二興“邪惡”,是個沒臉皮的男人,趙桂桂為什麼不知,為什麼不管?外人聽不見鍾情的羞憤,也不可能知道鍾情為何這樣罵?這是枕邊語,我知道為什麼。

那時候不僅要流汗出力掙工分,還得提心吊膽基數被降級:定期開社員會,表揚的是掙工分高的,或者不出力也有高工分收入的。如果全村人磨洋工,弱者往往是替罪羊,是幹部的出氣筒,幹部想罵就罵,但關係到今後評定勞動基數的高低,再冤也得承受。輪到鍾情,生產隊長“洗腦殼”,毫不客氣。有地位的社員“提意見”,以示“積極”,輪到代二興上陣了,簡直成了辱罵,連那些保持中立的社員也覺得太過分。

胡丫頭兒火了,如果她不顧及和我曾經的“戀”,不怕風言風語影響到我和鍾情,她早就挺身而出了,管他什麼官不官,叫代二興敗倒在女人的腳下。趙桂桂看出了胡丫頭兒的心思,她不知自己的男人中了什麼邪,心裏氣。

風雨過了,也該平息了。殊不知,冤得受不了的鍾情,含著眼淚說:“我就那麼差嗎?想想你自己!”這是鍾情嫁來以後,第一次在大庭廣眾麵前說話,這是被逼出來的女子膽量。

鍾情語出驚人,叫副支部書記臉上無光。我的妻子闖了禍,代二興提出要降低鍾情的勞動力等級,本來已經太不公平,等級夠慘了,還要雪上加霜。想不到,生產隊長以政治思想和勞動態度不好,同意再降一個等級:勞動一天,隻能得全勞力三分之一的報酬!

“你們給她畫個零,叫她白做好了!”突然,從社員堆裏站出來一個年輕女人,說話鏗鏘悅耳。

全場鴉雀無聲。啊,毛妹!想不到她會站出來,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她就是我去山上買煤時遇到的那個毛妹,她比鍾情更早嫁到村裏。按理說,她也是“山棒女子”,隻是來的方向不同,她的落嫁肯定還有故事,可惜我和鍾情不知道。也許,在整個生產隊裏,所有的女人隻有毛妹敢與生產隊隊長和副支部書記抗衡,這是未解的密碼。

鍾情厭惡代二興,是出自年輕女人的直覺。她說,代二興看她的眼光帶著“色”,她時時提防。鍾情沒有說謊,我也感受到了。鍾情是那類青春洋溢的女子,結婚以後,很快就顯得成熟,桃花水漲,豐乳肥臀,特別是她那線條柔美的屁股,比一般女子要大一些,綜合起來,不但不是敗筆,而是一種別樣的美,太突出了。照現代人的觀點和說法,即是“性感”。這能怨鍾情嗎?她仍然內心平靜地生活,一天又一天,過著貧困但並不悲哀的日子。薅秧的時候,雙手握著長杆的釘耙,搖呀搖,往前走,女人的雙乳和臀部便會隨著勞動的節奏,有規則地蕩漾。鍾情是不戴乳罩的(也沒有那筆錢開支在文胸上),在勞動中,她動蕩的幅度就特別明顯,自然就招惹“是非”。我無意間發現了代二興看鍾情的眼光,叫我的心一震。

胡丫頭兒和毛妹在田裏,不會沒有看見。

在社員會上,代二興罵鍾情:做活路不能幹,人倒鬼精!一語道破天機,正是我妻子的聰敏之處。我知道,她很敏感,本能地提防著,保護著自己。

自那次檢查社員勞動態度的社員會之後,鍾情得到了毛妹和胡丫頭兒的暗中保護。生產隊長明知毛妹和胡丫頭兒與他作對,但對這兩個女人他無可奈何。

毛妹是帶著黨員身份落嫁到這個生產隊的,加上有初中文化,比起大字不識的生產隊長,優秀了不少。所以,她嫁來之後很快就擔任了生產隊的糧食保管兼任婦女隊長,加上能力出眾,聲譽遠在胡丫頭兒之上。如果說生產隊隊長對胡丫頭兒避讓三分,對她的退讓則是五分。

人無鼎言身不貴,毛妹在社員會上讓代二興和大老粗的生產隊長尷尬以後,莊稼人更知道她的分量了。她下決心把鍾情從難堪的境地裏解救出來。一旦生產隊長安排鍾情到男人中去幹活的時候,她就說她需要人做幫手,算是打個招呼,管你隊長同意不同意,馬上把人喊走了。她叫鍾情和她一起在生產隊的保管室或曬場裏做一些雜七雜八的活路,該給多少工分,她說了算,扣不了鍾情的。更大的好處還在於,鍾情不再處在男人的目光之下了。

可惜,這樣一來,在田裏做活的人意見大了,隊長三番五次找毛妹,說這樣不行,得考慮影響。

毛妹詰問:“影響了誰?”這話中有話。不過,她也不再堅持,保管室也不可能天天有事要做。於是,她不通過生產隊長,又把鍾情交給了胡丫頭兒。

胡丫頭兒是婦女中的一個組長,縣官不如現管,鍾情到了她所屬的那個婦女堆裏,由她說了算。生產隊長害怕和胡大小姐多費口舌,在很多地方他鬥不過這個渾身是刺的娘兒們,也就隨她了。

胸無點墨的生產隊長不笨,他知道毛妹和胡丫頭兒是為了一個鍾情達成統一戰線,聯合與他鬥智。男不和女鬥,懶得過問,鍾情也就被解放出來了。鍾情也是個有個性和倔強的小女人。她說,她不需要別人的憐憫,要靠自己奮鬥,但在那樣的環境裏,農民固有的善良在不知不覺中悄悄地消減,她不能不依靠兩個姐兒的保護。

我心中暗暗感激毛妹和胡丫頭兒。

胡丫頭兒說我沒誌氣。

鍾情被叫走以後,毛妹又常常把我叫去和她一塊兒做活。因此,我和她待在保管室的時候多了,別人難免有意見,她火了,罵:“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誰還敢再說她?作為生產隊的幹部之一,她也確實需要一個臨時的“助手”,誰去都做同樣的事,但她卻選擇了我,出於公心也帶有私心。

毛妹終於有話對我說了。

那是接近中午,保管室外的太陽火辣辣的,田裏勞動的人在炎熱的炙烤中流著汗。她和我坐在陰涼的麥堆上向我吐露心中的苦惱。她說,她嫁到這兒來,還是因為我。如果我不去買煤,這個生產隊的吳二娃不到山裏去,她不會和那個心花的小子戀上,不貪圖平壩的日子,就不會嫁到這兒來!她說:“這怨不怨你?”

我低著頭,不知她這個賬該不該算在我的頭上。

我問到了姚明珠。

毛妹說:“你還記得她?”

“她好嗎?”

“死了!”

毛妹說,同樣因為我。由於我的出現,姚明珠的心裏種下了一個像胡丫頭兒類似的解不開的結,加上嫁個男人那麼不好,生活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有一天,人們發現她的屍體浮在山泉裏了,不知是挑水的時候失足落水,還是自己跳下去的。人們把她埋在野櫻桃花林子裏,就在我和她分手時的路邊。野櫻桃花年年盛開,山泉依舊叮咚叮咚響,世界上再也沒有純真的姚明珠了。

毛妹早就在尋找機會告訴我這件事,我為姚明珠噙上了眼淚。

毛妹嗔責我。她說我像在人生的海灘上拾貝殼,一個又一個女子遇上我,一個又一個的受到傷害。她問我:“你不感到後悔嗎?”

在毛妹麵前,我已經沒有勇氣說出“不能完全怨我”的話了。她嫁來之後,對我的前前後後了如指掌。她不似胡丫頭兒,她要我勇敢地麵對過去、現在和未來。胡丫頭兒和毛妹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女人。

5. 鄧愛愛

毛妹很有頭腦,也有山裏女人的野味和靈氣。村裏人稱她“山棒黨員”或“山寨黨員”,也有叫她“毛半夜”和“毛阿男”。叫她“毛半夜”是因為她當了幹部以後,既要幹活掙工分,又不放棄她的職責,加上舍得幹,常常深更半夜還在田壩裏。至於“毛阿男”,指野,野蠻,雖然對她來說有些冤,倒也有些片麵的根據。無論稱呼她什麼,她都不計較,不會小肚雞腸與人過不去,她就是她,給本地的女人帶來了新的活力。

雖不能說毛妹的話“一言九鼎”,但在這個生產隊裏,她的話確實管用,管用得讓有的人妒忌。

不久,毛妹就力薦我擔任生產隊的記工員。生產隊長說,他行嗎?毛妹說,有啥不行,生產隊長琢磨一會兒,提出政治掛帥的問題。

毛妹說:“那你來當,獨攬大權,寫不起數石子,打胡亂說!”她把文盲的生產隊長頂到了南牆,生產隊長隻有瞪眼的份兒。

於是,我當上了無官無品什麼都算不上卻是有實權的小小記工員。

生產隊長的老婆不服,覺得“毛阿男”把自己的男人傷得太痛,找上門來和毛妹論戰,被洗刷得狼狽不堪,連女人的魂都丟了。她男人罵她自討苦吃。她橫了,瞎說,罵自己的大老粗丈夫看上了毛妹,結果被莫名其妙地捶了一頓。

胡丫頭兒稱讚生產隊長屋裏的家庭暴力,說“瓜婆娘長了見識”。隊長夫人夠氣啊,認為她有生以來遭受了兩起最大的冤案:一是曾經被胡丫頭兒捉弄,栽倒在水田裏;第二就是遇上了野蠻的“毛半夜”。隻可惜,在幹群關係緊張對立的日子裏,要想找到同情她的人,實在有些難。

幹部的老婆也有委屈抹淚的時候。

不過,胡丫頭兒並不欣賞我當上了記工員。她說:“毛阿男真是你姐,你媽!”

毛妹沒好氣,說胡丫頭兒唯恐天下不亂。

其實,胡丫頭兒是看破紅塵,她有做隊長娘子的經曆,她說那是狗屁。那時生產隊的記工員還真不好當。如今想起來,我還有自責和後悔的地方。社員的生存在那個年代由工分決定,記工員實際上關係到莊稼人的生存,也就時不時被卷入明明暗暗的糾葛之中。胡丫頭兒、毛妹和趙桂桂都是我不敢得罪也不能得罪的女人,胡丫頭兒更是有意無意在記工問題上讓我氣惱,她又不是真心,往往由她自行化解,好像借此讓我記住我和她的曾經。毛妹為這罵過她:“你瘋不瘋?怕他忘了你?”

挨了罵的胡丫頭兒似乎心滿意足。讓我一直感到內疚的事,是我曾經虧待了鄧愛愛,盡管隻有兩分工,而對她來說,卻是對女人的傷害。

鄧愛愛是村子裏特殊的年輕女人,和她的名字一樣。

命運忽悠了鄧愛愛。她出生在沒有任何成分風險的農民家庭,也不算太窮,可惜監護她長大的是小心眼兒的繼母。真像童話裏寫的皇後與公主一樣,怨她長得太標致了,讓繼母妒忌,剛剛成年就把她嫁到這個隊來了。所嫁的丈夫勤快,待她好,就是太貪了,貪她,過分恩愛的夫妻反而不長久。憨厚勞累的丈夫不幸栽進了她如火的情海,不上十年就患惡症死了。村裏的女人罵鄧愛愛把男人“床”死了,說她是十足的騷貨。沒過兩年,剛剛滿八歲的兒子患了腦膜炎,也和她永隔了。鄧愛愛哭啊,從此似乎失去了道德的靈魂。她開始特別的懶,要窮就窮個經典。成了標致的寡婦以後,想娶她的男人可以擺出一長串,她看不上,不嫁,不想嫁,對嫁人失去了信心,覺得沒意思。可是她又過不了自我封閉的日子。漸漸地,村裏就傳出了鄧愛愛偷人的秘聞。傳就傳,她幹脆豁出去了。於是,鄧愛愛有了“婆娘”的稱呼,她也答應,也認。幹部拿她沒辦法,治不了她,失去了自我、不顧羞恥的女人,哪有什麼靈魂的家園,連上帝對她也束手無策。有人還傳言有的幹部還偷過她的情,是與不是,天才知道!想起來,鄧愛愛是很可憐的,也值得同情。胡丫頭兒卻對她非常反感。我的妻子也不讓我和她多說話,她們是防微杜漸。有一天,為了兩分工,鄧愛愛找上我了,叫我給她補寫上,區區的兩分工,算不上什麼,也許是她記錯了,也許是我忘記了,反正生產隊長是兩眼抹黑大文盲一個,補寫上不礙大事。而我,不願意屈服於她,也覺得要秉公正直,無論如何都不就範。

鄧愛愛的眼圈紅了,她一直跟著我。我也急了,無法攆掉她。

胡丫頭兒來了,罵她,說:“別緊追不舍,他不要你!”

按鄧愛愛常規的做法,她會不怕不饒胡丫頭兒,但這次她扭轉身走了。

憑直覺,我知道鄧愛愛哭了。我想喊住她,說給她補寫上,就說是我忘記了。因為有胡丫頭兒在,我不敢喊,默默地看著她離開。

胡丫頭兒像一個得勝的將軍。

我的心裏開始內疚。

就在那一天晚上,鄧愛愛出事了,釀出了古今中外都罕見的事。

鄧愛愛看破紅塵,漠視人生,也不自重女性的尊嚴,破罐子破摔,對什麼都不在乎,那是被生活所迫,是靈魂的失落。炎夏的夜晚極熱,她會像男人一樣,赤裸著上身坐在門前乘涼,挺著白淨碩大的兩個乳房,用扇子拍打著迷戀她的蚊子。如果單是鄰院的人傳說,我不會相信,毛妹和胡丫頭兒更不會相信。有一次,我去向生產隊交記載工分的本本,抄近路,從她獨居的小院門前經過,真的撞上了不知檢點的鄧愛愛。我趕緊退回來,匆匆逃了。第二天見了她,我很不好意思,低著頭。她卻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似的,還對我笑了笑。

村子裏的男人說,鄧愛愛的笑有魅力,會攝取男人的魂。我倒是不覺得,我認為她的笑還是燦爛的,有著女人難得的美,隻可惜它被汙染了。因為兩分工,內心受到傷害的鄧愛愛,一天傍晚又赤裸著上身在小院裏的家門前乘涼。這時候,意想不到的災難悄悄向她逼近了。那個曾經嚷著要和嫂子睡覺、後來死在了胡丫頭兒麵前的韓瘋子的弟弟到了三十歲也瘋了,與韓瘋子一樣,也是癡瘋。那天晚上,這個新瘋的韓瘋子像被魔鬼唆使一樣,撞到鄧愛愛的門前去了,嚷著,去撲抓鄧愛愛的大白乳房。鄧愛愛躲閃不及,到了瘋子手裏,她好不容易掙脫,抓起小木凳去打,不料瘋子手裏還有一把片刀,就那麼一下,刺進了她的左胸。鄧愛愛驚叫一聲,倒在了血泊裏。

聽到鄧愛愛的驚叫,左鄰右舍乘涼的男人女人都來了,圍著瘋子和不雅死去的鄧愛愛。瘋子還在蹦跳、吼叫,見了人,揮刀亂砍亂刺,一個女人又被傷了。

生產隊長也匆匆跑來了。他怒不可遏,大喊一聲:“打死他!”

人們早就被激怒了,不一會兒,揮刀的瘋子便死在了亂棒之下。

好心的女人,趕緊找來衣物,把光著上身的鄧愛愛包上。她在死後引來人們對她的同情。

第二天,縣公安局的人來了,沒做什麼特殊的處理,該死不該死的都死了,也沒有進入法律程序。鄧愛愛由娘家的人草率地埋了。韓瘋子的死屍由韓家管。氣恨不過的女人為鄧愛愛痛惜,罵死了的瘋子:拿去喂狗!

災難似乎還在延續。第二年春天,油菜花盛開,香氣襲人,生產隊長從田邊走過,突然竄出來一隻流浪的野狗,撲向他,開口就咬。那是一隻瘋狗,一連咬了生產隊長好幾口。生產隊長脫身以後,回到家裏,也沒有去醫院,按照鄉間的土法炮製,塗了缸腳泥,敷了草藥,便高枕無憂了。他在生命的旺盛時期,正走紅運,自信一隻野狗擊不倒他。

殊不知,十天以後,生產隊長的狂犬病發作了,正值壯年,妻子成了寡婦,一年後改嫁。一霎時,生產隊鬧得風風雨雨。

想到鄧愛愛因為兩分工含著女人的委屈被傷害,甚至還認為我瞧不起她,就那麼慘死了。過了很多日子,我心裏還很難受。鍾情嗔責我:“就兩分工呀,幹嗎那樣對待人家?鄧愛愛太窮怪可憐的!”

妻子加重了我的悔恨。

胡丫頭兒的內心也很震動,她不準任何人向她提起鄧愛愛。

6. 狗女子與光棍

狗女子是村子裏的一絕。推究起來,她和鄧愛愛還是至親。要不是這樣,鄧愛愛也不會嫁到這邊來。

狗女子叫米珍珍,芳名的取法和鄧愛愛類似,她的娘就像鄧愛愛的娘,把女兒扔在世上,早早地就青春謝世了。“狗女子”是米珍珍的乳名,也是她娘取的,大概是人微名輕吧,“狗女子”的稱謂比鄧愛愛的芳名更響亮,更有魅力。

鄧愛愛死了,米珍珍喊著“姐”,哭了一場。人死不能複生,哭是哭不活鄧愛愛的,她想給鄧愛愛燒一點兒紙錢,但囊中羞澀,掏不出錢。原本並不愛花呀草的米珍珍破戒去摘采一點兒野花給鄧愛愛插在墳頭上。米珍珍的此舉叫村裏的小夥子大開了眼界,認為這個三代赤貧農後代,突然沾上了“資產階級”的風味,真是今古奇觀,太破天荒了!

一個被米珍珍她爹罵過的渾小子來了俏皮話,奚落米珍珍要和“狗女子”劃清界限了,不“貧下中農”了,說:“不怕你爹批你?”這一來,真把米珍珍激怒了。

米珍珍因為太窮,覺得有點兒丟臉。大姑娘自卑,心裏正無處發泄,這話一衝,她頓時爆發了,順手抓起牆邊的一根木棒,像追打野狗似的,不要命地衝了上去。

那渾小子萬萬沒料到米珍珍有那麼野蠻,好漢不吃眼前虧,他撒腿便逃。米珍珍緊追不舍。

助陣的小夥子喊:跳河!跳!……

前麵就是村裏的小河,水流得很猛,也深。走投無路的渾小子毫無選擇,跳了河。米珍珍也跟著跳河。那渾小子其實是膿包一個,旱鴨子,不識水性。別看米珍珍是個大女娃子,遊水卻是高手,在水中如履平地。那渾小子眼看陷入了絕境,耍賴,大叫:“我要脫光了洗澡!”逼米珍珍羞臊而退。

米珍珍說:“你脫!看你敢不敢?”

那渾小子還真敢。沒等他大白天下,米珍珍便像水鳥似的,把他按進水裏,過了一會兒才鬆手。那傻小子已經被淹得半死,魂都掉了,哪還有男人的精神和力氣,隻得任憑米珍珍修理。米珍珍憋得滿臉通紅,把渾小子拖上岸,扔了木棍,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幾腳,這才離開,水淋淋地回家去了。

那渾小子大傷元氣,好一會兒才從地上爬起來,連罵粗話的勇氣都沒有了,目睹的幾個小子倒抽一口冷氣,心中發誓,寧願打單身,也不娶“狗女子”這樣的“野媽”。這也許是真話,米珍珍已經二十餘歲了,還沒有嫁出去,在那時是頂格的“老女子”了。村裏的男子不敢娶她,又沒有“紅爺”(媒人)把她引嫁出去。

米珍珍遲遲未嫁的原因很多,一是她的性格;二是她爹壓根兒就沒有想到家中有個成熟的大女娃子,似乎缺乏女大當嫁的普通常識;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窮得太經典了。雖說那時莊稼人都貧困,但要達到她家的程度,那是望塵莫及的。媒婆們不給米珍珍做媒,也因為米家太窮,害怕找上門去,別說“謝紅”的錢拿不到,連水都喝不了一口,偷雞不成倒蝕一把米,那才冤哦!

那渾小子差點賠了命,徹底狼狽一回,實在是他自己找的。米珍珍再窮,再沒像樣的衣褲穿,也長得有模有樣的,也有女子的羞恥和尊嚴,哪容得人隨意踐踏。她性格的粗野,也是日子長了被逼出來的。那樣的環境、窮困的生活,往往不知不覺地扭曲著人性和女人的美好。

米珍珍的爹就是生產隊的專業耕牛飼養員。那老頭子對集體忠心耿耿,典型的熱愛集體的老貧下中農,喂養生產隊的耕牛任勞任怨,吃、睡都在穀草飄飛的牛房裏,像牛們的爹、牛兒的娘,眼裏隻有牛,沒有人,忽略了家裏還有要嫁要娶的女和兒。米老頭的思想非常正統,沒有絲毫的離經叛道,以“人老心紅”這個專用詞來評價他最恰當不過。當年的流氓範娃子“下放”到牛房裏,就是怕聽他的“道德經”,不願接受教育想逃出去。那個渾小子也因為對他不滿,去奚落招惹米珍珍,使米珍珍叱吒風雲,成了村子裏的名人。

說來悲哀,米老頭子似乎把家裏忘了,一女一兒也差不多把他忘了,大家都獨立生活,各有各的生活。

姐弟倆都處於青春期,同胞的孤男寡女同住一間寬敞空洞的屋子,混混沌沌,沒有界線,姐攆弟走,弟攆姐走,誰也攆不走誰,走了沒有家,為了避嫌,找一床有破洞的舊曬席,勉強在屋中一立,算個分界線,無門無關攔,姐睡在床上,弟睡在另一張床上,一動嘎吱響,青春期的衝動都能感應出來,姐叫苦,弟也叫苦,叫也白叫。

米珍珍畢竟是大姑娘,會有月經什麼的,到了炎夏,渾身汗膩膩的,偏偏裝傻的弟貪圖有個睡午覺的機會,躺在床上不挪窩。

米珍珍喝叫:“你給我出去!”

弟打哈欠,說:“你睡你的,我睡我的,互不幹擾,井水不犯河水!”

“我要洗澡!”米珍珍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