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野櫻桃花(1 / 3)

第四章 野櫻桃花

在生命和靈魂裏,

花朵總會開放的。

粉紅若霞的野櫻桃花,

寄托著女人的精魂。

1. 柳絮

在胡氏家族裏,支持我和胡紫萍戀愛的,唯有柳絮。

柳絮是胡丫頭兒的嫂子。

花開花落,柳絮嫁到胡家的時候,正值油菜花爛漫的季節,那是不能淡忘的年代,春意盎然的川西壩子,很美,鬥誌昂揚的農民仍然擺脫不了饑餓的影子。在這個陽春三月,花好人美,胡家似乎中了邪,發生了一連串的怪事兒:先是雞被黃鼠狼咬死了,接著是小豬掉進茅坑裏,死得臭烘烘的,然後是老爸挨了“二杆子”隊長的罵,老娘打爛了碗……雖是雞毛蒜皮,但正值剛剛娶回新媳婦,犯忌。這筆賬自然算在嫁來的柳絮身上。

柳絮冤,冤也是雞窩裏的鳳凰。

柳絮太出眾了!如果在胡家選美,她和胡丫頭兒各有千秋。胡丫頭兒小家碧玉,江南西子。柳絮豐滿高挑,婀娜多姿,比所嫁的男人高出半個頭,胡家人對她總有高山仰止的感覺,因而心裏受壓。

胡丫頭兒和柳絮的姑嫂爭鬥,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女人之間的落差是根源之一。再美好的女性也難逃宿命的捉弄,這是人世間的一大悲劇。

婆家和娘家相距太近,誰也瞞不住誰的秘密,胡丫頭兒一抬腿一拍屁股,可以婆家娘家瀟灑走一回,如出入無人之境,對這位既美又高大的嫂子,她並不放在眼裏,甚至在心裏罵:“母騾子!”同是村裏以美著稱的年輕女人,她妒忌柳絮。

柳絮深知胡丫頭兒的心理,並不表露出來,沉靜得如同一潭深泓的湖水。胡家人不滿柳絮的性格,他們猜不透吃不準這個外來妹,難以駕馭。對堂妹的戀愛和婚姻,姑嫂倆的態度截然不同,這可苦了胡紫萍,也害了胡紫萍。

胡氏家族內部的矛盾外人不易察覺,個中錯綜複雜,胡紫萍和柳絮卻是天賜的緣分。堂妹大膽地戀,堂嫂知曉。柳絮的思想超前,她自己做不到,仍然悲劇性地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卻讓堂妹實踐了。和我戀得死去活來的時候,胡紫萍說:“嫂,我真有些害怕,心好跳!”

柳絮說:“害怕就別戀了!”

“不!我管不住自己了!”

有一次,在田間勞動,有著酸甜味兒的玉米林子猶如美妙的青紗帳,就我和柳絮。這時候的柳絮大姐,美得讓男子心悸。她問我:“你真愛胡紫萍嗎?”

我說:“真愛。”

“以後絕不會背叛她?”

“絕對不會!”

“好,嫂支持你們!”柳絮說,“別怕這怕那的!嫂是被拴住了。如果能夠回過頭去,嫂也要大膽地戀,找回我的青春。”

我說,嫂是很青春的,在村裏,在鎮上,沒有人敢和你媲美。她說:“你仍然傻,不懂得女人。紫萍也傻。如果不是嫁了人,我同樣傻。農村女人懂得愛情的,太少了,懂了的也不敢大膽地戀,往往像小雞小狗似的,懵懵懂懂地被婚姻出賣了。”

可惜,大家都習以為常,青春悄悄地被埋沒了,還要去鄙棄那些敢於追求愛情的同伴。也難怪,環境和心態釀造著婚姻和家庭的悲劇。

怪不得胡家人揣摸不透柳絮,對她從心理上拒絕和提防。也許因為她知道了我和她的堂妹在悄悄地相戀,才把心胸袒露出來,有這個把內心捂得很深又不時點撥我的柳絮,我和胡紫萍的愛才會鮮花怒放。可惜,柳絮不知道,我和胡紫萍也不知道,等待我們的是一個揪心的悲劇。

胡紫萍死了以後,柳絮悲愴地哭。胡丫頭兒也放聲大哭。我能不流淚嗎?

在柳絮和胡丫頭兒的哭聲裏,春種秋收的鄉村不平靜了,出現了佩戴紅袖章的紅衛兵。

富饒而饑餓著的田野,燦爛的陽光,驚世駭俗的紅袖章,不可一世而幼稚的紅衛兵,讓淳樸保守的莊稼人疑惑驚愕,心在不安地跳,安分守己是祖傳的本性,隻能遠遠地繞開、躲避。緊接著,“造反有理”的浪頭在鎮上蕩開了,機關、學校、企事業開始混亂,場鎮上出現了五花八門的大字報,有人被揪出來鬥,戴上醜化人格的尖尖帽子,背著暗藏大石頭的草人……鄉下不能平靜了,浪子像在吞食海邊的沙灘,往農家人的心靈侵蝕。

胡丫頭兒冷冷地看著,她不屑,罵“瘋子!”

柳絮的眼裏深藏著憂鬱。

我仍然去大隊的文娛宣傳隊。此時的宣傳隊已經在年輕的農村青年心裏動蕩了,有一兩個,參加了鎮上的“造反組織”。負責文娛宣傳隊的大齡女子說:“我們也組織一個戰鬥隊!”

她是時任大隊黨支部書記的侄女。說起來有點悲哀,她和我一樣,在婚姻問題上同樣超編,且比我大一歲。不過,她的大齡並非因為條件不好,而是要求太高,挑剔得太多,把自己練成了“剩女”。這位大齡女拉起大旗,讓我有些驚悸,想躲又似乎不妥,猶猶豫豫地參加了——在那種情況下,我獨立不了,也是懵懵懂懂,還有點激情呢。

人們常說女人的心細,很有道理,胡丫頭兒洞察秋毫,她警告我:“你別瘋了!”

無論怎麼說,她都是我的“知己”,我應該聽她的。可是,身不由己,我接下了大齡女遞給的紅袖章,接下一種不祥的預感。幸好大齡女組織的這個“戰鬥隊”很獨立,不和其他的什麼“兵團”之類聯絡,也不步後塵,並且很“溫柔”,對誰都不揪鬥,像溪邊的野花,隻是鄉村裏動蕩時代的一種點綴。

對佩戴時尚的紅袖章,我有畏懼心理,似乎不能理直氣壯,更不敢讓胡丫頭兒看見,仿佛欠了她的感情債。而她仍然知道了,那種眼神讓我驚駭,好像要割斷我和她之間宿命鑄就的不了情。

我把那個緊箍咒似的紅袖章塞在床頭的席子下,忘掉一個扭曲的世界吧。可惜,事情並非我想得那麼簡單。這時候,大隊文娛宣傳隊已經七零八落,瀕於解體,原先排練的大隊部飄飛著大字報。大齡女來通知我:戴上紅袖章,去查收“四舊”!

我再一次扭不過感情。

那是叫我靈魂震動的一次。我們走過幾家地主的屋子,一無所獲,然後向胡紫萍的家走去。在小院裏,我和柳絮相遇了。她看看我,沒有說話,眼裏突然湧上了淚水。我悄悄喊了一聲:“柳絮姐!”

她扭過身走了,隻給我一個破譯不了的俏麗身影。

在胡紫萍的家裏,我處處感覺到她的存在。我是在清查我戀人的家啊!在胡紫萍沒出嫁時的小房間裏,查收“四舊”的隊員終於有了收獲:找到了幾本古舊的孔孟著作,那是胡紫萍的爺爺的。正因為她爺爺是鄉村裏的私塾先生,有封建餘孽之嫌,他的子孫才有被查的遭遇。當那幾本書被查走的時候,我發怔地站在胡紫萍曾經梳頭的鏡子前麵。恍惚間,胡紫萍似乎出現在鏡子裏,那是一個有淚有怨恨的青年女子的臉!鏡子照著我的靈魂。

我最先從屋裏退出來,眼眶早已濕了。

那幾本書被扔在大隊部的屋角裏,後來便沒有音信,也許被老鼠咬成了碎渣。

過了幾天,柳絮離開了這個世界。

柳絮嫁給胡丫頭兒的大哥,是命運的錯誤。她一進胡家,就成了婆家的頂梁柱。可是,胡家人並不喜歡她。這也難怪,她和丈夫的對比度太強烈了,誰也不會相信,她能和那個散垮垮沒魄力沒能耐的男人長相廝守一輩子,加上她那麼美,那麼出格,思想又超前,與胡紫萍特別好,胡家人有了太多的危機感,對她不放心。

那時候,生產隊每年要上繳不少的公糧和統購糧,碾成米更劃算,這便有了專門碾米的優越工。在胡紫萍的家被查收“四舊”後的第三天,柳絮和丈夫也有機會給生產隊碾“公糧”了。原本是兩個不同姓的社員做這事兒,柳絮怕丈夫勞累,晚上去幫忙。她一上碾子,那胡家小子和另一個漢子便到碾坊角上去睡覺。兩個漢子高枕無憂,睡過了頭。等他們醒來,大吃一驚:柳絮呢?這才發現碾槽裏血紅,夜裏水大,幾百斤重的石碾砣還在碾槽裏飛速繞圈滾動。柳絮是什麼時候不慎撞倒在碾槽裏的,無法知道了,她已經被碾成了碎渣!

柳絮死得太慘了!生產隊裏一片哭聲。

把那槽染紅的米篩起來,混合著潔白的米交了公糧,剩下的分不清是米糠還是柳絮的碎屍骨。生產隊講人性,一並送給胡家。胡家老爺子流了淚,他可憐百裏挑一的孫兒媳婦,捐獻出了自己養老的黑漆棺材。那一碾槽染了色的糠和不成形的柳絮姐,把棺材塞得滿滿的。

“柳絮,嫂!……”胡丫頭兒差點哭得暈了過去。

2. 流浪

胡紫萍和柳絮的死,對我的打擊很大。她們為什麼會死?我不斷地捫心自問。實在憋不住了,我去問胡丫頭兒。不問不氣,不提說沒有眼淚。她嗔怒我,罵我,叫我自個兒去想。她甚至不理智,耍橫,罵出了女人最傻的傻話。她說:“我不是你的婆娘,你有腦袋噻!”她說,胡紫萍和柳絮很冤地死了,是沉甸甸的話題,“十個男子九個蠢,丟了良心,你應該後悔!”話中有話,不挑也明白,對她而言,我就是負心漢。

我懺悔著。

蒼穹下,柳絮的新墳很孤單,埋葬著一個美好女人的粉身碎骨,埋著善良的靈魂。對胡家來說,我沒有權利祭奠她,窮困和沒有能耐的我,也不知以什麼方式祭拜她。我喊了一聲“姐”,在墳前放了一束溪邊采來的野花。這在封閉型的鄉村裏,似乎還有點兒犯忌。顧不得那麼多了,我對大姐似的柳絮,是敬重的,感情是純潔的。至少,胡丫頭兒應該理解。

胡丫頭兒就站在不遠處,默默地看著我。

胡紫萍的墳塋在哪裏呢?我根本無從知道。別說我,胡家也沒有人去看望死後的胡紫萍。她被慘烈地燒死以後,掩埋時還把鎖她的鐵鏈一並放進棺材裏,說是不違古規。胡家的人哭了,憤怒了,與狠心的婆家打“喪夥”,大幹了一場,從此恩情兩斷,再也不來往,成為陌路人。

當胡丫頭兒把這一切告訴我的時候,我同樣憤怒了!胡紫萍有什麼罪,為什麼慘死以後,還不能解除她靈魂的枷鎖?這簡直是對人性的踐踏!我在胡丫頭兒麵前流了淚,恨不得去尋找胡紫萍的墳塋,把她刨出來,扔掉那根沉重的鐵鏈。

胡丫頭兒說,婆家人會打死你的。

我說,胡紫萍沒有瘋,是活著的人瘋了!我還說,她的靈魂和墳塋在流浪。

“你別再說了,好不好?”胡丫頭兒帶著哭聲嚷。

我的靈魂照樣不能安定。夜裏,我拿出了胡紫萍的照片。不,是她和柳絮的合影。那是胡紫萍死了以後,柳絮忍痛割愛,把她珍藏的一張送給了我。她說:“紫萍沒有遺物留下給你,你拿去做個紀念吧,常看看,想想她……”想不到這張照片也成了柳絮留下的紀念。

看著她們,我會情不自禁地垂下頭。我在反省自己,思考人生,為什麼美好的東西常常被無情地毀掉?想到胡紫萍死了以後,我還有臉戴著紅袖章,亦步亦趨,跟著“造反”的青年走進她少女時的房間,跟著別人查抄她家的“四舊”!我成了什麼?麵對那張合影,她們看著我,我決意剪碎那個“戰鬥隊”的紅袖章。而我,真如胡紫萍嗔罵的,是個懦夫,剛剛把那個鮮紅的“臂箍”剪破一個口,就不敢繼續了。

第二天,我把剪破的紅袖章退還給大齡女。

大齡女很吃驚。她說,為什麼?

我說,退出“戰鬥隊”,我“造反”不了。

她說,你闖了禍!

我不相信有那麼嚴重。盡管有些心悸,到底是一種解脫,是福是禍,懶得去多想了。我想,隻有這樣,才不愧對胡紫萍和柳絮,也順了胡丫頭兒的心意。

殊不知,事情並非那麼簡單。

我沒有從靈魂的自責裏走出來。幾天後的一個黎明,突然有人敲響我小黑屋的門,一個女子的聲音喝問:“×××,你革不革命?”能說不革命嗎?我答應著,跳下床,匆匆穿上衣服打開門。

門口站著本村的女子,那氣勢像個男子像個兵,夠時尚的。她說,要革命就到公社去集合!馬上去!

這是幹什麼呀?這麼兵荒馬亂,風風火火的!但這話我不能說,隻能俯首聽從,被一個乳臭未幹的紅袖章小妞監視著,去了一公裏外的公社所在地。組織者是公社的幹部,給每人發兩個幹鍋盔,去者都有份兒,民以食為天,在這點上,體現了人與人之間的平等。誰也不知道究竟為什麼,也用不著多問,那時候隻有兩個字:革命!人生、命運、親情、愛情,都被它包羅萬象畸形地代替了。坐在敞篷汽車上,風大,車速快,沒有水喝,幹鍋盔哽得人翻白眼,似被抓的“壯丁”,到了成都,“下貨”到一個空廠房的大壩子裏,這才知道:去支援武鬥!有的女孩子差點兒帶哭地叫起來,但還得假裝堅強。

包括我在內,幾十個在厚土裏長大的年輕男女,生命中飄著穀物的花瓣,浸透著油菜花的馥鬱和泥土的氣息,祖祖輩輩的遺傳基因是勤勞、淳樸和莊稼人的根,何時見過你死我活的大規模拚鬥場麵?太殘酷了!不時聽見槍聲響,呐喊不斷,時有血淋淋的人被抬下來……這群被強行定為武鬥後續部隊的農家人子弟,看著這一切,啥鬥誌都沒有了,隻有驚悸、害怕,還有憐憫和反感,靈魂被扭曲著。

我想悄悄離開,卻不知怎麼走,往哪兒去,如何回家。更有一個小夥子暗暗“策反”,想拉走一批人,“突圍”逃跑。後來,因為這事,那小夥子遭到武力揪鬥。好在當時這些赤手空拳的農家人後代,派不上什麼用場,觀賞了大半天的“革命戰鬥”,又給每人分發兩個幹鍋盔,稀裏糊塗地拉回來,莫名其妙。

生活像被村口的大花狗嚼過了,還得混沌地過下去。田裏插著大紅旗,勞動前學《語錄》,揭發、批判。王大娘去趕場,被攔住背“老三篇”,她一性急,撒腿就跑,不慎閃了腳,別人問她為什麼,她說:“我是文盲大老粗,記不住呀,能記住的是鍋碗瓢盆……”又一個“反動”,又一個“異類”!

大概是遺傳,那個嚷著要和嫂子睡覺的韓瘋子,遇上胡丫頭兒,死了,他那個侄兒子才七歲,也有點兒瘋癲,大白天坐在門口唱:“鬥呀鬥,老鼠嫁給大黃狗;東北風,西南風,鍋裏煮的豬兒蟲……”胡說八道,批判!饒了瘋小子,批他的娘!小寡婦被冤了,似是而非的,還說她“偷人養漢”,那可是“路線問題”!

無奈那女人臉皮太薄,紅顏薄命,年紀輕輕的,被批鬥過後就不見了人影,三天過後,有人到井裏去打水,發現她的死屍浮在水麵上。那人扔下桶就跑,一路大喊大叫。

小寡婦還沒有葬下去,昔日的“斷炊使者”孫玉卿又神氣了,站出來“革命”。胡丫頭兒沒好氣,和以往一樣,又順勢潑了她一糞檔尿水,鬧得髒兮兮的。她渾身奇臭,氣得罵胡丫頭兒“騷貨”。

胡丫頭兒才不想理她呢,說與“孫騷牛”一般見識,降低了人格。村裏人傳言胡大小姐成了“依靠對象”——霸姐,胡丫頭兒卻似看破紅塵。說怪不怪,人們的靈魂都似找不到歸宿,浮躁地流浪。

我不如女人,缺乏胡丫頭兒的膽量,在動蕩不安變幻無常的日子裏,我總有危機感,害怕災難落到頭上。

當年的春雷來得早,夏天的大雨也來得早。一場雷雨之後,我突然感到心緒不寧,小心翼翼地把胡紫萍送給我的兩本線裝書《唐詩》從枕頭下拿出來,再將她和柳絮的合影照片夾在書中,用布包好,藏在床頭上麵的屋頂茅草中,以為這樣就萬無一失了。這是我的戀人和戀人的遺物,還有堂嫂柳絮,我要好好保護她們,讓她們與我長久相伴。做完這一切,我心裏又空蕩蕩的了。

這天夜裏,我夢見了她們。剛從夢中醒來,就有人敲門了,且是女人的聲音。我的心禁不住跳,別再來個“革不革命”了!真好,是胡丫頭兒。

胡丫頭兒說:“別看著我了,快走吧!”

我感到很突然,問她為什麼。

她說,別問了,要揪鬥你,整你!你想讓我看著你被抓、被鬥,被整得死去活來嗎?我會心痛,難受。別忘了,我是你的胡丫頭兒!走吧,走吧,別婆婆媽媽的啦,說不準再一會兒就出不了院子!馬上出發,走得越遠越好,危險不過去,別回來!

我說,我告訴母親一聲。

她說:“你真要想被抓走嗎?你媽那兒我去說!”

就這樣,我離開家,開始了流浪。臨別的時候,胡丫頭兒還有話說,叮囑著,把她衣兜裏的錢掏給了我,還有一張手絹。

我說,我不會忘了故土還有個胡丫頭兒。

她點點頭。

3. 山裏的女人

因為胡丫頭兒,我離開了故土。聞一多先生說:“家鄉是個賊,它會偷去你的心。”有了對女人的牽掛,男人永遠走不遠,在感情上,胡丫頭兒和我一起在流浪。

我想到了“背井離鄉”這個詞兒,但並非那麼悲傷。走吧,走吧,我走不出喧鬧的大千世界。我懷裏揣有胡丫頭兒的手絹,像是揣著她的心。有體香的手絹,是癡情女人的千言萬語。我用胡丫頭兒給我的錢買饅頭充饑,買了小火車車票,進了彭縣的深山。這次是豁出去了,是逃避,是一介書生的出走。

初進深山,我遇上了跑山做鄉工的木匠,他帶著學藝的兒子。

木匠說,你是壩子裏的人,與我同一個故土。我想另說一個生我養我的地方。他說,別編了,我認識你。不過,在這裏安全。他問:“想學手藝嗎?”

我說,我想給師傅打工。

他說,試試吧,得看主家的意思。山裏人厚道,留下了我。從此,我給木匠“打下手”,試著做一點兒簡單的木工活。木匠真心地傳授手藝,並且說,是男人就不會被尿憋死,活路總是有的。這年頭讀書不管用了,肚子裏多一滴墨水多一分危險,就做木匠活吧,別在一根樹上吊死!一個月之後,木匠趕我走了。他說,去吧,去闖闖世界!他送給我一套木工工具,用預先托人買的背簍裝好,算是一月做工的報酬,再給一點零用錢。他兒子還把一本如何做木工活的工具書放到背簍裏。

沒有什麼留戀的了,帶著胡丫頭兒去闖蕩世界吧!

翻山越嶺,傍晚時分,餓了一頓午飯的我,到了白鹿嶺的山腳下,這才深知什麼叫舉目無親。我硬著頭皮,到了一家山民的小院。真如胡丫頭兒嗔罵的,我笨得沒治,在女主人麵前,既靦腆又口齒遲鈍,好容易才說清楚進山的目的。

她說:“我們不請木匠呀!”打量我以後,她讓我進了屋裏,讓我喝吊在灶孔門炊壺燒泡的紅茶,然後在閑談中打聽我的年齡、住址和家庭情況。對這樣一個淳樸的山裏女性,一個坦誠的年輕女人,涉世不深的我並沒有設防,一一告訴她。最後,她問我:成家沒有?害怕我沒聽明白,又帶著山裏女人的粗野說:“娶婆娘沒有?”

我搖頭,對婚姻我不想多說了。

女主人很高興,叫我坐著休息,匆匆地做飯,鍋碗瓢盆協奏曲。男主人回來以後,馬上被她叫過去了,商量著什麼。由他們去吧,在饑餓和無助的困境中,有這樣的友好待遇已是人生的一大幸福。

天漸漸黑下來了。

吃了一頓有山野特色的玉米蒸蒸飯。飯後,女主人說:“山上的滿春,要請一個年輕木匠,你很適合!願意去嗎?”並且補充一句,“她請的時間長著呢。”

能不願意嗎?又不是談婚論嫁,有什麼選擇的!我求之不得。

於是,男主人領著我出發了,在星空下,一步一個石板階梯,拾級而上,艱難地攀登人生的旅途。到了山頂,竟是很寬的壩子,夜裏看不清麵目。男主人引我到林子後麵的小小院落,敲門,喊著“滿春”。

一個年輕女人打開了門。她舉著燈,在看我。

領我的男主人對她說:“你要的木匠我給你帶來了。”

我已經知道,那個女人叫滿春。她悄悄地問男主人:“他願意嗎?”

“願意啊!”男主人說,“你表姐已經替你問過了。”

叫滿春的女人偷偷看我一眼,扭過頭笑了。她笑得春光燦爛。

送我去的男主人走了。我這才發現屋裏隻有她一個人,不覺拘束起來。她也有些拘謹,臉紅著,笑影一直沒有離去,處在幸福憧憬中。她問我吃晚飯沒有,給我燒水洗臉、洗腳,然後去整理床鋪,把床上的舊被蓋抱進她的房間,又抱出一床有繡花的被子,給我點燈,叫我去睡,溫存得似一個賢淑的妻子對待恩愛的丈夫。

我睡不著。

我發覺那床繡花的被子還是熱的,留著女人的體溫,我的心深深地被觸動了,又禁不住怦跳,甚至有些疑惑。高山頂上的夜是寂靜的,偶爾有鳥兒拍打翅膀,也許是鳥兒在約會,談情說愛。

第二天,我應該做木匠活了。

窗外下著淅淅瀝瀝的雨。不能出工,滿春就在屋裏守著我。我問她做什麼,她說:“修你睡的那張床唄。瞧,兩隻床腳爛了,用高板凳墊著的呢。”

動手做工以後,我才注意到,還有一個遲起床的小男孩,大約三歲,毫無疑問,是滿春的兒子。她有丈夫嗎?為什麼一直不見人?或者是……這當然不是一個外來木匠該想該問的。

說自己是木匠,臉紅,在滿春的眼皮下做活,我笨拙得亂了套。

雨,綿綿纏纏,像一種情感。

滿春說:“你不是真正的木匠。”

對她,我能隱瞞什麼呢,承認自己隻是一介書生,迫不得已才出來流浪。她再看看我,默認了。她說:“試著做吧,我也不盼望你做木匠養活一家人,還有山地挖呢。”

我一頓,做工的手停了一下。我不明白滿春的話,似乎是一種探測,一種預示。

滿春長得很豐滿、很健壯,充滿了青春的活力,雖已做了母親,仍像十分成熟的大齡姑娘,勻稱的豐乳肥臀。她很有心計,守著我做工,似無心又有心地了解我,時時做出某種暗示。

我有些狼狽了,開始手忙腳亂,砍木頭的時候,一不小心斧頭落在了手上。

滿春驚叫一聲,一把抓住我受傷的手。我的心一熱。她紅了臉,又放開了。血從傷口處湧了出來。她忙不迭地往屋裏跑,找出一截從生產隊地裏撿回來的黃連,搗爛,敷在傷口上為我包紮。我說,我自己包吧。

滿春嗔怪地說:“你能包好嗎?別怪怪的了!”

她的小兒子發怔地看著我們,好像在看一個魔幻的世界。

傷得並不嚴重,但不能做工了。我很沮喪,第一天做活就在女人麵前一敗塗地。

滿春說:“沒啥,好好養傷吧,又沒有殘廢。殘廢了我養你一輩子!”晚上,她背過兒子,悄悄問我:“痛嗎?”

我仿佛有了一個年少的母親,眼圈都熱了,說:“痛。”

滿春說:“男子漢大丈夫的,別怕疼,過幾天就好了!”

雨下了一整天。天一晴,滿春就出去了。人生似乎給我開了一個玩笑,被流浪忽悠了。我像個主婦似的,在養傷的幾天裏,用一隻手給她做一些家務活,替她看守三歲的兒子—— 一個非常懂事的孩子。一天,滿春在外的時候,他說:“叔叔,我媽媽很喜歡你,你喜歡我媽媽嗎?”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也很驚訝。“噓!”我讓他別瞎說。

他說:“我知道,我看見了!”

三歲的孩子告訴我:他原先有個爸爸,可是到崖上去砍柴摔死了,媽媽哭呀哭呀,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雨。孩子還說,媽媽問他,叔叔做爸爸好嗎?他說:“好!”媽媽摟著他哭了,然後給叔叔釘紐扣,悄悄地笑。他悄悄看媽媽,燈亮著,他睡著了。

我的心開始震動。不用問自己了,在心的深處,我確實對滿春滋生了一種特殊的感情,她那麼成熟,又那麼青春,是我在二十多歲的年紀裏所見到的最淳樸、最動人的女性了,激起我的,不僅是視她為年少母親的感情,並且是……孩子把我擊中了:我還視她為一個成熟的妻子!而一旦有那種情感的苗頭,很快被潛意識裏的理性否定了。這山野之地不是我的歸宿,我要走我的路,不能動山裏女人的奶酪!

並不重的傷,在滿春的照料下,很快結疤。我捂著心結,忙了一天,把床修好了,準備晚上告訴滿春:明天就走。而一旦想到離開,便有了牽掛,心裏充滿失落,一是覺得欠她的太多,二是感情上對她有一種依戀。我反複告誡自己,找出許多狠心告別的理由。可是,看見滿春,我就猶豫了,不知何去何從,甚至有些怕,人最大的敵人是自己!

就在當天晚上,一個月明之夜。那輪皎潔的圓月從山坳裏升起來,坦蕩地掛在山頂。孩子睡了,滿春走進我睡覺的屋子。她是新娘的打扮,臉上蕩漾著幸福的笑,把她的成熟和美全部展示出來了。我的心怦怦直跳。

滿春說,今天是個好日子——她找人算過,會白頭偕老的,按照二婚嫂嫁人的規矩,就把婚結了吧。反正大家窮,以後還要過日子,用不著大操大辦,隊裏人都知道……

我措手不及,一下子蒙了。滿春強烈地吸引著我,深藏的那種愛戀迸發出來,而我決不能傷害滿春。她的舉動觸動著我的靈魂,又淨化著我的靈魂,我膽怯地說:“滿春大姐,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