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豁出去了,就有驚人的膽量,甚至不顧後果,我不給任何幹部打招呼,同上一次流浪一樣,又悄悄離開了村子。所不同的是,胡丫頭兒並不支持我,卻暗暗為我擔心。她到底“屈服”了。
那時,兩個縣在行政劃分上已經合並了,縣城設在離小鎮六十華裏的A鎮,名曰香城。因此,那個動員我去參加地區文藝骨幹培訓班的館長,職務是名存實亡了,帶隊的自然不是他,而是被稱為“周官”的縣文化局副局長。
在那個聚集了各個縣文藝“精英”的培訓班裏,與我同屬一個區域的有兩個年輕女子,她們是業餘文藝演出的佼佼者,其中一個叫馬香秀。整個培訓班裏,她是最優秀的女孩子,個子高,脖子也修長、白淨,看著她,我就想到了“美麗的長頸鹿”,別具一格的感覺。大概應了“緣分”的話頭,很快她和我就非常熟悉了。她知道了我的心思以後,說:“還想出什麼來貶我?”
我說:“沒貶你,就美麗的長頸鹿。”
她笑罵:“黔驢技窮。”
不管在公共場所或者私下,她都不喊我的名字,一律“小弟兒”,叫得很隨意,很順口,又有幾分親切,好像她是我姐是我的小姨。別人哄笑過,她不怕,就一直這樣叫,喊著心裏舒坦。我敢斷定,她盡管大齡,從身材就看得出來是十分成熟了,但她的年齡絕對不會比我大。她的個兒比我還高,那是事實。
當年的培訓班是不住旅館或招待所的,一律在培訓處睡大鋪,隻將男女分開。大概是習慣了吧,我早晨醒來不起床,待在鋪裏想這呀想那的,進行文學構思,往往是大鋪中最後一個“離窩者”,好幾個早晨馬香秀都在窗外看我,小聲叫“小弟兒”。
我告訴她,我在思考。
她感到好笑,笑得很開心,問我:又想“美麗的長頸鹿”了吧?鬧得我麵紅耳赤。
有一天,她告訴我:“如果再睡懶覺,我就把鋪蓋給你揭了!”
我當然不相信。她有那樣的膽量嗎?殊不知,她真能,那天早晨,她不知道從哪找來了一根竹竿,見我獨自躺在鋪上,趁四下無人,呼地將我身上的被蓋挑開了。偏偏不幸被走來的“周官”撞見,罵她,也罵了我。
過後,馬香秀對我說:“別理老人婆的!”她說帶隊的副局長是“歪老人婆”,老土。
馬香秀在文藝骨幹培訓班裏,很開心,也很瘋狂。
“周官”罵了我們的第二天中午,馬香秀不鬧白不鬧,她在培訓處借了一輛自行車——她的人緣極好,她喊我:“小弟兒,我們上街去!”反正是休息時間,她想走就走,想拖上誰就拖上誰。
我和她去了。
出了門,她問我:“能騎嗎?”
我搖頭。
“那就該我騎!”她上去,叫我,“往架子上跳!”
搭車也是一門技術,我折騰了幾次才跳上去。她罵我:“笨死了!”
更“笨”的還在後麵呢。她一瘋騎,我就成了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樹棍,隨時都有被搖晃下去的危險。她叫:“抓穩!”我真不知該抓哪裏。她又吼:“抱住!”抱什麼?我更不知奧秘。
“抱住我的腰!”她急了,罵我笨得要命。
這行嗎?我遲疑了,但終於伸出了雙臂。
馬香秀是想做就做什麼都不怕,帶著我超前闖世界。也是她不慎,把車子騎倒了,我們雙雙摔在一起,圍觀的人非常多。
這事又讓姓周的副局長知道了。馬香秀罵,太黴了!她說,管他呢,變人又不是活給他看!
那時候的錢很金貴,誰也不敢說“不差錢”。馬香秀倒是個有較多零花錢的“富姐”,她去培訓處買了兩個熱鍋盔,給我一個,與她同吃。不知她怎麼一抬手,裏麵的熱糖滴進了脖子,燙得叫起來,也不管有沒有人在場,掏出手絹,伸長脖子,叫我給她揩,嚷著:“快點兒!手伸進去呀,笨豬!”
這前前後後,小心謹慎的“周官”防不勝防,把我們看成了即將爆發的火山。文藝骨幹的培訓很快結束了,他也鬆了一口氣。不過,回到縣裏,離開文化館回家的時候,副局長大人特意針對我和馬香秀說:“各走各的!……”
“畫蛇添足!”馬香秀說。走出大門以後,她戲謔:“夠老人婆了!腳長在我們身上,他管得著嗎?真是少見多怪!”我們一路走了很遠,畢竟是要分手的。她說:“三天以後我到你家去!”
我看著她,不知什麼意思。她隻好挑明:“醜媳婦總要見公婆噻!”說了以後,她的臉紅了。
我的心也著實驚跳了一陣,但我不相信她會真的到我的家裏去。
一回家我就準備麵對災難,胡丫頭兒已經警告過我。不過還好,此時風平浪靜,大概是縣文化局和文化館幫我化險為夷了。待在家裏的時候,我便進入了習以為常的生活軌道,和馬香秀相處的日子一下子遙遠了。
想不到,三天以後,馬香秀真的出現在我家的小院裏。初來乍到,她一點兒都不覺得陌生,反客為主,好像在自己家裏,親近地喊我母親“伯母”,打趣我“酒好巷子深”,讓她好找。她本想去上灶煮飯,母親不讓,要她好好休息。於是,她叫我帶她去看我的臥室。
我很為難。
她說:“沒金屋藏嬌吧?”
我帶她去了小黑屋。她許久沒有吭聲。過了一會兒,她說:“你太臥薪嚐膽了,嫁到我家去吧,看誰敢虐待你!”她告訴我,她家的房屋多,環境也好,她爸是大隊黨支部書記,在公社也是個委員,說白了,有特權的,我和她要有個新的舒坦的家,易如反掌。我感覺得出,她對我與她的婚姻和婚後的生活充滿了憧憬,那麼天真、霸道,又有著“官宦”女子的權重氣粗。離開我家的時候,她下了最後通牒:如果我母親不反對,我也不三心二意,就去找她,她等我。要是不再和她見麵,就像討厭的“周官”所說,各走各的。
我母親不接納這個送上門來的兒媳。她說:“馬女子太雅差了,那麼野,你駕馭不了。還有,嘴也大了一點兒,男子口大吃四方,女子口大吃田莊……”母親觀察女性真是入木三分。我明白了,母親來自有錢的大戶人家,她要的是櫻桃小嘴、仕女型的女子。我還能說什麼呢,日子拖久了,便再也沒有去找馬香秀。她當然不會那麼賤,再次送上門來。
後來,有知情的告訴我:“你錯過了機會!”她說,馬香秀是真心降格要嫁的,你既然不去,人家也就另擇新枝了。還說,馬女子已經調到供銷社去了,有了正式的工作。在當年,那樣的工作是讓人羨慕的。
自從失去了馬香秀以後,我心裏一直有著後悔和失落,聽說她已經不再是農村戶口,我反倒找到了安撫自己的理由:我和她的差異確實太大了,絕非門當戶對。不怨誰,恐怕真的不能長相廝守。其實那隻是欺騙自己的安慰,同胡紫萍一樣,我何嚐忘得了她!
8. 晴玉表妹
我連續發表了幾篇作品以後,又膽大包天地去了一趟地區的文藝骨幹培訓班,算是“飛黃騰達”了,且安然無事,當然激起了村裏一些人的憤怒。“老地主”的孫子趙坤就十分妒忌,憤憤不平,他認為我和他應該畫上等號,甚至比他低一個等級,竟然也有“出頭”之日,有點兒天理不容。於是,找個岔兒,要好好洗涮洗涮我,將我搞得臭烘烘的,要黴大家一起黴!他選個日子很絕,等到我表妹晴玉進我家的時候,胡說八道,宣稱我偷扯他家自留地的豆子,以此說我品德不良。他是有意說給新上門來的大姑娘聽的。
母親很氣,也著急,但她畢竟出身大戶人家,有涵養,不罵粗話,也不和對方爭吵,而是有理有據地詰問對方:“你家的自留地種有豆子嗎?你啥時看見他去過你家的自留地?”
那個與我同齡但已成家的小子語塞,既然已經潑了汙水,再撿了一些無中生有的話瞎說一通就走了。
表妹晴玉目睹了這一場景,有些尷尬。
我是被折騰得什麼心情都沒有了。表妹問我:他為什麼要那樣啊?我搖搖頭,沒心思說話。過了一會兒,如實告訴晴玉:他也想進大隊文藝宣傳隊,想寫作,想得到縣文化館的關注,就因為他家是地主成分,一切希望都落空了,這怨不了我。
表妹沒有再問什麼,她輕輕歎了一口氣。
晴玉是我的奶娘的女兒,我和她都同吃過她母親的奶,身上都流著她母親的血液。
我聽母親說,我家曾經很有錢,還開過卷煙製造廠。有錢人家的孩子似乎有個宿命的規律,不易養活,很難順順當當地長大成人,我小時候常常病得九死一生,母親缺奶,先後換了七個奶娘。在奶娘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第一個奶娘,她為了養家,把自己的孩子送了人,用乳汁來喂養我。在窮得實在沒法活下去的時候,她做內應,夥同丈夫偷了我家吊在房梁上的臘肉——再窮的人家也要敬祖先,過大年!母親寬容了奶娘,裝作不知道,和父親一塊兒叫她留下來。可是,她不願意。母親隻好結算工錢,一齊給她,並且送了許多衣物,還有兩件上好的旗袍。晴玉的母親則是我的第七個奶娘,最後一位。
我的第七任奶娘,視力不好,看人視物混混沌沌,也許是高度近視吧,又不戴眼鏡,有時用手摸索做事,很多年都是如此,得了個“邱瞎子”的稱呼。她的乳汁卻是一條甜蜜的河,她生下孩子十多天,母親便把我送過去了。從此,我就和她的女兒晴玉同在她的懷裏吮吸著奶水。她和我家同在一個鎮上住,相距不過一條街,也是唯一能讓母親放心,把孩子送到她家去的奶娘。
我是兩歲多從第七任奶娘家回來的。臨走的時候,還和晴玉打了一架。晴玉的姨罵我:“還打架,以後叫她嫁給你!”
命運往往捉弄人,幾經周折,我的第七位奶娘成了幹部家庭的母親,兒子媳婦都在國家部門工作,二兒子年紀輕輕的還當了副局長,她也去了鄰縣的縣城,生活在兒媳身邊,唯有小女兒晴玉成了她的心病。而我家則徹底衰敗了,死了丈夫的母親改嫁到偏鄉僻壤,帶著兒子成了農民,我更壓著沉重的生活包袱,和晴玉有著天壤之別。事情有那麼湊巧,我失去馬香秀以後,母親去鄰縣的縣城,和我的第七位奶娘相遇了。相見如故,奶娘詢問我,我母親打聽晴玉,然後就說到晴玉的姨罵的話。再到奶娘的家,聽晴玉表態。晴玉點頭,過了幾天,她按照我母親說的地址,自個兒來了。她一來就撞上潑汙水,卻潑不走她,並且告訴我母親:她願意。
我母親好高興。我的第七任奶娘也很高興。她說,她女兒不願上山當知青,願嫁人,嫁給同奶子養活的表哥,這是天大的緣分!
晴玉是那種很普通的女孩子,丟在芸芸眾生中,很快就會被湮沒,分辨不出來。也許因為血管裏都流有同一個母親的血吧,我和她一見如故,雖然不能達到“娶一個嬌滴滴的你”,但卻有很深的表哥表妹的感情。我母親看中的正是這樣的血緣關係,看中晴玉以後會成為賢妻良母。
不久,晴玉叫我到她家去了。
那是春末初夏的下午。到了晚上,縣城裏萬家燈火。我去的時候,晴玉的哥嫂們分作兩個批次,來看我和晴玉,什麼都沒說,各自回家了。華燈初上,我的第七任奶娘吩咐晴玉和我以後,也走了,說是到晴玉的姨家裏去住,當晚不再回來。
奶娘有心給她哺養過的“兒”女留下談情說愛的空間,期盼開花結果。
屋裏靜下來了,孤男寡女,一個未知的世界。時鍾哢嚓哢嚓地走,似在催促。
不能再等下去了。晴玉叫我的乳名,我也不再叫她“表妹”,叫“晴玉”。過了一會兒,晴玉說,她要洗澡。
我說,你洗吧。
她進了浴室,卻不關門,叫我給她拿換的衣褲。我的心猛一跳,問她在哪兒。她說,到她寢室裏去找。我再問:要些什麼?她說:女孩子要什麼,你應該知道!
表妹把年輕女子的秘密對我開放了。在她獨居的小房間裏,我聞到了幽香的味兒,那是她的青春氣息。我翻找著她的衣物,閱讀著另一個類型的晴玉。內衣、內褲、乳罩、外衣、長褲,我都找到了,給她抱去。
浴衣門仍然未關,半掩半開。
我說:“晴玉,我找來了。”
她說:“你給我吧。”
我到底沒有那份勇氣,不敢當麵交給赤裸的晴玉,給她放在浴室門口,然後離開了,待在客廳裏。
過了一會兒,晴玉出來了,穿著我給她找的衣物。這時候的表妹,並不像到鄉下時的普通,是那麼的美,那麼的有個性。她看我一眼,什麼都沒有說,默默地做好晚飯,叫我去吃。吃飯的時候,表妹也和我沒有語言交流,好像她的性格突然有了改變。
夜,漸漸深了。我坐在她指給我的房間內床上。晴玉要回寢室的時候,在門口停立了一會兒。此時的她,隻穿著我找出的粉紅色內衣,把她的成熟青春和少女的語言都顯露出來了。她似在等待,我的心怦怦地跳。可是,一種固執的感情讓我認為她是我的表妹,沒有到戀人,我翻不過那個坎兒。
那天晚上,晴玉的寢室門一直沒有關。
第二天早晨,晴玉給我兩個麵包,沒等她母親回來,就送我離開了她的家。
我回鄉以後,母親等了許多日子,不見晴玉來,也沒有晴玉的消息。母親急了,匆匆趕到鄰縣的縣城去,詢問我的第七任奶娘,結果大失所望。
晴玉的大哥大嫂雖然不讚成我和晴玉結婚,但也不武斷,說:還是由妹妹自己把握吧。二哥二嫂堅決反對,理由很簡單:兩家原來是一主一仆,現在是天上和地下,扯不上一塊兒。
我的第七任奶娘說:“都是我用奶喂養的……”
“近親不能結婚!”
我的奶娘認定我和晴玉已經過了那個關口,卻不好給兒子媳婦說,隻是懷著一個心病。她真病了一場。
晴玉說:“別爭了,我當知青去!”
大哥大嫂和二哥二嫂說,隻有這麼一個妹妹,得想法讓她留在縣城,或者下放到城郊,做個樣兒,鍍鍍金,別讓她太吃苦。
晴玉不要他們管。她擦幹眼淚,要求到艱苦的地方去,獨自走了。
又過了許多日子,母親對我說:“去看看你的奶娘吧,順便問問晴玉回家沒有?”
我去了。可是,大門緊鎖。後來才知,我的奶娘已經死了,晴玉不知音信。
9. 野櫻桃花
像走馬燈似的,一個又一個美好的女子和我擦肩而過。胡丫頭兒說:“你等著打單身吧!”直到此時,她還對我耿耿於懷。有什麼辦法呢,她絕對不可能再嫁給我,我和她的最佳時期早已經過去了。我說,認命吧。
她罵我。
倒是貧困鍾情於莊稼人,成了我揮之不去的戀人,那時看不出命運有什麼轉化,真害怕它和我白頭偕老。不悲觀也悲觀了。
也許經曆了過多的生活磨煉,我變得很執著,也很堅強。人在逆境中,隻要沒有絕望,就會有更強的生存力。在窮困的日子裏,半饑半飽是它的孿生姐妹,由於長年累月生活質量低下,肚裏缺乏油水,哪怕吃得很飽,也有一種饑餓的感覺。為了活命,還得拚命地勞作,以期掙得更多的工分,養活自己,或補充父母的分糧基數。站在養育人類的厚土上,滿田壩的莊稼生機勃勃,卻找不出充饑的東西,隻能熬著身體的資源,繼續幹活,直到收工,煮一頓新的簡陋食物,攆狗跑似的倒下肚,還打著嗝,又急急忙忙下田去勞動,如牛一樣地耕耘。麻木著不想則罷,一旦細想起來,往往悲從中來。我曾經把我的感受告訴胡丫頭兒,她罵我:“你別去杞人憂天好不好?你扭轉得了嗎?謹防想多了,未老先衰!”
胡丫頭兒說得對,怪不得那時候生產隊裏的人說我“找批”、“欠鬥”。
胡丫頭兒好幾次說我“別折騰了”。她說:“你還得娶婆娘!”
我說:“我娶誰?”
她嗔罵:“我管得了你!”再罵,“不會想我嫁給你吧?遲了!”
其實,在婚姻問題上,我已經絕望了,要不是胡丫頭兒不時提及,我壓根兒不去想,生存成了我的唯一指望。我原本不喝酒的,竟然買了酒,那是在既累又餓的勞動中途,沒有充饑的食物,喝一大口淨酒來麻醉自己,繼續透支身體,不知不覺地耗損著生命。
人類在尋求生存時,有時會變得很殘忍。記得那時農田沒有太大的汙染,其他的生物還有良好的生存環境。秧田灌水了,每到夜裏,靜靜的原野便滿是青蛙的鳴叫聲。膽小的我原本連蜘蛛也怕,更不敢操刀殺雞砍鴨,居然跟著同院的青壯男女點著燈去捉青蛙。裝滿一麵盆,剖殺後煮來吃,不是現時的人品嚐野生美食,而是補充能量。進而敢打死一條蛇,剝皮開肚煮熟煨湯,吃進肚裏的時候,並沒有想到蛇和青蛙與人類一樣,也是生命,居然被人隨意殘殺!一天,又有一條蛇出現在我麵前,我嚇得咚咚心跳,叫人將它打死,我將它剝皮剖腹,煮好,作為全家人的美餐。過了幾天,另一條蛇又出現了。這一次,是我殺害了它,剝皮剖腹以後,掛在瓜架上。在田野裏捉了青蛙回來,還能清晰聽見它的掙紮撲打聲,似乎是一種抗議和警示。我怕極了,有了說不清的預感,馬上倒掉那盆青蛙,讓它們各自逃生,再也不敢去看那條死而複生的蛇!如今想起來,我心裏還有著懺悔!
在不殘害生命的夜晚,我走出小院,也算是巧遇吧,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在竹林角,突然與生產隊長的二哥相遇,他抱著一大捆生產隊未收打的油菜籽。
都是猝不及防。他說:“去抱吧,田裏還多!”
整整一個田都沒有打回去,還能不多?我說:“你抱吧,我不要!”
我沒有告發他,不知是不是反而結了怨?過後我給胡丫頭兒說了。她罵我:“你闖了鬼,運氣那麼差!”
日子哪怕再艱難,也得過下去,這是農民的本性,被改造成地道農民的我,也不例外。在缺糧缺柴煮飯的季節裏,我居然想到了去鎮上的飯館和屠宰場擔燒過的炭渣,從中挑未燒盡的二炭煮食。這也是我讀了幾年師範學到的知識的良好運用吧。想不到,同院還有人步我的後塵。
擔炭渣挑選二煤炭燒,即使在那時,也被人看作下賤。有什麼辦法?我高貴不了,就不顧羞恥低賤下去吧。一個早晨,在一家飯館門外被人挖苦責罵。我既羞又氣,臉通紅,說不出話來,恰巧被上街的胡丫頭兒撞見。她將半挑炭渣翻倒在街上,毫不示弱,伶牙俐齒,把那個街上的女人責罵得羞恨無顏,然後拉我:“你走吧!”
那個女人緩過氣來,罵胡丫頭兒:“你是他的啥子?婆娘麼?”
“你管不著!”胡丫頭兒罵。
那時沒有網民,更不會“人肉搜索”,別人居然很快就知道我和胡丫頭兒的一切,在鎮上鬧得有口皆碑。豁出去的胡丫頭兒說“怕了誰”。我卻因此再也沒有心思挑選二煤炭煮飯。
母親說,去買煤炭燒吧。
買煤燒也不容易,湊錢艱難,市場供應嚴重不足,得親自到產煤的山裏買,用雞公車“吱呀,吱呀”地推回來。我第一次長途跋涉,像壯漢一樣,向我曾經流浪過的山腳下進發。
雞公車是向趙桂桂借的,就是那輛把她推翻到溝裏,從此與她結下不解之緣的傳統獨輪車。借車子的時候,趙桂桂說:“你能進山推煤炭嗎?把我都推進了溝裏!”她又勾起了昔日的回憶,然後說:“去噻,小心點兒!”臨走,她摘了一大捧樹上的櫻桃給我。
母親並不願吃趙桂桂的櫻桃。她說,趙桂桂比原來更霸道,弱小的女人被她欺。我想,人都有兩重性,趙桂桂也一樣,她對我總是善良的一麵,我對她一直有好感。
第二天我推著車,步行幾十裏,到達盛產煤炭的大山腳下。那是春天的傍晚,視線越過山梁,看得見我做過木匠活的野櫻桃溝,盛開的野櫻桃花在升騰的暮靄中朦朦朧朧。
那時候煤也是俏貨,得自個兒從山頂的煤井口搬到山腳下的過秤處,沒有相當的能耐和氣力,休想做到這一點。要請人幫忙搬運,也可以,得給工錢,半山腰就有個棚子,裏麵住著專門的轉運工。我一聽這情形,頭都大了,既然去了,試試看吧。我把車子寄在小店裏,呼哧呼哧地爬上半山腰,那個“轉運站”裏卻是兩個年輕女子,上百斤或百多斤重的煤就是她們用特殊的背簍背下山的。那兩個女子的對比度非常明顯,隻要一看就不會混淆和淡忘,在茫茫人海中也獨具特色,高挑的一個顯得溫順一些,個子稍矮的女子如即將噴發的青春活火山,俊俏中有種樸實的野性,有兩個很深的酒窩,笑靨中含著狡黠,笑起來很動人,很美。她比高挑的女子更健壯,好像是一隻美麗的山貓子。我一出現,她就一怔,然後,臉上的笑消失了,甚至有些動怒。
我也怔了,覺得似曾相識,又感到事情似乎不妙,不知因為什麼得罪了姑奶奶。既已來了,就不能放棄,我硬著頭皮說“煤”的事。
“沒有!”她很幹脆,沒有商量的餘地。
我說,請她幫我背下山,工錢照付。
她說:“誰稀罕你的錢!”
高挑的女子有些看不過去了,給我解釋:“今天沒有煤了,明早來吧。”
矮個兒女子搶過話頭,說:“明天也沒有!”
高挑的女子也被鬧得莫名其妙。我算是被逼上了絕境,向她們央求,矮個兒女子狡黠一笑,說,請她背煤,可以,工錢照付,不能少,還得喊她“姐”,要不就喊“姨”。不願意拉倒,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高挑的女子沒好氣:“喊媽!你行了吧?”
她擂高挑的女子。
折騰一陣,矮個兒女子總算答應明早給我背煤了,她也霸道,不讓高挑的女子插手這事。我鬆了一口氣,正欲下山去住寄車子的雞毛小店,她喝住我:“轉來!”
我轉去了,不知哪兒又觸犯了她。
雖然是春天,但在山裏,到了夜晚,仍然有很深的寒意,好在棚子裏有個燒著煤火的爐子。天已經黑下來了,而我不知她要怎麼著,站在她麵前。
“坐下!”她說,叫我坐在火爐邊的大石頭上。
高挑的女子也不知她的意思,任憑她怎麼鬧,到玉米稈夾的間壁後麵去了,那裏有間供她們睡覺的簡易木床。
這時候,矮個兒女子問我:“你認識我嗎?”
我看看她,搖搖頭。
她說:“那麼會忘記人!怪不得你忘了姚明珠!”
姚明珠?我心裏似乎被手猛揪了一下,連忙問她:“姚明珠怎麼啦?”
她說:“你不問問我是誰?”
嗔怪我以後,矮個兒女子這才告訴我,她叫毛妹,是姚明珠的好友,她親眼看見我和女知青婷婷為了躲逃泥石流,抱著在山坡上打滾,我和姚明珠的事她知道得一清二楚。說到姚明珠,她就是氣,罵我害了姚明珠。她說,姚明珠太癡情了,因為想著我,拒絕了幾家提親的人家。後來,村黨支部書記的遠房堂弟把姚明珠看上了,高矮要娶,那能拒絕得了嗎?隻好嫁過去。那渾小子既惡又懶,姚明珠人嫁去了,心中沒他,他把姚明珠打得七癆五傷。沒過多久,渾小子又摔斷了腿,躺在床上像個廢人。為了支撐那個家,還得掙錢給那渾小子治傷,大著肚子的姚明珠隻好去煤廠挑煤,不知哭了多少次!“這些,你知道嗎?”毛妹問我。
我的眼裏盈上了淚花。我低下頭,說:“我對不住姚明珠……”
“說這些都沒有用了!”毛妹說。她要我老老實實地告訴她:是不是真有個胡丫頭兒,真的和胡丫頭兒戀上了嗎?真結了婚,“早生貴子”了?
還能隱瞞嗎?我如實地給她說了,毛妹頓生怒容,豎著濃眉兒罵我:“你真夠壞的!瞞了滿春,又害了姚明珠!你心安嗎?”
我是有口難辯,索性把我的實情,以及胡丫頭兒叫我躲避流浪和為什麼不敢帶姚明珠回家的原因,一一對毛妹說了。毛妹不再說話,把手中剛烤好的玉米饃遞給我,然後喊:“石妮子,別睡了,出來!”
高挑的女子從玉米稈間壁後麵出來了,揉著睡眼,問毛妹:“又要幹什麼?”
毛妹說:“我們在這兒烤火,讓他去睡,人家明天要推煤回家!”
在毛妹的主宰下,我懷著對山裏女子的感激,真的躺在了兩個青年女子的臨時木床上。走了幾十裏山路,又困又疲乏的我,一睡就把什麼都忘了。第二天早晨,是毛妹拍打著床沿把我叫醒的。我要買的兩百斤原煤,她們已經給我背下山去了,隻待我去過秤付錢。
我要給背煤的工錢。毛妹說:“誰要你的錢!隻要你記住我們,不忘姚明珠,知道山裏的女子是怎樣的人就對了!”
高挑的女子也和毛妹一樣,幫我背煤並非為了那一點兒錢。
我說,我想去看看姚明珠。
毛妹罵我:“你想害死她嗎?”辦好手續,我隻好走了。兩個姑娘站在山坡上,看著我。我有了深深的留戀。車輪開始滾動了,又發出了“妹兒……妹兒”的聲音。遠遠的,早晨的野櫻桃溝裏,野櫻桃花粉紅如潮,非常的美。在野櫻桃花的下麵,女人們的故事叫人刻骨銘心。尤其是那個身負欺辱,挑著重擔,在崎嶇的山道上來來往往的姚明珠,讓人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