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野櫻桃花(2 / 3)

我跑出了屋子,在門外,立在星空下。跑出門的那一瞬間,我看見了一個新貼上去的大紅“囍”字。

滿春哭了,她怒喝:“進來!……”

我重新進屋,站在她麵前。我不敢看她。

滿春流著眼淚罵我:“嫁過人的女人就那麼賤嗎?任憑你踏屑!我並不是淫蕩,要和你通奸,是有規矩的明媒正娶,正大光明地嫁給你,娶你!你說,你為啥要這麼做?”

三歲的孩子被驚醒了,悄悄地關了門。然後,不聲不響,不解地看著我們,看著那個大紅“囍”字。

4. 在野櫻花溝

陰差陽錯的相聚,離別揪著人心。那天晚上,滿春被深深地傷害了,哭得我的心發酸。我不敢麵對流著淚水的她,默默地垂著頭。她發怒了,是女性被侮辱被戲弄的震怒:“你說呀!究竟為什麼?”

我能說什麼呢。我害怕了,感到理虧。其實,我早對這樣的結果有所感覺,應該知道單身女人的心,卻稀裏糊塗地接受著似年少母親似妻子的溫情。現在,冥冥中已經水到渠成。但我不能,我強壓著自己的感情。感到蒙冤的我心在辯解:“滿春,我不能終生待在山裏,這不是我的錯……”

如果不是那份抗拒,那個三歲孩子不看著我們,我真要失去自我了,滿春那青春襲人的懷抱說不定真成了我的歸宿。好不容易我才平靜下來,說清楚我到她家去做木工活的經過。

滿春哭得更厲害了,罵在山下接待我的那個女人:“死女子,你害死了我!”那是她的表姐。

滿春以她女性的執著和正氣問我:“告訴我,這麼多天,你對我真沒有一點兒感情?”

“有!”我說。我不敢欺騙自己的良心,直到此時我對她還有依戀。

“是嫌棄我不是處女,已經嫁過人,還有個孩子?”

原本就是陰差陽錯,我並沒有想過這些。在滿春的逼問下,鬼使神差似的,我竟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我已經有了!”

“誰?”

“胡紫萍和胡丫頭兒。”

滿春的臉色變了,有了女人的威嚴,還有鄙棄:“哦,原來你早就腳踏兩隻船,浪子!”

“不,胡紫萍早死了,沒嫁給我,瘋了以後死在大火裏……”

滿春歎口氣,說:“她們是姐妹嗎?”

“是。”

“我不打擾你們了。”滿春起身走了。她很失望。

“大姐!”我喊。我不忍心這樣,想給她說明真相。

她說:“你自個兒睡吧。明天別走,在家裏等我。”她拉上兒子,對兒子說:“記住,媽媽的命苦!”

那一會兒,我的眼眶濕了,強烈的失落感陣陣襲來。

第二天早晨,滿春煮好飯,匆匆吃了,把剩下的給我、給兒子溫在熱鍋裏,背著苞穀殼——那是山裏人唯一可以賣錢的東西,去了山下的小鎮,不久,又匆匆地回來。她買回了梨和大紅棗,也買回了一小瓶菜油和一小袋食鹽。兒子要梨、要大棗,她不給,而是塞在我的手裏,說:“梨是好‘離’(梨),願你和胡丫頭兒‘早’(棗)生貴子!”

誤會了!我說:“滿春姐,我是……”

“別說了!我堅強,能夠活下去!”滿春說。我看到別過臉去的她,眼裏浸著淚水。

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我隻能按照滿春的吩咐,別在這座山找活做,讓她好好活下去。她對我說:“翻過山去吧,到野櫻桃溝,那裏有人請你做工,我替你聯係好了。隻是,姐孤兒寡母,窮呢,現時沒工錢給你,待日子好過了,你再來拿,我給你積存著……”

我真想哭。我欠她的太多太多了,可她……我動搖了,差點兒留下來,和她白頭偕老。可是,不知實情的滿春說:“到時候回去吧,胡丫頭兒等著你,別昧良心!”她說,別傷害和背叛女人了,如果那麼做是男人的罪惡。

滿春把我趕進了另一座山的野櫻桃溝。那是在春天,野櫻桃花盛開的山坳裏,林木茂盛,與光禿禿的白鹿嶺相比,多了豐滿和含蓄,但日子過得和當時的所有農村一樣,貧窮和饑餓是形影不離的伴侶,隻是苦境的程度不同而已。

三天前,野櫻桃溝曾經發生了一場山火。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一戶山民的房子也不幸化為灰燼了。那場山火是從夜裏燒起來的,不知火種來自何方,先是燃旺了堆積的枯葉,隨後火苗進了隻有母女倆的土木結構住房。母女倆從夢裏嚇醒,祖傳的家已經毀掉了,隻留下飽經滄桑的土牆和燒過的房架。什麼都沒有了,她們像原始人,驚魂未定地住進了斜對老屋的山洞,女兒抱著母親痛哭。

靜夜的山風吹來,攜著失落家園的寒冷,母女倆瑟瑟發抖。生命是頑強的,她們在絕望中急切地盼望著。天亮了,相距甚遠的左鄰右舍,漸漸發現了缺衣斷炊的山洞女人,給她們送來了棉被、衣物。按照習俗,被火燒掉房子的人家,三天內不能動煙火,須由鄰裏送飯充饑。

第三天的午後,母女倆盼來了我這個並非真正的木匠。當時,我饑腸轆轆,采取一級應急措施,啃著滿春給我的“離”和“早生貴子”。

那位憔悴的母親說,山裏人好客,可惜今天不能讓你吃“百家飯”了,也沒有了,真過意不去啊!如果讓你吃了這飯,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她看著女兒。

臉上還有煙垢的女兒低著頭,不吭聲。

我老老實實地說,我不會修房。

憔悴的母親說,不能見死不救啊,我的女兒還要嫁人,不能老住岩洞,十八九歲了,人也挺標致的。

真不知是應該感激還是埋怨滿春。她把我逼得豁出去了,硬著頭皮幹吧。

我說,我試一試,還有幾匹未燒毀的瓦角子,房架也沒塌下去,用卷尺比畫著做,也許能成功。

臉上有煙垢的姑娘找來了梯子,搭在懸崖邊上。人生的第一次冒險,心跳著,往上攀爬。姑娘喊:“小心!”

上了滿麵汙黑的舊屋架,邊量邊在本子上記錄,折騰了半天,心中總算有數了。而此時的我,猶如從煙囪裏被拉出來,既髒又黑。下梯子的時候,扶梯子的換成了另一個姑娘,高挑、端莊,透露出山野女子的朝氣。我站在地上的時候,忍不住看她,我的狼狽相,讓她想笑。

又是晚飯時分了,再啃梨和食紅棗吧。滿春給我的,叫我和胡丫頭兒“早生貴子”,充饑也情意纏綿。

高挑端莊的姑娘說:“別啃啦,到我家去吃晚飯吧。”

我有些遲疑,這行嗎?

她說,有啥不行的?滿春姐就叫你這樣啊?

滿春?我真不是孤獨地流浪了,帶著胡丫頭兒,如今又搭上個滿春!那兩間被山火無情燒毀的房子,在兩個姑娘的幫忙下,折騰來,折騰去,花了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總算不太醜陋地“還原”了。房麵上蓋草、蓋瓦,還是蓋樹皮,由山裏人去主宰。說起學做房架,讓我想到了“山高皇帝遠”的話頭,木料是一夜之間出現在山坡上的。我懷疑是山民集體為這家人從林子裏“偷”來的,樹頭還冒著汁水呢。三天的“百家飯”過了,就由母女倆在山洞前“野炊”,我也與她們同鍋舀飯。晚上當然不能同住山洞,仍去高挑端莊的姑娘家,宿在她的房間對麵,一舉一動都在她的視線之下。

“新房”落成的這一天,母女倆也要慶賀一番,無非就是貼上紅對聯,敬一敬家神,放一串鞭炮。

那個姑娘興致勃勃的,找來了紅紙、墨汁、毛筆,放在桌上。她說:“師傅,請你寫對聯。你會寫得很好!”

我寫?我搖頭。她說,滿春早就告訴大家了,你是大學生!

又是滿春!到那時,我還不知道,不僅“滿春”,還有我和滿春的“戀情”也在野櫻桃溝傳開了,自然說我是最初瞞了滿春,然後在洞房花燭夜逃跑了,因為家裏還有個胡丫頭兒,倒也有良心。又說滿春太癡情,被傷害了,還要祝小兩口“早生貴子”……

5. 姚明珠

有關“逃婚”和“姐弟戀”的野史在野櫻桃溝悄悄傳聞著,就像春天的野櫻桃花,粉紅若霞,開滿山溝。對此有懷疑的,就是那個高挑端莊的姑娘,她叫姚明珠,人稱姚八妹。我在她家做工的時候,她問過我。我避開了話頭。她說,她會知道的。後來,她翻山去找了滿春。滿春承認:誰騙你!姚明珠皺上了眉頭,低頭不語。

滿春發誓:絕沒有和那小子睡過。還說,是她表姐把事情鬧複雜了。不過,人家有個胡丫頭兒。

姚明珠再問:娶沒娶?

滿春搖頭:天知道!也許,人家真要生貴子了吧?

我在姚家住的時間最長,一直不知道姚明珠心中有個秘密。

說滿春和我成不了夫妻,落個姐弟戀,那是以訛傳訛。說滿春是姐,也不對。其實,她比我的年齡小,隻不過經曆了過多的磨難,對婚姻和家庭有了更深的體驗。她把我趕過山來,趕不走她的心痛和我與她之間的傳聞。給被山火燒了的人家修房,讓我好生狼狽,這是滿春沒有想到的。

遭遇山火的母女倆很窮,無法支付工錢。因為是滿春叫我去的,也是惻隱之心吧,我慷慨地說,不必給工錢了,要給我也不收。母女倆很感動,那姑娘想對我說什麼,看看姚明珠,默默地走開了。

在姚明珠家做工,讓我感受到了她的美好。

我在姚家暫住的屋子,和姚明珠的閨房相對,好像兩座燈塔,她能看見我,我也能看見她。山裏的年輕女子,沒那麼多的忌諱,盡管有我這個外地去的“木匠”,她也不會像河蚌,時時把閨房門關上,而如她一樣坦蕩。我好幾次看見她坐在梳妝櫃前梳頭,秀發長長的,在她的梳理下,似奔流的山溪水。她從鏡子裏也瞧見了我,並沒有嗔怪的意思。有一次,她居然含著狡黠,笑了笑。

在別人家做工應該早起。我發現,姚明珠比我起得更早。當我開門的時候,她已經從山坡或山泉邊回來了,往往手持一束山裏的野花,插在梳妝櫃上的小花瓶裏。她很愛美。一個黃昏,她依傍在閨房門邊,無心無意地看我做工,夕陽的餘暉斜照在她的身上,那一瞬間,她那空靈而朦朧的美,簡直讓我驚駭了。

過後,姚明珠說:“你沒見過我嗎?那麼看人家!”

我的臉紅了。我說,我是不經意看見了你,其實……

她的神情有些黯淡了。我連忙把話挽回來,老老實實地說:“你真美!”

她的臉上有了紅霞,悄然一笑,背過身,似嗔似喜的,小聲罵:“多傻!”

這一切,都被她母親看在眼裏。那位淳樸精明的山裏女人,並沒有責怪的意思,卻有意無意地給女兒開綠燈。姚明珠對我說過,她母親很開通,人很好。

我做工的時候,姚明珠的父母和哥哥都出工去了,在山坡上忙碌,為全家的衣食生存掙工分,姚明珠卻借故待在家裏,做午飯。屋裏隻有孤男寡女時,我就拘束。她似乎也一樣,一會兒進房間,一會兒看我操作,或者幫我撿一撿木料什麼的,隻有洗菜和煮飯才到廚房去。過了兩天,她終於說了:“滿春說你是假木匠,一點兒沒說錯。你那樣當木匠,我也會!我和你一塊兒去流浪吧!”

你?這話太雷人了。卻不知她在試探,隻當她開玩笑,我並沒有放在心上。也許這很讓她失望,在心裏罵我是“榆木疙瘩”。

也不知是在姚明珠的家裏還是給人修房的時候接觸了漆樹,我下身處發疹子,奇癢難忍,當著姚明珠又不敢去撓,難受極了。姚明珠看在眼裏,不好明說,叫她母親來問我。

我紅著臉說了。她母親忍不住笑:“你染上了漆痱子(漆瘡),給明珠說就行了呀!”

當天晚上,姚明珠就給我燒來藥水,放在我麵前。我默默地端進屋去。我洗的時候,她並不離開,背過身站在門外。然後,從我手裏接過盆子,端去把水倒了。到了第三天,她罵我:“你就不能說話嗎?是你的奴仆也該喊一聲名字噻!”

我說:“姚明珠,感謝你!”

“誰要你謝!”

我的漆瘡好了,多虧姚明珠。她家的木工活也做完了,我收拾好工具,準備離去。姚明珠說:“你真要走嗎?”

我想,這話問得多怪,我不走,還能在你家安家落戶?當時,真是十個男兒九粗心,不知女兒心。

姚明珠的母親也挽留我。我於是在她家又多吃了一頓中午飯。下午,居然離不開野櫻桃溝了——姚明珠去找她哥,她哥把生產隊長叫了來:讓我給生產隊修理知青點房子的群板(木板牆壁)。

姚明珠高興了,看著我接受了那個生產隊長的安排:從當天起即到知青點做工,夥食費由生產隊撥給,和四個女知青一起吃飯,晚上仍然住在姚家。大嬸問女兒:“滿意了吧?”

姚明珠悄悄笑。

說是知青點,就四間木質結構的房子:兩間臥室,一個小飯廳,一個廚房,和姚明珠家的小院遙遙相對,中間隔一條日夜流淌的山澗。那四個女知青都是縣城裏來的,大的一個叫大林,隊裏人打趣地稱她“林妹妹”,借用了《紅樓夢》裏“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的林黛玉。她是四個中的大姐,當過紅衛兵,也是四個知青的負責人,組長。最小的一個叫婷婷,她和小趙、小衛都沒有紅衛兵的經曆,一齊被下放到這深山裏來了,照她的牢騷話就是:她們被“流放”了,被一個“臭丫頭”管。

被婷婷罵作“臭丫頭”的大林,其實有很多無奈。我的實際情況,她們很快就知道了。相熟以後,大林也就沒有什麼顧忌,把她的苦悶告訴了我。她說,她經曆過紅衛兵的狂熱,曾經和家裏劃清界限,揭發過被批鬥成“技術權威”的父親。到這深山老林來,吃了太多的苦頭,她開始對這場“革命”和人生有了新的思考和疑惑。可是,三個同伴並不理解她。她說,她的三個同伴挺幼稚,也很氣人。

婷婷見大林和我說話的時間多了,也不讓她們知道,便戲謔地說:“流浪者,我們的大姐要和你講戀愛,她馬上嫁給你,你相不相信?”她是當著另兩個同伴大聲說的。

大林火了,罵:“臭丫頭,我饒不了你!”

婷婷說:“還不知道誰饒不了誰呢!”她指小趙和小衛。那兩個從城鎮商家來的女知青這幾天正在和大林賭氣,鬧著要回城,說:“誰想偉大,誰就待在這兒!”

她們是誰也“偉大”不了,那會兒誰也回不了城。四個丫頭來自五湖四海,磕磕碰碰不少,遇到“大是大非”又團結一致,比如有我和她們同桌吃飯,就要求提高夥食待遇。那個生產隊長也絕,一句話:“沒多的錢,把我賣了吧!”她們說:大老粗,太沒水平。誰要采購他呀?沒患癡呆症!於是,在生產隊的地裏,黃瓜、玉米,想摘想掰,隨自個兒的便。生產隊長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懶得過問。

我在知青點做工的時候,姚明珠常常來。四個女知青看在眼裏,心裏自然明白,特別是婷婷,拿“戀”和“想”打趣姚明珠,但不敢過分。四個女知青和姚明珠要好,姚明珠免不了幫她們的忙。

四個女知青待在深山裏,生活是很艱苦的,油鹽醬醋、大米、豬肉和蔬菜,都得靠自己往返二三十裏山路去買,背上半山腰的“家”。有一次,婷婷實在背不動了,坐在崖邊哭,又要逞能繼續往上攀爬,差點兒連人連背篼摔進深澗,多虧了姚明珠。

一連幾個晚上的瓢潑大雨,終於天晴了,又該下山去買糧買菜了,由於山路溜滑,大林和婷婷對換,下了山。中午吃飯的時候,三個女知青又頂了嘴。婷婷把碗一放,賭氣地叫我:“偉大的流浪者,走,我們把泔水抬出去倒!”

大林不在場,我害怕她們鬧個滿城風雨,隻好順著婷婷的脾氣,和她抬著滿滿一桶泔水到崖邊去。命運不可知,大自然的災害說來就來,就在我和婷婷到達崖邊,泥石流發生了。她最先看見知青點背後的大山崩垮而下,驚叫一聲,拉我一把。我站立不穩,和她栽下崖去,幸好崖下是長滿草的斜坡。那斜坡很陡,我們順著斜坡骨碌骨碌地往下滾,先是她從我身上滾過,然後我又滾到她身邊,後來不知怎麼回事,在身不由己的驚駭中抱在一起,從斜刺方一直滾到山泉邊才停下來。

山泉叮咚叮咚地響。

我和婷婷很幸運,都沒有受什麼傷,在山民的驚呼聲中坐起來,抬頭一看,知青點已經被泥石流掩埋了。

大林還背著大米和蔬菜,一步一步地登山。姚明珠朝再也沒有形影的知青點跑去。她並不知道我和婷婷還活著,哭了,滿麵淚水。

6. 回家

被泥石流掩埋的小趙和小衛,無法挖出來,她們伴隨簡陋的知青點以及短暫的青春年華和艱苦的知青生活,被永遠埋在了大山下麵。大山掩埋了一個年代的冰山一角,給她們壘起了一座高大的墳墓,以後會長出野櫻桃樹,開滿粉紅若霞的花朵,那是少女不死的生命。

大山掩埋不了幸存者的記憶,內疚和懷念會伴隨一生。

婷婷說:“流浪者你別忘了我們是怎樣滾下去的,別忘了兩個伶牙俐齒的丫頭。她們的離去讓我很後悔,心裏太難受了。命運的安排太不公平了!如果讓我和你不滾下山,與她們一樣被埋在裏麵,大家就不會分開了,你也別想走,讓她們和你鬥嘴,我也很幸福。”

大林罵她瘋了。

她說“沒瘋”。她問大林:“你快樂嗎?”

大林什麼都不想說,她把熱淚流在了大山上。

大林和婷婷不讓我離開,叫我參加小趙和小衛的葬禮,不管怎麼說,都是同鍋吃飯的朋友,還有命運的共同點。

我也走不了,姚明珠挽留著我。

婷婷說:“姚明珠,你就嫁給他吧!”

大林罵她“烏鴉嘴”。婷婷說是“真理”。

幸存者的難受埋在心裏,大林把白花放在泥漿未幹的山坡上。婷婷說:“小趙和小衛,兩個不辭而別的臭丫頭,害得我和木匠抱著滾山坡,也死了一回。”姚明珠問她怎麼回事?她說:“別多問了,反正你沒有那樣的曆險。”

早死的女知青小趙和小衛,她們的葬禮是中國知青史上的首創,奠祭那座瘋狂的大山,其壯烈震撼人心。

那年代的那些事,泥石流也打著時代烙印。小趙和小衛死了,我的木工工具、日記本和筆,還有我的一套換洗衣褲,都留在她們的身邊,一起和大山永存。胡丫頭兒把我從故土“趕”出來,我兩袖清風了,又得回到故土,那情愫終歸割不斷。

婷婷說:“流浪者,你真要走嗎?”輪到她這樣問了。

我說,我能不走嗎?

她說:“姚明珠不會放你走!”

我不說話了。我捫心問過自己:走,還是不走?而我得走,必須回故土,那是一種不死的情結。但想到偷偷地出來,狼狽地回去,是禍是福,渾然不知,但還是抹不去那一份牽掛。

姚明珠豁出去了。她不再問我走還是留,直接說,她下定決心和我流浪。要不然,就同我一塊兒回到有胡丫頭兒的故鄉。

我說,不。她問我:為什麼?我說不出為什麼,但我堅持,不讓她與我共同去麵對。

姚明珠不再強求了。她扔了隨手摘的一朵野花,無聲地目送著我兩手空空地走下山坡。她的身後,是祖輩留下的姚家小院。

我是傍晚回到家的,才短短一個多月,對熟悉的故土居然有一種陌生感。

母親對我流浪回家並不怎麼吃驚,好像是預料中的事,隻是說,回來就好,但願沒有事了。吃過晚飯,等妹妹和弟弟睡了,母親才告訴我,因為通風報信、暗暗把我支使走了,村裏鬧得髒兮兮的,胡丫頭兒也被蒙冤。母親問我:是不是和胡丫頭兒有那種事?要注意名聲。母親太善良了,兒子永遠讓她操心。

我搖頭,沒有多餘的話,回我的小黑屋去了。

一夜的風雨聲。

天明,又是一輪新的太陽。

在久違的故土風雨聲中,我久久不能入睡,想了很久。太難為胡丫頭兒了,我心中又升騰起對她那錯綜複雜的感情。我和她一次次相聚,又一次次被陰差陽錯地砍開,終究沒有戀愛的結果。是呀,那份感情是無法割斷的,但我們並沒有跨進雷池,仍然是很清白的。胡丫頭兒為了我,受到沉重的精神打擊。在我離開故土的日子裏,人們對她究竟做了些什麼?她一個人能承受嗎?我想問問她。

雨後的田野,非常清新。我懷著忐忑的心情,試探性地出現在村口。我也下了決心,無論等待我的是什麼,我都勇敢去承受。而我,必須要保護為我做出犧牲的胡丫頭兒,把一切都攬到自己頭上,做一回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似乎是心有靈犀一點通,胡丫頭兒來了。她說:“回來啦?”

我說:“委屈你了!我走了以後,他們怎麼對你?”

她問:“誰告訴你的?”

我說我母親。

“你相信嗎?”

我說:“我當然相信,我母親不會騙我,她沒有必要騙我。”

“已經過去了,還提它幹什麼!”她說,“就當風從頭上吹過……”

“不!”我說,“你一定要告訴我。”

胡丫頭兒氣惱了:“批過我,要我交出人來,說我倆有曖昧關係,睡過覺,大隊辦公室外麵還貼有大字報!你能怎麼樣?”

我真不能“怎麼樣”,隻想有一點兒男子漢的氣魄,試著叱吒風雲,就算破釜沉舟吧,還胡丫頭兒一個清白。

“你別傻了好不好?你隻能鬧得更臭,攪得更髒!這是我們之間的報應。”胡丫頭兒說,她已經有了眼淚,“如果不想想今後怎麼立腳,不想成家立業,你就去傻!反正你把我害死了!還讓不讓我好好活下去?”胡丫頭兒走了,臨走再給我扔下一句話:“我屈服了!”

屈服?胡丫頭兒震動著我的心。屈服與不屈服,對我們來說,都是那麼一回事,胡丫頭兒說出了那個時候的人生哲理。

我也得回去了,但我繞了個圈兒,走到了柳絮的墳前。一個多月,隻是人生的一個小小驛站,柳絮的土墳已經長滿了青草。蒼穹下,幾朵野花已經開放了,像她一樣,那麼苗條、玲瓏。那不是她婀娜多姿的肉體,是她的靈魂。

我想到了我和胡紫萍沒有結局的戀愛。

回到小黑屋裏,我在屋頂的茅草裏翻找她和柳絮的照片,還有寄情的兩本《唐詩》。沒有了!隻抓出一把腐爛的稻草,夾雜著珍貴的紙屑碎片。這是久雨房漏留給我的饋贈,就像我和胡氏姐妹的愛情。她們都離我而去了!我也應該屈服嗎?

別無選擇,我應該出工幹活了。

胡丫頭兒也在田裏。我們都默默地,麵朝黑土背朝天。胡丫頭兒和我保持明顯的距離,不再像以往那麼容易貼近,她也沒有了以往的傲氣。

我和胡丫頭兒一樣,接受著人們異樣的目光和審視,還有小聲的議論。男和女之間已經被貶得髒兮兮的,再說也沒有新話題,由它去吧。好在我回家以後,無論公社、大隊和生產隊,都沒有再動我和胡丫頭兒,大概是人們要鬥天、鬥地、鬥人,無暇過問我們。那時候,鬥張三、鬥李四,原本沒個準兒,莊稼人種田吃飯才是根本,誰那麼專業?況且,我和胡丫頭兒的那事兒,壓根兒就是捕風捉影。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誰管得了?總之,不管什麼原因,在山雨欲來風滿樓以後,平靜下來了,讓我們無論好和歹,不出禍事地活下去了。

又下了幾場大雨,那兩張不想讓胡丫頭兒活下去的大字報,被淋得痕跡模糊,看不清上麵寫些什麼。村裏人也不再對大字之類的玩意兒感興趣,厭煩和反感在轟轟烈烈地退潮,在拐著彎兒,靈魂在反思。

胡丫頭兒到底是胡丫頭兒,有點不可救藥。

過了一些日子,她去集鎮上,在郵政代辦所取回了我的信,到小黑屋來,扔給我,扭頭走了。

那厚厚的一封信原來是寄來的雜誌。我曾經向胡丫頭兒借錢寄稿子,幾經周折,終於發表了。捧著樣刊,我很驚喜,心在跳,隻可惜胡丫頭兒走得太快,沒能告訴她。

又過了兩天,胡丫頭兒給我引來一個不速之客,說:“有人找你!”又扭頭走了。

來者是縣文化館的館長。他說,地區的雜誌發表了我的小說,文化館辦的報紙也發表了我的作品,地區文化局要辦文藝骨幹培訓班,問我能不能去?我想,很難,恐怕大隊和生產隊不放人,走不了。他再問我:“敢不敢去?”

“敢!”我說。

胡丫頭兒的基因在我身上生根發芽了,我也豁出去了,去就去,我怕誰?

7. 馬香秀

本來,我是被馴化得差不多了,現在居然敢不顧一切,大著膽子去,也許就是胡丫頭兒調教出來的男子漢精神吧。母親膽小怕事,一再問我、給幹部說過沒有?我隻好說,有人同意了的,沒事——指的是那位敢瞞天過海、給我出主意的文化館館長。

對胡丫頭兒我就實話實講了。

她說:“給我說這些,我是你的什麼呀?”她是有情緒的,差點兒又說出女人的傻話。

我看著她。

她又說:“想去就去唄,要給我請假?”最終吐出了她的心裏話,“小心點兒,謹防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