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靈魂的拷問
初戀並不貧窮,
它是命運的伴侶,
與靈魂一起被拷問。
1. 女人的反抗
胡丫頭兒沒有死,仍然活著,她是女人的精魂。在農村饑餓的年代,不死的胡丫頭兒和我,印證了那句有哲理的俗話:不是冤家不聚頭。她是我曾經的戀人,我們之間有著旁人難以知曉的刻骨銘心的愛與恨。
女人到底是女人,許多時候,對男人有著太多的寬容。
被她稱作“流氓”的範娃子,為救她死在公牛的犄角下,村裏人就開始各種歎息。胡丫頭兒沒有被牛角從胯下挑出慘死和羞辱,是她的幸運。姑奶奶們說,因為胡丫頭兒,範娃子才那麼英勇。一個讀過初中的女人還從字紙堆裏拾來一句精彩的話,叫“士為知己者死”。
差點兒魂飛魄散的胡丫頭兒嗔罵:“你黴不醒!”
村裏的女人真的想聽聽胡丫頭兒對範娃子的評判,轉彎抹角掏她的口氣。
胡丫頭兒不說,她心中有數。
由於經曆死神的驚嚇,胡丫頭兒病了。幾個姐兒打趣地對我說:“不去看看胡丫頭兒麼?”
我瞪眼了。趙桂桂走來,我問她。她說:“去看看吧。”
那年頭,饑餓並沒有告別,窮困是趕不走的財富,我仍然是腰無半文,打趣的姐兒又來餿主意了:遍地都是野花,去摘噻,獻一束花就是情人節了。
趙桂桂罵了幾個年輕婆娘。她說,去唄,心裏有就行了。這既是女人的傻話,又是洞察秋毫的真話。
我去了。胡丫頭兒那蒼白的臉,露出了燦爛的笑。她告訴我:覺得心裏過不去,範娃子很流氓,奸汙了韓小芹,沒良心,缺德,但他死得很慘,很可惜。
胡丫頭兒鄙棄範娃子,恨範娃子,因為她的心是很善良的。
人們寬諒了範娃子,給他舉辦了簡陋的葬禮,仍然動用集體的財產:撤掉一個舊拌桶,做成裝殮的火匣子,靜靜地匆匆送他去墓地,沒有端靈執幡的人,也沒有送葬的隊伍。回到生養他的土地,人們對他的評價褒貶不一,功過相抵了。悲劇在繼續,被指責的人反倒成了朱秀:不管怎麼說,到底是夫妻一場呀,為什麼連人影兒都不見,太薄情了!
後來才知,冤枉了朱秀。範娃子匆忙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離婚的朱秀已經改嫁到國營煤礦了。她是流著眼淚走的,對生活兩年的鄉土有著太多的牽掛,並且想到了範娃子,想到與她分道揚鑣的男人,如今孤孤單單,加上奸汙未婚閨女的壞名聲,還會有女人嫁給他嗎?而她不得不遠嫁——養母一再說服她:離都離了,還有啥留戀的!還嫌沒有被作踐夠嗎?要改嫁就嫁遠一點,眼不見心不煩。你還年輕,不比那些未出閣的女娃子差。走吧,走吧,別留在娘身邊當“地主”了,娘會照管自己,隻要你心裏記住養父母就大德大孝了!朱秀哭著,無聲無息地重新嫁了人。那個年齡偏大的煤礦技術員對她很好,煤礦裏的上上下下,沒有人把她看成“地主”崽子,也沒有把她上升為“貧下中農”,而是很正常的把她看成一個遠方來的好女人,這是朱秀的幸福。
農村公共食堂解體以後,也滿足了陳牛的心願,不再讓他擔任生產隊長了。悲哀的是當眾宣布“撤職”,多沒麵子!胡丫頭兒因此罵了髒話。
在新任的生產隊長眼裏,陳牛是“下台幹部”。據說,陳牛被撤職的原因有三:一是右,“右傾”;二是無能耐,被婆娘夾在腋窩裏;三是胡丫頭兒垂簾聽政,騷來。究竟是不是這三大罪狀,隻有管最基層幹部的公社領導知道。總之,曾經屬於村幹部的陳牛,也是“另類”了。兩口子都“另類”,旁人還有心無心說到第三個“另類”,這叫胡丫頭兒很惱火,罵起話來不粗野也粗野了,不俗也俗了。
那個新上任的生產隊長叫什麼名字並不重要,隊裏人戲稱他“二杆子”。那樣的戲稱怪怪的,要翻譯成各地人都懂的話太難了,隻有當地人心裏明白,含義也深。那位愣頭青隊長鬥爭性極強,連雞毛蒜皮的事都要以上綱上線的標準來衡量,他一上任就和胡丫頭兒成了冤家對頭。因為不是隊長娘子了,胡丫頭兒免不了吃虧。而她不怕,一竿竿殺到底,偏要和那漢子鬥,有時還把我扯進去,讓我成了冤大頭。
而我,再冤也不埋怨胡丫頭兒,這讓她很感動。生產隊裏有個小夥子,鸚鵡學舌搬來幾句半文不白的話,說我們倆是“紅顏知己”,說我甘願死在女人的石榴裙下。胡丫頭兒沒好氣,說:“他的紅顏知己是你姐!”那小夥子真的有個沒出嫁的姐,因此大吵一架,鬧得不歡而散。
當時,天天批判“工分掛帥”。在莊稼人的心目中,掛不掛帥犯不著去多想,工分是命,不在食堂裏舀稀飯了,全靠工分養活自己。在生產隊分糧的多少,乃至生命的長短,都與工分相連,沒有掙到工分怎麼生活?喝西北風?一個農民所得工分的多寡,大有玄機,學問深沉,並非勞力強、技術全麵就可以畫滿貫了。像我這樣的“另類”青年,從等級標準到勞動時的折扣,不知要扣除多少,再扣就成“跳樓價”了。因為不是隊長夫人了,胡丫頭兒也好不了多少,把她和我扯在一起,畫上等號,簡直成了“折扣店”,讓人去聯想,丟死人了。
胡丫頭兒和那個掌握生殺大權的“二杆子”隊長沒有個完,多次展開火藥味很濃的交鋒。她罵我:“幹嗎不革命?就那麼饒了‘二杆子’,你冤不冤?”
我不置可否,搖搖頭。
她說:“你不冤,我冤!別人會怎麼想?”
我能說什麼呢。我早就木訥了,對很多問題都不去想。這讓胡丫頭兒非常氣,罵我,激我。要疏遠我,她又辦不到。她大概還明白,新上任的生產隊長把她看得很壞,認為她既“浪”又唯恐天下不亂,處處提防著她。因為胡丫頭兒,那位多疑的隊長對我也不放心了,我的背後隨時都有他的眼睛。
說起來簡直可稱悲劇,“二杆子”生產隊長防備我和胡丫頭兒,按照給個人評的勞力等級,我和她都是“次品”,又得常常在一起麵朝黑土背朝天。我成了姑奶奶之中的一員,男子漢落在雞窩裏,不知是我捎帶著胡丫頭兒還是胡丫頭兒捎帶了我。比我們高一個等級的趙桂桂是女人的統帥,大組長。
和女人一起勞動,年紀輕輕的,唯我一個,“另類”的“另類”。
胡丫頭兒說:“你不怕丟人,我怕!”
趙桂桂打趣地問她:“怕啥呢?”
胡丫頭兒罵,牛圈裏伸出馬嘴來。
在年輕女人堆裏做活路並不輕鬆,常常鬧得我麵紅耳赤。身為大組長的趙桂桂駕馭不了胡丫頭兒,她深知胡丫頭兒的伶牙俐齒。有一次,胡丫頭兒把“二杆子”隊長的老婆奚落得眼淚都出來了,女人們都保持中立。這讓那位很能幹、相貌有點兒醜的年輕女人既氣又屈,回去向丈夫告了狀。“二杆子”隊長罵了一句有嫌疑的話,偏偏讓胡丫頭兒知道了。她決心討回公道。
胡丫頭兒是出格的,她討公道的方法也絕,還有些損,隻有她才想得出來。
一天,“二杆子”隊長安排我和胡丫頭兒去水田拖高泥。那是一種既累人又不討好的活路,要用木製的小拖船把高的稀泥拖到過低的地方去,像在河裏拉纖的纖夫。做了下來還得由隊長點頭給多少工分,這不是明宰嗎?
胡丫頭兒想得更複雜一些。她想了想,既羞又火,問“二杆子”隊長:“就我們倆?”
“對!”
做不了!胡丫頭兒直截了當地說,並且講明理由:她的“親家母”來了,正“騎著馬”。那隊長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她說“無知”,點明“月經”。“二杆子”隊長很尷尬,說是另換一個人。她說:不!就他和我。不過,非得再添一個女的不可!她隻能勾稀泥,一男一女各拉一隻拖船,也不浪費人力物力。
“二杆子”隊長扭不過胡丫頭兒,也覺得胡家姑奶奶的話有些道理,不好反駁,於是答應了。不過,胡丫頭兒點明:非隊長夫人莫屬。“二杆子”隊長有些發毛,差點兒說出:“你是隊長還是我當隊長?”
胡丫頭兒沒等“二杆子”隊長把話說出來,便來了一竿子:“來了月經的都在田裏變牛,你那婆娘不會那麼珍貴吧?喂,是不是她也在‘騎馬’呀?小產了?”
“二杆子”隊長懶得和胡丫頭兒多說,鬥嘴他不是對手,扭頭就走。他果真把自己的老婆叫來了。他想:“你胡丫頭兒再厲害,也不可能把她吃了!”可惜他哪裏知道胡丫頭兒的心裏是怎麼想的。
那位老實的新任隊長夫人一到,胡丫頭兒便向我遞個眼色,悄悄地狡黠一笑。我卻不知她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麼藥。她有言在先:她來了“月經”,隻能勾泥裝船,我和那位不知底細的隊長夫人拖泥船,當纖夫。
勾泥裝船的時候,胡丫頭兒涇渭分明,兩樣心。輪到我拖的船,她裝得特別少,我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她喝叫:“快拉走!等啥呀?”對那位隊長夫人她特狠,裝得滿滿的。那女人也特別逞強,不和胡丫兒頭說一句話,賭氣似的,拚著命拖。有一次,她實在拖不動了。胡丫頭兒喊我:“給她推!”
我彎下腰去了,她又小聲叫我:“注意點兒!”話剛落音,她猛使蠻勁,也推船。那女人冷不防,木拖船倏地向前一衝,“啪”一聲,撲倒在水田內,整個胸腹部都泡在泥水裏,滿頭滿臉混沌不分。
我驚怔了。胡丫頭兒隻是笑。
那位倒黴的隊長夫人爬起來,哭著罵:“胡丫頭兒,我日你媽!”
胡丫頭兒豎著眉兒:“你能?”
“二杆子”隊長的老婆狼狽地走了。胡丫頭兒這才告訴我,她哪有啥“月經”!有“月經”還待在水田裏幹這活,不要命了?我覺得她對那位隊長夫人有點過分了。胡丫頭兒罵:“你懂什麼?背叛我,向她投降吧!”
我出不得聲。胡丫頭兒這才氣憤地說:“你知道‘二杆子’罵的啥?他罵我和你穿一條褲子!”
那是鄉裏罵人的一句俗話,有“狼狽為奸”的意思,對於男的和女的混合說,那就有點曖昧了。那位新任的隊長把那句話信手拈來,加在我和胡丫頭兒身上,確實太欠考慮,怪不得胡丫頭兒要捉弄他的老婆。事情這樣鬧下去,夠嚴重的,我猜測,那位吃了啞巴虧的新任隊長不會就此罷休。
2. 他不會娶你
果然,新任的生產隊長要殺雞嚇猴了。他拿胡丫頭兒無可奈何,抓我做替罪羊。恰好過了不久,公社布置抓典型,批判“右傾”錯誤思想,鞏固人民公社的偉大成果,這是分派的任務。於是,順理成章,與虛報糧食增產的數目一樣,新任隊長得到大隊幹部的準許,把我推出去了。這是胡丫頭兒萬萬沒有想到的。
事情緣於一次我在拌麥子的時候,全身起疹,其癢難忍,累得夠嗆,隨口把心裏想到的說了出來:上下五千年了,想不到還像原始人一樣,雙手抱著麥把子在石板上拌……當時,胡丫頭兒也累得很狼狽,臉緋紅,薄襯衫粘貼在身上,頭發散落下來,披遮著汗津津的脖子和俊臉。她瞅我一眼,沒好氣地說:“想變原始人了?誰和你蹲山洞!”
旁邊一個姑奶奶惹是生非,劈頭一句:“還有誰?就你噻!”
“撕嘴!閉住你的四顆牙!”胡丫頭兒認真了,罵。(四顆牙指牛嘴)
本是一場玩笑和打趣,成了我的罪狀,拿到生產隊的大會上去批判。那是午後的出工前,在生產隊的大保管室裏,幾乎所有的社員都到齊了,趙桂桂和胡丫頭兒看著我,她們知道會是怎樣的結果。
主持批判會的是公社駐大隊的一個女幹部,看樣子並不怎麼認真,倒是新任隊長和兩個大隊幹部如臨大敵。也許因為有胡丫頭兒和趙桂桂在場吧,我忘了前車之鑒,竟然很激動,拒不承認自己有罪惡之心(我也真沒有那樣去想),甚至說“事實勝於雄辯”,大概還說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這樣的話一出口,全場突然靜下來了。胡丫頭兒盯著我,既急又氣。她的兩個“鐵哥們兒”姑奶奶突然故意推擠,撞倒撐種子的樹樁,嘩啦一聲,玉米棒子叮叮咚咚地落下來,把會場攪得一塌糊塗。
胡丫頭兒起身便往門外走,順手拉了趙桂桂一把。趙桂桂也出了門。有了她倆帶頭,女人們自然不怕,都不辭而別。新任隊長嗬斥,大隊幹部也大聲阻攔。誰知,那位有過離異再嫁經曆、從公社黨委副書記位置退下來的駐隊幹部,卻順水推舟,說:“算了,算了,散會吧!”
出了大院,胡丫頭兒在竹林邊等到我,趁前後無人,她罵:“誰有你那麼傻!想惹火燒身?”說完以後,匆匆走了。
經涼風一吹,我冷靜多了,自知說出的話是收不回來的,也感到後怕。那一年,我快滿二十四歲了,按村裏的習俗標準來說,早已錯過了相親娶妻的黃金季節。母親害怕我一輩子打單身,很著急,四處托人給我介紹對象,降低要求,隻要女子成年,哪怕是文盲也行。可惜,談何容易!農村公共食堂解體以後,按生產隊核算,我所處的隊是最窮的,遠近有名,加之我的名聲有口皆碑,這中間似乎還因為有個胡丫頭兒,本隊本村的女子對我想愛不敢愛,避而遠之,她們的父母長輩隻有一句話:就他?免談!外村的女子,一旦知道誇大了的真實情況,馬上拒絕扭頭走人。後來,一個職業做媒的汪大娘拍著胸口說:“我給他找一個。這麼好的小夥子,哪有娶不到婆娘的道理!”
憑著三寸不爛之舌,隱瞞許多實情,盡揀好的說,汪大娘把一個叫柳如秀的外村女子帶來了。那柳如秀高大結實,臉上長著青春痘,見過的女人說她似頭大沙牛,夠小夥子受的。汪大娘帶著柳如秀來瞧人看家庭,一頭撞上胡丫頭兒。那汪大娘知道我的情況,見是胡丫頭兒,一驚一喜:驚的是太巧了,真是冤家相逢;喜的是胡丫頭兒是小夥子的人,多半高抬貴手,往好處說,大事準成!誰知,待柳如秀詢問,胡丫頭兒頓時心裏有氣,把什麼都如實說了,盯著本是有心來嫁人的大齡女子,寸土不讓。
汪大娘渾身冷了半截。
柳如秀遲疑不決。
胡丫頭兒對柳如秀說:“你走吧,他不會娶你!”
事情就這麼黑燈瞎火的,吹了。
那位汪大娘餓了一頓中午,回去又遭割資本主義尾巴,一肚皮氣。第二天趕來罵胡丫頭兒,質問胡丫頭兒為什麼要拆散一對鴛鴦。
胡丫頭兒說:“她太醜,不配!”
“你說了算?”
“對!”
“你是小夥子的啥?”
“你甭管!”
那位汪大娘越說越氣,但她知道胡丫頭兒的厲害,不敢再招惹,隻在心裏罵:“一個蘿卜一個坑,你倒漂亮,為啥不嫁給他?”
3. 南充女子
川西平原最美麗的季節是春二三月,馥鬱的油菜花金黃,宛如潮水,湧進小橋流水的村莊,蕩進女人的懷裏,惹人怦然心動,連戀情和夫妻感情也是濃香的。可是,饑餓總是鍾情勤勞的莊稼人。那時候,大年一過,等不到燕子來生兒育女,就缺糧了,少不了斷炊的人家。鄉裏人當時有兩句順口溜:“菜籽開花,餓得喊媽,菜籽結角,餓得跳腳……”
我家是典型的缺糧戶之一,望著如潮的油菜花,肚子空空的,日子過得特別漫長。
在饑腸轆轆的時候,我想到了胡丫頭兒。盡管村裏人說她一再破壞我的婚姻,我對她卻恨不起來。當時,每逢春暖花開的時候,多數人家都要由生產隊統計,集體去公社的糧站貸糧,到大春統一從口糧中扣除還賬,下一年缺糧缺得更早,再借,再扣還,惡性循環。勞動日的報酬呢?很可憐,一兩角錢一個工。我家沒有人能登上全勞動的階梯,年年分配都是倒欠生產隊錢糧的“倒找戶”。
那年月,胡丫頭兒總是和男人過不去,下定決心不產子,陳家人對胡大小姐沒辦法。她家的勞動力強,胡丫頭兒的嘴又利,新任的生產隊長最終妥協了,不敢再給小鞋穿,多多少少還給一些額外的“照顧”。因此,到年終結算分配,陳家往往叫全生產隊的人羨慕,私下被罵“皇親國戚”。而到了開春貸糧,照樣有陳家的份兒,一粒不少。誰敢虧待胡丫頭兒!這時候,胡丫頭兒便把她家的貸糧分一部分給我家,雖然仍由我家歸還,但已經是莫大的恩惠了。母親很感激她,又很擔憂,害怕糧債多了,還不起。
胡丫頭兒說:“怕啥,政府總不至於把一家人都給餓死?”她是很有膽量的,想問題也絕,沒有人敢步她的後塵。
記得那時候,莊稼人的頭上,除了有階級鬥爭的緊箍咒,還懸著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撒手鐧,隨時都得留意,稍不慎就觸犯了天條。
從公社食堂裏釋放出來,家家戶戶又升起了久違的炊煙。莊稼人回歸到祖輩傳承的生活方式以後,有的人又想到了曾經不可一世的“斷炊使者”。女人們心裏有氣,見了昔日逼迫人家挖灶砸鍋的“孫騷牛”,免不了用奚落的話戳她的肋巴,叫那個有淫亂史的女人十分難堪,也很氣惱。因此,她又異常積極了,常在新任隊長麵前賣弄風騷,說別人的壞話,讓別人遭到莫名其妙的厄運。
胡丫頭兒把“孫騷牛”痛罵了一頓。“孫騷牛”也夠橫夠毒,反而罵胡丫頭兒“偷人養漢”。胡丫頭兒不饒她,潑了她一頭的尿水。陳牛也不饒她,她隻有哭的份兒。更奇怪的是,被胡丫頭兒捉弄過的隊長夫人,也不準“孫騷牛”接近自己的丈夫,見了她便設防。
家家戶戶重新燒鍋煮飯以後,每個人都劃撥了自留地,由各自耕種,種啥收啥有幾分自由,那是一份縮小了的“私有財產”,農民對它傾注進濃縮的感情。於是,這公與私的土地感情又成了大是大非的問題,遭到責罵和批判。可惜,無論怎麼折騰,農民的感情傾向都難以改變。
母親和弟妹居住的老屋門前,有一片空地,被劃為賴家的自留地,我家的自留地則是緊靠賴家之外的溝邊。賴家的自留地裏,玉米棒子長得特別好。可是院子內的鼠族眼饞了,成群結隊爬上玉米稈,與賴家奪糧。這一來有好戲看了,到了夜裏,賴家的男女老少全體出動,輪番拎著煤油燈,疲於奔命地與老鼠搏鬥,到了白天,一個個做活時靠著鋤頭打瞌睡。新任隊長大罵。罵管什麼用?保住了糧就多一份生存的係數。
賴家的玉米棒子保住了,我家自留地裏的玉米棒子也躲過了劫難。母親說:“背到成都去賣吧,城裏人好吃稀奇,或許能賣個好價錢。”她是心想有一點兒錢,給我買布製一件新衣,不至於老是窮兮兮的土氣,兒子的婚姻揪著母親的心。
我用夾背裝好煮熟的玉米棒子,背著到成都去了。人生地不熟,並不如想象中容易。賣完以後,兜裏的錢少,不敢去住店,也進不了火車北站的候車室,便學那些流浪者一樣,鑽進人貨混裝的空罐頭車廂,借宿睡一覺,天明再盤算回家。到了半夜,哐當哐當,火車開了。跳車是不可能的,聽天由命吧,隨它往哪兒拉。還好,到了東站(貨站)八裏莊,我趕忙跳下來,想回北站。下了車廂才知情況很糟,何去何從呀?我辨不清方向。
那是月明如晝的晚上。
“喂,上來!”一個女子在另一個空罐頭貨車廂裏,伸出頭喊我,“快,我拉你!”
我怔住了。她向我招手。在月光下,她很姣美,健壯的苗條,透露出幾分野氣。在這樣的環境,這樣的夜晚,突如其來出現這樣一個女子,對於一個數次在談婚論嫁上失敗的大齡男子來說,會是怎樣的感激!我向前走去,到了車廂下,又退縮了。
“你躲啥?快,伸手來!”那女子說。
我一伸手,她就把我拉上去了。由於用力過猛,我進車廂便跌進了人堆裏。那幾個仍然是年輕女子。有人叫一聲,嗔罵拉我的女子,然後笑著跳下車廂跑了。到這時,我非常尷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還會發生什麼事。
我也想走。
“坐下!”那女子把我拉在她身邊,由不得我了。
突然被一個陌生的女子俘虜了,我的心直跳,感受到她的青春氣息,自然而然湧起男性的感情衝動,又有著悸怕,想趕快離開。
她不準我走。此時,能聽見生命的腳步聲。
那女子的眼睛注視著我,我不敢多看她。她問我的情形,我如實說了。她再問:“你沒有騙我?”
“沒有。”我連自己因冤屈被趕出學校,回鄉上了另冊也向她坦白說了。
她想了想,果斷地說:“那好,我也不流浪了,你和我回南充去!”
“回南充?”我很奇怪,問她為什麼。
“回我家呀,我們一塊兒生活!”
我更不懂了,再問。
她嗔怪地說:“你傻死了!我嫁給你,娶你。知道了吧?”
那是人生的一件大事。我和她似乎被愛箭射中了,但我得認真想想。我還不知敢愛的她是怎麼一回事呢。那女子見我遲疑,似乎有些羞怒,說:“我不會配不上你吧?說,你要是願意,就和我待在車廂裏,天亮我們就走。要是不,就跳下去,不準對人說我在這兒!”
她也太膽大了,竟敢輕率許身於人。
就在這時,響起早先跳下車廂的女子喊聲:“沈冬梅,快跑,抓人來了!”
原來,想要和我結婚的南充女子叫沈冬梅。她反應極快,一把將我拉起來,拖著我跳下車廂,然後和我拚命逃跑,到了一個亂草堆,趁四下無人,她喊:“鑽進去!”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
她嚷:“快點兒!”見我還沒動,她猛推一掌。
我站立不穩,向前一撲,栽了進去,與喧鬧的塵世隔絕了。緊接著,她也爬了進來。我想說話,她連忙捂住我的嘴:“噓!……”
在那個亂草堆裏,沉靜的夜,一對驚弓之鳥,緊緊偎依在一起,經受著感情的激蕩與考驗。她的身子挨著我,酥軟,熾熱,青春迸放,強烈地吸引著我。我又想逃避,不敢逾越地老天荒的界限而踏進雷池。忍耐不住的時候,我小聲喊她。
“別出聲!”她說。
外麵不時有人走過。
夜深了,我們都有了倦意,四周也徹底靜下來了。她再一次問我:“敢娶我嗎?”
我說:“我先問問我母親。”
她氣惱地推開我,卻沒有相隔的空間。道德的尺度是無情的,嚴厲的,打著時代的烙印。太困了,我們終於囫圇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我竟歪倒在她的懷裏,我和她都驚駭了。
她說:“壞小子,你害死人了!”又問:“你沒有壞了我吧?”
我結結巴巴地說:“沒,沒有。我……真的沒有!”
“傻瓜!”她罵。
昏暗中看不清楚,不知她的臉是宛如赤霞,還是充滿羞怒。此時,天已經大亮了。她說:“出去吧,小心點!”
她在前,我步後,悄悄鑽出亂草堆。當發現抓人的公安突然出現時,已經來不及了。她對我說:“往那邊跑,鑽進人群,他們要抓的是我。我會來找你的!”說罷,她對直朝幾個公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