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和她相伴去掃盲的“夜校”,是陽春三月的夜裏,油菜花馥鬱的季節,月兒也皎潔,難得的花好月圓。回家,我們又有相當長的田埂路必須相伴,誰也避不開誰。
夜靜了,明月把我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一到拐彎處就重疊相交。一路無語。她終於忍不住笑,說我像個“賢妻良母”。
語出驚人,鬧得我漲紅了臉,很尷尬。我知她的厲害了。
好像害怕寂寞似的,索性把想說的話說完。田野裏很靜謐,無論她說什麼,都是我一個人聽,她也認定了我“窩囊”,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幸運撿到便宜,老天給了她一個可以捉弄的大齡男子。
她說:“你還讀了幾年書呢,老封建!幹嗎老躲著我?”
我說:“沒有。”
她更好笑:“自欺欺人,騙誰?”再說,“怪不得我姐因為你氣惱!”
她說到“姐”我就一震。胡丫頭兒!她是胡丫頭兒娘家隔房的妹,叫胡紫萍。或者就因為胡丫頭兒,我和胡紫萍才老是拉開一定的距離,似乎男女之間有一個隱形的法定隔離帶,這讓她全看出來了。
胡紫萍知道我的故事遠遠不止這些,她先知先覺。
胡紫萍讀的書不算少,初中畢業,還考上了高中。對於她的去留,父母哥嫂背著她,秘密開了一次“中組會”,把胡丫頭兒也請去了,經過辯論和商討,最後決定:這女娃子“野”,太“開拓”,不能讓她再讀高中了。要不然,謹防出“醜事”,祖宗的臉麵不能丟。
她也知道那次決定她命運的會議,她罵“搞政變”,“齷齪”,“讀與不讀,無所謂”。其實,在初中就有“校花”之稱的胡紫萍也不想再繼續讀書了,她煩那些想和她戀愛的臭小子。可惜,因為不能讀書的事,她偏要怨胡丫頭兒,和這位武斷的姐結下了怨。
她出來參加掃盲,父母哥嫂都不同意,反對的理由非常充分:一,黑更半夜的,大女娃子在外麵跑,不放心,不安全,跑得更“野”了怎麼辦?二,況且是盡義務,貓扳倒甑子為狗幹的事,有啥意思?讀了那麼多書,在學校裏還很有名,回家幾年了,折騰來折騰去,都沒有跳出“農門”,掃盲能掃出去?別做夢了!為讓理由有權威性,還搬出了胡丫頭兒的論斷。
這一來,胡紫萍非參加掃盲不可了!並且選定要和我同上一個點的夜校班,同去同歸,並且偏要告訴胡丫頭兒。胡丫頭兒不理睬她,她設著法子讓胡丫頭兒看見:瞧,我們就在一塊兒!
胡丫頭兒氣得夠苦,單獨罵她:“想怎樣?瘋沒瘋?”
她說:“沒瘋,想戀愛!”
7. 地老天荒
胡丫頭兒還算肚量大,沒有把“想戀愛”的話告訴胡紫萍的父母。她也不想告堂妹的狀。她說,她相信那死女子和她賭氣,沒那份膽量,是說著玩,有意氣她。不過,那句話總讓她心裏不是滋味。
和胡紫萍要好的女伴喊她的時候,往往省掉了她的姓,叫“紫萍”,她也爽快地答應。村裏的男性絕不敢省略,害怕惹怒了她。有一次,我不小心,無意間喊“紫萍”,一出口我就知道大事不妙。
她看看我,好像破譯了一個密碼,然後說:“你真心喊的?”
猝不及防這句無解的話,我無法回答。她又說:“以後別改口!”
我能不改口嗎?當著人的時候,我喊全名。她說:“你忘了?”逼我再喊一次“紫萍”。她就這樣似認真又似戲謔,有心無心的,在人們中間造成無限的誤解和口實。
在大隊的文娛宣傳隊裏,我和她成了真正的“一對”。
胡紫萍能歌善舞,是個特別開通的女子。她的演技和天賦遠遠超過村裏所有的青年女子。而我,既要寫本子,又要參加排練,由於演出技巧差,往往登台獻醜。那些自編自演的節目,要求百分之百的配合時勢政治,比如反映階級鬥爭、割資本主義尾巴,以及後來的戰天鬥地、農業學大寨,其中少不了落後分子和反麵人物。凡是劇中的“臭狗屎”和壞蛋,那位管文藝宣傳的女大隊幹部都叫我演。那是不能推脫的,非演不可,如果拒絕,就與政治思想掛鉤。哪怕心裏再不情願,也得硬著頭皮欣然接受。這也讓我感悟到了“另類”的地位並沒有改變,說不出的羞憤,自卑時時襲來。有一次,我簡直想叫喊,衝出大隊部,卻又不敢,眼裏不覺湧上了淚水,不慎被胡紫萍看見了。
排練完畢,走出大門的時候,她叫住了我。
夜漸深,在田野裏獨自待在一個大姑娘麵前,我很有些拘束,好像要被她拉著跳進雷池。
胡紫萍早已感覺出來了,她不理睬我,說:“我會吃了你?”然後嗔責我“窩囊”,“沒骨氣”,自己寫出來作踐自己。
她說:“我還沒有見過這麼沒用的男子漢呢!你就不能理直氣壯地說‘不’嗎?他們能殺了你?”
我想申訴我的苦衷,欲言又止。我能“有骨氣”地拒絕嗎?我有選擇的餘地嗎?我是真正的弱者!我想,胡丫頭兒也許能理解我的處境和難言的隱痛。在那時顯得前衛的胡家堂妹,不會知道的。我隻能沉默。
胡紫萍似乎並不希望得到我的答案。她微微歎口氣,說:“行,我配合你,要死大家死在一塊兒!”我對她那句話感到吃驚。那是在靜靜的星空下,忘不了那個晚上。我們是否被別人看見並不重要,我行我素的胡紫萍壓根兒就不怕。
從此,無論安排我演什麼,胡紫萍都用眼神鼓勵我:演,怕了誰!遇上要與我演“夫妻”什麼的,有的女青年一百個不情願,找出各種理由推辭,還有一氣之下扭頭走了的,再也不進啥文娛宣傳隊。胡紫萍挺身而出:“我演!”甚至自告奮勇地演“我”的地主老婆。在眾多的節目中,她多次當我的“妻子”、“媽”、“女兒”,配合得相當默契。
我和胡紫萍都很投入,連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演戲還是在生活中,如癡如醉的感情融洽。凡是觀看過的人都說,他們演活了,真像小兩口似的,說不準還要生個孩子呢。這話讓胡紫萍聽見了,她居然無所謂。有意說給她聽的人發蒙,心裏說:“這女娃子真的要嫁?怪了!”
類似的話傳到胡家,胡紫萍的父母像遭了搶劫,加上哥嫂一撥弄,立馬叫女兒不準去大隊文娛宣傳隊。可惜,全家出動,偏偏管不了一個胡紫萍。
旁人的話又來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二十幾歲的大女娃子了,還能不花心求愛?
胡家人更急,搬出了胡丫頭兒。
說胡丫頭兒倔,動了情的堂妹更倔。胡紫萍衝著胡丫頭兒,幾句話差點兒把堂姐氣得要動武罵髒話。胡紫萍不怕。要打嗎?奉陪!
她說:“姐,我知道你們的事!你幹嗎那會兒不把握住機會,怨誰?後悔嗎?遲了!你憑什麼向我發泄?說我戀就戀,不戀傻死了!你去告訴我爸我媽:你不嫁,我嫁!……”說完,扭身就走,好像扔掉了樹上的一顆李子。
胡丫頭兒沒有告訴胡紫萍的父母。她氣壞了,羞恨和悔痛,差點兒大病一場。
胡紫萍的腳和心在她身上,她繼續和我排練、演出,把真實的感情都展示給人們看。
胡丫頭兒在村邊的路上攔住了我。那時,月亮剛剛掛上樹梢頭。
她說:“別參加宣傳隊了,回去!”
我知道她是叫我離開胡紫萍。如胡紫萍所說:晚了!那是人生另一種形式的錯位。從夜校掃盲到文娛宣傳隊的相親相伴,我和胡紫萍已經真正地墜入情網。在胡丫頭兒麵前,我十分為難,不知應該怎樣回答她。
胡紫萍突然出現了,她挽住我的手,大膽地說:“我們走!”
在當時,那是一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破天荒舉動,在鄉村裏,會引起莫大的非議和指責,甚至會被罵作“風騷”和輕佻。胡紫萍膽敢破戒,旁若無人地做出來了。盡管在胡丫頭兒的眼皮底下,我還是跟著胡紫萍走了。
胡丫頭兒罵了我。那是女人被傷了心的罵。
月亮走,我們也走,走在月色溶溶的田野裏。
到此時,我和胡紫萍已經戀愛得融為一體,什麼都不顧了,畢竟我們是大齡男大齡女。
胡丫頭兒的影子漸漸從我的潛意識裏淡漠了,這是一種悲哀。
就有那麼一個晚上,初夏的夜十分美好,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花香。月亮隻有一綹兒,如同胡紫萍清秀的眉毛。從文娛宣傳隊的排練中走出來以後,我們沒有按原路返回。
那是胡紫萍的主意。那些日子,家裏把她逼得太緊了,她也豁出去了,不戀白不戀!在這樣的月明之夜,如癡如醉的戀人分不了手。胡紫萍讓我和她走進了河邊的淺樹林。我們坐著,依偎著,然後情不自禁地抱在了一塊兒。
小蟲們叫著,河水淙淙,月亮灑下柔和的光,在我們的靈魂裏流淌,發出輕輕的濤聲。
我們把外界的一切都忘記了,隻有愛情的美好和動心的渴望………當我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胡紫萍跳起來,喊:“糟了!”她自知闖了大禍,狠狠踹我一腳。
8. 悲劇
胡紫萍超越了時代,卻是一個悲劇。
她一回家就被父母扣住了。在那樣的年代,傳統的莊稼人仍然以傳統的道德觀念為重,在談婚論嫁的時候,更要講究家庭成分的好壞和曆史的清白,這是關係到一生的幸福和子孫後代的大事,哪能容忍與一個“另類”的“壞”小子在外待一夜!
胡紫萍徹底逆反了,要殺要剮無所謂,犯不著遮遮掩掩。她知道,無論編出什麼理由,都瞞不過去,洞察秋毫的父母是過來人,況且還有助紂為虐的哥嫂!她不想瞞,不想騙,自己已經做了,要愛要嫁是自己的事,礙著了誰!自己的婚姻自己做主,真真實實,坦坦蕩蕩,敢恨敢愛,能做能認,不用逼了,要我說就說!對,就那麼回事兒。我們在樹林裏睡了一個晚上,我們相愛了,已經地老天荒,現在要我另嫁給誰,都改變不了性質,我是他的人!我就是認個感情認個真愛,其他的,什麼都不管!
這還了得!不——行!父母不懂啥亞當夏娃的,隻揣測自己的女娃子和渾小子在外“打野”,還有日後肚子裏……不敢往深處想,一想就不寒而栗。女兒逼父母,父母逼女兒,父母氣昏之後醒來,哥嫂鼎力相助,逼迫胡紫萍屈服的辦法也就出來了。
胡紫萍像囚犯一般被“關押”了,對外隻說害了重病,臥床不起。
我不可能知曉胡家發生的動亂和政變,說是臥床不起,那是騙人!村裏人不知,我知。我為胡紫萍擔心和害怕,我也心悸,後怕。可惜,我沒有胡紫萍的膽識,沒有她那樣的勇氣,不敢徹底豁出去,還是前怕狼後怕虎的,隻是揪心地想她,不知命運會怎樣折騰,有些後悔偷食禁果。
我想到了胡丫頭兒,她是能救我的女人,我想向她坦訴一切,也希望她能幫助我和已經不可分割的戀人胡紫萍,如果我們結婚了,她就是我和胡紫萍共同的姐,與我有過戀情的大姨子。胡丫頭兒根本不理我了,似乎在一夜之間,我和她已經成了仇敵,我看到了她眼裏那女人的恨。我想,先知先覺的胡丫頭兒已經知道我和胡紫萍的一切了。而她,站在另一個岸上看著我,看著我的戀人胡紫萍。
原來,愛情是那麼苦澀!我的心境開始亂了方寸。
第三天的早晨,胡紫萍突然出現在我的小黑屋門前。
她是從家裏逃出來的。
此時,天剛剛亮,原野醒來以後還揉著惺忪的睡眼,很少有早行的莊稼人。
短短兩三天,胡紫萍有了太大的變化,仿佛從煉獄裏走了一回。她瘦了,春光燦爛桃花盛開的靚女臉出現了蒼白,她原本是那種俊秀高挑的靚麗女子,現在顯得更苗條了。這時候的她,是那麼的不顧一切,破釜沉舟。
短短幾日不見,思念如年。突然相見,她竟然讓我有些害怕,心跳得厲害。我叫她進屋來。
她說:“不!你那屋子黑洞洞的,像陷阱,牢房似的!”她說她可不像我,沒骨氣,甘願被牢房似的小黑屋禁錮一輩子,像那樣土裏土氣,窩窩囊囊,窮困愚昧生活幾十年,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她把自己給我,是希望我能掙脫舊殼,不像祖輩那樣,或者比祖輩還悲哀。
感覺得到,她的神誌受到了極大的刺激。幸好我的住處是院子最背靜的地方,不會有人知道在黎明時分,戀男怨女的事。我心裏說:“我也想改變人生啊,可我能做到嗎?我們能做到嗎?”
那時我是很悲觀的。
我喊著“紫萍”,安慰著她,叫她進屋,仿佛是最後的晚餐,我們要以戀人的方式,尋找堅強,度過甜蜜快樂的時光,哪怕含著眼淚,抱著痛哭一場。
我已經不那麼幼稚,憑直覺知道我和胡紫萍會是什麼樣的結局,隱隱約約地意識到,純粹的生死之戀是沒有的。
胡紫萍執意不進屋,她似乎不怕別人聽見,追問我:是不是要真心和她結婚?
我說:“是!”
“你有膽量沒有?”她再問。
我說“有”。她和我進了小黑屋。我感覺出她的全身潮熱,火辣辣癡情的紫萍又回來了。
竹林裏響過腳步聲,受驚的鳥兒鳴叫,撲飛。
胡紫萍說,得趕快離開村裏!我不知她要幹什麼。她這才告訴我:和她一塊兒遠走高飛,就是鄉裏人說的:結伴私奔。沒有其他的選擇了!她很擔心家裏人會把她立刻嫁出去,甚至做夢都夢到被別的男人奸汙了!她不會那麼賤,她要把愛情給予她愛的男人,其他的,什麼都不在乎!最後說明:她已經打聽清楚了,十五華裏外的新繁縣城,這兩天有汽車來招收人,什麼手續都不要,隻要年輕、願意,直接去新疆農場,有文化的青年男女更好。
“我們去那兒,在那兒結婚!”她想得非常單純,非常美好,憂憤的眼裏有了幸福的光芒,好像我和她很快就有個快樂的家,小夫妻在廣闊的藍天下,生兒育女。
我原本是個優柔寡斷的人,胡紫萍是熾熱的,像一團燃燒的火,我也膽壯了,有了破釜沉舟的決心,如在樹林偷食禁果一樣,忘記了外麵還有個非常強大的世界。
我和胡紫萍拋棄了一切,雙雙離家出走了。臨出發的時候,她激動得眼裏有了熱淚,抱著我,給我一個吻,說:“不管生與死,我把一生都交給你了!”
我們躲過村裏人,匆匆趕到興隆堰渡口。撐船的老頭認識我們,他已經猜出是怎麼回事,遲疑著不開船。
“你撐船呀!”胡紫萍怒喝。
我們過河了,一路順利,趕到僻靜的廣場。那裏果然停著一輛汽車,招收的人所說,就是胡紫萍告訴我的話。
“我們上車去。”她喊。
刹那間,我卻動搖了。我開始擔心,害怕是陷阱,更多的是對家鄉的牽掛,貧困的家裏還有我的母親和弟弟妹妹。
胡紫萍說: “你怎麼啦?”
“我……”
誰說出眾的女子智商低,她已經看透了我的心,怨恨地盯我一眼,毅然上了車。
“紫萍!”我喊。
她把臉掉向一邊。車發動了,開始往前走,她卻不要命地跳了下來。此刻,我看見她滿眼的淚水。
“懦夫!”她哭著罵,“騙子!……”
我喊著“紫萍”,想對她說……她不知哪兒來了那麼大的勁,如同瘋了一般,把我推在地上,扭頭跑了。
我站在有車痕的泥地上發怔。人們看著我,議論紛紛。
到了傍晚,我才饑腸轆轆地回家。
胡紫萍沒有別的去處,她也回家了。這就是我們的永別。
紫萍一回家,就被鎖在家裏,後來傳出話頭,說她有點兒瘋癲了。胡家的人罵女兒不爭氣,恨我,但很寬容,絲毫不提我的事。我心痛著,懺悔著,想證實紫萍的死活。
在村口,我好不容易才尋到機會和胡丫頭兒相遇。我開口就問胡紫萍。
胡丫頭兒像遇見了陌生人。她叫我害怕。
我說:“你告訴我,紫萍她……”
胡丫頭兒說:“你把她害得還不夠嗎?她瘋了!”
“不!”我喊,帶著男子的哭聲。
胡丫頭兒什麼都不想說了,要立刻離開。我卻那般的執著,胡丫頭兒畢竟是我昔日的戀人,我一定要讓她說出實情。
“我恨你!”胡丫頭兒有了淚。
胡丫頭兒走了,田野裏的草垛金黃。
9. 靈魂的歸宿
我永遠失去了胡紫萍。和我割不斷情愫的,還是胡丫頭兒。
在被家庭“關押”的日子裏,胡紫萍曾經向胡丫頭兒央求:救救她!一向有些傲氣的胡紫萍,向她不甚看得起的堂姐求救,她的精神已經崩潰了。可是,胡丫頭兒並不憐憫她的堂妹,隻有狠心的一個字:嫁!那是一把無情的刀,胡紫萍不瘋也瘋了。
這一切,我都不知道。
胡紫萍是悄悄被嫁出去的。那是胡家人走老路,發揮莊稼人愚昧的聰明才智:瘋病瘋醫——既然胡紫萍是想男人想瘋的“花瘋子”,馬馬虎虎嫁個男人,天長日久,自然就會好的。那時的紫萍並沒有全瘋,隻是間歇性的精神失常,而被當作醜事,非常草率、無聲無息地逼嫁出去,對她是何等的精神刺激和打擊啊,後果可想而知!有什麼辦法呢?在民間,瘋子是被剝奪了生存權利的,成了冤大頭的胡紫萍,哪怕並沒有真瘋,也受到同樣的待遇,被剝奪了人生的自由,沒有選擇的餘地!
胡紫萍帶著哀怨和恨,飽含熱淚離開我以後,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她。她的去向和生死,我更無權知道,胡丫頭兒也不告訴我。我被“封殺”了。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失去胡紫萍以後,我的精神狀態也開始崩潰。胡丫頭兒看著我,她想說想罵又不開口,對我仍是怨恨,不知她是代替堂妹還是她自己。看得出,她的內心很矛盾,思想負擔很重。
趙桂桂罵了我一頓,是充滿女性的感情的罵。我懷疑,其中有胡丫頭兒的使命。不久,同生產隊居住的大隊團支部書記來做我的思想工作,叫我振作起來。我並不笨,我同樣判斷得出,是兩個年輕女人在挽救一個走向單身漢後備隊的失戀男人。按理說,應該感謝她們,我卻有些無奈。
大隊團支部書記希望我做一個優秀向上的青年積極分子,我缺乏信心。說實話,我已經夠積極的了。胡紫萍從我的視線裏消失以後,對人生我有著潛在的悲觀。
盡管這樣,我還是得努力積極,也許想減輕心裏的疼痛,淡忘對胡紫萍的思念,尋找靈魂的歸宿。
人生是短暫的,思念卻痛苦而漫長,真正要混混沌沌地麻木生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時候的我,多麼需要胡丫頭兒的理解和分憂,而她似乎與我變成了陌生人,她因愛而恨,因為瘋了的堂妹不能寬恕我。
時光無情,在時鍾的哢嚓聲中切宰著寶貴的生命。與死亡一樣,時間對任何人都是公正的,不會因為高貴和低賤有所不同。
日子是匆匆的過客,轉眼就到了夏收逼近的初夏。一天中午,鐵路埂子約兩裏外的馮家大院子發生火災了,聽到有線廣播,不少青壯年都拚命地跑去搶救。我看見了胡丫頭兒,她那敢死隊的精神叫許多人驚訝,這不像胡大小姐!我緊步後塵,不甘落後,並非為了表現積極,因為有胡丫頭兒在前,那是真正的感情。
非常邪門兒,抄近道的時候,唯獨我在鐵路腳下的院子邊遇上了狂叫的惡狗。與狗搏鬥是一件既驚險又無奈的事,等我脫身再跑,胡丫頭兒已經不見了蹤影。
救火的場麵如火如荼,我一去就被潑火的水淋得精濕。旁邊有人說,是女瘋子點燃的火。又有人說:不對吧,女瘋子不是被拴住的嗎?仿佛是一種感應,聽見“女瘋子”,我的心一震,想到了胡紫萍。我太想她了。
突然有人喊:“有個女人跑進火裏去了!”
那是直感,我馬上在人群中尋找胡丫頭兒。沒有!我朝濃煙中跑去。火燃得正猛,我沒有退縮。不是我英勇,是我看見了在火中倒下去的年輕女人,正是胡丫頭兒!
“胡嬌……”我喊。她已經不能答應了。我也被嗆得快窒息了。而我,居然能夠把胡丫頭兒救出來。
我先是想背她,背不了,就那麼麵對麵的,把她抱到空地上。我們雙雙倒在一起。過了一會兒,胡丫頭兒能動了,她一把抓住我,指甲陷進我的肉裏。她哭著說:“胡紫萍燒死了,我親眼看見,身上還套著鐵鏈子!”
“胡紫萍?”我也抓住胡丫頭兒,想爬起來去搶救,可惜身旁有個胡丫頭兒,動不了。
我們的身邊圍滿了人。
大火是被撲滅了,而我們心裏的火不能熄滅,靈魂被拷問著,別人怎麼議論倒在火場中的我和胡丫頭兒,已經不重要了。
胡丫頭兒再次病了一場。可惜,她並無好好休養的命,還未痊愈,夏收便來了。由於她不再是隊長的夫人,怎麼做工由不得她,我和她又被派去結伴幹活,遠離眾人,單獨在河灣的田裏收打油菜籽。
我們不能再陌生了。
既熱又累,胡丫頭兒脫得隻剩一層紗,我再次有了初戀時的感覺。收打中她氣喘不已。
我說:“你歇歇吧,別累病了!”
她沒好氣:“我本來就有病!”順勢坐在河坎上。歇一會兒再做,做一會兒再歇。到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她說:“你過來!”
我順從地去了。她叫我和她坐在小河邊,並排坐著,像戀人似的。
胡丫頭兒說:“我對不住你和紫萍!……”
她的眼圈紅了。
我的心被深深地觸動了。我也想哭。胡丫頭兒沒有說原因,人已經死了,我能怨恨胡丫頭兒什麼呢?即使我知道因為什麼,對胡丫頭兒,我也恨不起來。
應該重新勞作了。胡丫頭兒起身的時候,突然驚叫一聲,重又蹲了下去。
她的腳扭傷了,痛得呻吟。我束手無策。
她說:“送我回去!”
怎麼送呀?我說,去叫她家的人來扶她。
“背我走!”
我遲疑一下。痛得白了臉的胡丫頭兒發怒了:“你不是已經抱過了嗎,還不敢背?”
我把胡丫頭兒背著,走過夏收的田野。
到了陳家的小院,放她下來。竹林裏的農舍沒有人,靜悄悄的。當我離開她走向田野的時候,她喊:“轉來!”
我重新站在她麵前。
此時的胡丫頭兒讓我看見了她女性的衝動,臉潮紅。不過,她終於冷靜下來了,說:“你走吧!”
也許,我真的應該遠離胡丫頭兒了。
我們的頭頂,是晚霞初上的晴空,有輪新月,淡淡的,卻是那麼的大和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