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靈魂的拷問(2 / 3)

我逃脫了,眼睜睜地看著沈冬梅被帶走了。她的被抓是因為我。其他的幾個年輕女子,早已遠走高飛。

到了北門火車站,我才知道,公安在追尋抓捕“盲流”。從此,再也沒有沈冬梅的音信,無論我怎麼盼望,都失去了她。我心裏挽上了一個沉重的結,一直折磨著我。從成都回來以後,我苦悶了許多日子,後來想向人傾吐,卻不知給誰訴說。那是一個未婚男子的秘密。有一天,不知什麼原因,我突然心血來潮,想告訴胡丫頭兒。可是,走近她的時候,又猶豫了,覺得不合適。

胡丫頭兒早已發覺了我的欲言又止,男子的心事躲不過女人的眼睛。

4. 化險為夷

我到底沒有告訴胡丫頭兒。

敢愛敢做的沈冬梅,是那個時代閃爍著光芒的坦蕩女子,她沒有錯,更不是犯人。她從窮苦的鄉村裏走出來,也是對人生的一種追求。她為尋求一個她能依靠、能夠接受她那火辣辣的愛,能夠與她白頭偕老的丈夫,卻因為我失去了自由,失去了男婚女嫁的基本權利。

我能給胡丫頭兒說什麼呢?說了也許還會觸及女人最敏感的神經。

處在逆境中的青春,與浪漫無緣,即使有風花月雪的降臨,也體味不出愛情的美好。對異性的渴求,被壓抑過濾之後,剩下的隻是生理的禁錮。我害怕回顧自己,隻能渾渾噩噩,讓時間無奈地刻著歲月的年輪。然而,想當作家的念頭到底不死,偶爾也在有茅坑臭味的門前,麵對竹林,寫寫畫畫,寫“早戀”的同學,寫胡丫頭兒,對沈冬梅是揪心的思念,但都不敢存留,悄悄寫,悄悄撕掉,揉成團扔進小河,讓它們葬身流水。大概自己在“脫胎換骨”吧,明明是真情實感,卻擔心思想意義不純……直到以為寫好了,想寄出去,八分錢一張的郵票也囊中羞澀,隻能向人借錢購買。

為那區區的八分錢,我曾經向胡丫頭兒開過口。

她說:“你瘋了,是不是?做別的事吧,你總讓我擔心。”

胡丫頭兒說這類話的時候,似我姐我娘,又像有人戲謔的像我的“婆娘”。我聽慣了,不覺得奇怪,別人難免猜疑,旁觀者清。胡丫頭兒並非對誰都溫柔,她滿身是刺,因此給人留下許多錯覺。唯獨這件事,我聽不進她的話,不知不覺,為自己種下了禍根。

糊塗過日子,歲月老得快,這是人生最痛心的庸俗和浪費。像狗攆著兔子在跑,一天,一月,一年,我很快便翻過二十四歲的坎了,早已脫掉書生氣,成為一個窮兮兮的青年農民,既無能耐,又沒有膽量,力氣也差,唯有不同的,是我得天獨厚得到胡丫頭兒的青睞。這讓村裏人不解。經過觀察和了解,淳樸的鄉村人終於證實了:胡丫頭兒不可能紅杏出牆,沒有偷人養漢,我和她不可能發生那種大逆不道的淫亂之事,隻是破譯不了個中的密碼。未婚男子的二十四歲,是個不祥的門檻。女人們說,正因為有個胡丫頭兒,我終歸會成為窩窩囊囊的單身漢。

“他要娶嗎?誰信!”有女人說,刺痛了我母親的心病。

要想混混沌沌平靜地過日子,對我來說,是不容易得到的奢望。

很快,小“四清”運動開始了。每逢有運動,便有人去充當活靶子,我總是候選的目標。這是我的經驗。不過這一次例外,工作隊也不盲目,要先核實核實,於是找了幹部和社員代表商討。非常慶幸,有社員代表資格的趙桂桂和胡丫頭兒,為了保我達成共識。胡丫頭兒再一次豁出去了,堅決反對。我被幸運地赦免了。

小“四清”有點兒先天不足,虎頭蛇尾,匆匆地畫上了句號。

活靶子把我排除了,單身漢的命運在等待我。太陽去了是月亮,我那黑黑的茅屋不會走進沒有出嫁的青年女子,而二十五歲的利劍已經掛在我的床頭。認命吧!一個聲音在我的心裏說。一個人往往會被環境改變。我曾經說,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久而久之,我懷疑自己所說的話了,悄悄在隱蔽的場口外,找瞎子算命。沒想到,他敲我的竹杠,說我的八字特別好,難得的大富大貴之命,若要聽根底,須付三倍的算命錢。我扭頭便走。我掏不出那樣的酬金。

小時候,母親便找“名師”給我算過命,說我命硬有才華,會因情而敗,因情而榮,若要平安,宜戒之。我也不知是他的金玉良言,還是鬼話。有一點可以肯定,胡丫頭兒和我似乎成了小冤家。後來我想,人的一生大概有個情商與智商的問題,與人的命運關係極大。

算命的瞎子給我開了一個哭笑不得的玩笑。小“四清”匆匆離去以後,茶還未涼,大“四清”便來了。這一次,轟轟烈烈,女人們保不住我了,立馬點明:叫我到“四清”工作組的辦公室去。做什麼?我問。“你去就知道了!”幹部的回答深不可測。

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問也白問,自己被掛上號了,去徹底交代,等候判決發落!特赦的可能性很小,多半挨整。盡管有心理準備,還是惴惴不安。起初我想,無非就是翻開學校早已傷痛了的那一頁,再戳戳不結殼的疤痕,後來一想,還有自己說話種下的禍根,生根發芽了,也許還因為我又在寫文章寄稿子,可以加上一個“繼續反動”的罪名。

當時的“四清”工作組住在另一個生產隊的羅家院子裏。那是在午後,還沒有人出工,田野裏靜靜的。當我走進那個院子,跨進木門檻,頓時驚呆了。

屋裏隻有一個年輕的女工作隊員,雖說已經過了好幾年,曆盡人間滄桑,但從那清秀略帶蒼白的臉,特別是因我而曾經流淚的眼睛,我很快就認出她是誰了。相隔幾步遠,昔日的感情和悔恨在我的心裏升騰起來。畢竟兩個人的處境相差得太遠,她是高高在上的“審判者”,我是要向她交代“罪行”的“囚犯”。此時此刻,那曾經的心動,已經被敲得粉碎。我不敢喊,隻是動了動嘴。

她放下手中寫字的筆,抬起頭來,看著我,有些驚駭,急切地辨認著。這幾年來,我的變化太大了。站在她麵前的鄰桌,既黑又土氣,頭發許久未剪,特別這一身髒兮兮的穿著,還赤著腳,腳上有生我養我又把我禁錮了的泥土,寒磣中透露出落魄和無奈。

固執的感情衝動,或者還有向她求救的因素,我終於開口了:“鍾月華!……”

她震動了一下,似駕著小船在人生的海裏航行,突如其來遇上了礁石,又不敢相信似的,她問:“你究竟是誰?”

“來交代的……”我沒有勇氣說出自己的名字,心開始冷了,剛升騰的希望馬上破滅了。我垂著頭,胸口在隱隱地痛。

我不知她的反應,憑感覺我意識到,站在她前麵的我,終於被她認出來了,並且擊潰了她。她似乎喊了我一聲,或者是聲音太小,我沒有聽見。

“你走吧!”她說了。

“我……”

她有些緊張。我太讓她為難了。她再次說一遍:“你快離開這兒!”

我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歲月在折磨人,難忘的分別,尷尬的相見,沒有訴說的可能,唯一的選擇隻有裝作陌生,匆匆逃離。我和她早已經不是昔日的鄰桌了。走出小院以後,心是那般的陣痛。還好,一路平安,沒有撞見任何人。

回到家以後,我在黑屋坐了很久。

幾天的等待,幾天的忐忑不安,我總懷著預感,厄運和橄欖枝在頭上盤繞。

胡丫頭兒比誰都敏感,消息也靈通,她早已知道我被幹部們拋出去了,卻悄然無聲。她也疑惑,甚至害怕有更大的災難。在田間勞動時,她借故接近我,卻欲言又止。

趙桂桂看了看我和胡丫頭兒,也不便說話。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一個男“四清”工作隊員找到了我的小黑屋。他也年輕,不過三十多歲吧,人很文雅,有氣質,戴著眼鏡。我站在門口,等他說話。經過幾天的情緒煉獄,我已經變得平靜了,抓也罷,鬥也罷,無所謂,人生如此,改變不了。

他預先自我介紹,說他負責這個生產隊的“四清”工作,姓喻,是四川大學的助教,然後告訴我:鍾月華已經要求調走了。

我被釘在了原地,心裏劇烈地震動著。姓喻的助教要我把寫的文稿給他。我馬上警覺起來,但也無奈。給就給吧,我相信自己沒有反動。他見我遲疑,說:“鍾月華已經把你的情況告訴我了。放心吧,我們都是文化人。”

我帶著旁人不可能有的那種情感,把一遝文稿給了他。他裝在文件夾裏,走了。我又忍不住擔心,隻因為有鍾月華的話頭,才稍安心一些。

人生真好,我居然化險為夷,躲過了劫難。整個“四清”運動,根本沒有動過我,“四清”工作隊還在社員大會上宣布,說我是個有才華的熱愛社會主義的知識青年,並且拿出我寫的部分文章,以示作證。

我第一次被莊稼人刮目相看。

“四清”運動結束了,姓喻的助教在離開之前,把全部文稿還給我。我相信,大隊和生產隊的幹部及社員,誰都沒有看過我寫的那些東西。他正送我兩本書:一本是方誌敏寫的《可愛的中國》,另一本是一位女作家寫的抒情散文集。在那本抒情散文集裏,有一枚精美的書簽,書簽的下角,用娟秀的字體寫了一個“鍾”字,我明白她的心了!

5. 感情的代價

在特殊的歲月裏,匆匆一見,又匆匆分別,從此再也沒鍾月華的音信,我更不能奢望,因她我躲過了降臨的劫難,卻非昔日的初戀了。那兩本書我一直保存著,讓它們和我在空空蕩蕩的小小黑屋裏,度過苦澀和失落的青春時節。那本抒情散文集,那枚書簽,那個含意朦朧的“鍾”字,又激起了我新的希望和夢想,而我並不知它的渺茫和等待的漫長。

執著而無知的希望是我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如果徹底破滅了,我早已自殺。這一點,胡丫頭兒心裏明白,也許她真如有人說的是我的“紅顏知己”吧。靠女人的憐憫和關愛活下去,不知是我的幸運還是我的悲哀。人們評價我,說我永遠沒有男子漢的陽剛之氣,可能與此有關。

“四清”工作隊走了以後,莊稼人開始重新認識我,不過在習慣的思想深處,仍然不放棄對“另類”的審視。由於“四清”工作隊給了我“綠卡”,盡管那個固執的生產隊長對我不以為然,暗地裏對我防範甚嚴,大隊幹部還是試著“用”我了,先是讓我參加義務掃盲,做一個沒有任何報酬沒有頭銜的編外教員,然後進入大隊的業餘文娛宣傳隊,參加排練和演出。有時,按照吩咐,還得寫一點宣傳材料,比如以階級鬥爭為綱,批判資本主義思想,農業學大寨,大幹苦幹……每逢寫這類東西的時候,都是靈魂的磨煉。不過這樣一來,一旦有難得的空閑,我可以合法地寫作了,不再擔心“反動”的嫌疑會突然降臨到頭上,以致身敗名裂——其實,我早已身敗名裂了,隻不過在心靈的最深處沒有徹底趴下去,希望還沒有完全泯滅,尚存一點兒執著的自信罷了,而這種自信被時時襲來的自卑和失落撕裂著,激起旁人不知的隱痛。

胡丫頭兒尋找到機會罵我:“傻死了你!”

那是在午後的田野裏,驕陽熾熱,涼風吹著的河邊樹蔭下,小河水嘩嘩地流。陌生的路過者忍不住看我們,似乎我們在談情說愛,或者因情而爭吵。胡丫頭兒罵的是粗話,類似鄉村戀人口中的俗語。

我能說什麼呢。我的悟性低,似懂非懂胡丫頭兒的心。那時候的我,隻是一個靈魂被搓揉的矛盾綜合體而已。

胡丫頭兒是不是知音,我說不清更不敢說“紅顏知己”的話。要不然,她會氣恨我,罵死我,那會激起她心底的痛,也是我的痛。那段機緣早已失去了,偏偏在感情的深處會藕斷絲連,胡丫頭兒時不時以女人的癡情和怨恨,狠心地揪住這把割不斷的情絲,扯痛兩顆心,於她於我都有些殘忍。

女人是無法破譯的密碼。

我沒有胡丫頭兒的膽量,更不如她敏感,經過折騰,我已經有些麻木和無奈了。我離開她了以後才想到她還有話。可是,不能轉去了,隻把心留下,和她一起待在河邊的村道上。

院子邊,大田裏,都有人看著我們。

這一年,我走過了人生的第二十五個年頭,愛神不青睞我,把我拽出了男婚女嫁的黃金海岸。母親為我的婚姻越來越擔憂,而她不能阻止我一門心思地去掃盲和參加演唱宣傳,隻能暗暗著急。

有女人罵胡丫頭兒。

有一天,趙桂桂對我說:千錯萬錯,你們錯過機會,斷了緣分。胡丫頭兒已經嫁了人,你也應該娶個婆娘了!

我到底有了勇氣,說:“趙姐,你不懂我們……”我嘴笨,想告訴她的說不清楚,反而把事情攪成了糨糊,不髒也髒了!

趙桂桂說:“不懂的是你和胡丫頭兒!想嫁的沒能嫁,想娶的沒能娶,在那兒相思!我勸你們,別癡在一起了!要不然,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我申辯,沒用。不能再說了,我怕她,也怕胡丫頭兒知道。

趙桂桂以女人的視角勸我在村裏找一個。她說,那麼多女娃子啊,為什麼就沒有一個看上你的?那麼出眾的一個小夥子,幹嗎那麼窩囊?不就因為胡丫頭兒嗎?

不是!我說趙桂桂冤枉了胡丫頭兒。

趙桂桂不想再管了。她說天仙地神都管不了我和胡丫頭兒,好自為之吧。

真夠冤的。最冤的,恐怕是胡丫頭兒。

回想起來,村裏的年輕女子並非同仇敵愾,要把我驅逐出愛情和婚姻的殿堂,隻怪我由於經曆各類折騰,變得麻木和木訥了,在橄欖枝麵前膽小畏縮。胡丫頭兒罵我是有依據的,她還因此恨我。

與我同院居住的繆家,家中有一個十八歲的小女,長得文靜甜美,父母兄嫂和姐姐,對她都很放心,高枕無憂了。殊不知,她悄悄地和我戀著,說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也不知什麼原因,她對我嫣然一笑,然後臉紅了。我望著她飄然離開,很留戀,沒有一句話,心卻被她牽著帶走了,那是靈魂的顫動。這就叫一見鍾情嗎?我不知道。

愛神用手給兩顆心拴上情線,狡黠地笑著,挽著結,一寸一寸地往相向的懷抱拽著。春天是饑餓的,也很馥鬱,更是動情的季節。就有那麼一個晚上,我和她站在油菜花爛漫的田野,膽怯地悄悄伸出手,拉在一塊兒了。如果不是她的母親突然出現,也許我們會走得更遠。

繆小妹被拉走了,是我和她的永遠分手。

她被拉回家以後,全家對她防範甚嚴。繆家人有文化,更知家醜不可外揚,對我隻字不提,無限地寬容。兩個月以後,繆家小妹就被嫁出去了,尋找了一個離家很遠的女婿。繆小妹出嫁的時候,就那麼地哭啊,讓在場的人都湧著熱淚。而做媒的“紅爺”和親戚家門說,那女子真情的哭嫁,應了祖輩的習俗,幸福美滿,大吉大利!

她母親心裏明白,也流著淚,強忍著,沒哭出聲來。

我是個懦夫,沒有勇氣去送她出嫁,連一句話都沒有對她說。我坐在溪邊,似乎失去了靈魂。

後來,那位狠心、流淚的母親獨自找到我,對我說:“伯母對不起你們,是怕害了你們。你忘掉她吧,伯母向你賠罪。”

我流淚了,再也沒有話。我把這段戀情,從此鎖在了心底,生產隊裏沒有任何人知道。繆家小妹永遠是個很本分的好女子,在婆家不會遭到任何指責,父母盼望她幸福一生。

可是,繆小妹出嫁以後,再也不回娘家。她的母親十分後悔。村裏的猜測也陸陸續續出來了,說繆家小女子一定在娘家有過醜事。要不然,為什麼連爹娘都不認?十年以後,她回來了,那是她的父親和母親在幾天之內相繼死亡。她看著我,沒有作聲。我目送她走在晴空下,她頭上披著長長的孝布……

蒼天厚土,泥土的記憶是深沉的。每當回想往事,少不了靈魂的震動。

大約過了兩個月,田野的秧苗成林了,孕育著莊稼人走出饑餓的希望。那個夜裏刮著風,屋頂上滾過沙沙的風聲,似乎還有星星在墜落。我蝸居在小黑屋裏,半坐半躺待在床上,意識不知被風刮到哪兒去了,不能入睡。

屋裏黑洞洞的,沒有燈光,我也極難在黑屋裏點燈。在這樣的夜間,我居然想到了人生,一個偌大的課題,還想到了出嫁的繆家小妹和胡丫頭兒。

突然,門被撞開了,風隨著樹葉呼嘯而進,隨同進來的,是三個男人。我好容易才辨別清楚:乃本隊的餘大和他的兩個兒子。那餘大在村裏小有名氣,咬文嚼字,尖酸刻薄,據說年輕時在某報社幹過,至於是采訪是編輯還是打雜跑腿就無人知曉了。他那一張嘴十分了得,罵起人來妙語連珠,蹊蹺話俯首拾來,石頭也會被他罵得上吊自殺。他的兩個兒子也氣勢洶洶。

太豈有此理了!無緣無故的,他們來興師問罪。

6 . 初戀

餘家父子在有風的夜晚,撞開門集體討伐,來得十分突然,我措手不及,如墮五裏霧中。在特殊的年代,啼笑皆非的事不少,像這種莫名其妙的兵臨城下,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那個憤怒的餘大,不問青紅皂白,開口就罵“壞小子”,質問我:有什麼資格要娶他的女娃子?他的女娃子憑啥要把青春給這種人?

他的兩個兒子也嚷,也質問,也罵。從他們的叫罵中,我總算聽明白了:那意思好像我已經騙奸了他們的姐,我很卑劣。如鄉下人所說,“先嚐後買”,照現代人的時髦話即是“已經同居”。我的頭“嗡”一聲熱了,要炸,從床上跳起來,溫馴的兔子被逼急了,也會咬人的,我並非不能怒發衝冠。

恰在此時,門口出現了一個年輕女子,從那豐滿輕盈的身形我馬上看出來了,是餘英,就是餘大最小的女兒,今晚的討伐就是因她而起的。

餘英的突然出現叫所有的人都怔住了。風,還在繼續猛刮。

餘英帶著哭聲,衝著餘大和兩個哥哥喊:“你們不要再逼他了!如果再逼,我就死在這兒!”

餘家父子被懾住了,偃旗息鼓,悄聲滅跡地轉身走了。

餘英也走了,她回頭看我一眼,留下女子那無助、哀怨和離別的神情,叫我的心突突地跳,滋生一種不祥的預感。

餘英很快就被父母嫁出去了。出嫁不到一年,就在婆家抑鬱而死。餘家人恨死了我。

胡丫頭兒說:“我也恨你!你把人家害死了!”

我冤得跳。我告訴胡丫頭兒:我從未和餘英講過戀愛。我雖然對她有好感,但從來沒有主動接近過她,涇渭分明。她也沒有對我有過表示,我和她純粹是井水不犯河水,還有點兒陌生。“要是不相信你問她!”我說。

“她已經死了,我問誰?”胡丫頭兒說,“我就是不相信!如果你沒有和她戀,沒有給她許諾,臨出嫁的那幾天,她為啥堅決不嫁,說是早已經有了人,並且和你相約了?”

我唬得發怔,向胡丫頭兒發誓:絕對沒有這樣的事!還說:“你是知道我的。”

“我知道你,癡心的女子都會被你害死!”胡丫頭兒說著,她的咽喉發哽,眼裏已有了淚。她扭頭走了。

因婚姻不幸而早亡的餘英,比繆家小妹大兩歲,在村裏的大女孩中,她是成熟的櫻桃,也較開朗,讓許多小夥子親近,可她顯得傲氣,不屑一顧的樣子。不知為什麼,見了我,她往往把頭垂下去,似害羞又不似害羞。在她的父親和兩個哥哥來討伐我的前半個月的一天正午,太陽火辣辣的,我無心無意走到離院子很遠的小河邊,突然發現她在水裏站著,似乎洗過澡。這也太膽大了!我想避開回家。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她看見了我。

當時,我不知她的臉是羞紅了,還是嗔怪,誰叫那麼巧遇呢。

“你拉我上去!”她突然說。

這是我回鄉後,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是受寵若驚,還是措手不及,我一時傻傻的,該何去何從,居然不知選擇。

她不像平時見我低頭,又說一遍:“拉我上去!”

我也糊裏糊塗,伸下手去了。殊不知,兩隻手觸及的時候,她一把握住,往小河裏一拽,我未防備,反被她拉進了河裏。

我淩空而下,倒在了她的身上。水花四濺,在陽光下五光十色。

她說:“你把我壓得好痛!”

我們都水淋淋的。

我嚇著了。反應過來,趕緊逃走。

“你別忘了!”她說,“你壓痛了我!”

從那以後,我和她沒有任何接觸了,像以前一樣陌生,真不知餘家父子為什麼要那麼憤怒,以那樣的理由登門來興師問罪?我確信,小河裏的那一幕,除了我和餘英,隻有蒼穹、流水和厚土知道。的確像胡丫頭兒所說,是我害死了餘英嗎?不管怎樣,我的心從此以後沉甸甸的,也許我真的應該為她懺悔一輩子。

對於男女之情,我沒有胡丫頭兒那麼執著,我的意誌薄弱,繆小妹走了,餘英抑鬱死了,我卻悟出了一個於我似乎很確切的道理:在那樣的年月,無論環境和氣候,都不適合我去談情說愛,我是被剝奪了愛和婚姻的權利,何苦要去害死癡情於我的女子呢?死了心吧。

說要“死心”,那是騙人。隻不過,我以麻木的感情來轉移青春的渴望,白天勞累,晚上參與掃盲或排練文娛節目,沒有時間去想去思考,畸形地強行封殺自己。無論胡丫頭兒說我“瓜×”也好,嗔罵也好,我別無選擇了,這是我的悲劇。

鄉村掃盲在走過的歲月裏是特殊的記憶。

一間土牆的寬敞屋子,兩三盞油燈,幾個或十幾個叔伯、嬸子、大嫂輩分的文盲,牆上掛一個小黑板,每個文盲一本簡易的課本,有一個或兩個小字輩的教員反複地教,免不了有葉子煙的濃霧升騰,嗆得女人們吭吭地咳,想逃離出境。每逢這時,臨時的“課堂”便會亂,有女人叫嚷或戲謔,輩分低的教員往往管不了,隻有等平靜下來重新開始。

在師範校的時候,到了二年級,一周兩天,也要掃盲。那時,與我相伴就是如今和我有天壤之別的鍾月華。不知是女性班主任不知究竟,還是有意撮合我們,班裏已經傳出了早戀的話頭,她仍然讓我倆為一個小組。同樣是晚飯以後,雙雙走出校門,繞過桂湖,經新都鑄鍋廠邊緣,進入鄉村,回校的時候,鍾月華膽小,把我傍依得很緊,相依相伴。我們說些什麼,已經記不得了,不過有一點很清楚,沒有越軌,更沒有亞當和夏娃。

被貶回鄉村以後的掃盲,心情和環境都不同了,少了浪漫,多了生命的沉重,而與我相伴的仍然是一個年輕女子,隻是她的年輪少繞了幾圈,二十二歲,在那時屬於嫁不出去的“老女娃子”。不,她是特別挑剔,不願輕易許嫁,好像天底下的小夥子都是蹩腳貨,不配與她為伍。她能瞧上的,別人又嫌棄她,說她“老”,夠“瘋”,是鄉下“仔”。就這麼耽誤下來,愛神也老了。似乎應了那句老話:緣分,上蒼扔給的機遇,莫名其妙地把我們拴在一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