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赦
愛恨是一對孿生姐妹,
寬恕是人性,也是解脫,
當愛恨與寬恕融彙的時候,
人生會無限美好。
1. 他會死嗎
我深深地感到,命運像一個美貌的魔女,她一手拎著潘多拉魔盒,一手攜帶著燦爛春光,往往在你不防中出現,要你選擇。我這才知道,在青春很背的時節,要把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隻是一種奢望。
繼父去世以後,日子過得那麼漫長。大約兩個月以後,我突然生病了,不明原因地大口大口吐血,人越來越蒼白,死神在向我招手。母親十分著急,四處求人,尋找救命的醫生。
那時,全大隊隻有一個有名望的醫生,叫來時診,是個右派。他是從鄉鎮衛生院遣回原籍的,實行衛生院和大隊的雙重專政,因為在醫術上是一把好手,暫時被收容在大隊的醫療室裏,進行監督改造。我病到那個程度,既沒有條件送到大醫院去診治,也不能用醫療器械檢查,隻能由他治療,聽天由命吧!姓來的醫生想盡了辦法,仍然不能止我吐血。母親求他,他的脾氣特別怪,還發牢騷呢。他說:“你求我,我求誰?”還說,醫生又沒瘋,豈有不想把人治好的道理!
胡丫頭兒沉不住氣了,她獨自找上了這位怪怪的醫生,帶著刺兒說:“你不能醫好他嗎?”
來醫生不理睬胡丫頭兒,好像他眼前根本就不存在這位名氣不小的胡家大小姐。
“他會死嗎?” 胡丫頭兒再問。
來醫生更不理她了,心裏說:“他不死你想怎麼?改嫁?”
胡丫頭兒火了,豎著眉兒嚷:“你能不能治好他?醫死了我饒不了你!”
“你帶回去醫!”來醫生也豁出去了,同樣嚷,“他害的又不是相思病!”
對於一個老右來說,這簡直是膽大包天了。幸好沒有其他人在場,破天荒的,胡丫頭兒饒了他,隻是臉紅了一陣。胡丫頭兒不和他計較,是有求於他。那來醫生有些愧疚了,告訴胡丫頭兒:他憑中醫和西醫的一般方法,一時判斷不出小夥子哪兒在出血,既然沒有錢送大醫院,那就盡力而為吧。又說,有什麼辦法呢,醫生和病人都是被監督改造的。
胡丫頭兒嚷:“他和你不同!”
來醫生無奈了,嘴裏說著:行行行。他惹不起胡家姑奶奶,向胡丫頭兒承諾:一定想辦法醫治小夥子,不過……他沒有把“不過”說出來,害怕胡丫頭兒纏住他不放。後來被逼急了,他獨自去鄉鎮衛生院,以醫生和右派的人格去求助。
真正豁出去的是胡丫頭兒。她明明知道,因為當初和後來的種種陰差陽錯,我和她在鄉裏人的口碑裏,已經有了髒味兒。而她不怕。她說:是不是都是那麼一回事,在生與死的關頭,我怕誰!這就是那時候農村裏,年輕女人的瘋狂。討厭的俗氣!她罵。為了救我,胡丫頭兒什麼都不顧了,理直氣壯的,去向年紀大的女人打聽:用什麼辦法止吐血最有效?哪怕得到一點兒似是而非的“單方”,她也銘記在心,不便當麵告訴我的母親,而是托別的女人轉達。中國農村的女人,在心的深處永遠藏著樸素善良的根子,同情弱者,有了胡丫頭兒的真情,誰還會拒絕?一切前嫌都化為烏有了。
很快,就有女人說:喝童子的熱尿能治吐血,並且熱心帶來了健康的小男孩,當場采集。為了活命,不負母親的心,我喝下了有臊味的熱溫溫的孩提尿。接著,又有女人說,喝了娘兒們的東西,對止吐血有奇效,那是秘方。因此,又端來了兌上開水的淡紅“藥湯”,那是有腥味兒的,喝在嘴裏似甜又澀。下肚以後,方知是女人的月經血,還是胡丫頭兒的!也許正因為是她的,我才沒有反胃吐出來。
第二天,鄉鎮衛生院的醫生帶著來醫生來了,也沒有作什麼檢查,給我打了一種止血的針劑,叫“催產素”吧。說是再觀察一下,如果實在不行,就直接送縣上的醫院。
直到那時,那位長壽的怪脾氣來醫生,都不知道我喝過胡丫頭兒的月經血,如果那時知道了,他不把胡丫頭兒和那個熱心的女人罵個狗血淋頭才怪。
不知是醫生們的搶救有效,還是胡丫頭兒和女人們的歪打正著,從那以後,我不吐血了,算是撿回了一條命,隻是非常虛弱。要想好好地補養,那是沒有辦法的。有的女人又為胡丫頭兒的真情所感動,想到了一個最佳的滋補品:吃女人產子時的胎盤,頭胎最理想,如果頭胎是男孩,那可賽過宮廷的貢品!一門心思的娘兒們不亞於高級偵探,很快就打聽到了:大隊黨支部副書記的老婆趙桂桂,正好要生了,恰是頭胎,像注定的緣分似的,太巧了哇!可是,幾個女人一嘀咕,便泄氣了。
在農村最困難的公共食堂時期,愛情和性欲早已開始退化,民以食為天占據了人生的首位,像趙桂桂這樣有過小產之痛,剛有這麼一塊最具滋補的珍品,要她讓給曾經害得她流產的小夥子,真是天方夜譚!別自討沒趣了!人家不如補補自己的男人,養壯了,風光無限。
胡丫頭兒說:“我去要,不給也得給!”她冷靜下來,仔細想想,也覺得沒有把握:趙桂桂是何許人,還怕你胡丫頭兒嗎?
最後,女人們發揮造原子彈的智商,支使朱秀去撞門。那朱秀真有些俠義氣和傻勁,敢為一個她認為值得的男子去冒險,毫不猶豫找趙桂桂去了。她一離開,有的女人就在心裏嘀咕:我們在慫恿瓜婆娘去跳崖,真夠損的,有點兒缺德!
想不到趙桂桂問清楚給誰以後,爽快地答應了。她男人不是不想留下來——他不願吃婆娘那東西,覺得髒,而是答應了公社的一個幹部,趙桂桂這一慷慨,他急了。急也白急,趙桂桂說:“從我身上掉下來的,由不得你!你忌妒個啥?你娘你姐你妹要是有,你盡管送去!”把代二興頂到南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
胎盤拿回來以後,母親按照女人們的說法,不洗,直接煨,趁熱親自送到床前讓我吃下去。嚼著那軟綿綿有韌性又有些脆的女人之物,望著有些憔悴的母親,我的眼眶都濕了。
那是在夜裏,母親害怕我知道她端來的是什麼,把油燈撥得很暗。可憐天下父母心!外麵的滿月倒是很明亮,皎潔、渾圓。
說來也奇,自打吃了胎盤以後,我慢慢可以起床了。大晴天裏,還很虛弱的我坐在門外的竹林邊,在陽光裏,望著差點兒從我的人生裏消失的田野,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胡丫頭兒從院子邊的泥路上走來,仍然那麼青春襲人。她看了看我,好像陌生人似的,頭一低,默默地過去了。
2. 命運裏的篝火
胡丫頭兒是個謎。她像一座秀麗迷茫的青山,時隱時現立在我的麵前,有險峰,有峽穀,有山溪與清泉,還有吸引我的仙女廟,讓我不時走進女人的深穀,又趕緊退出來,似乎與我的命運有著割不斷的默契和孽債。
時代的年輪和環境,雕刻著人們的精神世界。當年的農民,處在繁重勞動和生存的矛盾中,初次走進公共食堂的激動,已經越來越淡漠了。大夥兒都在木訥無休止地勞動著,對養育自己的土地沒有多少感情,人與人之間相互陌生,似在以勞作的漫長消磨短暫而珍貴的人生。勞動中也有休息時候,如果生產隊長安排不當,造成空當,做活的人就在溝邊和田埂上坐著,誰也不催誰,直至生產隊長發覺趕來,跺著腳喊叫,罵“磨洋工”,這才懶洋洋地起身,好像屁股上吊有石滾。當然,有組長和黨員在內,又是另一種積極的狀況。在那並非是法定的休息時間裏,老漢們往往呆坐著,一語不發,好像在回味人生的酸甜苦辣。中年和年邁的女人則忙著尋找可以代替糧食的東西。女人們都拴著圍腰帕,圍腰帕裏是充饑的各種替代品。不過,決不能兜得像懷孕似的,如果那樣,會雞飛蛋打。年輕和年壯的男子便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姑奶奶打趣,或者說著有關性欲的話,用語言代替行動。年輕的娘兒們似乎突然開通了,也說,回擊,嗔罵,恢複著因饑餓消亡了的生活細節。收場自然是女的認真了,或者是自家的婆娘火了,要不然就是隊長趕來了。
在那種環境裏,胡丫頭兒不是積極分子,別人也不把她當隊長夫人看,知道她盡管“刁”,但不會“出賣”大家。她也從俗,甚至說粗話,好像解開了衣裙。這很讓我感到悲哀,一個好端端的女子,怎麼結了婚就變了呢!而她,留給我的印象仍然是婚前的胡嬌,永遠在失戀的處女。有我在場的時候,她決不“俗”,低著頭,不和我說話,也不看我,而我明顯地感覺到,我處在她的目光之下。我是不合群的,從來沒有粗俗的語言,沒有打趣的興致和能力,有胡丫頭兒在身邊的時候,更不會、不敢。我和她,似乎處在永遠沒有結果的似戀非戀的地老天荒之中,給莊稼人留下許多猜測。特別是在愛管閑事的女人眼裏,胡丫頭兒和我,是既膽怯又不舍的朦朧曖昧,男人和女人的越軌走得太遠了。
“最後一個匈奴”陳牛不是傻瓜,憑男人的第六感官,他猜得出來,心裏很惱火,但他不敢追問胡丫頭兒。他更膽怯。哪怕繞一百個圈兒,觸及了話題,胡丫頭兒也會三天五天不理他,感情跌進冰窖。逼急了,胡丫頭兒會氣恨地罵他:“心肝爛肺!你是人嗎?叫女人屙泡尿,去溺死!”
陳牛不敢再提關於我的話頭。他有自知之明,百分之百相信自己的女人是清白的,要說不忠,那隻是感情。他深知胡丫頭兒心中有個解不開的結,是旁人不易知曉和體味不到的女人的痛苦。他體憐著妻子,又想不出補償的辦法。感情這東西,真是個魔鬼!他想。
人們常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沒有感受到這預言的真實性。當時,我並不知道胡丫頭兒為我的死裏逃生做出了犧牲,付出了那麼多。陳牛大概受胡丫頭兒的影響,或者是胡丫頭兒叫他那樣做的,待我病好了一些的時候,沒有安排我出工,哪怕叫我做一些不曬太陽的輕活,而是頂著壓力讓我在家休息。我坐在門前,在眾目之下休養,給一隊之長的陳牛,暗暗招來怨責。大凡一個人在生命的邊緣徘徊,感情總是很脆弱的,甚至會莫名其妙增添心胸狹窄和猜疑。當胡丫頭兒像路人一般從我麵前走過,沒有掉頭看我一眼,隻是放慢了一下腳步,我的心便被深深地刺痛了,猶如插進了一把刀子,頓時有被人世間拋棄的感覺,甚至想:女人是那麼的薄情!為什麼偏偏是胡丫頭兒占據了我的心?
我是上了另冊的青年,從高處跌到了人生的低穀,我還能企求胡丫頭兒對我怎樣。但心裏那般的痛,甚至有些恨她。如若換成別的女人,對我不屑一顧,那沒有什麼,我已經習慣了人們的另眼相待,可她是胡丫頭兒啊!
在那些日子裏,母親為我擔驚受怕,操碎了心。吐血被止住以後,我又吃了趙桂桂的胎盤,身體才好了一些,緊接著便是心悸氣短,心跳心律都有問題。母親聽人說,用豬心子(心髒)煨神沙(中藥),夜間躺在床上趁熱吃下,然後安靜地熟睡,便能治愈。在那時,要想辦到這樣的補藥,太難了!為了兒子,母親非常執著,她賣掉了手上的玉鐲,也許她還找過趙桂桂和胡丫頭兒,終於買回了豬心子和神沙,煨好,端到床前督促我吃下去。現在想起來,我還很愧疚,沒有能更好地報答母親的恩情!
平日裏,混混沌沌地勞動,我已經忘記自己究竟是誰了。病倒了,又沒有死去,虛弱地待著,有的是思考的時間,麻木的頭腦又活過來了,開始想坎坷的人生和落魄的經曆,想個人的誌向,想黯淡的前途,想失敗的初戀,想我和胡丫頭兒,甚至想自己會不會在某一天沒有了人生的自由……作為臥室的黑屋,門前一左一右是鄰家的茅坑,勻稱地擺著,門對著一片竹林,竹林外是小溪,小溪外是彎彎的小村道。我獨特的簡陋之居,若不是隔壁的豬們“嗯嗯”哼叫,真有“世外桃源”的特殊風味。而我隱居不了,那越來越重的失落讓我感到人生渺茫,有些措手不及。
我簡居寡出的日子,除了難見的太陽就是雨,感情都被浸泡得生了黴。到了夜裏,房漏的滴答聲敲擊著我的靈魂。
幾天的綿綿細雨之後,天晴了。那天晚上,有了戴著麵紗的月亮。我把從師範校搬回來的中師課本和一堆書,抱到竹林外的小溪坎上——既然個人的前途已經渺茫黯淡,還是燒掉它們吧!我隱隱地感覺到,這是燒掉我的人生燒掉我的戀情,燒掉我曾經奮鬥和追求的一切,燒掉我生命的靈魂!再見了!在微微的夜風中我擦燃了火柴,藍藍的火苗終於大了,越燒越旺。
我的心像幹枯的沙漠,任憑篝火焚燒著,沒有知覺。
在當時,焚燒書籍是很危險的。因此,我選擇了夜裏,殊不知竟成了田野中最顯眼的熊熊篝火。有兩本外國名著,我懷著留戀的感情和痛惜,不忍放到火中,最後一咬牙,還是扔進去了。
萬萬沒有想到,像我的影子一樣,胡丫頭兒就站在樹下看著我,當最後兩本書被扔進去的時候,她衝了過來,伸手去搶。名著到了她手裏,她的手被燒傷了。
外國名著是那時的奇貨,也可能招來災難。她把兩本燒得麵目全非的書扔在我麵前,然後痛罵我。
女人心細,胡丫頭兒更敏感,她懂我的心,知道我焚燒所有的書本意味著什麼。
在胡丫頭兒那既氣又恨浸透著憐憫和不祥預感的責罵裏,我不敢看她,一味低著頭。她被燒出水泡的纖纖細手,落進了我的視線。
胡丫頭兒把男人無法知曉的女人感情全罵出來了。
村裏人發現了那堆篝火,沒有人知道火堆前是我和胡丫頭兒。鄉村的夜晚很靜,靜寂得如同一首無言的歌。
3. 寂靜的村野
後來,我仍然把那兩本書燒了。
胡丫頭兒手上的燒傷,延續了好些日子。陳牛問她是怎麼回事,她不說。同一個生產隊的女人挖根掏底,她沒好氣:“豬咬的!”
那女人碰壁以後,反應過來,回敬胡丫頭兒一句:“人咬的!”
那段時間,胡丫頭兒心裏窩著火,火藥味很濃。
別看胡丫頭兒平時就是那麼一個模樣出眾、似被情和愛折騰得有些麻木的女人,其實她心裏的欲望非常強烈,傻傻的男人和傻傻的女人看不透她而已。陳牛不傻,但他壓根兒就不懂自己的婆娘,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隻娶回了美妙的身軀,那顆真正的女人心,像遊魂似的,在夫妻狹小的天地外飄蕩,如斷線的風箏。這是男人的悲哀。
剛進入大食堂的時候,胡丫頭兒心中有那麼一個情結,她想把話告訴我,又不便說,不想直說。她去找大隊黨支部書記,要求擔任大隊的幼兒園老師。當時,她的心怦怦跳著,因為暗藏著激動和不能讓人知曉的秘密,臉都紅了。大隊黨支部書記也看到了一樹桃花。然而,隻是說“研究研究”。
胡丫頭兒的心開始冷了,她很聰慧,很敏感,知道會是什麼結果。她後悔自己找上門去丟臉,很強的自尊心受傷了。後來證實了她的估計,一個貧農家的小女兒上了任,她還隻念了兩年初中,人也長得不敢恭維,和她有天壤之別,對比太強烈了,把她貶得心裏特別痛。胡丫頭兒不服,可現實擺在眼前,理由如釘釘木:胡嬌的娘家爺爺有曆史問題。再說,她本人的作風也有點兒不幹淨,與那個小夥子“曖昧”!
胡丫頭兒不能再有涵養了,罵了粗話,女人的特殊罵“娘”。而她罵完了還是毫無辦法,隻是氣。
我在病中的時候,大隊又在挑選赤腳醫生的培養苗子,胡丫頭兒心裏的那把火沒有死,她固執地要陳牛給她報名。這回人家堅決不要小學生了,即使挑剔地選美,胡丫頭兒也非冠亞軍莫屬。她又有了信心。可惜,結果是曆史的舊轍,仍然沒有要絕世美人胡嬌,理由是現存的,別人信手拈來,把她否定了。
陳牛不敢把倒黴的消息告訴胡丫頭兒。胡丫頭兒已經知道了,罵陳牛沒有能耐,還當什麼官?拉倒吧!
陳牛說,他早就不想當這勞什子生產隊長了。“最後一個匈奴”也氣,氣惱中罵了胡丫頭兒。胡丫頭兒突然喊出了女人最傷感情的話:離婚!差點兒嚇掉陳牛的魂。
女人的心和感情是最難破譯的密碼。胡丫頭兒既妒恨又感到委屈,她罵女人的髒話,罵陳牛,唯獨沒有怨恨我。逼急了她說:說是就是,能把我怎樣?陳牛當然不敢把她“怎樣”,別人也不能把她“怎樣”,出格的胡丫頭兒反倒博得了村裏人的同情。
也許因為胡丫頭兒,我倍受村裏女人的關注,似乎是男子漢掉進雞窩裏,成了娘兒們中的焦點。在故土,我是上了另冊的另類,與那些被鬥得髒兮兮的五類分子迥然不同。胡丫頭兒也是另類。大概是物以稀為貴吧,她們同情胡丫頭兒,也同情我。女人們都是單向思維,傻起來,不怕天塌下來砸了鍋,她們也有心無心,真要把我和胡丫頭兒綁在一塊兒,鬧個“娶一個嬌滴滴的你”,不管冤不冤。
模樣兒出眾,智商平平,並不適合故土的女人。別看她們土氣,頂著油菜花瓣和麥芒稻花,沒有時間打扮自己,就那麼個農家小戶的味兒,還因為營養不良,太忙太累,麵朝黑土背朝天,心卻是聰慧的。女人觀察女人少不了偏狹,觀察異性卻是很敏感的。她們的目光像雷達,搜索著我和胡丫頭兒。我焚燒了書本以後,很快便有女人告誡,也是勸慰,說:恐怕我有一天會絕望自殺。她們對我母親講了。母親很擔憂,很害怕。知子莫如母,好心的女人擊中了我母親心中的症結。那些日子,我常常在小院裏,坐在月光裏或星空下,深夜了還不肯回黑屋子去睡覺。勞累一天的母親就那麼陪著我,偶爾說一些寬心的話,以一個慈母的感情和水平,開導著兒子,甚至說:小時候她就給我算過命,過了劫難,人生就一帆風順了。
我沒有去多想,並不怎麼在意,隻是對母親感到有些奇怪。
有一天晚上,母親終於把那句話說出來了。我一驚,似乎心被針紮了,喚起了我曾經在不經意間有過對人生失望的念頭。想到母親,想到弟弟妹妹,我不敢再往那樣的深處想。我抬頭看看母親,覺得母親是那麼的可憐。我平靜地否認了那樣的想法,對母親說,我會做一個孝子。然後,回睡覺的屋子去了。從此,我再也不在夜裏長久地待在蒼穹下,但卻常常睡不著,腦海裏翻騰不已。我後來患神經衰弱症可能與此有關。
每個夜裏,村野都是寂靜的。我寢居的小黑屋外麵,小溪淙淙地響,如人的生命,不會輕易停止流淌。
應該感謝胡丫頭兒。多虧陳牛有惻隱之心,他是頂著壓力直到我的病完全好了才安排我出工。這讓許多人羨慕,也讓一些真正的貧下中農不滿和憤怒。陳牛反正是不想當隊長了,就敢那樣做,一半為胡丫頭兒,一半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