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病愈後的首次出工,是和姑奶奶們一起割苧麻。

那時的大隊和生產隊,想渡過缺糧缺錢的難關,搞瓜菜代,搞多種經營。我曾經被派出與七八個男子漢往返一個通宵,到二十多裏外的嚴家橋農場擔瓜秧,邊走路邊打瞌睡,差點兒掉進大河裏去與水鬼做伴。在生產隊裏種苧麻,也是當年的首創。

那苧麻五六尺高,該割的時候,正值花開,綠色的方陣上麵,黃色有斑紋的大朵花,猶如蝴蝶聚結飛舞。可惜,對流著汗揮刀割的姐兒們和我來說,這並沒有多少情趣,也無詩意,風花雪月是文人們不餓肚皮時的奢侈消費。做那活兒並不輕鬆,白天沒有多大的進展,晚上還得加班加點,不愁累不出娘兒們的崽來。

大田對麵,等著割倒的苧麻下坑浸泡,一遍一遍地催喊。

胡丫頭兒也在割苧麻的田裏,她罵:“叫魂!”

沒有顧忌的姑奶奶更不客氣:“你娘下豬兒了,等著接生?”

這話有點兒傷胡丫頭兒。因為,催叫送苧麻去的換了人,此時是陳牛。在我的故土,女人們(也有男人)往往戲謔地把男人的婆娘稱作“媽”。 胡丫頭兒聽出了弦外音,隻好吃啞巴虧,懶得回敬。她累壞了。

我也累塌了,累出了男子漢的狼狽。

胡丫頭兒和我並排往前割。那是幾個年輕女人有意捉弄我們,她們東繞西換,相互遞眼色,便把我和胡丫頭兒扔在一塊兒了。論做活,我和胡丫頭兒都是弱者,沒那份力氣超過她們,隻能聽天由命。

胡丫頭兒小聲嗔怪我:“你不能割快一點兒嗎?”

在她麵前,我老老實實地說:“我割不動了。”

胡丫頭兒看看我,似乎想到了我大病初愈。看得出,她也累得快趴下了。

“別理睬幾個騷婆娘,慢慢割。”她說。

幾個女人割到了盡頭,“哎呀”一聲倒在田埂上,長抻抻地睡著,管它雅觀不雅觀。沒有顧忌的娘兒們此時倒有興趣,打趣地喊:“胡丫頭兒,你們在講戀愛嗎?別生米煮成熟飯哦!”

“和你姐你妹講戀愛!”胡丫頭兒罵,她不饒人了。

那天晚上,在食堂吃了加班飯回去,她把陳牛罵得耷拉著頭,一個孔兒都不響了。第二天,陳牛隻得向大隊求援,請突擊隊來幫忙。

胡丫頭兒一聽突擊隊就沒好氣。

4. 叩問蒼穹

當年的突擊隊長就是範娃子。

胡丫頭兒對範娃子一直沒有好感,憑她的女性心理和觀察,她認定範娃子“賊”,有偷食女人禁區的色膽。別人說,範娃子已經結了婚,有了婆娘,那位叫朱秀的女人如花似玉,帶著城裏妖豔的風騷味兒,沒有虧待姓範的麻哥,雖不是國色天香,至少不比你胡丫頭兒遜色多少。胡丫頭兒罵:“臭嘴!”

不怪胡丫頭兒有成見。別人借用一個在當年很經典的流行說法,評判範娃子潛在的色膽,說範娃子根子正,不至於。

胡丫頭兒說:“拉倒吧,你相信嗎?”她說範娃子“狗改不了吃屎”,以女人的標準,把範娃子判死了。

範娃子當然氣恨胡丫頭兒。他說胡丫頭兒才是“紅杏出牆頭”的實踐者。要不然,哪來的“同學”(同宿)?夠風流的。當然,範娃子絕對不敢當著胡丫頭兒說這樣的話。他害怕胡丫頭兒,是男人對女人那種骨子裏的怕。他認定胡丫頭兒“刁”,天下女人第一刁。

胡丫頭兒更不屑範娃子率領的突擊隊,理由同樣經典:幹嗎一個突擊隊的隊員都是年輕女的:小媳婦和大姑娘,在選美?就他一個有大白麻子的瓜娃子統著,啥意思?還不貓膩!

陳牛說:“這你也要管?少惹是生非吧。”

“要管!”胡丫頭兒說,好像她在捍衛女人的大千世界。

胡丫頭兒自然管不了,那是大隊的決定。當時,大隊長還給陳牛提議:讓胡丫頭兒也去突擊隊,並給範娃子下了死硬命令:對那位有棱有角、勞動力並不算強的胡嬌,應該特殊照顧。否則,拿你是問!範娃子暗暗叫苦。

進大隊突擊隊有兩大好處:累是累一點,名聲好聽,又有比一般社員豐厚的生活補貼,這是政治待遇和物質待遇都得天獨厚的美差,加上有特殊照顧的條件,算是對胡丫頭兒未能進入赤腳醫生培訓的補償。

胡丫頭兒卻斬釘截鐵,就兩個字:“不去!”她罵大隊長昏了頭。

胡丫頭兒哪能接受這樣的“恩賜”!她的獨立意識極強,要靠自己的奮鬥在女人中獨樹一幟,讓男人們刮目相看。再說,要她在範娃子的眼皮下過日子流汗,那還不如要了她的命!平日陳牛派工,原想照顧妻子,她不,就要逞能。如果說我大病初愈就被派去割苧麻,是陳牛考慮不周,原以為和女人們在一起會輕鬆一些,胡丫頭兒則是自己爭著去的。姑奶奶們的戲謔和捉弄,是因為陳牛把我和胡丫頭兒安排在一起了——偌大一個苧麻田裏,一群女人中隻有一個與胡丫頭兒有話頭的男子!這中間,有幹部關係的不和諧,更多的是她們對我和胡丫頭兒的那種同情,同胡丫頭兒生活得很熟了,忘記了她的隊長夫人身份,才會那麼大膽和無忌。

其實,範娃子最怕胡丫頭兒進入突擊隊。他的頭腦不笨,擔心胡丫頭兒成了突擊隊的成員以後,沒他的好日子過,準會叫他狼狽不堪。他說胡丫頭兒太厲害了。範娃子還有一個對誰都不能說出的念頭,一直在他心裏反反複複時隱時現,也害怕胡丫頭兒攪了他的“好事”。

胡丫頭兒早就看透了範娃子的潛在心理,怪不得她老是罵範娃子“流氓”。

那時,我的大妹也在範娃子統屬的大隊突擊隊裏,這叫母親很擔心。母親的憂心忡忡來自胡丫頭兒。

胡丫頭兒背著我找了我母親,叫母親把我的大妹撤回來,並說出了她的猜測和判斷。她說範娃子不是好人,憑她的直覺:突擊隊裏會出事,肯定會有女人成冤大頭。並且紅著臉告訴母親:因為你的兒子,我才來說這樣的話。然後,叫母親保密。

母親非常為難。她不能把胡丫頭兒的話說出來,隻能以別的理由,叫我大妹離開突擊隊。大妹不願走,再說,她不能像胡丫頭兒,能夠想走就走,沒那麼大的權利。母親歎著氣,叫大妹“小心”,暗暗為大妹祝福,希望自己的女兒無災無難,也但願胡丫頭兒的話不可信。

取代胡丫頭兒,成了赤腳醫生苗子的那位大姑娘,是貧農家的女兒,芳名韓小芹,讀過兩年初中,雖說沒有畢業,但到底不是小學生妞兒,隻可惜她父親曾經給人看墳主葬什麼的,同樣說不起話。女兒的“高中”,夫妻倆對幹部們千恩萬謝。胡丫頭兒卻不以為然,她說“下賤”。連陳牛也對妻子感到頭痛。

胡丫頭兒的猜測,不幸言中了。

那個韓小芹知恩圖報,非常積極,白天去學習實踐醫療技術,晚上自願參加突擊隊的“夜戰”,範娃子對她非常好。大隊長為此特別在社員大會上表揚韓小芹,說她能文能武,值得大家學習,差點兒被樹為“標兵”。

“傻!”胡丫頭兒說, “有她哭的!”

聽了的人抽口冷氣,不敢參言。胡丫頭兒畢竟是胡丫頭兒,誰都害怕步她的後塵。

事隔不久的一個晚上,在突擊隊收工以後,那讓人驚駭的事發生了。

在另一塊沒有割完的苧麻田中央,四周是密直的麻稈,有斑紋如蝴蝶的黃色苧麻花飛舞著,蒼穹的星兒們晶亮,在窺視,小蟲們唱著:“不是新娘的洞房哎……你後悔嗎?”那一刻,單純犯傻的韓小芹後悔了,她不願意了,進行反抗。可是,範娃子沒有憐憫她,就那樣把她強奸了。

狂風暴雨過後,範娃子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而他不懼。範娃子頭腦簡單,是個莽撞的粗人,認為自己根底硬,一人做事一人當,大不了坐幾年班房。他脫下衣服,把癱了的韓小芹包住,趁著夜深人靜,逢田踩田,扛著放小跑,給韓老夫婦送回去,並且明明白白地說:“一個巴掌拍不響,這是兩相情願的事,反正現在她就這麼個樣了,好好休養。你們要舍得,就把她嫁給我,我離我那婆娘!如果要告,我也不怕!”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韓老夫婦想和範娃子拚命。生性膽小怕事的他們,哪敢!好像被炸雷擊蒙了,呆立著,說不出一句話,眼睜睜地看著範娃子揚長而去。

幾乎死一回的韓小芹,緩過氣來,隻是哭,要上吊跳河去自殺。

當娘的抱著下身還在流血的女兒流眼淚,夜裏還不能大聲號哭。兩夫妻商量來,商量去,權衡之下,采取了一個傳統而最糊塗的辦法:家醜不可外揚,但求天知、地知,除了範娃子,沒有外人知道。委曲求全,保住韓小芹的名聲要緊,悄悄托人去尋婆家,跛子駝背半老頭子都行,快點把女兒嫁出去,以免肚子大了招風雨。

範娃子提心吊膽過了兩天,見沒有動靜,他心頭懸著的石頭落下去了,暗自高興,覺得這女人就是個賤。沒兩天,他又想韓小芹了,想得要發瘋。第三天頭上,範娃子正在大隊部的壩子裏想韓小芹,冷不防一個壯實青年衝了過來,掄起手中的鋤頭,對準他劈頭就打。範娃子慌忙躲閃,頭顱沒開花,小腿被打斷了。他大聲呼救,痛得在地上打滾。

那個壯實的青年扔了鋤頭,還嫌不解恨,又把那麵突擊隊的旗子撕成了布條。

在田裏做活的一大群人趕來,圍住了打人的青年,那青年不反抗,讓大家給捉了。他痛恨地罵範娃子“流氓”,說範娃子在苧麻田裏強奸了韓小芹。

痛白了臉的範娃子,還要嘴硬,說是“兩相情願”。

“呸!”有女人吐範娃子的口水。

大隊幹部趕來,看清了打範娃子的小夥子,是平時與韓小芹相好的王三,派民兵送到公社去了,又叫人用抬篩將範娃子抬進了公社的衛生院。

奇怪的是,陳牛沒有露麵。有人說,因為胡丫頭兒不準他去參與。誰知道呢!

5. 逃亡

花開花落,難知生命的走向。那個為韓小芹尋仇的王三,好漢做事好漢當,不在人前軟乎,坦誠地說:他愛著韓小芹,哪怕現在韓小芹被“破”了,他也要娶韓小芹做婆娘。他打流氓範娃子,為的是保衛韓小芹的貞操,保衛天下的姐妹,保衛他和韓小芹的愛情!天底下就沒有王法了麼?他說。他王三就是要治一治仗勢欺人的汙官!坐牢他不後悔,為韓小芹死了也心甘情願,隻要韓小芹心中有他!

這王三的話,讓在場的女人心裏突突地跳,暗暗佩服平時像桑木疙瘩一般的王三,為他付出不少的同情和擔心。也有女人在心中罵韓小芹:你幹啥呀,連身上的那塊肉都為情人守不住?真是天下女人的悲哀!

朱秀也在那些女人中間,她什麼都沒有說,一趟子跑回家,趴在床上哭。

那王三被送到公社的治安室以後,當天便由縣公安局帶走了。犯罪事實清楚,王三也供認不諱,且死不認錯,堅持說他打流氓範娃子是正義的,加之撕毀了突擊隊的隊旗,其罪不小,罪上加罪,一上綱上線就是刑事犯罪與反革命,很快被判了重刑,送到新疆勞改去了。

王三雖稱老三,其實那是按王家族中的姊妹排列的,在家中乃是唯一的香火繼承人,獨子。那王家門庭不發丁,潑辣的王大娘生了不少,可惜死的死,亡的亡,隻剩下了最小的獨苗,因此又氣又恨。她恨韓小芹“騷貨”,害得王三去坐班房,被發配到天遠地遠的。因此找上門來,要和韓家老兩口兒拚命。

事情早已鬧得滿城風雨,啥名聲啥顧忌都保不住了。女娃子下定決心要死,韓老夫婦哀求,甚至向女兒下跪。那位小有名氣的王大娘趁熱打鐵,不問青紅皂白的一折騰,真似世界到了末日,老夫婦倆沒了轍,連逃都不知方向。

胡丫頭兒聞訊,氣不打一處來,她趕過去,把王大娘痛罵一頓,平息了戰爭。然後敲開韓老夫婦閨女的房門,站在床前,一五一十地數落韓小芹:“你想死?白死!為了誰?死了就能解決問題嗎?蠢得沒治!我問你:自個兒有責任沒有?如果有責任就擔當起來,女人要有女人的骨氣!天涯何處無芳草,你就嫁不脫啦?還有一個人在為你勞改呢,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韓小芹哭得更厲害。

胡丫頭兒罵:“有啥值得哭的?咬著牙活下來,活出個樣兒給人看!……”她還想多罵幾句,連韓小芹代替她當了赤腳醫生苗子一塊兒裹在裏麵罵,但她實在不忍心,隻對滿眼淚水的韓小芹說:“別傻了,蠢妹兒!有啥翻不過坎的?來找姐,胡丫頭兒豁出命幫你!”

胡丫頭兒說完,扭頭要走。可是,韓小芹一下子爬起來,撲在她懷裏:“姑……”

姑?胡丫頭兒怔住了。她怎麼也不曾想到,她還是韓小芹遠房的姑(姨)!在逐鹿赤腳醫生苗子的時候,失敗了的胡丫頭兒忌恨韓小芹這個臭丫頭;當韓小芹取得桂冠又異常積極,差點兒成了文武雙全的標兵,她不屑、反感;對受了屈辱處於生死關頭的韓小芹,她同情、憐憫,又恨其軟弱,想帶傻丫頭走出魔穀。現在,明白了她和韓小芹還是這層關係,胡丫頭兒反倒有些驚駭了。

韓老夫婦看著胡丫頭兒和韓小芹,也忍不住哭。

胡丫頭兒抱住韓小芹,再也沒有話了。許久,才默默地離開。

回到家的胡丫頭兒,就是個氣。她氣恨天下那些沒有良心的男人,氣恨不爭氣少見識的女人,也氣恨自己。

過了兩天,一個很奇特的早晨。陳牛沒有在家,韓小芹突然出現在胡丫頭兒麵前。

韓小芹喊著幺房的姑,胡丫頭兒看著打扮和行動異樣的韓小芹,她知道要發生什麼事了。她沒有作聲,靜靜地等著。

“幺姑,救救我!”

韓小芹說,她在家裏,不,在這個村子裏活不下去了。她看見那塊種過苧麻的田就心驚肉跳,就想起那個夜晚。人言可畏,還有王大娘的指桑罵槐,不少人認為她是“爛貨”、破鞋,不正眼看她。父母要她馬上嫁人,是豬是狗都得去,說是她的命……她要出走,死在外麵也不後悔,隻求浪跡天涯。

胡丫頭兒的心直跳,什麼話也沒有說,她拿出家裏的全部積蓄,把錢塞給韓小芹,然後脫下村裏人見慣了的衣裳,讓韓小芹穿上,再扣一頂草帽在韓小芹頭上,這才說:“你從小路到興隆堰的碼頭,過船去,別讓人看見是你……韓小芹,你一定要活著回來,姑等你!”

韓小芹流著眼淚和胡丫頭兒告別。胡丫頭兒獨自在小院裏站了很久,她不知是福是禍。

就這樣,韓小芹從此失蹤了。

6. 朱秀

陳牛自然知道韓小芹的逃走與胡丫頭兒有關,但他毫無辦法,隻能守口如瓶。那是戳破天的事,他幫著胡丫頭兒隱瞞了很多年。

村裏的女人說,大白麻子黴鬼!黴鬼也有痛得哇哇叫的時候,大開了人們的眼界。夏季的風火辣辣的,蟬兒嘶鳴小蟲叫,叫個沒完沒了。當天的範娃子收獲了兩得:一是住醫院享清福,沒錢付醫藥費,欠著。誰付?啥時候付?天知道!還有婆娘朱秀守護,上了檔次。二是出事以後,他就被撤職了,連基幹民兵排長的職務都不留,幹幹淨淨的從“官場”裏走人,也夠徹底的。

娘兒們嘴裏不說什麼,心裏歡呼——整趴了色鬼流氓,那是女人們最開心的事!胡丫頭兒不饒範娃子,趙桂桂同樣不饒範娃子。有兩個頭兒,女人們達成了統一戰線,罵範娃子“活該”,其罪當誅,恨不得把口水吐在他臉上,把有月經血的“騎馬片”掛在他頭上。範娃子心裏明白,假如胡丫頭兒和趙桂桂對他不那麼心腸硬,不在自己的男人跟前不依不饒,不組織女人們跑到公社去鬧,他丟官不會那麼狼狽。他算徹底討了一回教訓。

有一點範娃子還不知道:胡丫頭兒和趙桂桂還用口頭的形式,在村裏傳播,要求女人們從今以後堅決不要接近道德敗壞的大白麻子!誰要是犯戒,誰就不要臉!對這,朱秀知道。胡丫頭兒和趙桂桂對她沒有隱瞞——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叫朱秀去告訴自己的男人。

“我憑啥要給他說?”朱秀嚷起來,“我沒有那麼缺德!”

朱秀說,胡丫頭兒和趙桂桂都小看了她。對範娃子當不當官,被打成什麼樣兒,她都無所謂。現在,她心裏是恨,是悲哀,是痛,已經痛得麻木了,隻是想哭,又哭不出來。她還想去找大隊和公社的幹部呢,要他們懲治自己的男人:吃裏爬外,有了婆娘還要去奸汙人家的黃花閨女,沒良心沒道德!擔心的是,害怕別人說她是大地主的女兒,假積極,不像為人之妻。末了,朱秀還發誓表白心跡,對胡丫頭兒說:“要是不相信,叫你的那個小夥子監督我!”

胡丫頭兒白臉了,恨聲嗔罵:“死婆娘,我傷了你的妹兒,是不是?幹嗎胡說八道!”

趙桂桂悄悄笑。

朱秀就是那個傻勁兒,傻中透露出她的俠氣,並且特別倔。

範娃子被送進醫院以後,幹部們到屋裏來找朱秀,叫她去守護。“不!”她說,範娃子不是她的男人,她不認識!

幹部們覺得奇怪,以為朱秀發了瘋病,問她為什麼。她說自個兒沒瘋,清醒著呢,如今她能看透人的五髒六腑。再問,她說,範娃子原來是她的丈夫,現在不是,人是會變的。又說,夫妻是講究資格和情調的,不是辦了證(結婚證)拜了堂請了客就是夫妻了。“別看我的家庭成分不好,我也是個正正當當的女人,範娃子不配做我的丈夫!”

幹部們相互看看,明白了:要講道理,彎彎繞是繞不過這個出身於破產地主家庭兼書香門第的女人的,隻能來硬的,但朱秀又沒有犯法,不能五花大綁地押去,於是說:“去不去,不去天天扣飯!”

朱秀回答:“扣吧,最多把我餓死,餓死了也是個清白女人!”

幹部沒有辦法,隻好來找趙桂桂和胡丫頭兒,由她倆把朱秀勸去了。朱秀一進醫院,就風景這邊獨好。

在醫院裏,朱秀是個編外的合格護理。她頭腦靈活,動作利索,端飯、端水、倒尿、理鋪,凡是醫生護士吩咐的,她都能做好,不吩咐的,她能猜出八九分,主動去做,可她就是不說話,與範娃子好像陌生人。範娃子急得惱得七竅生煙,拿她無可奈何。

醫生也覺得奇怪,背過朱秀問傷者:“她究竟是誰呀?”

“我婆娘!”範娃子一張口就很粗魯。

年輕的女護士憋紅了臉:“啞巴?”

“你才啞巴!”範娃子要罵人了。

那護士討一肚皮氣,紮針的時候,在範娃子的屁股上毫不留情,痛得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