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歲月
歲月是一麵鏡子,
能照出人的靈魂。
1. 嫂子
故土的小河在記憶裏流淌著。
初春時節,小河水很清澈,有些冰涼,水麵漂著馥鬱的油菜花瓣,靜悄悄的,繞過昔日的村落,流著那年代的那些事兒。
清晨,酣睡一夜的村莊揉著惺忪的眼睛。小河邊,一個忙得屁股瓣兒朝天的年輕女人,偷空蹲在水邊,匆匆地洗衣,手臂被泡得通紅。在村裏村外都有名的韓瘋子,癡呆地看著洗衣的女人,嘴裏說:“嫂子回來了,奶子(乳房)泡在水裏……”然後喊:“嫂子,我要和你睡覺!”
女人渾身熱了,滿臉緋紅,撿上衣物,逃回了家。她不是曾經和韓瘋子相好的嫂子,是嫂子的妹,胡丫頭兒的小姨。
那天晚上,韓瘋子叫著“嫂子”,折騰了一個通夜,在院壩裏哭喊:“嫂子你到哪兒去了?上吊了?跳河了?你沒有罪,別去死,我們恩恩愛愛……”
月光皎潔,月色溶溶,靜靜地流。院子裏的女人們睡不著,好奇地啟開小窗,看見韓瘋子那樣子,罵:“呸!……”
第二天,有人向生產隊長反映了,生產隊上報大隊。於是,村頭大樹上的高音喇叭響了,村裏召開新的批鬥會。韓瘋子被抓上了台,同台被批鬥的,還有無辜的嫂子。
嫂子是村裏最俊俏、最溫順的女人,二十幾歲就守寡。她太特出了,村裏人看著她不順眼,總覺得她骨子裏就風騷,和韓瘋子相好便是鐵證。她不知情,不知在這之前發生了什麼事,有一點她明白:人們在批鬥奸夫淫婦,這是莊稼人最鄙恨的。她垂著頭,好看的臉發白,秀發散了,半披在胸前,似坡上的長長茅草。
韓瘋子半瘋半醒,豁出去了,打胡亂說。他說,這年頭傻的、癡的多著,腦袋放在洗衣板上搓洗,用洗衣棒敲打;他自己的腦子沒了,隻剩下了身子;嫂子的靈魂沒了,奶子在河裏漂蕩;嫂子是他的婆娘……
“反動!……”主持批鬥會的公社幹部怒吼。
女人們憤怒。
嫂子“哇”一聲哭了,撲過去,推開韓瘋子,跺腳,然後也像瘋了,衝破人群的阻擋,逃得不知去向。
當天晚上,嫂子吊死在她的小屋裏。
嫂子死的時候,穿著她唯一的紅衣衫,身子婀娜多姿。把她從屋梁上取下來的時候,在場的曾經鄙棄她的女人,哭了。
死了的嫂子寂寞地被埋在河灘上,仍然孤身一人,年紀輕輕地守寡。在蒼穹下,那座墳淺淺的、小小的,卻開出了許多殷紅的野花,像多個嫂子的精魂。後來,村裏人說,那河灘上鬧鬼,不時看見嫂子在月光下出現,穿著紅衣衫,有一個心術不正曾經想過嫂子的輕薄小夥子,似乎看見嫂子向他招手,嚇得失魂落魄……
過了幾天,韓瘋子不見了。嫂子的茅屋漸漸垮塌在風雨中,茅草腐爛成泥,掩埋了一個可憐女人的靈魂。
嫂子吊死的第二天,我在小河邊碰見了胡丫頭兒的小姨。她長得和嫂子很相像,她看著我的眼神,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我的心直跳。
小姨說:“你相信我的姐嗎?”
我不敢回答。
她失望地走了。
胡丫頭兒站在遠處,默默地看著我和她的小姨。那是心靈被扭曲的日子。後來,胡丫頭兒對我說:“我恨你!”
河灘上鬧鬼的日日夜夜,莊稼人的心裏,有一筆是是非非的風流賬、糊塗賬,說嫂子的死是因為韓瘋子,韓瘋子是為嫂子瘋的。胡丫頭兒說:“不是!”
胡丫頭兒就是嘴硬,她不怕,敢說。村裏人心裏明白:由於嫂子和韓瘋子的事,胡丫頭兒的小姨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對胡丫頭兒的前程多多少少也有影響。
那時候,嫂子的遠房老嬸娘是專政對象,人稱“老地主”,挨批挨鬥比屙屎屙尿還容易。鬥來鬥去,貧下中農對她厭倦了,膩了,罵她老不死,反正老態龍鍾的,也就懶得管她。她不甘寂寞,老愛在夏夜的星空下或月光裏,坐在院子內講聊齋,說鬼,居然陸陸續續的,少不了聽眾。聽的人覺得有味兒,沒往心裏去,沒朝大是大非的線上靠,她也就過著不被批鬥的清靜日子。
我是老地主的忠實聽眾之一,悄悄地大逆不道。
當時,老地主的鬼故事裏有一個版本,說有一個嬌豔的女鬼,變化莫測,專做懲惡揚善的好事。又說,在鄉間的大院子裏,出現過一個絕美的妖女,曾經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走進了年輕單身漢的家,讓那個窮得找不到婆娘的傻小子神魂顛倒,害了相思病。她也讓偷人養漢的騷婆娘,從野男人的被窩裏鑽出來,嚇得尿濕了褲衩。嫂子死了以後,老地主又說那妖豔的女鬼就是嫂子……
那天晚上,從老地主的鬼故事裏回家,在夢裏,我看見了妖女,被她抱在懷裏。縹緲間,妖女變成了嫂子,處在青春湧動期而又深深被壓抑的我,第二天早晨醒來,還沒有走出人妖相愛的巫山雲雨。
為什麼會夢見嫂子?我有些驚駭、懺悔,想著胡丫頭兒的小姨,那雙似乎看透我內心的眼睛,讓我不敢麵對她,也害怕她知道那個難以啟齒的未婚男子的夢。
2. 十八歲男子的腳印
嫂子的死,讓我的心震撼,夢見嫂子,使我感到懺悔。我愛嫂子嗎?我不知道,那是一個大男孩的潛意識。嫂子對我好,隻是一個女人對落魄男子的同情和體憐。我跳出“農門”的時候,母親和繼父都認為我有一個遠大的前程,注定讓永久待在鄉村裏的兄弟姐妹也很羨慕,心裏少不了有絲絲的得意。可誰知,命運捉弄了我,不到三年,在農村和城市之間繞了一個橢圓形的弧圈,我被鐵定能分配工作的學校攆回來,重新落進泥土裏。在我極苦悶和失落中,那個臉色有些蒼白的女人,為她感到陌生的大男孩付出女性的憐愛和鼓勵。
嫂子說:“誰沒有個閃失啊?你那麼年輕,好好活下去!”
嫂子掏出了女人心,我忘不了那些日子。可是,她卻沒有好好地活下去。
嫂子太軟弱了,她不能夠好好地活下去。那個揭女人醜的批鬥會,來得太突然,對我的打擊也很大,當我知道她和韓瘋子之間的“真相”,嫂子的美好在我的心中刹那間被敲碎了。我同樣是那年代的凡夫俗子一個,胡丫頭兒應該恨我。
想到嫂子,我想哭。
日頭拖著沉重的影子,骨碌骨碌地滾動。老地主終於東窗事發,被抓去批鬥,牽扯到風流女鬼,死後的嫂子再一次被揭醜,升格成了蕩婦。
胡丫頭兒的小姨不問我了,她到她姐的墳前去哭泣。胡丫頭兒也不見我的麵。
那是油菜花金黃、爛漫如海的季節,原野散發出幽香的氣息。原野充滿生機,樹上和林盤裏的鳥兒老是鳴叫,仿佛不知日後的處境,大驚小怪。我沒有心思去多想人生,鑽出原始人洞居似的黑屋子,匆匆吃了早飯,到生產隊的農具保管室,推上打著時代烙印的雞公車,沒精打采的,慢騰騰地往前推。田野裏響起“妹兒……妹兒……”的車叫聲,似乎在碾著嫂子的靈魂。嫂子再次被辱的情景還在我的腦海裏回蕩。
我去推同隊居住的大隊黨支部書記代二興的婆娘。那是書記大人指名去的,隔日一次,推他的年輕女人到十五裏外的九尺鋪去看病,風雨不改,雷打不散。那個有點兒風騷的高傲少婦,比我大不了幾歲,在村裏是個出眾的姐兒,少不了橫蠻粗野。非常不幸,嫁個比她大好幾歲的村幹部,三年不下崽,肚皮一大就害喜家病,害得死去活來,投醫無效,經過實踐和論證,選擇了鄰縣邊鎮的楊草藥。昔日裏,邊遠鄉村與外邑的邊鎮之間沒有“公交”,最佳的坐騎就是獨輪的雞公車了。年輕姣美的娘兒們,病得嬌滴滴的,指定一個沒有娶妻的年輕車夫,送去送來,車夫應該掙的工分記在生產隊。這是村幹部享受的特權,那時候的腐敗。
如同嫁人一樣,選擇車夫是人世間的一件大事,書記夫人趙桂桂為此發了幾次脾氣,最後由她開口,欽點了我。達到意願以後,她還有過病態中的一笑,笑得陽光燦爛。
看來,偌大一個生產隊,丈夫不能如約推她,隻有我才不至於讓她感到屈辱,頓感心滿意足。或者,她想法的根子裏就希望有一個小夥子相伴。可是,村裏的女人們為我鳴不平。過來人的娘兒們私下議論說,讓這麼一個沒有經過男婚女嫁的青童男子做這等事,真有點兒作孽、缺德。不過,隻是說說而已。她們也知道,民以食為天,那是我的飯碗,應該掙的工分。我應該軟弱,不能逆反,注定得百依百從,非去不可。
沒有別的選擇。從此,我便和這位姐兒兩天一個輪回,相依相伴,往返於兩個邊鎮之間,大約一月有餘。
鄰院一個有棱有角的大姑娘擋住了我的去路。她叫胡嬌,村裏人喊習慣了:胡丫頭兒。她是我初中的同學。
胡丫頭兒看看我,似乎看透了我的五髒六腑,要看出軀體中的靈魂來。她說:“你真要去推她嗎?”
我點點頭。
“回去!”她喊。
我能回去嗎?哪怕前麵是懸崖,我也要硬著頭皮去。我不敢拒絕趙桂桂,也找不出拒絕她的理由。一旦拒絕了,她不會饒過我。
胡丫頭兒攔不住我,她既恨又可憐地看著我離她而去。那是青年女子的無奈。
每當伴隨趙桂桂的這一天,我都有莫名其妙的緊張,也害怕去遲了。是我的奴性吧。在內心裏,我有些畏怕那個女人。夢見了嫂子的這天早晨,我真的去遲了,遲到得有點兒離譜。
趙桂桂看看我,沒說什麼,眼神明顯地告訴我,她有些慍怒。
這天真怪,趙桂桂也磨磨蹭蹭的,臨走了又回去翻找,好像在尋找她掉了的魂。
很遲很遲,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我們才離開曹家院子。頭天晚上,皎潔的圓月離去以後,有過一場雨,泥路濕漉漉的。雞公車慢悠悠地走,走過男人和女人的陌生世界。
“妹兒……妹兒……”車軸和車夾耳在摩擦著,磨出不易察覺而又強烈的火花,火辣辣地叫著。天高雲淡,泥路上的車痕和腳印深深的,留在那個特有的時代,非常清晰。
路是坎坷的,坑坑氹氹,就像我當時的心境。用雞公車推人,我是生手,宛如上了雜技團的鋼絲繩。村幹部的夫人坐車頭,一路蕩悠悠。也許怨我精神不振,心不在焉,在蒼穹之下,離村七八裏路後行進在黃泥高坎的時候,車輪不慎碾在道中的頑石上,雞公車像醉漢似的,猛一側,倒了。趙桂桂被翻落在深溝裏,扭轉了乾坤。
我被車絆索掛倒在地,爬起來以後,不知所措,傻了。
趙桂桂嚇了個半死。她驚魂未定,在危難中咒罵我,叫我把她拉起來。
什麼都顧不得了,我脫了鞋,縱身跳下去。還好,趙桂桂沒有掉進水裏,被灌木叢擋住,正在往下滑落。我拱在她身子下,想頂她上坎。她被我的頭頂痛了,叫嚷,罵我。我隻好改變方式,突破男人和女人的禁忌,抱住她,艱難地往上攀登。從未靠近過女人的我,像觸了電,心凝固了,又在無規則地猛跳。
我似乎走過了一個世紀。
趙桂桂的身體是酥軟的,熾熱的,有著吸引男人的力量。由於經過太多的折騰,當我把她放在溝坎的草叢時,她前襟的衣衫被扯開了。我真不知該怎麼辦了,驚恐,發怵。
趙桂桂慌忙拉過衣襟,扣好紐扣,恨不得要吃了我。
她氣得罵我“要死”,叫我去給她找鞋。鞋也沒有掉進水中,在灌木叢裏。幸運。
驚魂後的趙桂桂軟得如一攤泥,拿著鞋,幾乎用鞋底打我的耳光,咬咬牙,又叫我扶她到水邊去洗腳。我再一次闖禁區。
經過好一番酸甜苦辣,趙桂桂終於重新坐上了雞公車。我的腳卻流著血。何去何從,得由趙桂桂開口,我似一個簽了賣身契的仆人。
我的心裏滿是人生的悲哀。
時間已經很遲了。我想,趙桂桂應該吩咐打道回府了吧?
她不。
趙桂桂看看我,掏出那時可稱珍貴的手帕,手帕上還有她的體溫和青春氣息。她叫我用她的手帕包住流血的傷口,繼續往前走。姐兒不回頭,執著地讓天底下響著“妹兒……妹兒……”的車叫聲。
3. 禍福相依
那年頭,還沒有《紅高粱》,也沒有《纖夫的愛》,雞公車推著一種陰差陽錯的感情,回想起來,猶如死過了一回。無垠的晴空,視野有限的川西壩子,綠色蕩漾的田野,彎彎的泥路,悠悠綿纏單調深沉的車叫聲,響過曆史的源頭。
到達鄰縣的邊遠小鎮,已經晌午了。靠治婦女病走紅的老牌楊草藥,未給治病就先把我和趙桂桂打量一番,似在望聞切診,要看出我們之間的“清宮秘史”。
我想,趙桂桂已經在心裏罵他“少見多怪”或“老不正經”了。
楊草藥憑經驗,用手麻利地抓湊,組合了兩大包草藥,如同醫治母牛。我拎在手裏,早已饑腸轆轆。楊草藥還有吩咐,叮囑我:“你夫人……”
我急中生智,連忙糾正:“姐。”
她紅了臉。
應該回家了。趙桂桂卻破了例,要我和她到小食店去。她喊:“煮兩碗臊子麵!”
我開始發急,說“我不餓……”其實,是我腰無分文。
她有些氣惱,盯著我。我這才注意到她,她臉上充滿了叫男人動心的因素,眉毛很好看,偏濃,睫毛也比一般的女人長。我不敢和她對視,低下了頭。當時,我餓急了,被端來的麵食所引誘,竟然豁出去了,冒出了與讀書人極不相稱的念頭:臉麵扭不過饑餓,吃就吃,哪怕被當作白吃的示眾,還有個病西施陪著呢。
趙桂桂把筷子塞給我:“快吃!”
我吃得狼吞虎咽。
趙桂桂又叫來了兩碗抄手,那時這是莊稼人最奢侈的享受了。
不吃白不吃,放在我麵前的一碗,很快下了肚。趙桂桂的那一碗,她隻留下了兩個抄手,其餘的,全倒在了我的碗裏。她戲謔“喂牛”。
我吃飽了,老老實實地告訴她:我掏不出錢。
她撲哧一笑,說:“誰要你給啦?”把錢付了。
“瞧這兩口子!”鄰桌有人說。
趙桂桂的耳朵比我靈敏,她最先聽到,臉緋紅,羞怒地踢我一腳:“走!”
回家的路上,趙桂桂不像去時的半死不活,有了潑辣勁兒,坐在雞公車上罵我,罵我“反革命崽兒”、“壞小子”,讓她丟盡了臉,害死了她,好像改嫁了似的……我默不作聲,任她說、罵。因為有劃破的傷口,我一跛一瘸地推車,似在跨越扭曲的青春。
“停!”她喊。
我放下車把,漠然地看著她,準備讓她罵個天上地下,沒有別的選擇。
趙桂桂卻說:“你的腳痛嗎?”
我仍然沒有說話,心裏湧起被關愛的感動,有些熱辣辣的,又覺得心酸。
趙桂桂叫我坐下休息,犯不著急急忙忙地往回趕。急啥?忙啥?又不是死了親娘!埋怨我毛毛躁躁的,害了她又害了自己……我第一次感覺到趙桂桂是個真真實實的農家女人,不再是盛氣淩人、居高臨下的書記娘子,體味到了她的女性溫存。
那一天,我們回家很遲。趙桂桂的丈夫,在村口的小橋頭撞見我和趙桂桂,他什麼話都沒有說,臉色鐵青。
我一陣心悸,打了一個寒戰。
我擔心我的前程。
冥茫中,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左右著命運。我和趙桂桂有過這麼一天,成了受辱和招罵的兆頭。
胡丫頭兒沉不住氣了,她追問我:說!和那騷姐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很驚愕,也很委屈,不理睬她,甚至還有些粗暴。
胡丫頭兒走了,留下的是女人對背叛者的恨。
我躲避著總讓我內心觸動的胡大小姐,也怨恨她一次又一次地直視我內心深處的秘密。我並不知那天傷了她的心,造成她更深層次的猜疑。
那天,從鄰縣邊鎮回家的晚上,趙桂桂和她的丈夫有過一場感情“地震”,還發生了家庭暴力。趙桂桂就是個絕,啥也不說,一切遭遇就停留在我和她之間。那是女人的倔強。代二興追問,她說,閑事少管!再問,她沒好氣:“你管得了嗎?”逼急了,更衝:“對,就那麼回事!甘心了吧?”
趙桂桂的偏執和氣魄反而把大隊黨支部書記唬住了,不敢再提懷疑妻子的話頭。趙桂桂太有個性了。
與頂著日頭種地一樣,有雨就下,大隊又要召開新的批鬥會了,說鬼故事的趙老娘子是必須被揪鬥的“死耗子”,還要根據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尋找新的“活靶子”去“陪殺場”,我自然成了種子選手。
趙桂桂知道以後,暴怒了,把正在切菜的菜刀往菜板上一拌,衝著她男人說:如果誰要把推她的傻小子拉上“殺場”,她就拚命!
大隊黨支部書記倒抽了一口冷氣。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叫我推他的老婆去看病,便是一個失策的人性錯誤。他惹不起趙桂桂,也有些不忍心把推了趙桂桂許多日子的車夫拋出去,更害怕趙桂桂女人的野性真的反了。再說,鬧個滿城風雨,多少有些難堪。於是,他強忍住怒火,以權力把我保了下來。殊不知,這似乎證實了村裏傳聞的風流韻事。
我蒙在鼓裏,並不知陰差陽錯造就的嚴重性,隻感到趙桂桂不再叫我“妹兒……妹兒……”的雞公車推來推去,是人生的一大解脫,心中留下了她的美好。同時,暗暗為她慶幸:害得死去活來的喜家病,被我推去摔一跤,倒痊愈了,多難得的因禍得福!我從內心裏祝福這個姣好厲害的姐兒。
遺憾的是,我那被劃傷的小腿,過了十多天才好,留下了一個難看的疤痕。
4. 胡丫頭兒
後來才知道,被我推去摔了一跤的趙桂桂,回家以後,第二天就流產了。
如果推論起來,我是罪不可赦的,我也深感內疚,覺得有些對不住趙桂桂。自此以後,生產隊長也不再把我當作書生看待,而認定是一個有著若幹汙點的男勞動力,是不是壞種,有待定論。不過,對我的嗬斥少不了,排工的時候,報酬高的技術活輪不到我——我也幹不了,重活髒活與我冤魂不散,夠我折騰的,如若不做好,保不準會被罵得狗血淋頭。這叫改造,脫胎換骨。
我總是逆來順受,默默地忍受著,沒有絲毫的反叛,也許是對趙桂桂的贖罪吧。我還有一個奢望,深深地埋在心裏,沒有向任何人吐露,對胡丫頭兒也守口如瓶,它是那麼執著——我不懂人世間的輕重,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不能複生的流放者,還在盼望那一天:大隊給我放行,讓我再從故土走出來。因此,我服服帖帖地認命。
胡丫頭兒氣恨我沒有誌氣,更沒骨氣,做男人到這個份上,丟人,讓她心痛。
大約又過了十多天,按照生產隊長的指派,我在既悶熱又彌漫著酸甜味兒的玉米林子裏去丟糞。收工的時候,兩手都是稀糊糊的豬屎,還有人的大便,臭得惡心,直想發吐。往小河邊奔去的時候,猛然看見有一個女人蹲在那兒洗衣物,熟悉的俏麗背影叫我一驚:是她!
小產後的趙桂桂已經瞧見我了。不,應該說她憑感覺知道是我。她沒有抬頭,把洗衣盆挪一挪,說:“你洗吧。”
我不好退回來,輕輕喊了聲“趙姐”,把手伸進清澈的水裏。
趙桂桂應了一聲,沒有再說話。曆史似乎已經把她和我拉開了一個遙遠的距離。
就在這時,神差鬼使一般,大田裏收工的人群過來了,在河埂上盡收眼底。胡丫頭兒停下了腳步。她的背後,是挺著大肚子、含苞欲出的大片稻田。
胡丫頭兒氣怔了。她對我,恨鐵不成鋼。
人們常說,不是冤家不聚頭。對於我和胡丫頭兒來說,如果不是上天安排失誤,就是芸芸眾生在冥茫中的揪心緣分吧,千錯萬錯,藕斷絲連,難得有無牽無掛的解脫。
在這個村子裏,跟隨改嫁的母親來的外來仔,是副產物,順理成章繼承了屈辱,明裏暗裏有個邪乎的貶稱,意思是被娘夾在腰間捎帶到繼父家的。我憤怒、羞恨。然而,蒼天厚土,我阻擋不了誰,羞怒有什麼用!隻能暗暗地扭曲著我的性格,自卑、內向、排外,還有畸形的執著。陰差陽錯,從小學五年級起,胡丫頭兒就是我的同桌,終生不變。她親近我,欺負我,袒護我,也悄悄地戀著我——這是真的,誰說那個時代的少男少女不早熟,不會走火入魔墜入早戀呢!我也墜入了,好像是她懷裏的一個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