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日在田裏耕作的莊稼人,並不知各級幹部心中焦慮,在想著辦法渡難關。由土地世世代代養育、視土地為生命的人們,頭腦中已經沒有了土地的概念,隻知吃不飽、饑餓。天大地大,不如對生存的追求大,以中國農民特有的寬厚和忍耐,頑強地迎來日頭,又送走日頭,連一年二十四個關係農活的節氣都淡忘了。挖紅蘿卜的時候,用圍腰帕揩一揩泥,原生態地塞進嘴裏,也不管幹淨不幹淨,嚓嚓嚓地嚼著,如蠶吃桑葉,匆匆地往肚內吞。農忙收打小麥,在烈日下,汗像無數的小溪流淌著,漢子們赤著上身,娘兒們隻著一層紗,每個人的嘴裏都嚼著剛拌下來的麥粒。那是多麼香甜啊,有土地的氣息,有汗水的結晶,有並未經過分配直接享受勞動成果的欣慰,更重要的是填飽了肚子,有了力氣,又拚命地幹活。農民不是懶人,那麼淳樸厚道,通情達理,隻要能夠動彈,就會幹活,不會虧待土地,不會辜負天地給以活著的美好時光。
有誰料到,終於吃出了災難。那時範娃子已經丟掉了生產隊長的大印,隻留下民兵排長的職務掛在頭上。新上任的隊長是“最後一個匈奴”陳牛。春天裏,幾個人在河邊的田裏播種油麥子,耙田的使牛匠老是不來,播種的就坐在田埂上等,一邊說著閑話,一邊嚼種子,難得有這種閑情,不怕老虎把天吃了,有的是時間。到最後,田耙出來了,油麥子種也被吃得所剩無幾了。
陳牛急了,油麥子必須種下去,那是為耕牛備糧。可是,生產隊保管室裏已經絕種了。“你們想把牛餓死?”陳牛吼。好在那時有“一平二調”的法寶,從別的大隊無償拿來了種子,事情也就鬧大了。
公社下令“抓典型”,抓出來批鬥。大隊幹部頭皮,播種油麥子的幾個人,都不沾“黑五類”,除了吃掉種子,沒有辮子可揪。發生在你陳牛的生產隊,就得由你陳牛支一個活靶子出來!這是政治任務。有幹部給他提醒:有現成的,那個被女人護著的“內控”,不就是合適的人選嗎?
陳牛的身上熱了,他要發毛,又不敢,耷拉著腦袋不吭聲。代二興不任正職了,改為副,不好表示可否。新任的大隊黨支部書記權衡以後,點頭:就這樣吧,總得給上頭有個交代,殺雞嚇猴,刹刹歪風邪氣。
陳牛下定決心,把腦袋夾在褲襠頭。回家以後,他磨磨蹭蹭,給胡丫頭兒說了,等候風雨來臨。他想,大不了胡丫頭兒給他感情製裁,十天半月望梅止渴而已。
不料,胡丫頭兒卻說:“批鬥噻,就他!”
不懂女人心的陳牛驚了一跳,他不知東南風,西北風,這姑奶奶究竟是母係社會裏的哪股風,慶幸有了回音。由於擔心這事有損自己的嬌老婆,有些醋勁兒的陳牛總算解脫了。
由胡丫頭兒一錘定音,厄運落到了我的頭上。第二天傍晚,加班拌麥子收工以後,我身上還沾著麥芒和灰塵,哪兒都癢癢,便被喝叫著進了大食堂裏的批鬥會場,預先就安排好的積極分子紛紛發言,追問我:為什麼要破壞公共食堂?反對三麵紅旗的居心何在?……說!徹底交代。
我處處小心,時時檢點自己,被攆上“殺場”是那麼的突然,毫無征兆,我簡直蒙了。再說,鐵證如山,我同樣生嚼過麥粒,那浸著汗水的麥粒在肚皮裏正在被消化呢。我還能交代什麼?選擇不說一句話,不服和認了都在沉默中。
現場批鬥如火如荼,一邊是同仇敵愾,一邊是毫無反應,等上綱上線的話說完了,也就虎頭蛇尾,草草收場。
而我被批鬥中,眼光尋找著母親。母親含辛茹苦,希望我好好讀書,出人頭地,而我竟是這樣!母親是不會來的,也不見繼父。我看見了胡丫頭兒,她的一張臉泛白,當我倆的目光相遇時,她呼地扭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晚上的月光出奇的皎潔,被放回家的我,人生的一切似乎都被抹去了。好在草房頂上有一個不小的洞,篩進了如水的月光,天地的靈氣和世界的美好,使我沒有感覺到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9. 重罰和女人
更怵的是第二天早晨,大隊長宣布了處罰:扣飯!斷我一整天的衣食。“扣飯”是當時最時髦最權威的處罰方式,也最實在。那年頭,人們已經練出來了,習慣了,那是一種無奈的悟性,或者叫作看破紅塵,批鬥也罷,喝罵也罷,無所謂,名利乃身外之物,當不了飯吃。這扣飯就狠了,誰敢餓著本來就被虧待了的肚子,去充硬氣漢?再調皮的人也怕這一招!
那時,不少青壯年都要求與家人分開舀飯。這樣的單獨舀食有它的潛在好處:一是害怕炊事員克扣,多一個門戶少一分危險;二是不至於把家裏人的稀飯多吃了。這份惻隱之心是中國農民傳統美德的體現。當然,這樣做須得口頭申請,得到食堂事務長和掌勺炊事員的批準認可,並不是壇子裏捉烏龜,輕而易舉能辦到的事。因為趙桂桂從小食堂到大食堂都是首席炊事員,掌著勺,手握生殺大權,所以我是近水樓台先得月。
記得趙桂桂舀飯的時候,曾經悄悄對我說:“你就分開舀吧。”
我當時還有些遲疑。
她再嗔怪地說:“別傻,給。”挺稠的稀飯已經舀到我的碗裏了。
於是,我在食堂裏舀飯就另立門戶了。
繼父也單獨舀飯。而他,並沒有得到照顧。
每次舀飯的時候,我都拖在後麵,錯過高峰期,在幾個飯勺的揮動中,獨自到趙桂桂跟前,她總會特意給我多舀一點,或者撈最稠的,不用說話,成了一種默契。久而久之,旁人自然會看出其中的奧妙,卻拿趙桂桂沒有辦法。誰都知道趙桂桂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最好別激怒了趙家姑奶奶。感到不平的把憤懣往肚內吞,吞不下去的,把氣發泄到我的頭上,居然有人奚落我“躲在女人的胯下”、“吃女人的奶”。當然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即使說了也發誓沒說,不認賬。
我也似乎變得庸俗了,想說就說吧,仍然到趙桂桂跟前去。如果碰巧趙桂桂不上灶,其他炊事員非得治我不可,清湯寡水舀給我,克扣個夠,算是矯枉過正。我自認倒黴,大半天餓得癆腸寡肚。宣布了扣飯的處罰以後,我扭頭走出了食堂。
“等一會兒,去找趙桂桂吧。”耳邊有人說。
那是村裏最本分的姑娘,從來不和男子說話,見我被奪去了生命之源,破例開了口,提醒我,無限的同情,沒有絲毫的戲謔。
盡管被扣了飯,仍然得參加勞動。整整半天,我既餓又累,胃被磨得很痛,口吐清水,喘著氣,隨時都想蹲下去,坐在田裏。別的人看著我,愛莫能助。中午,我沒回家,坐在燕兒溝的溝坎上。我害怕母親知道我被扣飯的事,也實在不忍心去分吃母親和弟妹的那一份稀飯。我不能自己去造成連坐法。
田園的景色是美的,秧苗青青,陽雀和杜鵑飛過頭頂,不歇聲地啼叫。此時的原野顯得有些空曠,不見人影。燕兒溝裏的水,宛如生命的精髓,潺潺地流著。我呆望田野,仿佛靈魂已經脫竅了。
冷不防,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站在我麵前。她是從溝裏起來的,圍腰帕裏兜著一包東西,還在滴著水。
我驚怔了。
不算熟悉,但我認得她。她是範娃子娶回來一年多的妻子朱秀。這個清秀的女人有個綽號,叫“朱妖精”,別人又在暗地裏叫她“大地主”,因為她是大地主家出身的女兒,範娃子就因為她的出身,才丟了官。
朱秀說:“吃吧,人會餓死的!”
番茄!看來很文弱的朱秀,竟敢大白天到田裏去偷摘生產隊的早番茄,並且洗幹淨給我送來!我的心直跳,有些緊張,也害怕。
她見我猶豫,著急地說:“快吃吧,一會兒出工了,讓人看見!”
我不能不接過手吃了,狼吞虎咽地吃,希望快速地將這些偷來之食吞下肚去。因為,不管是被人看見還是扔了它,都會害了我和她。
朱秀匆匆地走了,扔下一句話:“去央求胡丫頭兒!”
我搖搖頭,朱秀沒有看見。
下午照樣出工。我不時眼冒金星,開始暈眩。好艱難才挨到收工,實在誌氣不下去了,我終於拿著飯缽,盡量埋著頭,避開人,走向食堂。
我去求趙桂桂。
食堂裏已經空空蕩蕩,隻剩下趙家姑奶奶。趙桂桂罵我:“幹嗎這會兒才來,洗夜壺去了?”
大飯桶底朝天,我隻好失望地離去,也感到很羞辱。
“轉來!”趙桂桂喊,“進廚房來,快點兒!”
我走進去,她像變戲法似的,迅速舀了一碗米,又切下一小塊肉,一並給我倒在飯缽裏:“快走!”
我暈頭轉向,往食堂大廳走去。
“比豬還笨!”趙桂桂低聲罵,她把我拉轉來,將我從廚房的後門推了出去。
外麵是驚人的火燒天,半個天際都在燦爛的紅霞裏。
10. 落淚是金
也隻有趙桂桂才敢那樣做。她和朱秀不同,拿食堂裏的東西做了人情,還理直氣壯,不怕大隊幹部。她說掌管著社員生存大權的幹部,包括代二興在內,都是“箢篼官”,不值一提,隻配在她趙桂桂姑奶奶的腳下稱臣。她給我的一碗米和一小塊肉,是從大隊幹部的加班夥食裏硬勻出來的。她就有那分膽量!當晚輪到她煮特殊夥食,她把幹飯煮成稀飯,還加添了一瓢水;嫌棄別吃,要走拉倒,與社員同甘苦噻!對,米少了,肉也少了,就這麼回事,老鼠沒偷走,沒被麻雀啄了,我趙桂桂沒有私自拿,清廉得很!說急了還把水瓢在灶頭上一拌:對,趙姑奶奶橫就橫,想咋樣?幹部們不敢把她怎麼樣,也不便炒她的魷魚。叫苦的是唯唯諾諾的老事務長,承認自己花了眼,看錯了秤,下次痛改前非。姣好潑辣的趙桂桂就那麼蠻不講理。還有一條,她娘家的爹和兄弟都在當官,縣官不如現管,她那兄弟多少比大隊幹部們高一篾片兒。山不轉水轉,趙桂桂說,仔仔們總有求教她兄弟的時候,如果欺負了她,遲早會給小鞋穿!代二興心知肚明,卻不識趙桂桂的氣溫變化,回到家裏,硬著頭皮追問米和肉的事。趙姑奶奶火了,直截了當地說:“給了那小夥子,怎樣?你們要扣他的飯,我不餓他!他心甘情願叫我‘姐’,叫得我心裏甜!”代二興罵她。趙桂桂更野:“逼急了我把自個兒給他,你管得了?”代二興明知是趙桂桂的橫勁來了,說氣話,仍然既惱又恨,他還真的怕。可惜,他拿趙桂桂沒有辦法,隻能飽含著男人的醋勁兒認了,發不出脾氣來,從此以後,他對我尚存的同情與惻隱之心漸漸消失了。
那一碗米和一小塊肉,真救了我的命,也引來了更深的靈魂衝撞。
母親不敢相信這是趙桂桂給的,她有些擔心和害怕。兒子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塊肉,是母親生命的一部分。她已經知道我的飯被扣掉了,和弟弟妹妹忍著不飽的肚子,給我留下一部分稀飯,然後趁著月色,悄悄地從亂草裏拿出沒有被收繳去的小鐵鍋,放在爐子上,煮鴨兒芹——生長在水溝裏的一種野菜。
久違的炊煙從屋裏冒出去了,融彙在夜氣中。川西壩子的頭上像倒扣了一口偌大的黑鍋,星星閃爍著,田野裏非常安靜,沒有了白日裏不時響起的高音喇叭聲。
拿著米和肉往家裏趕的時候,我的心怦怦跳,很緊張,有點兒驚弓之鳥的感覺,而更多的是靈魂的觸動。想到“趙姐”這個詞兒,我的眼眶有些發熱和潮濕,那是一個男子對女人最真實的感情。或者由於書看多了,習慣於沒有邊際的聯想,我又想到,趙桂桂把我當成了俘虜,能讓一個沒有結過婚、知書識禮、內向的青童男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是女人的心理滿足。這個念頭一出現,我馬上責怪自己:別忘了趙桂桂的恩情,它是那年頭最可貴的良知!
在今天看來,一小碗米和一小塊肉,根本算不了什麼,不足掛齒。可在當時,珍貴得能與人的良知和生命畫上等號。母親把野菜鏟起來以後,又把米煮進鍋裏,再將肉切成小片放進去。米和肉在鍋裏蹦跳的時候,好香啊,香飄在難忘的歲月,飄進銘刻在莊稼人記憶裏的曆史。也許就是這種超時空的香味,引來了意想不到的災難。
能有這樣的飯和肉,還有菜(野菜),當是難得的佳肴美餐,它不僅要補償我饑餓一天的肚子,母親和弟妹也能分享,還應該給臥病在床的繼父盛去一碗——不能忘了養育之恩!
一家人沉浸在從天而降的喜悅之中時,被社員稱叫“斷炊使者”的女人出現了。那個風騷的女人,三十多歲,和母親一樣,是從鄰縣的小鎮改嫁而來的。到了此地,很快就被人抖摟了根底,加上行為不檢點,不知不覺便有了“孫騷牛”的邪稱,聽起來讓莊稼人聯想到女德和性行為淫亂的密碼。不知什麼原因,她竟然在一夜之間當上了禁查社員在家中煮食冒煙的欽差大臣。她一上任,大小院落的人就叫苦不迭。
母親原想她會看在曾是同鄉有過相似的改嫁經曆,能給一些寬容,放過來之不易的一小鍋肉食,誰知那女人六親不認,仿佛捉住了一群國境線上的偷渡者,氣勢洶洶地去倒鍋裏的飯,並且要拎走小鐵鍋——沒收,交大隊幹部!
母親憤怒了,可她是弱者,理虧。
我有了從未迸發出的男子漢震怒,撲上去,與她爭奪,手被小鐵鍋的邊緣劃破了,流著血,鍋裏也出現了殷紅。
弟弟和妹妹被嚇著了,望著搏鬥的場麵和不能再吃的肉食,眼淚都出來了。
“孫騷牛,你給我放手!”
隨著女人的嗬斥聲,胡丫頭兒衝了進來。
孫騷牛一怔,鬆開抓住小鐵鍋的手。她見是胡丫頭兒,好像見了仇敵似的,又來拎鍋。胡丫頭兒突然跳起來,在比她高大的孫騷牛臉上,扇了一耳光。她們扭打起來。胡丫頭兒顯然不是孫騷牛的對手。從我見到胡丫頭兒以來,還沒有目睹她有這種不顧一切的野蠻勁兒,見她吃虧,我突然感到心痛,也破了“男不和女鬥”的禁忌,到孫騷牛的懷裏去搶人,救她。仿佛悟出了什麼,孫騷牛馬上放了胡丫頭兒,匆匆跑掉了。
胡丫頭兒的發卡落到了鍋裏,她伸手撈起來,對我說:“快吃吧。”
我把有血有胡丫頭兒頭屑的飯食舀在碗裏吃著的時候,胡丫頭兒“哇”一聲哭了。
11. 蒼穹下的新墳
落淚是金。胡丫頭兒的哭震動著我的心,把我內心深處的東西攪動出來了。
孫騷牛還是懼怕胡丫頭兒。因為,不管怎麼說,胡丫頭兒是生產隊長的老婆。
孫騷牛不傻,她懂得做女人的訣竅。她恨胡丫頭兒,恨我,在妒恨中說了我和胡丫頭兒的壞話,胡謅的是那種說不清楚道不明白男人和女人髒兮兮的話,說了以後走人,查無實據死不認賬。
氣極了的胡丫頭兒罵她“蕩婦”、“騷貨”。胡丫頭兒敢當麵罵,罵死不負責。孫騷牛卻不在乎,罵也白罵。
孫騷牛的原名叫孫玉卿,名字挺富貴的,人也長得過得去,是那種輕佻和風魔組成的浪蕩美,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和鄉下女人都有天壤之別,屬於另一個特殊的檔次。命運偏偏要捉弄她,讓她改嫁到鄉下來。新一任的丈夫粗野且窮,在那時,有“窮”的標誌,是安全的保險係數,而她受不了,不止一次在心裏說,嫁了個×!那個公牛似的再婚男人,除了能在性欲上極端滿足她以外,真的沒啥意思!結婚是女人的分水嶺,結了婚,離婚,再結婚,這中間孫玉卿還偷過人,不止一次一夜情,如今又到了讓她感到陌生的鄉下,她不甘心,靈魂在裂變著,人性不斷地扭曲。
胡丫頭兒討厭和氣恨有“騷牛”之稱的孫玉卿,是從女人的感情和內心裏升騰出來的鄙棄。孫玉卿也特別恨胡丫頭兒,恨來巴不得把這個有棱角的丫頭片子推倒在野蠻的男人身下,讓色鬼強奸。胡丫頭兒罵她“蕩婦”、“騷貨”,她說:“老鴉笑豬黑,自己不覺得!那你呢?”她認定胡丫頭兒在出嫁前已經和野小子早就幹了那種事。
孫玉卿就這麼個邏輯。
胡丫頭兒讓她懼怕,她不敢對胡丫頭兒得寸進尺。除了胡丫頭兒是當時的隊長老婆,更讓她喪氣的是,她總是覺得胡丫頭兒頭上好像懸著一把降伏女妖的劍,即使把胡丫頭兒像玉鐲摔碎了,也比她純潔比她強。她成不了正兒八經的鄉下女人,鄉下女人也瞧不起她,她要讓女人的另一麵展露優勢,甚至踩著同是女人的腳往前走。胡丫頭兒好像是她的天敵,偏要擋她的道。孫玉卿的前夫是鄰縣小鎮上的管製分子,她離得了婚,離不了階級敵人的根係,這是她的悲哀,也是她比一般女人更積極更心狠的原因。
自從孫玉卿因為大隊幹部的一句話,當上了“斷炊使者”,為了斷絕社員想走回頭路的念頭,大部分的“家灶”和鐵鍋因她被毀了,農家小院極難冒出犯忌的炊煙。那頓經曆非凡的肉飯,在胡丫頭兒的痛哭聲裏被我吃了以後,那口小鐵鍋難逃厄運,終歸被收繳砸成廢鐵,送到山裏煉鋼鐵去了。
孫玉卿不肯善罷甘休,到大隊黨支部書記和大隊長跟前,告了胡丫頭兒的狀,可惜沒有任何結果,這讓她很泄氣,積極性銳減。胡丫頭兒沒有饒過孫玉卿,逼著陳牛抗旨,把孫玉卿撤了。陳牛對孫玉卿也不滿,認為這騷婆娘太過火,對自己的嬌妻大不敬,還能不聽胡丫頭兒的?後來,大隊幹部沒有再過問此事,陳牛也裝糊塗。從此以後,他管轄的生產隊裏再不設立“斷炊使者”這種沒有官銜而權力極大的狗屁官兒,暗暗放了大家一馬。社員們對此有口皆碑,卻不知是胡丫頭兒的功勞。
陳牛把孫玉卿弄到田裏去勞動。有人戲稱說把那騷婆娘曬得累得尿都流在褲襠頭,魂也掉了,騷性徹底退了。
孫玉卿曾經辱打過我的繼父。
論家庭成分,繼父屬於既不在依靠的範圍之內又絕非被打倒的對象,中不溜兒,上中農。他頗有養牛的經驗,也曾經做買賣牛的中介,在當年的莊稼人看來,是鄉村裏的“編外剝削者”。按照那年代的生活標準衡量,在外喝幾杯燒酒,有脆花生和一盤燒臘肉下肚,個人過的生活就有“地主”級別的嫌疑。到了公共食堂時期,早就不做牛行中介的繼父,除了給集體喂養一頭耕牛以外,還要犁田,勞動量是很大的。到孫玉卿擔任“斷炊使者”以後,家裏再難有野菜之類的生活補貼了,繼父因為營養嚴重不足,患了腫病,麵黃肌瘦,雙腳浮腫,母親經常悄悄給他拿回來一些生紅蘿卜。
有一天,繼父耖田回來,坐在門前曬太陽,一邊嚼著生紅蘿卜。他赤著腳,腳上沾滿了泥。
母親和我們都在田裏勞動。
孫玉卿出現了,指著繼父手中的生紅蘿卜,好像抓住了小偷的證據,嗬斥著繼父。知道孫玉卿底細的繼父,自然不怕她,也點出了她的淫亂羞醜之處。孫玉卿狂怒了,破口大罵。那一刻間的孫玉卿,簡直不像個女人,她那好看的臉,因為羞怒開始扭曲,白裏發青,她脫下鞋,先在胯下一擦摩,然後跳起來,在繼父猝不及防的時候,猛打繼父的臉,還嚷繼父調戲她……
繼父的臉紫了一團。
第二天,繼父便病倒了。有人說,因為他挨了女人的摸×耳巴子,太不吉利。
待繼父的病稍好一些,便到圈裏去喂牛。那牛也夠害人的,不早不遲,偏偏在那時害了癩(生疥瘡),癢得叫,不停地打圈。繼父按照莊稼人習慣的治療方法,在患處塗抹煤油和六六六粉,然後把牛鼻繩拴短一些,讓它隻能夠得著牛草,不去舔身上,好自我保護。誰知第二天早晨,悲劇發生了,那頭牛不知為什麼掙脫了繩子,因為舔食了煤油和六六六粉,死在了圈裏。
在當時,害死耕牛是一項重罪。繼父被帶走了,在縣公安局關了十多天,由於沒有毒害耕牛的確鑿證據,加上繼父病得不輕,便被放回來了,從此臥床不起。不久,繼父悄然離開了人世。他死的時候,我們都在田裏勞動,沒有人給他送終。
那年代,死了的人不用火化,還是老傳統,裝在棺材裏,土葬。繼父沒有棺材,胡丫頭兒督促陳牛,叫人拆了一個生產隊的舊拌桶,做一個火匣子,裝殮死者。人死了,入土為安,由隊裏的社員抬著不再耕作的繼父,在悠悠的蒼穹下,到鄰縣的墓地裏去安葬。沒有嗩呐,撒著不多的紙錢,為繼父買路。我和繼父亡妻的兒子,也就是哥,端靈執幡,送勞累一生的繼父,去安息休養。
那是在春天裏,金黃的油菜花已經含苞待放了,路旁和溪邊的野花星星點點,預祝人間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