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胡丫頭兒,瞞得了老師,瞞不了同學,都說我是她的。

那時候,繼父家裏糧食原本不充裕,按分派的任務賣了餘糧,又添人進口,就鬧饑荒了。在學校裏,我總有著饑餓感。胡丫頭兒發覺了,每天上學都帶著吃的來:炒熟的胡豆、玉米棒子、一兩個饃,甚至一團鍋巴,偷偷塞在我的課桌擱板上,或者放進我的書包。事情終於麻煩了,調皮的同學發覺以後,把零食從我的書包裏掏出來,大聲嚷嚷,唯恐天下不亂。

胡丫頭兒憤怒了,以弱對強,和那個男生打架,打得披頭散發,不屈不撓,那份敢死隊的精神叫人吃驚。她突然間變成了另一個女孩,全班同學都被唬住了。

胡丫頭兒也擂了我,然後是滿眼熱淚。

因此,一些同學大膽地叫我們“小夫妻”,胡丫頭兒不怕,居然認了。

事情鬧到老師跟前,班主任問明了情況,深深歎了一口氣,嚴厲製止“小夫妻”的話頭繼續漫延和擴散。那隻是老師好心好意的一廂情願,“小夫妻”的稱呼一直伴隨著我和胡丫頭兒到初中。到了初中,我們又是同班同桌。初中的老師隨時隨地提防著我們,生怕我和胡丫頭兒真的墜入愛河,擔心我們會因早戀被學校開除或勒令停課退學。好容易等到畢業,我考上了師範,胡丫頭兒卻名落孫山。

她問我:“你還回來嗎?”

我說:“回來。”

“我等你!”她說。

不到三年,我真的回鄉了。那是落魄了,被攆回故土的,還背著罪名。

胡丫頭兒還在等我嗎?我沒有去想,也不敢去想,心像被拳頭擊了,被打得失憶,懵懵懂懂的。別再去奢望了,回家以後就老老實實地勞動改造吧。記得被驅逐出學校時,還給我留下一句話:一年以後,持當地黨支部的介紹證明,到學校插班,等候分配。那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第一次出現在夏收的田裏,是那麼的無奈和低沉。原野湧著金黃的浪,割不到頭的麥田,火一般地燃燒著,我初次嚐到了當農民的艱辛。莊稼人都猜疑地看著我,我把頭埋得很低,期望腳下出現裂縫,讓我掉進去。當我笨拙地割斷最後一束麥稈,周圍已經沒有一個人了。

我孤獨地站在晴空下。口,渴得如正在燒火的灶孔。我沒有適應鄉村生活的能力,不敢像鄉下人渴極了在小河裏捧水喝。在我的視線裏,是胡丫頭兒的家。她在嗎?我突然湧起她最後對我說的那句話:“我等你!”

在極度幹渴中,我走進了胡丫頭兒家的小院,輕車熟道地推開虛掩的門,徑直走進去。心,怦怦地跳,竟然有些緊張,似乎要發生驚天動地的大事。

“我要麵對胡嬌了!”我在心裏對自己說。

啊!……

那一瞬間,我傻了。

胡丫頭兒真的在,她也不知所措。

也許是她太粗心,忽略了關門,也許是她的媽出門去,不曾注意到女兒正在換衣褲。我猛然出現時,她正要穿上去的衣物從手中落到了地上,雙手慌忙去捂住青春的乳房。

我逃出去了,站在門外發呆,渾身如一團火,感情在顫裂,夾雜著害怕。我的生死大權掌握在胡丫頭兒手裏了。

我沒有離開小院。我在等待,想對她說點什麼,或者等候她的判決。

小院旁的小河,宛如人生,奔流著,嘩嘩地訴說。

5. 愛與恨

愛有多深,恨有多深,被認為是從愛河裏打撈起來的至理名言,不知道它可不可以作為我和胡丫頭兒的寫照。自從閱讀了胡丫頭兒以後,我就意識到闖了大禍,仿佛糊裏糊塗做了偷情大盜,又突然被人捉住了,連胡家的小院都不敢看,躲著胡家的人,更不敢麵對胡丫頭兒。

不知這樣,胡丫頭兒是不是更恨我。我感到後怕。

我和胡丫頭兒分別三年,她說“我等你”,卻是在那樣的情景下見麵,難道是命運惡搞,捉弄我們,開我們的玩笑?

日子不會過得輕輕鬆鬆。旱地裏的玉米出天花了,掛紅須了,瓜田裏開始瓜熟蒂落了。

生產隊長說:“小夥子,好好表現,會有出頭之日的。到瓜田裏去守瓜吧,和陳牛交接班。”

我很感動,稍微鬆了一口氣。白天咬著牙磨煉做活,晚上到瓜田裏守瓜,待在臨時搭的棚子床裏,頭頂有星星和月亮,卻沒有學生時代的浪漫心境,這是生活,我沉甸甸的人生。

在原野的棚子床上,我一個人孤獨地守望。離開了塵世的喧鬧,四周非常靜謐。而我,並沒有幸運地走進世外桃源的脫俗境界,我老是在想我的人生和意想不到的落魄,在青春失足裏掙紮。

我想到,因為自卑和屈辱感,盼望出人頭地;想當作家,卻沒有繼續讀書的經濟支撐。繼父曾經發話:初中畢業回鄉種田。他的家境需要傳宗接代的青年農民。班主任很惋惜,要我考師範,國家供養讀書。我放棄了上高中的念頭,聽從班主任的話,居然考上了。在縣城的學府,我缺乏堅定的專業思想,不放棄當作家的夢想,在少年刊物上發表了作品,還和班裏一個女生有過類似早戀的故事,悄悄送過一本書給她。她哭了。我開始四麵楚歌。事態發展是暴風驟雨的,先是批鬥教師中的右派,然後抓學生裏的另類。很快,我就站在教室的講台上了,被同學們揭發批判,而後在我的床鋪裏找出了胡丫頭兒給我寫的信,“情書”!鐵一般的罪證……被趕出校門的時候,幾個學生幹部和積極分子像在驅逐叛國者,扯掉我胸前的校徽,把寒磣的行李扔給我,厲聲地嗬斥。當時,那個女生回避了我,而我感覺得到,她眼裏有淚水。

那封孕育少女感情的信化為“情書”,變成罪證,我沒有告訴胡丫頭兒,往事不堪回首。她如果知道了,肯定會哭,罵我無情無義,連半個字都不回,還要讓她背黑鍋。也許她還會……為了能再回學校續我的夢想,我躲著被射上了愛箭的胡丫頭兒。可是,事情偏偏那麼瘋魔,回家後的首次相見,竟是那樣!她能饒過我嗎?

仰望星空,我暗暗地祈求著,但願我和胡丫頭兒就此結束了。我不能永遠待在田野裏,我得有一個新的前程。這很自私。而我很想念她,割不斷又激起了新的感情,特別是目睹了她的婀娜多姿以後,對她的想念是那麼強烈,有點兒不能控製自己。我想,我也被愛箭射中了,射得很深,很要命。我又在心裏說,胡丫頭兒不會再見我了,這是對我的解脫,救了我的命。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在自欺欺人,強壓著感情,覺得胡丫頭兒會寬恕我,就這麼算了,和她悄悄分手,就是最好的結局。

就在這麼想著的時候,胡丫頭兒突然出現了,像一輪明月,站在我麵前。

這樣的夜晚,這樣的環境,胡丫頭兒剛剛洗過澡,穿著在當時挺“露”的女裝,把她的青春和美,全部展示出來了!咫尺相隔,她身上散發著糅合著體香的香皂味。

我快要不能自製了,聲音有些顫抖地喊:“胡嬌……”

她鼓起勇氣,說:“我的隱私……全部讓你看見了!你很流氓的。還有,我給你寫過信。如今,你也是農民了。說!想我沒有?愛我嗎?”

在那個年代,胡丫頭兒能夠當著男子說“愛”,那是非常前衛另類的。我被唬住了,囁嚅著,從棚子床裏跳下來:“胡嬌,我……”

“你娶不娶我?” 胡丫頭兒大聲說,聲音都變了。

我不敢這樣麵對麵了,撒腿開逃:“不,胡嬌。我不能……”

“你是不是人?”胡丫頭兒帶著哭聲罵。

我再也沒有回音,也不知胡丫頭兒是怎麼離開棚子床的。

陳牛下半夜來接班守瓜,他看到的,自然是棚子床裏空無一人。那天晚上,生產隊還真丟了瓜。陳牛不吭聲,全攬到自己頭上,任憑生產隊長按規矩扣工分,沒有把我捅出去。

胡丫頭兒肯定恨死我了。

6. 失去了才知珍貴

從此以後,胡丫頭兒真的不願再見我了,是那種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揪心的分道揚鑣。

我似一株拔出去又移回來的野草,帶著自身的悲劇色彩,被榨幹了七情六欲的水分,伴隨沉重的思想重負,認認真真地贖罪改造。生產隊的人已經猜到了廬山真麵目,除了惋惜,還能說什麼呢?

胡丫頭兒背著我罵:“傻!”她是心痛,似乎看破了紅塵,算定了結局。

趙桂桂想指點迷津,有話對我說,卻欲言又止。

母親看著我,歎氣,憂心忡忡。她對兒子沒有信心,又不想說出來,害怕我一蹶不振,年紀輕輕的就在人生和感情上死掉。

其時,繼父已經生病了,他有著太多的失望,老是罵我這個擔負著全家厚望卻一塌糊塗的繼子,無緣無故地責罵。

我生存的空間越來越小了,但並沒有放棄,也許這就是一個自卑者的倔強與執著吧。我還在想當作家,還沒有死心,仿佛駕著一隻被撞破的小船,已經開始下沉了,卻還在尋路揚帆遠航。

太陽照常升起,大雨、小雨,淅淅瀝瀝。男人甩鞭子抽打牛屁股,女人沒時間家長裏短地說閑話,吵架是有的,娘兒們難免說女人的粗話,男人們罵娘,政治掛帥的話頭一扔來,都萬籟俱寂了。日子綁在車轆軲上轉動,不知不覺又到了第二年春天,滿壩的油菜花湧著金燦燦的潮汐,農家人的生活盡管不輕鬆,但又有了新的希望。

春暖花開,我懷著希冀,心忐忑地跳著,走進了大隊黨支部書記代二興家的院子。那架曾經“妹兒……妹兒……”響著的雞公車,放在土牆外的屋簷下,上麵扔著有野花的青草,那肯定是趙桂桂留下的。

這時候的我,除了思想感情,已經是個地道的農民了。我站在書記大人的麵前,怯生生地說:請開一張證明條子給我,我要回學校!

大隊黨支部書記決定著我的命運。

我得到的回答隻有一句話:黨支部已經研究過了,不行,好好在農村改造!

我突然感到暈眩,眼睛一黑,想大聲呼喊,又想央求,卻沒有一句話。此時,我看見了趙桂桂,向她投去求助的目光。

趙桂桂那雙女性的眼睛,我永遠忘不了。我記得,她輕輕對我搖搖頭,然後轉過身去,在照進屋子的夕陽餘暉下,給我一個讀不懂的背影。

我流淚了,內心在無聲地抽泣。

回家以後,我豁出去了。第二天一早,不怕違規,沒有向生產隊長請假,沒有告訴任何人,我步行五十裏路,趕到師範校,回答是更大的打擊:晚了,晚了,學校已經停辦師範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愛莫能助啊!回去吧,回去吧,好好當個農民。

回家的當天晚上,我是那麼的絕望,站在桃花水漲的河邊,長久地發呆。偶爾掉過頭,發覺胡丫頭兒站在我身後。

夜空上是那輪美好的月亮。

胡丫頭兒不說話,也不走,直到我離開小河,回到原始人山洞似的小屋。

那段日子,過得特別艱難,特別漫長。很快,我便正式入了另冊,公社派人來,在大隊的擴大幹部會上,宣布對我實行內控的監督改造。

這樣的鄉村大事,自然瞞不了胡丫頭兒。

胡丫頭兒變了,她那一笑就春光燦爛的俏臉,紅暈減少了,顯得有些蒼白。她不想多說話,對人冷漠,特別是見了我,那神情讓人明顯地感覺到,我和她之間,肯定發生過大男孩和大女孩不可公開的事。

胡丫頭兒躲著我,我也害怕再見她。

又過了幾個月,剛剛跨進二十歲年輪的胡丫頭兒,在痛苦中開始了她沒有愛情的婚姻,與川西壩子進入農村公共食堂的同時,閃電般地宣布:與沒有文化的大齡青年陳牛結婚!

我驚呆了,不敢相信自己,更不敢相信胡丫頭兒。可是,嫁娶的迎親鞭炮已經響了,先是三記單爆的悶響,然後是劃破淩空的爆竹,驚醒了左鄰右舍。

我無法入睡,在刺耳的鞭炮聲中跳下床,喊:“胡嬌是我的!”

我人生中的再一個“晚了”!

因為陳牛根紅苗正,盡管娶了一個曾經是偽鄉公所師爺的孫女兒,祝賀的人還是很多,趙桂桂也去了,並且做了不是親戚的送親娘子。

本生產隊的女娃子嫁給本生產隊的小夥子,叫作肥水不流外人田,婆家娘家,院子對院子,隻隔一壩田,一頓飯的工夫可以回兩次娘家。但規矩不能少,胡丫頭兒對陳牛又特別挑剔,難題一個接一個,陳家兩老夫婦都認了,不敢有半點兒怨言,即使砸鍋賣鐵,也要把如花似玉百裏挑一的媳婦娶回去。

胡丫頭兒不能不嫁了。

從繼父家的角度推斷,似乎和陳牛家還沾親掛故,陳牛卻沒有來請我們家去做客,胡家也不請,繼父說:六親不認!

胡丫頭兒派人來單獨請我。不,她叫我去,不準帶禮物,必須在她和陳牛舉行婚禮儀式的時候去,非去不可!並且說,我啥時到場,她啥時和陳牛“拜堂”!

別無選擇,我被胡丫頭兒綁架了,心神不寧地到了人潮簇擁的陳家院子。

胡丫頭兒一看見我,就是那樣的恨,女人那種複雜的恨。她恨我沒有男人的血性,居然乖乖地去了。無論親友怎樣勸說,她都拒絕和陳牛喝交杯酒,卻斟上滿滿兩杯酒,端著朝我走來。我開始退讓,不敢去接杯子。

“喝!”胡丫頭兒厲聲說。

我不敢喝。可是,她硬把那杯酒塞在我手裏。那眼神,好像在生離死別。

我不能不喝了。

胡丫頭兒一飲而盡。酒不沾唇的她,頓時滿臉緋紅,眼裏晶瑩,那是突然湧出來的淚水。

我也想哭,扭頭要跑。

“你敢走!” 胡丫頭兒喝叫,她已經失去理智了。

趙桂桂抱住她。幾個女人把我推出了堂屋。

外麵下起了雨,如歌如訴。

7. 罪孽深重

今生今世,我都忘不了胡丫頭兒的出嫁。

雨,下了整整一天。到了晚上,已經是混混沌沌、濕淋淋的世界。待在黑屋子裏不時聽見屋後樹枝斷裂的聲音,似在摧殘我的靈魂。我無法入睡,想著胡丫頭兒,想著她像一株潔淨如玉的水仙,被壓在二十六歲的粗獷大山下,靈魂在心的深處呻吟,而我,沒有臉皮,也沒有資格奢談“拯救”二字。最不能原諒自己的,是我當初違心地逃避她,還有一個不敢讓她知道的念頭,即是想到她家庭的曆史問題,害怕影響我在落魄中重新崛起的前程,回不了學校。現在……我能說什麼呢?

出嫁了的胡丫頭兒,撕著我的心。

回到鄉裏不到兩年,我已經相信鄉下人所說的“命”了,而我感悟最深的,是人生的錯位,它是捉弄人的智者,當你發覺被命運忽悠了的時候,已經不可挽回了。我和胡丫頭兒都不知不覺被罩進了這個怪圈。胡丫頭兒有資格有理由恨我,她一出嫁,我便罪孽深重了。

日子還得過下去。

對於祖祖輩輩單家獨戶過日子的農家人來說,習慣了早出晚歸,在田裏耕作,雞鳴狗叫,蒼穹下冒著嫋嫋炊煙,川西壩子放牧原野的生活,是沒有野心的滿足。經過互助組、合作社、大大小小的農村運動,而在人民公社裏吃大鍋飯,敞開肚皮撐,還是大姑娘出嫁頭一回,雖說那些曾經在家裏當家掌勺斤斤計較的老人暗暗擔心,但不礙大事,人們都處在新奇和激動中,並沒有過多地憂患。

舀著食堂裏的大甑子,不為一日三餐勞作操心,莊稼人迸發出勤勞肯幹的勁頭,拔尖的青壯年遠征上山大煉鋼鐵去了,留在村裏的次勞力和年輕婦女,在冬季農閑時改土造田。那時的生產隊長是範娃子,三十來歲,因為臉上有幾顆大白麻子,又被稱作範麻子。胡丫頭兒對他沒有好感,連他的祖宗三代都貶,似乎好的基因被田壩裏跑著的野狗叼去嚼吞了。她連“範麻子”都不屑於叫,背地裏喊:“流氓!”

無論叫什麼都行,吃飯和做工的生殺大權在他手裏。派活和安排改土的時候,他偏要把胡丫頭兒和我拴在一起,反對無效,這樣一來,他似乎很開心。

那時的農活是做不完的,特多,改土往往在夜裏加班。那是一種在現在看來既可笑又不可思議的奇怪工程:板田被犁了以後,像士兵在前沿陣地壘戰壕,四五尺遠的距離一行,把巨塊的土坯抱起來,碼成一人多高的土牆,過了幾天,用穀草熏燒,一個又一個金黃的草垛沒有了,土還是土,到播種小麥移栽油菜的時候,季節不等人,隻好匆匆推倒土牆填“戰壕”,耽誤農時,委屈莊稼,糧食減產了,農家人吃虧,默默地忍受。

範娃子真夠絕的,每個晚上都把我和胡丫頭兒塞在一條改土的“戰壕”裏,與其他幹活的人隔離。在星空下,在月光裏,或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混沌之夜,我倆都須相親相伴,把偌大的土坯往上壘,由於都很“斯文”,體力弱,做得挺艱難,有時不得不麵對麵地對抱土塊。

胡丫頭兒嗔罵:“你還像個男人嗎?沒勁,丟人!”

我不吭聲。

每次都是我和胡丫頭兒最後從自己壘的巷道裏走出來,特別的累,胡丫頭兒感覺得到我身上蒸發出來的熱氣,我能聞到她伴著汗味的青春氣息,還有感情上的尷尬和衝撞。

範娃子總是在田埂上待著等我們出來,那神情怪怪的。

有一天夜裏,時間太晚了,我叫胡丫頭兒回去。她不說話。

我再重複一遍。

“你管得著嗎?”胡丫頭兒來了火氣,“我——不!”

陳牛趕來了,看見又是我和胡丫頭兒,他拉起妻子就走。

胡丫頭兒怒喝:“放手!”她把丈夫攆走了,索性坐下來,好像要在人為的巷道裏地老天荒。

範娃子終於等得不耐煩了,審視著走進巷道,看看有“前科”的孤男寡女,是不是在圖謀不軌。

胡丫頭兒罵他:不要臉!

有“最後一個匈奴”之稱的陳牛,終於忍耐不住了,為安排工的事和範娃子打架,打得轟轟烈烈,圍觀者如潮。論拚搏,陳牛和範娃子決賽不出勝負,隻能打個平手,因為有捍衛婚姻和家庭的動力,加上男人的醋勁兒,陳牛仿佛服用了興奮劑,不打白不打,徹底擂垮了範娃子。這件事沒有輕易落下帷幕,鬧到大隊黨支部,代二興礙著趙桂桂的密令,抹稀泥,最後下村的公社幹部拍板,陳牛被罰了紅牌。拴在一根草上的蚱蜢——胡丫頭兒和我,都被扣了工分。

最難堪的是胡丫頭兒和我,因此有了新的緋聞。真不知我倆誰害了誰。

陳牛不敢觸怒胡丫頭兒,也因為胡丫頭兒,不敢為難我。他罵“娘”。

那是川西壩子裏最特殊、最敏感的年代,進入了人際關係最對立也很微妙的季節,還在悄悄地往深處走。我被認作是特殊的因子,伴隨著原罪讓村裏人不解:為什麼我總在石榴裙下,有漂亮的女人保護,明擺著有個胡丫頭兒,暗地裏還有趙桂桂,那可是書記的老婆,不能等閑視之。村裏人說我是“雙保險”。

不過,因禍得福。從此以後,我和胡丫頭兒結束了苦澀的愛情回味。陳牛也可以高枕無憂了。

憂心難受的是陳老夫婦,他們猜疑:娶回的兒媳婦為什麼不懷孕?聽不見樓梯響,也不見人下來。憋急了,老人婆不顧老臉,向兒子打聽。陳牛一問三不知,隨口一句:問胡丫頭兒!誰敢去闖那份兒忌諱?等待吧,天長日久。

8. 厄運

被胡丫頭兒罵作“流氓”的範娃子,口齒倒很幹淨,沒有把“性”掛在嘴上,也不明裏挑逗年輕女人,但他那德行就叫胡丫頭兒氣,特別是對孤男寡女在夜間幹活的捉弄,叫胡丫頭兒更氣。

範娃子不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他爸媽自然也不是,祖傳的外來族。範家院子很低窪很小,似爛漕壩裏即將沉沒的小船。外來的範家人總是很出格,範娃子的爹,牛高馬大,甩著使牛鞭子吆喝,太陽像扔上天的火盆,就那麼半個多鍾頭,似乎把澤國犁穿了,沒有挽救,連人帶牛“咕嚕咕嚕”沉進了淤泥,水麵上隻留下使牛鞭和一頂汗浸的舊草帽。範娃子那時還在娘肚皮裏,不知道悲傷。他娘哭了,懷著他重新嫁人。新中國建立以後,又把小壯牛似的他送回了範氏家庭。如今,三十而立的範娃子又帶著生產隊的男男女女改土造田,也才有胡丫頭兒和我的愛情苦澀回味與尷尬。

改土造田的功過是非由後人去評說吧,村裏那一壩爛漕田經過挖深溝排水,倒也日趨好田,特別是稻穀長得蠻好。當然,絕對不是糧囤頂破天的畝產萬多斤。遺憾的是,食堂由小變大,一大二公,三個生產隊的社員同鍋舀飯,隨著食堂的越來越大,從敞開肚子吃到計劃定量,幹飯變成稀飯,到最後有人胡謅出了這樣的歌謠:“走進食堂門,稀飯一大盆,團轉(周圍)起波浪,中間淹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