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當時有一句名言:補丁布比補丁褲貴,補丁褲比正常褲貴。縫補行業一夜間發家了,他們縫補忙不過來,就設置瓶頸,學北京的房地產炒作,價格從平常的兩塊錢一直炒到五百塊。人們還是趨之若鶩。服裝生產商看到商機,推出了補丁服,學生爭著訂購,訂購後還進行了拍賣。我對褲子補丁不感興趣,因為這是一個學校的象征,我就隻好穿上了。總覺得屁股後麵,有隻眼睛在盯著。感覺渾身不自在,生產商為了大量生產,質量一落千丈,布料粗糙,把皮膚磨出血,人們隻好穿寬鬆的衣服,像魏晉時期一樣衣冠飄飄。
穿補丁褲時候,我常常想起父母給我上的“憶苦思甜課。”他們小時候,榮幸的經曆了大饑荒,那是人禍引起的天災。大家爭著放衛星,畝產十萬斤糧食之類的,上麵的開始擔心這麼多糧食吃不完怎麼辦,可是百姓卻餓的要死。當然更別談穿了,穿的就是草麻織成的衣服,和那些全身補丁的衣服。這些衣服象給揍的青一塊紅一塊,腫一塊凹一塊。他們也經曆了用品限量供應的年代。那時候有錢買不到東西,凡物品都要票,糧票,衣票,糖票……父母的童年就在補丁和饑餓中度過的。我小時候也穿過補丁衣服,那時因為窮,長大了穿上補丁褲,隻感覺這個世界好滑稽。
補丁褲政策實行兩天後,就有人屁股上作文章。大學生還是挺會找樂子的。有的在屁股上掛了些金銀首飾之類的,走路時叮當響,未見其人,先聞其身;有的把補丁磨出許多小洞,內褲時隱時現,以為性感。後來走路時,大家都不大注意人的臉,卻關注別人的屁股。久而久之,辨別一個人,隻要看屁股就知道了。學生外出時,因為習慣性的看別人屁股,而被罵作色狼,甚至被看成神經病。學校內,屁股的身價提高了,你可以侮辱別人的任意一個地方,唯獨不能侮辱他的屁股,這使他沒有麵子。
校長對大家的屁股不統一,就不高興了,要是大家都搞特殊,那學校要怎麼管理!就急忙開會,經過三次的開會,終於定製了一套規則,就是褲子可以不統一,補丁要統一,且有貴賤之分。校長的補丁繡著龍,黃色的。其他的領導按職位大小依次繡:淡紫獅子,朱紅老虎,純白猴子,褐色豹子,青色熊,綠色彪,棕色犀牛,藍色海馬。教職工按身份大小依次繡:淡紫仙鶴,朱紅錦雞,純白孔雀,褐色雲燕,青色白鷳,綠色鷺鷥,棕色黃鸝,藍色鵪魨。領導分部級,廳級;教師分教授、講師;學生分學生幹部,學生平民。級別越大,補丁就越大,越燦爛奪目。學生繡著花朵,學生幹部繡著木材。你走到麗都,通過屁股可以識別到底對方是什麼貨色,也省去了許多麻煩。
兩個月後,不知道什麼原因,校長廢除了補丁政策。上級的很多東西,不讓我們明白,也不是我們可以明白的。
補丁政策曾受到校內外媒體,專家的一致好評。被廢除後,媒體和專家對校長的英明擊節讚賞,把他的功績和推翻舊社會的功績相提並論。很多人從此留下了後遺症,喜歡看對方屁股。如果你在車站,在商場,見到有人的眼睛賊溜溜盯著你的屁股,別誤會,他不是想偷錢包或是非禮,這是他被迫培養成的習慣,改不了了。
補丁政策在開會中開始,在開會中結束。鄭強說了,校長每一件事都是合理的。你看,人家是堂堂一個校長,管理方圓千畝的大學,三萬多的師生,他做的事,說的話,能有錯嗎?有錯的話,那你就是說麗都有錯了,你作為一個麗都的學生,能說麗都的錯嗎?我隻能無語。
我以前沒有見過虞襄陽,或者有擦肩而過,大家誰也不知道誰。我們有一個癖好,就是看別人的屁股。屁股有金屁股、銀屁股、屎屁股和沒屁股,大學生的屁股和他們的思想一樣千篇一律,廢除補丁政策後,要從屁股上識別人,那是難上加難。我不認識虞襄陽,那也是情有可原的。
在大學裏,我常常懷疑我不認識他們,雖然我認得他們的相貌、名字、性格、性情等等,可這就算認識了嗎?我對一切保持懷疑,是受環境影響。舉個例子,校長在會議中講大道理,拍紅了手心,要為教育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老師也拍紅手心,鬥誌昂揚跟緊校長的步伐,可是有一個前提,就是多發給他們報酬。這些有趣的現象往往加深了我的懷疑。
有一次,我很久不見的朋友跟拍著我的肩膀說,平度,長的有些模樣了,都認不出你了。原來我的外貌也會背叛我。他們對我的感覺永遠停留在過去,認不出我,當然是我的錯。比如校長在會議中,總是有一副模樣,好像人民的公仆;私底下,他在作威作福,八麵威風。我不敢說他騙人,從他開會時的語氣,從他激揚的言論,簡直就是菩薩,誰也不相信他爭著眼睛說瞎話。他會議後的所不同於會議時,那不是他的錯,而是因為別人的錯,別人對他的印象隻是停留在過去,停留在會議中,那是不對的。
這是我們互不認識原因,我們都善變,變的速度誰也跟不上。我想我也會有一天不認識虞襄陽,就象不認識校長一樣,或者我們互相成為過路人。這種情況到現在還沒有發生,這讓我感到欣慰。我以前認識的好多人,我都漸漸忘了他們,偶爾記起時,他們的印象也隻停留在過去。士別三日,應該刮目相看,那我該刮多少次目阿。
後來的虞襄陽每天和討厭的數學打交道,就象我和討厭的文學打交道一樣。我們都犯了佛家八苦之一,怨憎會苦。虞襄陽告訴我,數學書改變巨大,以前數學是唯一科學的書,整個科學就是以數學為基礎的。後來不一樣了,上麵的在數學課本上給灌輸了偉大的民族主義。
比如勾股定理中,勾x的平方加股y的平方等於弦z的平方。有個前提,就是z要比x和y都大,這個定理才成立。可數學書不是這麼說,而是說,x是西洋文化,y是東洋文化,z是中國文化。中國文化包括了西洋文化和東洋文化,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文化。那x代表中國文化,y代表西洋文化行不行呢?教科書會告訴你,這樣是錯誤的,因為他違背了真理。虞襄陽上課時,為了讓學生好理解,他就得講為什麼中國文化比西洋文化,東洋文化都優秀,每次講課都苦不堪言。再比如,n個1相加的結果等於n,而教科書不這麼寫,而是舉例說,每人都耕一畝田,那就可以耕n畝;每人練出一噸鋼,中國將會多出n噸鋼,那就超英敢美了。現實中不成立,理論上卻成立,而這些虞襄陽無法解釋,隻好一帶而過。可心裏仍擔心,學生要是問起超英趕美的愛國問題,那該怎麼回答呢?如果美國有鋼十三億噸,我們有人口十三億,每人隻要分配煉鋼一噸的任務,不就超英趕美了嗎?
虞襄陽還給我訴苦,說學生太難調教。我說,我們當學生時,還不是一樣難調教。調教不好是正常的,調教好了,那就完蛋了。中學時,老師調教我們,像西洋人趕驢的方式,在我們眼前晃一根胡蘿卜,背後有一根大棒。獎狀,獎牌就是胡蘿卜,考差了,大棒就來了。使得我們一提到讀書,就頭暈,讀書給我們的感覺,不是快樂,而是連綿不絕的痛苦,如今你還要害學生對書產生反感!虞襄陽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
我現在天天爬格子,我討厭文學,但為了稻粱謀,我克製了情緒。我也有身不由己的感覺。以前我把稿子寄給了報社,報社退稿給我,常常送給我四個字:尊口莫開。據說報社喜歡給人送這四個字,可見這四個字的神聖性。我不懂其中的意思,虞襄陽說,就是不要說真話,說真話報社是不敢收稿的。大家都說假話,演戲演的正起勁,你一個人瞎摻合,當說真話的小孩,那不是破壞大人的世界嗎?
我雖然討厭文學,心裏卻希望能和它培養出感情。人如果被一樣事物虐待到極點時,反而會對它產生依賴,我就是有這心理。有些東西光靠理智是不夠的,沒有感情的伴侶是一種受罪。一頭快樂的豬的人生觀,和一個痛苦的人的人生觀,誰才是最有意義的呢?我情願和快樂的豬一起享受快樂,也不和痛苦的人同享痛苦。這世上沒有快樂的豬,我隻能和痛苦的人在一起。這是我痛苦的根源,它無法剔除,就加劇著我的痛苦。
虞襄陽說,和我在一起時,雖然渾渾噩噩,可精神上是快樂的。我和虞襄陽探討更多的不是文學,而是愛情。我們在努力證明愛情的存在,雖然它像神教徒證明一根針尖上站多少天使一樣可笑。可它確實給我帶來了快樂。我記得有天,虞襄陽神秘兮兮的跟我說,平度,你知道嗎,我的舍友昨晚和男朋友到外麵去開房呀。她的神情,好像發現新大陸,我置之一笑,說,少見多怪,開房又有什麼?不過是互相研究一下對方身體的結構,以及身體在特定條件下的反應,僅此而已。上帝造人時,並沒有說過研究身體結構是醜陋的,相反是神聖的。他們去執行上帝賦予他們的,並沒有什麼不對。
虞襄陽白了我一眼,說,你簡直西門慶,你不反對也就算了,何必找個偉大的理由呢?我說,這世界上作事情的,那一個不是找個偉大的理由?強盜都打著替天行道的旗幟呢,這多偉大阿。虞襄陽很生氣,說我這人不僅西門慶,還油嘴滑舌。她找我的目的,是希望我也批判,這樣她會舒服,沒想到我讓他失望了。她就憤憤的走了。
我以為虞襄陽不來找我了。我是西門慶,那自然人格敗壞,什麼事都能做的出來的。我想,她要是不來找我,那我的耳根也清靜了,女人喜歡飛長流短,我怕腦神經衰落。可第二天,她就來找我,說她想通了,她做事時,也為自己找個偉大的理由,當別人做事,哪怕是做錯事,也要為別人找個合法的理由。這樣活的才不會累。
我當初純粹是為了狡辯,我這人除了狡辯,什麼都不會。狡辯是口才的精髓,我常常不忘場合的狡辯,和老師狡辯,和父母狡辯,和同學狡辯。上士殺人用口,我不會錯過當上士的機會。我沒有想到,狡辯經過虞襄陽的深思熟慮,竟然是真理!我說出了一個真理!讓我感覺自己一下子偉大了。偉人之所以偉大,不是因為他嘴巴裏吐出的,大家都認為是真理嗎?
後來虞襄陽碰到開房事件,也見怪不怪了。虞襄陽那時還單身,她說她喜歡媒妁之言父母之約,更喜歡氓之癡癡抱布貿絲。在虞襄陽看來,戀愛浪費時間,她要看很多書,她想當作家,這是她的理想。大學時,很多人是懷著偉大的理想,比如讀書,比如戀愛。和我同寢室的餘必謙,他就認為大學是天然的、最佳的戀愛場所。戀愛不是人生的必須,它隻是人生的奢侈品。
餘必謙長的秀氣的像個女孩,他說話時輕聲細語,在隔壁聽來,很讓人春心蕩漾。我懷疑他缺少雄性激素,卻又不像,他的床頭,天花板貼滿美女的圖片,圖片一周更新一次。他睡在溫柔鄉,旁邊還題了一句詩,生怕情多累美人。他意淫女人,對戀愛還是挺看重的,他也不了解大學生為什麼開房就像開飯一樣平常。
大學生開房的條件優越,這不得不歸於日租房。麗都附近最多的,日租房屬第一,小吃店第二。西方人說,人是不渴而飲,四時有性欲的動物。這真理造福了日租房和小吃店。日租房如伊甸園、禁果園、諾亞方舟、鵲橋……單名字就讓人浮想聯翩了。價格一晚上有貳拾到一百不整,隨淡往季浮動,還有很多抽獎活動,優惠券等活動。這一切都為了造福學生。學生到日租房有一個目的,除了睡覺,還研究身體的秘密。
在日租房沒出現之前,學校附近的煉鋼公園是情侶的聚集地。煉鋼公園以前古木蒼天,鬆柏古槐,都在這裏幸福的繁衍後代,大躍進時期,民眾們熱情高漲,在煉鋼公園裏土法煉鋼,練出來的像牛屎一樣的東西。煉鋼公園裏,你會看見一個個土窩,那就是煉鋼的池。曆史書騙人,而遺留在大地上的,它們是不騙人的。煉鋼就要材料,也幸好人民的智慧是無窮的,就砸鍋砸鎖,凡是鐵器,都砸了,家裏隻剩下一口鍋就足矣。而木材呢,就地取材,把千年古槐砍了,劈成一塊塊好煉鋼。大家如此激情和衝動,以為超英趕美後,就有好日子過了,現在的苦受過了,將來可甜著。巧妙的政治家,總是巧妙的給別人將來虛無的幸福,而接受眼前無價值的痛苦。煉鋼過後,古槐一棵不剩下,煉鋼公園一毛不拔了。煉鋼後,這個公園留下了一個名字,煉鋼公園。今天你看到,都是小小的鬆柏。在日租房沒有產生前,這些鬆柏起了重大的作用,許多癡男怨女探討人生秘密的最佳屏障。走進公園時,你就擔心,如果不小心踩到兩團白肉,也千萬別驚叫,就當作沒看見就好了。
虞襄陽說,男女行為本來就是遊戲。但這世界上,什麼不是遊戲呢!演戲是人的天賦,也是天性。有些人把戲演的好,就像真的一樣,有的則是蹩腳的演員,容易讓人揭穿。除了演技,舞台也是重要的,在高貴的舞台上演戲,人們覺得他也高貴。在下三濫的舞台上演戲,就算演的再好,也不過下三濫。從看舞台,就可以看出演員的智慧。為了把戲演的不像演戲,他們把戰場從公園裏搬到了日租房。
餘必謙長在江南,江南最多的除了祠堂,就是牌坊,以貞節坊居多。它們孤傲而寂寞的俯視著芸芸眾生。餘必謙說,男兒不流芳百世也該遺臭萬年,女人不作妓女就該把名字刻在貞節坊。女人地位最低,孔老二孔聖人說女人和小人一樣難養,佛說女人有無漏之軀,修不成佛,要想成佛,要有男兒身,不然就得蓄麵首。道教是最尊敬女人的,提倡的是男女雙修來成仙,開了男女平等的先河。餘必謙對我說,要是他們開房,那貞節坊的機會就沒有了,白活一世了。
我告訴他,其實不然,有的人既想當妓女,又想立牌坊呢!餘必謙說,放屁,這不好比說既是圓的又是方的一樣矛盾嗎?我說,這有什麼矛盾。領導說它是方的,它是圓的也是方的;領導說它是圓的,它是方的也是圓的。領導說它既是圓又是方,那它也隻好既是圓又是方嘍。
餘必謙不懂,這也難怪。他從來是乖乖子,也是老師的應聲蟲。他的世界的簡單,就是老師說一,他就一。而教科書說一,老師也不敢說二,餘必謙又是教科書的乖乖子。要是餘必謙懂了,那隻能說明教科書錯了。而教科書經過一審再審,當然不會錯了。餘必謙說,你這人,滿腦子就是邪門的東西,盡讀些閑雜野書,竟然墮落成這樣。
餘必謙說我讀書多,我的感覺不是讚美,而是侮辱。這年頭,讀書多並不是什麼榮耀的事情。進大學很有能力的就混混官場,有些能力也經商,剩下的無能的隻好讀書。我不過是意淫書本,或叫。有書拿在手上,心裏總踏實,沒有蹉跎歲月。要是手上沒有書,好像孫悟空少了金箍棒,難免底氣不足。書的字我都認識,可連起來時我就不知道說什麼了。唯有大學教科書,我為了不致於補考,隻好拚命念,以至於永遠都忘不了。被洗腦了。我衝著餘必謙喊:你才讀書呢,老子不讀書,讀書最沒用,最沒用才讀書。
餘必謙沒有回答,搖搖頭,他以為我受了刺激,精神有些失常。虞襄陽上次說我是西門慶,我也怕自己可能真的是西門慶,所謂的旁觀者清嘛。沒有人被認為西門慶後還會高興的像得獎的,幾天我麵帶怒容,閉口不言。餘必謙給我同誌般的溫暖,我好心當成驢肝肺,所以他就斷定我受打擊了。
我以為餘必謙不懂,就給他傳道授業,我這人就是有這毛病。我說,讀書多了,頂多是個知識分子,知識分子就是臭老九,排行老九,比妓女地位還低,隻比乞丐好一點。說明什麼,妓女賣身還比知識分子販賣知識要強。我還說,讀書多了,不是容易清高,就是容易明辨是非,清高惹的同行厭惡,明辨是非,惹的上麵的不高興。知識分子有一個好處,就是容易被管教,管教狗要用鏈子,管教牛要用繩子,管教知識分子就簡單易行多了,隻要用奪了他的飯碗就行。70年代,毛主席說知識分子要是不聽話,就不給飯吃。果然,他們就沒飯吃了。一沒飯吃,就乖乖地聽話了。
餘必謙借故走開,他不喜歡我的講話,說我狗嘴是吐不出象牙,隻能吐出狗牙,隻能奉獻給垃圾桶吧。我也安慰自己,對牛彈琴,隻是人累,何必作這種苦活呢。可後來,當我對朋友講這些理論的時候,他們的舉動和餘必謙一樣,不是借故走開,就是扯開話題。我也試著用對牛彈琴的理論來安慰自己,可越安慰,越心虛。安慰是一場計謀,隻能用一次,諸葛亮那麼高明,空城計他也不敢用第二次。我犯了戰略上的錯誤。也說明那時的我,是一個孤獨者,走在孤獨的路上。我今冬天將近時,我告訴虞襄陽,我想寫小說。寫小說前我禱祝天地,炎黃祖宗,你們的子孫平度要寫小說了。再給朋友老師同學消息,平度動筆了,曆史將銘記這一刻。搞得人心惶惶。
虞襄陽說,人的一生隻作兩件事,一是自己找事做,二是事情主動找你做。我開始不信,後來心服口服。我寫小說,除了找事情作,還有一個深沉的原因,我想說話。人們都以為我精神受到打擊,神經有些小毛病,在他們看來,我就是一個非常人,非常人與正常人是無法交流的。凡高發瘋時,隻有一個瘋子的朋友,瘋子隻能和瘋子進行交流。我還沒有找到另一個小神經者,我隻能和進行交流。這也是我寫小說的初衷。
這個時代寫小說比看小說多,有姿色的用身體寫作,有錢的雇傭寫手,寫小說就比吃飯還平常。我動筆時,既沒有選擇黃道吉日,也沒有來個倒計時招牌,再來個記者發布會之類的。隻是我想找個訴說的對象,隻是它隻負責聽,而不能講。市場上有書,教寫小說的技巧,隻要精通,可以來小說的大躍進。市麵上有一種軟件,據說輸入幾個關鍵詞,軟件就幫你排出一篇小說,可以以假混真。我以一個不聰明的人腦,來對抗高速的計算機,本身就是一個錯誤。明知道是個錯誤,我還勇往直前,那真是我的可悲了。
我跟虞襄陽說了想法,她說,平度,太好了,我支持你,你寫小說,我就當聽白居易吟詩的老嫗。我的小說出爐三千字時,讀給她聽,她聽了一半,有些不耐煩了,又沒有直說。而說耳朵有些難受,頭有些昏,甚至腳抽筋腰背痛。她說的,我都相信,尤其是生病為借口。等到她上至碧落下黃泉的找借口,我才明白,她不想當聽詩的老嫗。當然,責任在我不在她,我畢竟不是白居易。
白居易是個神童,三歲時就認識“之無”。按佛家看來,是上輩子帶來的,是阿賴意識起作用的。我到大學後,知道原來世間還有這麼多書,可見我沒有什麼慧根。這也應該錯在我媽,我在她肚子裏不滿九個月,她就要我出來見世麵。聖人都是在老媽肚子裏呆得煩厭了才出來,老子李耳一呆就是八十年,能不聖人嗎?聖人出生時,就天線祥光,就有龍繞柱,就地長蓮花。我曾經問過我媽,她說,我隻有雄雞叫了一聲。我這先天性不良,也隻能怪自己了。
在小說沒有開筆前,虞襄陽問我,平度,你要寫什麼?你寫一些言情的,我喜歡,比如瓊瑤式的。虞襄陽喜歡瓊瑤,可見她的智商隻有初中生的水平。我說,不寫瓊瑤,太弱智了。那你寫武俠的吧,金庸古龍梁羽生。我說,我不喜歡梁羽生,喜歡張競生,更喜歡蘭陵笑笑生。虞襄陽斜了我一眼,說,你這小神經,真是小神經。她所以知道我是小神經是這樣的,上次她找我時,我剛好不在,碰見餘必謙,他說,哦,原來你是找小神經呀。虞襄陽不明白,餘必謙又說,平度就是小神經呀。我的名聲終於又一次遠播。
我說我不喜歡武俠,武俠都是些花拳繡腿,擺不上大台麵的。她截斷了我的話,你這人肯定沒有看過武俠吧,金庸的武俠可有博大的中國文化的,怎麼算花拳繡腿呢。還扳著手指給我數,有儒、道、釋、墨、俠、武、有琴、棋、書、畫、酒、藥、詩……還有很多,你看,他是全能的吧。
我說,原來金庸的小說芥子納須彌呀。中國單一個儒學,就爭論兩千多年,著書汗牛充棟,還一直爭論下去,金大俠那十五小說就容納?我想她無話可說了,沒想到她又問,你沒有看過金庸小說吧。我說有稍微看過。她說,那就是沒有仔細看嘍。
我想我沒有必要仔細看。主角一見麵就打,一打就雞飛狗跳,百姓心驚,大俠的手下死的一乾二淨,他自己卻永遠也死不了。大俠以前愣頭青一個,後來得了武林秘笈,就成了高手,可能是慧根具足吧。還有許多的美女跟隨,趕也趕不走。人的一生,除了名利,就是嬌妻了,三樣具足,和樂不為呢?看書時,誰都想當大俠。可那不過是童話故事,消遣還行,太當真就對不起自己。我說,當然沒有仔細看了,好和差,一看就了然,還要仔細看。
虞襄陽說,你這人,不深入研究,就亂下評論,和專家有什麼區別,就像吃梨子,要好好吃,才能吃出味道。我就說,梨子怎麼吃,也不知道它的維生素、脂肪、蛋白質的比例,梨子就算怎麼吃,也吃不出仙桃的味道。
虞襄陽不跟我爭辯,她回去後,她到圖書館、書店,收集了一迭的書,都是研究金庸的。再次找我,說,恕你寡聞,多看看專家的評論,就知道我的話是對的了。這說明虞襄陽還不認為我小神經,因為人沒有必要和神經討論問題。
我當時比較聽話的,她收集的那麼累,我不看,就有些對不起人家拉。就耐下心來,翻看了幾本。果然,評論家給的評論都很高的,兩千年來小說家第一,兩千年來打通通俗理論第一。又舉了例子證明,金庸是儒釋道墨俠,琴棋書畫詩酒花,還有很多,幾乎是全能的。我看了就產生了疑問,說,專家能從中看出的,我怎麼就看不出來呢?
虞襄陽這下高興了,說,是你鑒賞能力有問題,看一本好書,卻不懂的欣賞,就像和三千佳麗天天鬼混的,卻偏偏是個太監一樣。我說,專家就是專門胡說的,為什麼?他們有一種本事,把蠟嚼出口香糖的味道,再把口香糖嚼出牛肉幹的味道。虞襄陽臉上的笑容僵硬了,認真的說,你的意思是讀武俠味同嚼蠟嘍。哎,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像是母親對孩子失望時的語氣。
我說,很多的真理都是附會。有的往好的方麵附會,說《紅樓夢》朗闊了天下的知識,甚至達爾文的進化論,這是附會;說屈原的《離騷》有政治情懷,然後一朵花,一株草都有隱射,這是附會。如果隨便引用幾個子曰,就算懂了儒家精髓,知道老子出函穀就叫精通道家,那簡直是瞎扯蛋。虞襄陽不聽我的解說,整理書就走人了。
幾天後,虞襄陽來找我,說,平度,金庸小說是好的,我要讓你心服口服。辯論好比打戰,不就是圖個輸贏。強迫對方服從自己的思想,這就是辯論的唯一目的。我說,你出招吧。虞襄陽聽了,就笑了,你看,你先迷上了武俠的術語了吧。
虞襄陽先舉例說,從數量上,武俠書銷量世界第一,比聖經還要暢銷,這是證明一。證明二,許多著名政客、經濟學家、文學家都喜歡武俠書,武俠是雅俗共賞的。她以為第二招是致命傷,這種拉虎皮作大帳的行為我見識多了。我也一一給與破招,數量觀上,是錯誤的。《資治通鑒》剛寫完時,讀它的人才兩個,一個是作者,讀者一個,並不影響《資治通鑒》的價值。肯德基買客多,它還是垃圾快餐。其次,著名政客,經濟學家看過武俠,就提高武俠的“雅量”,也是錯誤的。《紅樓夢》不因為毛澤東看過,它就身價百倍,相反,毛澤東沒有看過它,隻能說明毛澤東寡聞。這兩招我切切實實的返還給她,還討個大便宜。
虞襄陽後來說,平度,說服別人是可笑的事,說服自己都很不容易,更何況要攻下城堡一樣的說服別人。我幹澀的笑笑。寫小說時,我的精力大部份不在寫小說上,而是用來說服自己,雖然本木倒置,可那時的情形就是那樣。
人作事情時,都要問價值,或者幻想價值。我寫小說時,我幻想小說獲得諾貝爾獎,譯成百種文字,發行千萬冊,席卷整個市場。這才是我的動力。這個幻想太幻了,所以我就改為欺騙了。
小說剛動筆時,我為題目犯了難。市麵上有的比如“快感你就喊”,“拯救乳房”,“上了你的床”,感覺春光燦爛,再配上光屁股,露乳房的女人,更是涼快。為了奪取大眾的眼球,我把題目定為“平度風流史”,勾引有偷窺癖好和好色的光顧。實在賣不出去,還可以混到色情書刊的行列,進行黑市的流通。
小說有名字後,就要有故事了。名字和故事可以不搭配,像有的人盡管標板自己是博愛、廉潔,鞠躬盡瘁,地下的行為也盡管猥褻,不會影響他的標榜。人嘛,總是說一套作一套。我不寫風流史,寫我的愛國史。這年代,凡事扯上愛國,人格鬼格一起偉大。虞襄陽告訴我,不要扯淡那些,人們對那厭煩,雖然嘴上都是一個匹夫有責於天下之興亡。你還是寫些言情的吧。這年頭,愛情最流行。你看韓劇,哪一個不是嫌人眼淚。
這年頭,隻有愛情是唯一的神話。一個東西成為神話的同時,也表明它岌岌可危了,我又何必再來一次為愛情唱挽歌呢。虞襄陽又反問,那你能寫什麼呢,就憑你那屁點多的經曆,和可憐的知識。寫科幻?你理科不強,想象力比博士還匱乏。寫曆史?曆史重在考證和鑽研,你讀過的曆史書的數目用一隻手就能數的過來。寫武俠,你那瘦不拉雞的樣子,還是別武俠了。在虞襄陽看來,我不是寫小說的料。這個讓我很沮喪。
虞襄陽說,平度,不必沮喪,你不寫小說,去做其它的,比如證明一加一為什麼等於二。我說,陳景潤已經證明過了。她又說,那你去推翻一加一等於二。當年陳景潤光證明用了幾麻袋的紙,你花幾倍他花的麻袋的紙,不就行了?
對於虞襄陽的建議,我隻能一笑了之,花了幾麻袋紙來證明,或來推翻狗屁定理,有什麼用?不如每天數數秒針!人活著已經夠累了,何必再添累呢?虞襄陽說,你就是不懂了,要是你證明了或推翻了一加一等於二,那你就找到你存在的證明了。
虞襄陽的說法有很大的誘惑力。關於存在的證明,我高中時就有想過。那時我無所事事,整天想入非非。腦裏沒有被教科書占據的地方,就會冒出一些奇怪的問題。化學課上,老師說一切都是有分子組成的,而分子可分為原子,分出誇克。人給這麼一分,那誰還認識誰呀。生物課上老師說細胞分泌,把身體分為零件,每次喝水時,我就有要給車加油的感覺。物理老師說了,人超過光速就會回到過去,回到過去是什麼概念呢?會回到老媽的肚子裏嗎?學校雖然盡力給人灌輸天下一統的思想,可我還是想入非非,對它灌輸的思想想入非非。這說明了我的勝利。可我又嵌入另一個困境,按我的想入非非,我真的不存在,我的身體組織,組織的細胞,細胞的分子,這些都不是我,我隻是細胞組成的,我身上有的細胞他們都有,那用什麼證明我的存在呢。這加劇著我的沮喪。這說明想入非非並不是最好的。
我說,你不是說過你是我存在的證明嗎?虞襄陽說,當一個人的證明太難,我不想一直當,你還是找一個比較切實的吧。我覺得女人真的是善變。女人的心不能猜測,前幾天還以我的存在為借口,今天就拋棄了。聖經說,你不可以試探你的上帝。其實,也不可以試探你的女人。
我問虞襄陽,論證出一加一,就可以證明我的存在嗎?虞襄陽說,當然,就像《紅樓夢》是曹雪芹存在的證明,《史記》是司馬遷的證明,人要找一個東西能夠流傳的東西證明存在。
後來的事實證明了我隻能寫小說。我沒有想過把小說當成我存在的證明,要想小說留傳,隻有一個秘訣,讓天下的知識分子喜歡。知識分子喜歡教化人們,以表現自己的精神世界的權威。所以他們到了一定的程度,往往會突然頓悟,直指本心,挑起了救世的重擔。為了證明自己是傳人,還打個招牌,比如孔聖人的招牌,這樣也一呼百應。我要寫的,是揭示他們的醜陋,破壞他們的遊戲規則,要是我的小說能作為存在的證明,我應該隻是一個反麵的教材吧。
我的小說寫到三萬字時,虞襄陽不看我的小說了。她說我太偏激,盡量減少被我汙染了。我失去了溝通的對象,這讓我難過。寫小說有一個粗淺的前提,就是希望有人看。司馬遷說將《史記》藏之於大山,那隻是氣話;尼采說他的作品,兩千年後人們才讀的懂,那是昏話。我寫小說前也說過,隻要我一個人看就足夠了,這也是氣話。虞襄陽不看我的小說時,我有點不想寫了。人嘛,溝通是最本質的欲望。
後來我努力的說服自己,那當作是一個難題吧,解決了,就有成功的感覺。其實我心理有一種淺淺的、卑微的欲望,我想這個平凡的人在別人眼中也是有些光彩的。這樣我就滿足了。
我以為小說是值得的,這還不夠,還得證明它。我把時間花在尋找證明,累了就休息,休息期間寫小說。小說完稿後,我還在尋找證明。
人有欺騙自己的本性,我能完成小說,完全是因為我成功的欺騙了自己。騙到最後,竟然也忘了騙,也算是提高境界了吧。小說完稿後,給虞襄陽。虞襄陽說,你寫了一年多,自己堅持下來的嗎?我點點頭,說,我天天寫,終於完稿了。虞襄陽說,你考慮過出版嗎?
我剛開始寫小說時,抱著玩玩的態度殺時間,可堅持了一年,好比懷孕一年,當然有些感情了,我就把她當成了孩子。我當然想過出版,可是出版社看中的是名氣,有名氣的隨便一塗抹,出版社都忙著收購。沒有名氣的,就算寫的再好,也恕不奉陪。我又沒有名氣,什麼都沒有,人家看不起那也是應該的。看破紅塵的和尚都有勢利時,更何況出版社呢。
小說我花了一年的精力。出版不了,我得安慰安慰自己。就像知青,背運的過非人生活,回憶又加劇了他們的痛苦,這時他們有一種方法,就是宣傳知青無悔,騙騙自己,日子過得才舒坦。宣傳久了,倒是真的懷念起了知青歲月。本來中了倒彩,發現原來不是倒彩,而是切實的正彩,當然更好。
在等待出版的日子裏,我作了最壞的打算。這年頭,對夢想不抱有希望,才是最大的希望。如果夢想實現了,那是意外的獎章,有雙料的歡喜。剩下的就是尋找寫小說值得的證明。
我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尋找證明,可是它們都經不起推敲。所以在證明失效之前,我必須盡力的找另一個證明。這導致了我無窮的痛苦。我想,如果如果當初沒有寫小說,也不用費神找無謂的證明了。可錯了一步,後來的隻能再錯下去了,正像《道德經》說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我後來的一係列的事情,都是由這本小說引起的。這倒是我所沒有料到的。
後來我把《平度風流史》傳到網絡上,它竟然引起一場小小的轟動。我很詫異。以前虞襄陽說一本書的質量取決於讀者的數量時,我曾反詰她。當小說的讀者以幾何級的數量增長,我寧願相信她的話了。
校長知道了這件事,幾乎沒有事情能逃出校長的意料。他是個聰明人,勞心勞力的製定規章,一心想把學校發生的,和將要發生的都納入他的軌道。他已經為此忙碌了十多年了,今天發現了一次紕漏,很震驚,馬上召開大會。會議的主題,“將《平度風流史》踏上千萬隻腳,讓它永無翻身之日之討論大會(上)。”校長本來想把主題定為,《平度風流史》批鬥大會,怕太張揚了,就用了隱誨的文革術語。“(上)”說明開三場會議,還有中場和下場。